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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几种推想


  胡秋帆果真帶來了一种消息,雖不能說怎樣新异,但對于案中的一條線索,又加上一种證明。他把許志公主仆派警解送法院里去后,又曾到鎮上去親自調查過一回。他听得了我們在汪家里所得的結果,更深信他所進行的這條線索确有成立的可能。他和我們交換了所調查到的事實,便開始發表他的意見。
  他說道:“我現在越發相信沒鎮武的嫌疑不容輕視。剛才我在鎮上,遇見江灣小學的校長蔡春姑。他也是和汪鎮武認識的。昨天他在北街上碰見鎮武,彼此曾立談過几句。那時候汪鎮武恰巧從傅家出來,气忿忿地余怒未息。春航問他發火的原因,鎮武競實言不諱。他說他要找傅祥鱗交涉。
  “他曾恨恨地說:‘我知道這沒人格的東西實在沒有膽子見我!今天他故意避開了,但他到底逃不掉。要是他真要娶我的妹妹,我決不和他干休!’
  “這是他親口向蔡著防說的。從這句話上誰想,就說凶案是他干的,不是很近情嗎?”
  我把胡秋帆的說話細細地推敲了一回,覺得理由很近情,但還有許多疑點須先加證實。不意我的疑慮,霍桑也同樣地感受到。
  他好像代我發問一般地向胡秋帆說:“汪鎮武向這姓察的所說的几句話,果真很值得注意。以前我們只听死者的表弟楊伯平一面之詞。他所說的汪鎮武到傅家去尋釁的經過,還是間接地听鄰居們說的,實際上算不得憑證。現在這蔡著訪的話,比較地直接些,當然可以算憑證了。不過我們辨味這几句說話的口气,似乎只有警告恫嚇的意思,不能就算做他行凶的根据。是不是?”
  胡秋帆辯道:“不錯。但我們盡可以作進一步的推想。我們知道鎮武是個軍人,習慣于軍隊生活。性情當然比尋常的人剛狠、他起初也許只想警告恫嚇,但從恫嚇而變成事實,只在一轉念間。他或者為著傅祥鱗的避而不見,使他越發惱怒,便定意下這毒手;或是他因著時間的迫促,沒有閒工夫和祥鱗作和平的交涉,便發個狠干脆地把地刺死。這不是都可能的嗎?”
  霍桑靜靜地尋思了一下,方才答道:“你的理論姑且算它成立,但事實方面怎么樣?”
  胡秋帆高興地答道:“那也不難推想。你既然說你确信那一張紫色的信箋是他妹妹玉芙的筆跡,那末我們便可以假定這封信就是鎮武叫玉芙寫的。他把這封信做了誘餌,將傅祥鱗引到那約會的地點,隨后就把祥鱗刺死。事成以后,他又為卸罪起見,就移尸到許志公的門外去。因為祥鱗和志公有仇,江灣鎮上知道的人很多,鎮武就乘机利用。還有那把的刀我們已經鑒定是德國制造的,明明是一种軍用品。這豈非也是一种鐵證?”
  這見解党和我不謀而合,我不免暗暗高興。但剛才我表示以后,霍桑還沒有机會答辯。這時他果然開始辯論了。
  霍桑說:“雖然,這里面還有些說不通。照你的話,這件事是他們兄妹倆通同干著的。如果這樣,鎮武固然不贊成玉芙和祥鱗的婚約,玉芙本人當然也應贊成悔婚的主張了。但剛才我听玉芙的口气,恰巧相反。伊是不贊成伊的哥哥的主張的。伊堅決地要嫁給祥鱗。難道伊當面說謊?好,再退一步,即使我的觀察是錯誤的,伊真和伊的哥哥有同樣的意思,那末退婚的事,現在社會上非常時髦,盡可用正式的手續,原也輕而易舉。他們何必干這冒險的舉動?這一點豈不是有些說不通?
  胡秋帆反辯說:“那末,伊妹妹也許不曾通同,這封信是鎮武用了什么方法騙出來的。這一來不是合符了嗎?
