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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的手上有一本手冊。 日本興業銀行的小型手冊日記,一九六五年發行的東西。為何這本手冊會跑到當時限銀行無緣的我家來,已經記不得了。 總之,那本手冊成為當時念高二的我的所有物,到我念高三的冬天為止,用了整整一年。我想制造手冊的人一定想不到,到了一九八四年的今天,這本用舊了的手冊雖已瀕臨崩潰,卻依然在我手中。 提起生于一九四八年“嬰儿熱”顛峰期的人,到了高二高三時,即是翌年春天面臨大學考試,必須一心一意應付考試問題集,上補習班,參加旺文社模擬測驗的時期。 盡管如此,當我翻開這本手冊時,首先最初的記載是一月十五日的“成人節”,上面寫著“電視:紅風車”。即是在電視上看一部描述羅特烈克生平的影片記錄。旁邊補寫了“約翰侯斯頓的敘情演出很好”之類。接下去,一月十六日的欄里,也是寫上“電視:偷偷飲泣”。 高三的夏天十分短促,即沒去任何地方作海水浴,也沒跟家人去旅行。總之,每天為考試而上補習課,而且只有一星期的假期。 可是,那段時期的手冊上也沒有補習課的“補”字在其上。只是一味地看電視,并排站著無數舊法國片的名作:“里拉之門”、“瑪麗港”、“夜間美女”、“藍麥”等等的記錄。 我膽敢在這本手冊上一字不提學校的事。我不想提。我對現實中專心考試、考試的潮流推動著往前的事而有的輕微反抗記錄,就是這本小手冊了。 我從未寫過所謂的日記。寫下每天發生的事,毫無情趣可言。不如寫上“沒有”豈非更有趣得多? 我從初三起開始想寫小說,在那之前,從過小學起就拼命畫漫畫的我,就一直有這樣的念頭。 所以,我之開始使用手冊,恐怕一九六五年的手冊是第一本了。為了保護自己不受考試体制這個“激浪”沖擊,也許我需要這种形式的某种東西也說不定。 高中畢業后,這种情形也沒改變。家境關系,我沒上大學而就職了。對于本來不愛讀書的我而言,這是相當“意外的幸運”。 可是,出到社會,自有來自社會的難堪,而且跟付錢而上的學校不同。作為領錢的人,不得不配合周圍而活下去,那种痛苦可真不小。在那种情形下,手冊成了我的精神支柱。 因我偶而從事編輯方面的工作,印刷公司每年都送手冊給我,我就物盡其用了。當然,作為社會人,工作計划必須寫上去。然而不知從第几年起,我的手冊欄上,一天起碼有一欄是填滿工作以外的預定計划的。 做事兩三年,已經不是“新手”了,工作也出現了效果。然而另一方面,我并沒有丟棄“不想就此結束一生”的想法。 那并不是想成為什么的夢想,而是想做點什么的愿望。即使一輩子做“打工仔”也無所謂;只是不想成為一個“除了工作就一無所有”的人。 在手冊上每天填寫一項工作以外的計划,對我而言,逐漸成為我的“生活意義”。 不是重要的事也無妨。若有好看的電視節目,記下來。一發現稍微有趣的事物,寫下來。遇有自己想要的書,先把書名記下來。 光是這樣,當我在下班回家的路上,打開手冊來看時,使我有回到“自己的生活”的安心感。 本來我想把寫小說當興趣而持續下去,到了今天,很幸運地成為我的生活,我也不太需要使用手冊來“找回自己”。可是,“記錄”已完全成為一种習慣,一直改不過來。 我用很小的字体,把我想買的書、唱片、想看的電影、錄下的電視節目等等記下來。 什么?到了三十多歲后期,記憶力衰退的緣故?——那也不是不可能……我決定不深入思考這個問題。 如此這般,“手冊“是我不可分割的知已朋友。恐怕今后也會繼續板起四方臉,賴在我的口袋不走,盡管它使我的上衣形狀變得難看。 二十年前成為濫觴的手冊,每翻一頁都會喚醒我的緬怀,尤其是后面的空白頁數上陣列的書本名稱和數目,更加令我震惊。 山德的《愛神》、舒提夫達的《水晶》、科列特的《黃昏的玫瑰》、維爾夫的《達洛薇夫人》、杰隆森的《向日丘的少女》、威狄京的《思春期》,以及舒特倫、茲維克、卡洛沙、羅曼羅蘭、克來斯特、占姆期、謝爾登…… 光是寫在手冊上的就有六七十本。此外,我也沉迷于外國的懸疑小說。 我記得最厲害時,兩星期內看了十五本書。這全都是高中最后一年間的事,當然不可能考上大學了。 事實上,我投考的三門公立大學全都落榜,連預備班也考不上,可以說是必然的結果吧。 不過,仔細一想,現在几乎想不起是什么內容的這些書籍,如今卻在推動我的筆。也許是有個場面,一句話,某种气氛,仿佛在記憶的某個角落模模糊糊地留下來也說不定。 遇到一本書(特別是好書的情形),和遇到一位知己有同等的价值。 我在桐朋學團念書的六年間,結交了好几位知己朋友,同時遇見了几十、几百位鉛字朋友。 遇見一位人間的知己,需要一點運气。若是好好尋找的話,也可結交親密的鉛字知己。 當我注視手冊上排列的鉛字知己時,時常覺得若我沒有遇見這些朋友們的話,人生是何等的枯燥乏味。當然我會不會成為作家,那是另一回事。 從現在起,我想嘗試談一談這些“朋友”的事。當然,很久以前僅僅見過一次的朋友,甚至連長相也記不清楚了。到處翻來翻去,我也不曾想過再看它一眼。 記憶中的他們,對我就是“他們”了。 所以,理所當然的,這不是讀書指南,何況太偏了,連細節也忘得一干二淨,實物几乎都不在眼前。 可能也有許多想錯、記錯的地方,不過,對我來說,這些書究竟是什么?十几歲的我,稍微虛弱的体質,患上了“文學斑疹”,到底帶著怎樣的心情去讀那些書? 無論如何,我會設法忠實地說出來。 小學時代,迄今還有兩件事令我覺得耿耿于怀。 一是當母親在正堂告訴我說,你喜歡什么書都買給你時,生來优柔寡斷的我(現在也是),一直遲疑著不知要哪一本,最后等得不耐煩的母親因此惱怒了。當然,書買不成了。 另一件是投考桐朋中學時,我沒去看榜。 我很少有考試及格的經驗。如前所述,投考三間大學都落了榜,連預備班也有一間考不上。針對四次的“落榜”,只有兩次的“中榜”,就是參加日本机械學會的入社考試及格,以及考上桐朋中學的事。 那么珍貴的中榜之一,居然沒去看榜,現在想起來,真是終生遺憾。 倘若人的一生有所謂的“轉折點”的話,我念六年級時從東京的杉并區搬去中野區的事,就是其中一個了。 因著搬家,我也從杉并第三小學換去桃國第三小學。倘若我沒進這間小學的話,大概我也不會投考桐朋中學了。 在杉并小學時,我的成績一直平平,完全不特出,通訊錄上寫的評語通常是“可有可無”之類,唯一的优點是听話守規矩而已。但一換去桃園第三小學后,突然成為班上第三名“模范生”。 迄今我仍不太清楚原因。這間小學對于投考私立中學相當熱衷,學力也很高,但我一進去,突然就加人“好成績”那一伙了。 也許學校也有“相投”那一回事。 我所念的那班的班主任,對考試特別熱心,十分留意其中五六名模范生,加以特殊指導。于是我也加入其中。 我被班上同學看成“成績好”,心情多少有點不同,其實自己并沒實力,也不太想念私立中學,并不怎么用功。 每天提早一小時上學,接受額外補習課程,而我認真去上的只有起初几天,以后只是早到,在學校的運動場閒逛過去。 對對對,我念這間學校時,在音樂課上獨唱過,甚至有人說我“歌聲不錯,加入合唱團如何?” 看來我和這間小學的相生很好,證据是從此以后,從來沒有人說我“唱得好”! 另一方面,我几乎沒讀過《少年少女文學全集》之類的書,取而代之的是當時出版五六种的漫畫月刊雜志。 《少年》、《冒險王》、《少年畫報》……就如今天的孩子們期待《少年雜志》、《少年星期日周刊》之類一樣,我也每天沉迷地閱讀各种月刊漫畫雜志。 在我是小學生的時代,以手冢治虫為首的漫畫家陸續登場,提供各种故事性丰富的長篇漫畫。我之認識故事的趣味性,乃是透過這一類的漫畫而來的。 拜漫畫所賜,我也學到了漢字。只是那是我在學習之前學到的緣故,我的漢字筆順,迄今還是亂七八糟的自我流派。 我開始模仿和畫自己的漫畫,跟念小學差不多同一時期。四年級時,我為自己所作的故事而沾沾自喜。由于不需要給別人看,我把麻煩的對白全部省略掉,用一支鉛筆在白紙上亂涂亂畫,多的時候一天涂滿一兩本白簿子。 我的興趣從漫畫,擴展到鉛字的畫是什么契机,已經記不清楚了。 不過,在中野區的家后巷恰好有一間圖畫出租店,則是理由之一。 一天五元,總之很便宜的代价,就能讀到各种小說。不過出租生意似乎不太好做之故,几年間換過好几种生意的樣子。 在這里租來讀過的書籍中,印象最深刻的是其中几本江戶川亂步全集。在那之前,只知道《少年偵探團)和《怪人二十面相》,以為亂步只有這些著作,然而讀到他的《陰獸》、《帕諾拉馬島奇談》,其中充滿幻想、怪异、色情的异樣气氛,給小學生的我留下強烈的印象。 小說具有如此一面的世界。有生以來,我第一次模糊地碰到文學”有毒”的部分。 但我不能在學校里看江戶川亂步的書。怎么說,我是“模范生”嘛。 因此在讀書時間,我選讀了外國文學。其他同學讀的是《小公子》、《法蘭達斯之犬》之類,我對這些瞧不起眼,讀的是司湯達的《紅与黑》,而且洋洋得意。 當然不可能看懂內容。總之,我開始接触文學,一半——不,八成是“虛榮心”作祟,這是老實話。 不過,撇開動机不談,當我把這些書從頭讀到尾之后逐漸對小說世界產生了憧憬。 看書最要緊的畢竟是“習慣”。習慣以后,無論怎樣的長篇都不覺得辛苦,一旦暫時放下時,再用眼睛追隨鉛字就痛苦了。 万事起頭都不難,難在于持續下去。 如此這般,我就升上了桐朋中學,如前所述,我之所以不去看榜,是因我以為肯定落榜的關系。 這也是我搞不清楚的事情之一。總之,入學試只考數學和國語,原本數理方面不好的我,入學試的數學問題几乎全都不懂。 另一名一同投考的同班同學,很有自信地表示大致上都懂,而我連話也說不出,心情凄慘。