  我又不禁暗暗地點頭。胡秋帆的另一個見解,竟再度地和我不謀而合,我瞧瞧霍桑,他低沉著頭。他雖不一定已給說服,至少他的思想已有些游移,因為他不曾立即抗辯。
  霍桑頓了一頓,才改了語調說:“那末,汪鎮武昨天什么時候离去這里,現在已是一個重要問題了。”’
  胡秋帆把眼鏡推上一些,興奮地點著頭。“霍先生,這一點我也想到。剛才我已經派李巡長到車站上去探听,有沒有人瞧見他上車往上海去。他是穿軍裝的人,人家容易往目。我想總可以查明白。還有迎月橋的地點,我也准備親自去查勘一下。
  胡秋帆說到這里,忽有人從辦公室的門外接嘴。“區長,你不必去了。我已到那里去瞧過一回哩。
  那個帶著得意聲浪踱進來的就是胖巡官陸樵竺。陸樵竺單獨地在外面“調查”,可見他的工作一定很積极。這時候他的聲音姿態都顯示他也帶來了什么消息。陸樵竺坐定以后,胡秋帆又先把他剛才發表的事實和意見,約略地說了一遍,接著便問陸樵竺在迎月橋勘驗的結果。
  陸樵竺翹翹他的大拇指,說:“這條石橋本是江灣鎮上的古代建筑物之一。橋面很闊,四面的風景又很好。石欄是樓花的,游人們可以坐息。那里的地點非常靜僻,在夏天的晚上,常常有少年男女們在那里乘涼密談。這地方确是一個很好的幽會地點。所以我剛才一看信箋上的語句,便深信這地點确有犯案的可能。可是我到了那里,仔細查驗了一回,并不見什么跡象。死者并不曾流血,血跡當然不容易找到。但僑魂下的泥地上面,也沒有爭斗的跡象。連皮鞋和橡皮套鞋的足印也找不到一個。好像昨夜里下雨以后,那橋上還沒有人經過哩。
  霍桑問道:“這條橋諒必是不能通汽車的。但橋的附近可有汽車路?
  陸樵竺答道:“汽車路离橋很遠,但立在橋面上遠望,也可以瞧得見汽車的來往。”他頓一頓,點點頭,忽似想起了什么。“唉,說起汽車,我已經去調查過三輛——一輛是賽馬場的,一輛是電報局的毛局長的,還有一輛是鎮上孫律師的——可是都沒有鄧祿普車胎。
  霍桑點點頭。“唔,那末你在橋近邊的汽車路上有沒有找到可疑的車跡?
  陸樵竺搖頭說:“車輪痕跡是有的,不過太雜亂,瞧不清楚。所以汽車的問題也不能從那里證明。
  胡秋帆尋思道:“我想約會的地點雖在迎月橋,但犯案處不一定就在橋邊。汪鎮武盡可預計死者必須經過的地點,悄悄地伏著,等到祥激經過,便乘他不備下手。那一刀又是非常猛烈的,祥城一定也來不及抵抗。所以爭斗的跡象,事實上原是很難找的。
  那胖子的肥頭晃了一晃。
  他說:“据我看,汪鎮武的嫌疑還不能夠成立。”’
  胡秋帆忽旋轉頭來,呆住了瞧他。胡秋帆本是陸樵竺的直屬長官,現在陸樵竺竟公然反對他的見解,他當然有些不大愉快。但是陸樵竺的急性率直的脾气,他一定也素來知道,故而他只皺了皺眉,并沒有什么不滿的表示。
  他問道:“你說汪鎮武的嫌疑不能成立,有什么理由?
  陸樵竺答道:“我瞧傅祥鱗的尸体,所以在許志公的門前發現,一定是有特殊作用的。最顯見的,就是移尸嫁禍。但汪鎮武和許志公并無宿怨,為什么要去害他?