可是放榜時,我合格,他落榜了。 迄今我常怀疑是不是有什么搞錯的地方。現在寫了出來,說不定被桐朋取消畢業資格,還是不提的好。 總之,此后的六年間,我從當時連商店街也不多一條的國立市(如今是高級住宅區),每天搭電車去上學。 電車往返一小時,過了六年。這一小時提供我不少閱讀時間。 倘若我沒進桐朋,而是念附近的區立中學的話,包括另外花精神投考高中的時間在內,我的閱讀量恐怕少掉許多吧! 初中一年級,我從這一年起,開始正式接触“書”。 桐朋中學有所謂的“圖書時間”,在圖書館讀自己喜歡的書,寫感想文。而我稍微乖僻,當大家在看圖書館的書期間,獨有我一個人在看家里帶來的書。第一本是河出書房出版的《綠版世界文學全集》之中的赫塞第一卷。 所謂的“綠版”,如今在書店也能看到。沉著的綠色釘裝、文字和大小非常易讀,收集了不少作品。整整齊齊地裝在盒子里,當時賣三百九十元一卷,現在想起來,便宜得難以置信,那時我每個月的零用錢是五百元,可說是貴重書籍了。 這一份書收錄了赫塞的“鄉愁”、“車輪下”和“知与愛”三篇小說,譯者是高橋健二先生。 德國特有的林中散步、休假中的徒步旅行、小河嬉水,只要踏出外面一步,就有大自然在等候的青春,對于每天只顧搭電車上學的人而言,實在羡慕得無以复加。 讀過“鄉愁”而寫的感想文,獲得老師贊賞,有時覺得十分光彩,更加勤懇看書了。嘿,相當純情吧! “車輪下”的主人翁被考試所逼,在自己的能力界限和大人們的虛榮之間擠垮而死去,令我深深感動而引起共鳴。我能体驗那种心境,則是好几年以后的事。 我最喜歡的是“知与愛”,不知重复讀了多少遍。代表“知”的修道士納齊斯,以及選出修道院,出去流浪的“愛”的雕刻家哥德蒙之間的友情,這是赫塞少有的浪漫趣味作品,理所當然的,我對生活在藝術道上,受到女性愛戴的哥德蒙有共鳴感,而且向往。 其后,我沉迷在赫塞的作品中,《德米安》、《庫奴魯布》、《西達爾他》、《美麗的青春》…… 除了最后的長篇小說《玻璃珠演戲》之外,赫塞的作品我都看了。我沒看《玻璃珠演戲》,純粹為了經濟理由,因為那時沒出文庫本。 初中時代還讀過其他什么書呢?我嘗試想過。對于几時看什么書,或者先看那一本書,我的印象十分模糊,無法作出肯定。 總之,有什么就讀什么則是實情。不過,几乎可以肯定全是外國文學——而且大部分是德國或法國的作品。 老實說,我對日本文學几乎毫無認識。我連夏目漱石的書也很少看。為什么? 因為大家環知道夏目漱石或森鷗,令我覺得沒趣外,也肯定是出于多多少少的虛榮心,從那時起,小說等于是我“逃避現實”的場所。 數理不好的傾向,隨著我從初中升上高中而有改善,然而愈來愈走极端。國語考全級最高分的同時,物理考零分,令人難以置信的成績。當然上學也不太開心了,有只是為了見見朋友而上學的感覺。 由于小說是我逃离現實世界的避難所,對于描寫身邊到處可能發生的故事的小說,自然不想看了。更進一步說,我對日本人的名字出現的小說也起反感。 不管是何等悲劇的作品,只要是外國小說,跟自己完全無關的故事,我才會看下去。 盡管如此,我對莫泊桑之類的自然主義作家,卻是敬而遠之,關于這點,德國文學擁有某种精神主義的思想,悲慘或貧窮不至于太逼真,我反而可以接受。 到了初中三年級時,我有一次決定性的邂逅——柯南道爾的《福爾摩斯的冒險》。 這本新潮文庫出版的書,其實不是我買的。不知何故,家兄買回來也沒看,隨隨便便擺在一邊,而我順手拈來而已。 當然我知道福爾摩斯的名字,但在少年讀物魯潘全集的“奇嚴城”中,福爾摩斯被魯潘干掉了,他的配角角色并不特出。 迄今我對福爾摩斯沒有被收錄在适合少年看的插圖文摘版而感謝。如果我很早就知道“花斑之繩”、“紅毛聯盟”的故事的話,我肯定無法品嘗第一次讀文庫本時的興奮和趣味滋昧。 讓我坦白地說,文摘小說不是小說。附上“适合儿童”的宣傳文字,摘錄名著大綱之類的書,其實全是“儿童不宜”的。 我覺得,必須讓儿童去讀一些為那個年齡的儿童而寫的原文小說。無論何等粗拙的文摘,讀了大致上可以知道故事大意,但是當他去讀原文時,將會何等掃興啊! 即使是經典作品,优秀的就是有趣的。有趣包括各种意思,其中最重要的肯定是“情節有趣”。 為了讓孩子喜歡書,而把《少年少女片世界名著全集》交給孩子的父母,其實是在拼命讓孩子討厭書。 离題了。對,另外想起一件事,即是曾經出版過的成人版《世界文學文摘版》。羅曼羅蘭的《約翰克里斯多夫》編寫為新書版一冊的大小,發行人的話是:“音樂可以抽出一部分來听,小說也一樣。”寫得完全估計錯誤,令我相當气憤。 幸好——而且理所當然的是,這個版本完全不獲好評,很快消失無蹤。 回到福爾摩斯的話題上。 《冒險》一書使我成為福爾摩斯的“俘虜”,以后接二連三地讀福爾摩斯的文庫本當然也不太多,不過看得太快,零用錢不夠,有時甚至勉強朋友買下來,由我先睹為快的過分行為也有過。 福爾摩斯的小說中,就如世人所評述的一樣,最有趣的長篇畢竟是《巴斯卡威家之犬》,短篇是《冒險》。而我因此認識英國正統懸疑小說世界的魅力,并沒夸大。 必讀的作品不缺。克麗斯蒂、狄森卡、埃勒里奎恩、切斯特頓…… 埃勒里奎恩是美國作家,他的小說具有作為知性游戲的懸疑樂趣,類似《Y的悲劇》之類的份量更胜他的“國名系列”作品,其中的歐陸气息更深深吸引我。 從初三到高一期間,稱作是疑經典之作的書大都看了,當時的文庫本只有創元推理文庫,其它早川袋型懸疑小說太貴,我買不起。不過,所謂的經典都大致上被我讀過,也就算了。 于是,我就這樣親自寫起懸疑小說來,在初中三年級的時候。 我屬于不喜歡從事團体活動的人。初一那年,我加入地理學會(因我喜歡天文學),后來覺得半夜觀測星星的事麻煩,退出了。初三時,我加入了排球學會,又嫌練球太麻煩,退出了。(為了什么而加入呢?) 然而只有對懸疑小說熱衷的時期,曾對几位伙伴說,讓我們來組織“懸疑小說同好會”。我還立下目標,不僅是看小說,寫小說也在活動范圍內。 可是,當我去找班主任,要求這個同好會獲得公認時,老師說:“不是有了文藝會嗎?”一句話就被推翻了。 若是那樣,私下開始也無妨,結果,不僅沒人陪我一起看小說,更加沒人陪我一同寫。這個同好會很快就拉倒了。 其中只有我一個繼續不停地寫。可是,包括我本身在內,誰也想不到將來它會成為我的份內工作。 假如我遲一年才邂逅福爾摩斯的話,到底我會不會從事小說創作?我不敢說,不過可能性大概是一半一半。 從小學生時代不停地畫漫畫,到了初三時,終究覺得厭倦起來。原本笨手笨腳的我,從未立志當漫畫家而正式拜師學畫,只是用一支鉛筆去畫一些孩子气的漫畫,自然會有厭倦的時候。 不過,當時讀了赫塞或湯瑪斯曼等人的文學作品后,并沒有激起我“模仿”的意念。 有什么事可以寫的呢?當我涌起那种心情時,“福爾摩斯的冒險”正式“闖入”我的生活中。 不必經過考試(其實回答了大致上相同的問題),我從初中部升上高中部,但是桐朋并沒有大學。 對對對,在這里必須事先澄清一件事。我上的是桐朋學園的普通部,跟出了無數類似小澤征爾之類的杰出音樂家的音樂系完全不同。因我莫名地喜歡古典音樂,所以帶有人誤解我是音樂系畢業的緣故,特此聲明。 我念的是普通男生部。女生都在完全不同的地點(音樂系在女生部),加上我不參加社團交流活動,所以初高中六年來,從未到過女生部一次。畢業很久之后,當我跟當時的同學提起我沒去過女生部時,他們都嚇呆了,說: “你真的上過桐朋嗎?” 話說進高中后,不能像初中時代那般优游自在了。總之,我生于“嬰儿熱”的顛峰期,乃是考試戰爭激烈的學年。 而且,從我們那年開始改變課程,我們是所謂的實驗個案,必須面對考試制度,從高中起依成績分班,數學或英語等主要科目成績优良者在A組,不好的在E組,中間分成B、C、D組。 我在高三以前一直在“中間組”,不上也不下,總之,每學期分班一次,考試成績分數好的,就上去上面的組,不好的就下去,相當嚴格。可是,不管老師們如何煽動學生的競爭心,對于初中三年來悠閒度日的我來說,完全不見效果,依然保持從容不迫的气度。 倘若不這樣做,我一定受不了。 那种生活,總算掙扎著度過了。舒爾茲的《史諾比与查理布朗》漫畫中,有個好胜的女孩露絲,以及時常抱著毛毯吮手指的弟弟雷納斯兩姊弟。當露絲把雷納斯送去學校,說了“慢走,路上小心”之后,一定追上去喊:“好好活下去哦!”我對這种感覺很了解。 成為作家后,我去過桐朋母校兩次,不僅是班主任,就連教現代國語的老師也想不起我是誰(國語是我极少成績好的科目之一)。看來我是個令人印象模糊的人。 那么,說我是個認真的學生嗎?确實,在不惹是生非的觀點上也許算是認真,但我內心卻有強烈的反感。 那樣子加速了我對小說,以及從那時起對電影熱衷的感情。每當老師提一句“考試”時,我就一步一步地遠离用功讀書了。 托福,我的成績慘不忍睹。我讓自己沉迷在小說世界,好忘記那种凄慘的回憶,周而复始。 我很了解赫塞的《車輪下》主人翁的心境。拉克提爾的《叛逆子》小說中,說的是一名被學校驅逐的猶太少年,跟一個唯一和猶太少年聯系友情的少年的故事。我根本不了解猶太人問題,卻對這部小說留下奇妙的印象,多半是因為恰好是我那段時期的心情之故。 我躲不開就在眼前的“學校”,我也不能逃避“考試”。 如此一來,我只剩下看小說和寫小說的方法來保護自己。那段時期我沒有稿紙,我只能在線條很細的報告紙上,用小小的字体密密麻麻地橫寫我的小說,跟現在“通風良好”的字体比起來,簡直判若兩人。 我之所以用報告紙寫稿,是因稿紙只能寫四百個字,又要花錢買的理由。而且報告紙的面積較小,我可以藏在大本筆記簿下面。 回家后,我先攤開數學筆記和問題集,報告紙擺在其上寫小說。有人想進房間時,迅速把報告紙藏在筆記簿底下,假裝在用功。 