  胡秋帆說:“我以為移尸的舉動,目的只在卸除凶手本身的罪,不一定有陷害的作用。他只希望他的卸罪的企圖能夠圓滿成立,害人不害人是另一問題,他當然顧不到了。
  我對于這一點本也同意,但我記得了霍桑的批評,陸樵竺的說話也不能輕視。我期望著他的進一步的見解。他的不服從的態度,這時又不禁在他的詞色上流露出來。他又把他的肥滿的圓顱晃了几晃,便短兵相接似地繼續駁法。
  他說:“如果照你的說法,他也太耐煩了!他是個軍人,軍人的脾气大半是干脆爽快的,犯了法也不會拖泥帶水地作卸罪的打算。還有一點,這件案子中還關涉一輛汽車,霍先生也早已承認了。假使是汪鎮武干的,一時間他又哪里來的汽車?
  胡秋帆自然不肯馬上服輸。他又辯道:“這個也容易說明。這案中也許根本沒有汽車。許家篱外的汽車輪的痕跡,只是偶然的巧合罷了。
  陸樵竺仍署著嘴唇,連連搖頭。他摸摸自己面頰上的厚肉,似乎要繼續辯駁,忽見那個穿黑制服的李巡長走進來回复。
  他向胡秋帆報告。“我問過車站的王站長。他說昨天午后六點四十五分的一班火車,确有一個頎長的穿黃色軍裝少年軍官附車往上海去。這個人的身材面貌,我也問過,的确是那個汪鎮武。
  這消息又助長了陸樵竺的辯駁資料。他在那巡長退出去以后,竟拉著調子唱起來。
  他似譏似諷地說:“我早知道他是沒有關系的。現在怎么樣?他既然在傍晚時就上上海去了,怎么再會在這里干殺人的勾當?他不會有分身術罷?”
  胡秋帆似乎耐不住了,兩只眼睛近乎圓睜。論理,理論上的辯難原不應分什么階級,不過陸樵竺的態度太使人難受,胡區長的反應也未免過火。
  胡區長況下了面孔,冷冷地說:“我認為他這舉動無非是掩人耳目。江灣到上海有多少距离?汽車和黃包車只須几分鐘都可以到達。他六點鐘到了上海以后,難道不能在九點鐘再悄悄地回轉來?……樵竺,你別固執!我覺得這個人不能輕縱。現在我得想一個方法,把他追回來才是。
  他說完了站起來,悻悻地走出辦公室去二僵局在“不歡而散”的狀態下解除了。霍桑也立起身來,打一個阿欠。
  他向我說:“包朗,我要出去散一散步哩。
  五分鐘后,辦公室中冷清清地只剩我和陸樵竺二人。先前的一番熱烈的議論,無結果地消散了。
  我燒了一支煙,默默地尋念。這种疑難的案子,偵查時若能群策群力,能否水落石出,還是一個疑問。現在的_光景,彼此似乎鬧起意見來了。這豈不可惜?人類本是感情動物,有時候因著先人的成見,動了感情,理智力便會失卻駕馭。于是大家便拋棄了是非,意气用事,兩不相下;事實的結果,也就可想而知。這固然是一般人類的弱點,但我國人犯這种通病的更多。所以大而政治,小而社會團体,合作的精神,至今還沒有建立起來。我對于這案子自信毫無成見,只須理論不偏,合乎情理,不拘哪一個人說的,我都可以接受采納。那胡秋帆的推想本來很近情的。可是他因著被陸樵竺一駁,似乎覺得喪失了他的長官的面子,分明已動了意气。陸樵竺的勤奮勇敢固然可取,但他的措詞和態度也有加以修正的必要。現在因著彼此修養上的欠缺,形成了一种“私而忘公”的尷尬局面,用一句外交詞令,那委實是非常遺憾的。
  陸樵竺也靠住了沙發的背,摸出一支紙煙,一邊吸著,一邊也默默地沉思。一會,他向我笑了一笑。他似乎已覺察了我心中的感想。
  他說:“包先生,你用不著詫异。這是我們區長的脾气。有時候他嘴里雖不佩服,心里卻一樣會承認的。等到他自己碰鼻子不能轉彎的時候,他自然會走回頭路。”他吸了一口煙。“我只著眼在事實,不管什么權勢和地位。我自信我的眼光瞧到了焦點,我也決不讓人!