當母親拿點心進來時,我覺得抱歉而心痛。也許母親覺得不可思議,我那么用功記憶,干嘛成績不會變好? 那時期寫的已經不是懸疑小說了。我曾模仿福爾摩斯寫了兩三篇,以及一兩篇寫到一半就放棄了。 我領悟到自己不會寫懸疑小說,(怎么現在寫起這种東西來,奇怪。)所以轉向普通的小說。總之,我想寫懸疑小說,對于風景、登場人物的心理描寫也很感興趣,然而故事一直沒辦法進展。 因著沒有讀者和編輯,我覺得不必勉強自己去寫懸疑小說,于是轉變方向,改寫以中世紀歐洲為舞台的騎士小說。不妨說,那是一個可以使我遠离一切包圍我的狀況的遙遠世界。 所謂的騎士小說,并不是冒險浪漫故事。 被逼政治性結婚的年輕王子和他年長的妻子,加上對王子忠心的騎士之間的三角關系,相當嚴肅的故事。實際上,我沒有任何資料,也沒素材,光是憑想象來描寫城堡,或者分析复雜的戀愛心態。若是用稿紙謄寫的話,將是一千五百張稿紙的大長篇,現在想起來也自覺了不起。 至于內容方面,不到一半就寫不下去了。那是高一到高二的事。 我寫這篇小說的契机,乃是那時期熱衷茲維克的《瑪麗·安特華納》。 若果說造成我寫小說的契机是柯南道爾的《福爾摩斯的冒險》的話,使我下決心一輩子寫下去的就是茲維克了。 生于奧地利,在維也納的优雅文化中長大的茲維克,跟赫塞的朴素、老成風格完全迥异,他有纖細的神經和洗練的風趣。 茲維克出生在富裕之家,在藝術气氛里成長,十六歲出版處女詩集而被譽為天才。二十六歲時,在維也納最具傳統的布魯克劇院上演他自己創作的戲劇。他是藝術家,又是在最幸福的環境下培養出來的樣版。 用沒有一件事如愿以償的自己相比,我是何等羡慕茲維克這位作家,想必大家可以了解吧!然后,當我讀了他的自傳《昨日世界》,知道年輕時代的茲維克几乎不承認運動的价值,到了十八歲還不會游泳時,我的确很高興。我是十七歲那年學會游泳的。 然后,他在自傳中的一句話:“不注重肌肉鍛煉的人,其后還是可以恢复過來——只有趁年輕時學習敞開心思的人,其后才能將全世界捕捉在自己里面。”我把它摘錄在手冊里,告訴自己就是這樣。 當然我對茲維克熱衷,不是因著羡慕他的境遇,而是他的小說真的有趣。 向浮洛依德學習過的茲維克,每一篇短篇小說都運用有魄力的筆鋒,把人間的熱情一剎那捉住。 《牧人的二十四小時》、《薄暮》、《燃燒的秘密》等等,我對他的華麗文采,以及出色的寫作技巧,不知沉醉多少次。 最有決定性的一本書,則是茲維克唯一的長篇小說《焦躁的心了》。說是長篇,若是跟托爾斯泰或羅曼羅蘭比起來,那就不算長了,而我還是一口气看完了。 一名青年將領和腳部不妥的少女之間的故事,卻因把同情和愛情搞錯而發生悲劇的故事。讀過以后,令我覺得原來杰出的文學也有有趣的一面。 在那之前,我一直以為文學价值高的作品,都是艱深難懂又不太有趣的。可是,這本書如此有趣,而且擁有杰出的文學价值,使我受到不少沖擊。 不如寫小說吧!到這時候,仿佛覺得還留下的一點遲疑完全消除了。 不過,慎重起見,讓我補添一句話,由于茲維克是猶太人,其后在歐洲被納粹的爪牙追殺,第二次大戰中,他在亡命地點巴西自殺身亡。過度重視精神和藝術的茲維克,始終無法忍受苛酷的現實。 現在,我還不時收到讀者來信說“我也想做作家”。其中有人說“請告訴我,怎樣才能成為作家”。雖然問得簡單,但我非常頭痛。 實際上,應征小說新人獎有增加的傾向,通常收集的是四五百張稿紙,“志愿當作家”的人數的确不少。 不過,看了“想做作家”的信,令我在意的是有憧憬“當作家的職業”的傾向。當然,如果決心“當了作家,每天可以睡到中午”,而且真的做了作家的話,那倒無所謂。但是如果不是“喜歡寫小說”的話,我想不能持久。 活著時怀才不顯,一生寂寞的作家比比皆是。縱使不被承認還是寫下去,那才真是作家吧!是否受到世人接納,有時要看運气,也許說得太過了些,不過需要“實力加運气”,則是千真万确的事。 過去我在接受訪問時答過無數次,我從未想過要做作家。即使我決心一輩子寫小說,也是同時在做別的工作之外寫的。 因我自己寫的東西沒有讓別人看過,我沒想過我的書會“暢銷”。我因此而覺得心滿意足。 我所向往的工作是電影導演。自從初三時看過“沙漠梟雄”,打開我對電影的眼界以后,我開始以英國電影、法國電影為中心,定時上“名畫座”看電影去。 那里上映的不是美國片,而我偏向于歐洲電影,畢竟是小說喜好的延長。直到如今,我還是以看歐洲電影為主,對“星球大戰”、“第三類接触”之類的不感興趣。 不過,所謂的電影和小說不同,不能單單用筆和紙完成。假如我家是有錢人,也許可以用八厘米攝影机或其他的器材自己制作,可是對天天被考試逼迫的我,那是天方夜譚了。 結果,我只是一天一天不停地寫一些不讓任何人看的小說,過的是說不出的暗淡生活。 上次寫的是一千五百張稿紙的中世紀浪漫小說,未完成而中止后,這回開始寫現代小說,依然是脫离現實的故事——以巴黎的上流社會為舞台的愛情小說。 我寫這部小說的契机,多半是歌麗特的《雪莉》或《藍麥》,以及前面提過的茲維克的短篇小說吧!恐怕也加入了多少法國電影的气氛。 法國女作家歌麗特,是我很喜歡的作家之一。 特別是她描寫一對青梅竹馬的少年少女,透過一位美貌的太太,變成男人与女人的微妙思春期代表作《藍麥》,改編成電影,現在還能在錄影帶看到。 另外我很喜歡的是“雌貓”。一對新婚夫婦和丈夫疼愛的一只雌貓,發生奇妙的三角關系,妻子開始嫉妒雌貓。最終妻子“爭奪”失敗,离家出走了。雌貓在圍牆上目送女主的最后一幕,予人不寒而栗的印象。這都是描述貓的眾多小說中,出類拔瘁的杰作之一。不管是《藍麥》還是《戀愛手》,拍成電影后,含有敘情味的原作卻變得冷冰冰的,看起來硬繃繃的感覺。 而我的創作方面,不妨說是無拘無束的浪漫主義了。巴黎社交界人所共知的俊男和年長他的愛人,以及好几名純情少女之間交織而成的戀愛故事。 為免被誤解,我得補充說明,那時我在現實中的戀愛經驗是零。念的是男校,也沒參加社團活動,回家路上經過的只是書店,這种生活怎么可能有机會讓愛情萌芽? 也許你不相信,卻是事實——中學六年,我沒有跟女孩交談過,只有兩次是有人問路,而我告訴她而已。 沒有經驗也能寫愛情小說嗎?搖頭的人一定缺乏想象力。我看小說,在書中不知戀愛了多少次。后來真的談戀愛時,的确大感震惊。 因為就如“小說一樣”,連失戀的痛苦也是与我憑想象所寫的相同。 小說世界竟然成為“現實”的替身,而我從中培養了克服失戀痛苦的能力。 從高二起,我埋首于大戀愛長篇小說。托福,我有了唯一的“讀者”。 那位朋友因何种契机而讀我的小說,現在想不起來了。總之,他是我現時的密友中最久的一個,從小學開始交往的人。 “有趣有趣!繼續寫下去吧!” 有人稱贊自己所寫的東西,若是作文還不怎樣。然而小說,當然是第一次。 我帶著不安的心情寫的小說,一想到起碼有一個人在期待著時,就使我拿筆(當時是用鉛筆)鼓起勇气寫下去。 自此以后,多的時候每月一章的速度,我寫了五十張稿紙左右的稿量,繼續給那位朋友過目。這本小說恐怕也超過一千張稿紙吧!跟上次的中世紀浪漫小說相比,故事比較正經,前后也符合。上次的作品,有過太陽從相同的方位升起和下沉的事! 故事情節差不多決定了,結果到了三分之二的階段左右。又是未完而終。為何中止不寫,我已記不清楚了,也許是到了初中三年級,考試逼近,不得不好好用功的焦慮感使然吧! 我并沒有好好用功,但也沒有膽量我行我素,則是老實話。 無論如何,這“唯一的讀者”在推動我那可能中斷了的創作的手,卻是肯定的。對于他沒有忠告我“現在好好應付考試,等進了大學才做你喜歡的事”,迄今銘心感謝。 讓我介紹一下最近我愛看的几本書。 最令我百看不厭的一本,而且非常肯定的,就是湯瑪斯曼的《克雷格》。 總之,我讀破了三本左右,又再買過,稱得上是不平凡的一本書。 湯瑪斯曼二十多歲時寫的自傳式作品,什么地方如此吸引我?單純地說的話,因為書里面有我。 “這就是我所感受的。” 那是感動的本質吧!第一次教會我感動的,乃是《克雷格》。 這個短篇小說由四部分組成。少年時代作風奇特的主人翁克雷格(湯馬斯曼本身),無法融進周圍環境,卻對一名金發美少年漢斯.漢湛產生苦惱的愛慕,以及他和金發少女恩格的初戀故事. 時間飛逝,已經公認是年輕作家的克雷格,造訪女畫家朋友,她告訴他“你是迷途的俗人”,隨后克雷格踏上旅程,邂逅了一對,跟他曾經愛慕過的漢斯和恩格相似的少年少女的故事。 第一次讀這本書是初三的時候,當時只看得懂第一部分,因我本身有莫名的孤立感,同時對班上的帶頭同學產生近乎愛慕的感情之故。 主人翁克雷格所想的一詞一句.直接說出我的心聲,當我讀著時,產生全身顫抖似的沖擊,乃是以前看過的書所從未感受到的。 初戀后重讀一遍時,覺得看克雷格初戀的部分,簡直就是在看我自己。 然后——我和克雷格一樣成為作家。不過,克雷格清楚地自覺自己是“偏离正道”的藝術家,跟他相比之下,我是极其庸俗,到了交稅時才深深領會到自己是個作家的人……其中有天淵之別。 不過,這本書就在眼前的書架上,則是事實。這本文庫本小說,恐怕還會更新為第四本、第五本下去。 我讀這本書的契机是因《湯瑪斯曼短篇集》。他的《魔山》,我花一天半時間讀完,那是高中畢業后不知何去何從的時候。 湯瑪斯曼在二十五歲那年完成的《布登布洛家族》是很久以后才讀的,這本大概是他的小說中最易讀的一本大作吧! 他年輕時代的作品深深彌漫著“對死亡的憧憬”,最后終于克服過來。那种堅強是湯瑪斯曼和茲維克文學作品的不同之處。但是學生時代的我,專一的被湯瑪斯曼的陰沉面吸引住。 對對對。我的小說中經常出現“……”和“——”,那是模仿湯瑪斯曼的文体,不知不覺養成的習慣。當然我模仿不到他的小說內容。 