  我作贊同聲道:“這就是科學態度,也就是我們中國人眼前最需要的一种東西。我很佩服你的識力。但你既然不贊成胡區長的推想,那你一定有更确切的見解。是不是?
  陸樵竺的眼珠骨溜溜轉了几轉,向我含笑地點點頭,仿佛一個藝術家遇到了知音。
  他起勁地說:“我還是保持著先前的推想。不過現在我比較地更有把握了。
  “唔,可就是你所說的‘一箭雙雕’的推想?
  “是啊。包先生,你總知道我這推想不是憑空而發的。我相信那移尸的一回事,除了凶手本身卸罪以外,一定還有更深的作用。假使有一個男子,也同樣愛上了汪玉芙,對于這傅許二人,當然同樣都是情敵。現在他殺了一個,害了一個,以便獨享他的所愛,豈不是‘一箭雙雕’?”
  “那末,你想除了傅許二人,這玉芙還有第三個情人?”
  “自然!不過我疑信汪玉芙還有第三個情人,也不是我神經過敏。我們已知道許傅兩人的爭奪玉芙,結果是傅胜許敗。你可知道這胜敗的原因?我是知道的。那就是錢!錢!
  他說到這里,又不覺眉飛色舞起來。他的肥頭在搖晃;他的那只翹著大拇指的右手揮動得很急;他的口沫也細雨般地亂飛。其實我也應得負責的。我覺得他所以如此忘形,實在是受了我的暗示的激勵。因為我听得出神,“不知不覺地微微點著頭,表示贊同。他就像演說家贏得了滿座鼓掌似地特別高興起來。
  一會,他又說:“我們到汪家去見玉芙時,我看了伊的家庭狀況,和伊的裝束態度,都顯出伊是一個愛慕虛榮而力有未透的女子。試想一個愛虛榮而抱拜金主義的女子,哪里會有真的愛情?即使能發生愛情,這愛情的重心既在金錢,又怎能保得住堅久不變?”
  他的宏論又停一停,眼睜睜向我瞧著,好像一個演說家到了一句緊要的關節,便故意地頓住了,等听眾們拍手。可惜!這一回他失望了!我保持冷靜的態度,并不表示什么、連不自覺的點頭動作也因戒嚴而取消了。可是他的興致仍不因此衰減。
  他繼續說:“這樣的女子,如果遇到一個金錢比祥鱗更多,供給比樣做更殷勤些的男子,那末伊的愛情的移轉一定也不成什么問題。我看見伊的書室中,挂著不少男子的肖照,有几張是很華貴漂亮的。現在的一般女子把男朋友的照片作為堂而皇之的裝飾品,原已不足為奇,但我卻不能不把這點綴的照片做我的推想的證据。
  唔,他的推想的根据是照片。這不會太空泛嗎?他對于玉芙如此地深惡痛疾,說得一文不值,不會也含著几分報复性質嗎?因這一來,他也同樣有些感情用事。我先前恭維他的科學態度,多少得打一個折扣。
  我問道:“你除了照片以外,可還有別的實證?”
  陸樵竺答道:“我曾往郵局里去探問過。伊乎日來往的信札很多;這也足以助證我的推想。我已囑咐郵局里的辦事員,設法截留伊的信件。如果能夠弄到几封,那自然就有實際的把握。
  “伊平日在鎮上的名譽怎么樣?你總有所風聞罷?”
  “伊的交際很廣,男女不拘。伊和男子們同游同行,素來是不避人家的。這一點已盡夠做鄉人們的談論資料。我現在很想更致密些查查伊已往的歷史。伊是在上海女子師范畢業的,又在南翔當過教員。若能到這兩個地方去——”他說了這句,突然倒過瞼去,高聲呼叫。“姚探長,是不是這案子有什么新的發展?——唉,你的神气太嚴重了!到底有什么結果?大概有什么惊人消息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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