舒特姆一度是日本人非常喜歡的作家。 他的小說《湖》、《三色堇》、《遲開的玫瑰》等短篇,充滿敘情和宁靜之美,雖然沒有重大的事件和惊人的戀情,卻予人難以忘怀的印象。 跟他相對的是森科維茲,當我又廢寢忘食地讀了他的《科瓦提斯》以后。禁不住心情激動地喊: “怎么有如此有趣的小說?” 古代羅馬帝國,在暴君尼祿皇帝的統治下,以年輕的羅馬軍戰士和基督教美女的戀情為軸,陸續出現羅馬大火、基督教徒的逼害、尼祿的死等等,戲劇性的高潮,令人產生仿佛在看七十厘米七彩光譜電影的錯覺。特別是主人翁在焚燒中的羅馬城四處尋找戀人的場面,對少女忠心耿耿的巨漢,在大競技場和大野牛搏斗的高潮,具有令人邊讀邊沁汗的魄力。這篇易讀的作品,獲得一九O五年度諾貝爾文學獎。 我很少看英美文學作品。對于著名的《咆哮山庄》或《簡愛》,讀了也不怎么感動。 不過,享利·占姆斯的《碧爐冤孽》倒很有趣。出現幽靈的怪談,可說是心理上的怪談,跟最近給予生理性恐怖的恐怖小說完全不同,十分獨特的恐怖。 提起獨特,英國的嘉涅特在《變狐狸的太太》、《進動物園的男人》中,寫了奇异的故事。《變狐狸的太太》是短篇,如題目一樣,是說突然有一天,太太變成狐狸,丈夫還是繼續愛著她,也許在今天被視為科幻小說也說不定。《進動物園的男人》,是說個人覺得“動物園里沒有代表動物的人,是不可理喻的事”,因而走進牢籠中生活。 我也經常使用奇妙的假設,然而嘉涅特的小說獨特于故事的開展,而且自然,充滿某种童話故事的溫馨感。 介紹起來沒完沒了,就到這里為止好了。 對對對,不能忘記懸疑小說。 不過,這是個人喜好問題,我不能說只要看了這個或那個就夠。例如有人喜現埃勒里奎恩的小說,一不管怎么差作品也讀個不停,因為是他的“擁戴者”之故。 但若有人准備接触外國懸疑小說的話,我會推荐你先看克麗斯蒂。 文章易懂,布局簡洁,光憑對話就使人物性格清晰地浮現,手法新鮮。還有諸如波洛、瑪波小姐等充滿魅力的名偵探。我想這些人全是天生的說故事者。 克麗斯蒂的作品特征,在質量好坏的差別很小。“誰也不在”是了不起的杰作之一。這是不會使人產生不快感的懸疑小說樣本。 克麗斯蒂的作品更有令人百看不厭的樂趣。登場人物的魅力和單純的描寫,足以挑起讀者的想象力。 從克麗斯蒂入門后,隨興趣而行吧,狄克森卡、埃勒里奎恩都可以。當你成為懸疑小說迷以后,你便會到達什么都想看,不看不行的境界。 到了那個地步時,我的書就有賣不出去的危險啦! 我現在相當喜歡讀書。——可能你會說。怎么?前面不是說你不喜歡上學嗎? 為自己的興趣而讀,當然不同。 譬如歷史。尤其喜歡听到或讀西洋史的故事。像歐洲樣,摻雜了各种民族和國家,國界一年到頭改寫,歷史本就是一部戲劇了。 什么王朝從那一年到那一年,背起來就很麻煩。我的歷史考試分數雖不太好。但我很喜歡上世界史的課。 理由之一是不像上數學或英文課那樣,害怕隨時點中自己回答問題。只要听課就行了,何等輕松。迄今我還時常收看電視台的“市民大學講座”。是因為絕對不怕被點秋香的關系。 不過,我受西洋史吸引的契机,畢竟是因課程有趣的緣故。不同數學或化學,內容光是條理分明,無法傳達歷史的生動趣味。 我念桐朋初一的年輕班主任老師,一直教我世界史到高中,我最喜歡上他的課。 大概是我唯一由衷期待的課吧! 這位老師的課并沒有好好整理過,也許也不擅長背誦吧! 不過,所謂歷史,本來就不能范清楚楚地作出區分或整理。光是學懂表面的事件,無法掌握龐大的歷史洪流。 關于這點,這位老師的課十分有動力感。我并沒有夸張。他有一种熱情,千方百計地把歷史的“動向”傳達給學生們。 不過,學生們是否有接受的熱情,則有多少疑問…… 總之,帶著熱情的授課捉住了我的心。托這位老師的福,我之對歷史感興趣,畢竟是受到老師的影響不小。 到了高三,沒有現代史的課時,日本史老師分派講義了事。而這位世界史老師,總是在周六下午,在三、四小時補習課的時間內,一直教到結束為止。 到了高三,通常學生們都趁机逃課提早回家,補習時間不一定非出席不可,可是周六几乎全体出席,證明那是令人難以忘怀的授課之一。 我寫這种事。可能會被數學老師罵。其實出來社會做事的人,除非從事專門工作,不然在日常生活上即使不懂微積分,也沒什么為難之處。 可是,不管任何職業都需要寫作能力和表達力。即使是沒有就職的家庭主婦,若是有能力寫一封表達意念的信,相信她的生活范圍也會大大不同。 不管哪個社會,即使是在電子最尖端研究所做事的人,還是有老調的人事關系、喜怒哀樂的日子。了解別人的話,表達自己的想法——不是需要運用到我們學生時代所學到的東西么? 另外一件事是,當我見到年輕的讀者諸君時,我請求他們做的一件事是:“好好讀一讀歷史。” 如果不知道昨天的事,你就不可能了解今天世界在發生的事。為了了解昨天,你需要知道更早一天發生的事…… 大致上來說,今天社會發生的事,乃是几百年,有時是几千年的歷史的“延續”。就如只看中間一段的連載小說,毫無情趣可言一樣,為了好好看清現在的世事,必須追溯很久以前的歷史。 從小說、漫畫或電影進入也可以。請務必將稱作“歷史”的壯大娛樂,加入學生時代的讀書項目之一。 在某种意義上,我是非常頑固的人——雖然自己說自己有點奇怪。 譬如在上班族時代,我以不擅交際有名。因我認為除了上班時間以外,其他時間是屬于我自己的。 當然,我也不是“來者皆拒”,但如星期日的郊游、棒球大會之類,我通常不肯積极參加。 時常有人忠告我:“在這間公司一天,還是跟從的好……” 可是,我依然頑固地堅持自己的做法。現在做了作家還無所謂,偶爾我也會想,假如我一直繼續上班的話,不知會變得怎樣? 一定有人評說我是“怪人”,過了中年就是“窗邊族”了…… 我不是認為不要消遣娛樂,理由只是單純的“我很忙,沒有時間”。 想看的書、想看的電影、想寫的故事,太多太多了,要我犧牲這些去參加棒球比賽,實在不愿意。 況且,所謂的公司,并非真心交往的場所,許多不同年齡的男女在一起工作,就成理所當然了。 与其花時間在表面上的“親睦”,不如尊重彼此的興趣或想法,心情愉快地做事,豈不是更好?當我听見,提出星期六休息要求的工會委員長說:“即使星期六可以休息,也沒什么好做的”時,覺得真是泄气。 公司是一切,回家只是看電視棒球節目、睡覺罷了,從學生時代起我就想,我不愿意做那种大人。大概在我心底有著一种想法,我愿花一生去“寫小說”,工作只不過是賺取生活費,為了寫小說而已。 也許我應該對那些,跟我這個想法怪异的社員交往的上司和同僚,說聲謝謝才是。 回到“個人主義”的話題好了。 現在看到高中生穿著校服,在咖啡室若無其事地吸煙的樣子,覺得時代變啦。 我的學生時代,偷偷吸煙的學生也有,不過,畢竟還是“偷偷”的,老師來了慌忙開窗,或者把煙藏在坐墊下面。老師也是笑嘻嘻的,并沒有一個一個捉來罵。 對于香煙這种玩意,我有銜過,沒有吸過。我之所以銜住煙,是為了幫別人表演魔術,讓對方點煙而已。(后來香煙被調換,我沒有被火燒傷。) 我常想,那种東西對身体不好,根本不是好事,干嘛每個人都吸煙呢?有些人說像大人,而“像大人”本身就是小孩子的證据,不可能吸了煙就變成大人吧! 我那個時代,也不是沒有人為非作歹,就像現在也有人遭受停學或退學處分。 不過,無論怎么看都好,反抗考試体制之類的事沒什么好神气的。感覺上,只不過是在父母注意不到的地方,胡混玩樂而已。 若要反抗大人,首先必須愛惜自己。由于禁止學生吸煙或喝酒,而明知故犯,并不算對大人反抗。 學生始終不能自己賺取生活費,不是大人。 現在大多數的大人們,年輕時都偷偷吸過煙,一進大學就開始喝酒。 所以,只要決心不做那种大人就是了,那才是真正的反抗,不是嗎? 最近有新聞說,有老年人因著暴走族(飛車党)的噪音吵得睡不著,痛苦得自殺的消息,沒有任何事件更能使我心情沉重了。這种咒死老人的社會是什么社會? 看見暴走族的年輕人,真覺不可思議。几年青春,一轉眼就過去了,沒有人可以永遠年輕。總有一天,誰都會變成大人,然后老去。 我不否認每個人有權利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因為我也曾經偷偷躲起來寫小說,不過,那是別人也認同的權利,而且獲得批准。 上班的人工作了一星期,精疲力竭,總是希望周末可以好好睡一覺,用噪音妨礙別人的睡眠,不在“做自己喜歡做的事”的權利范圍內。應該尊重別人“好好睡一覺”的權利,才能因此擁有飛電單車的權利。 好像也有說暴走族是“反抗社會的年輕人的精力發泄”,也有人同意。老實說,那只不過是牽強附會而已。 如果暴走族真是反社會的話,政府絕不會那樣子放任不管的吧!若是右派的示威,將會有比示威隊多几倍的警察動員。假如警方在意的話,暴走族肯定一下子消失無蹤。 因為暴走族不是反社會的,這才置之不理。与其搞得不好,喚醒社會意識,真的成為反体制組織,倒不如讓他們飛電單車來得“安全”。 看到年輕人飛電單車,還說“制造電單車的是大人”、“沒做過的事不要抱怨”之類的話時,我為他們覺得遺憾。 從十七、八歲,到二十二、三歲的五、六年時間,決定一個人的視野。一個人能看透多少世情,作出決定的就在學生時代。 這是常有所聞的詞語。 對我這樣的作家來說,那是不可能放下的事。因為需要生活嘛! 不過,其中也有媒体增加的因素。例如,電視進入我的家,是我念小學六年級的事。在那之前,我的游戲道具只有漫畫和畫而已。 在我開始看電視之前,我看過無數的漫畫,知道故事的趣味性。所以,起初我對電視也覺得稀奇,不久,一天頂多只看三十分鐘到一個鐘頭罷了。(當時放映很多三十分鐘的美國節目)。 因為沒有任何一套電視劇,可以跟手冢治虫先生的漫畫框框匹敵。 現在映像可用錄影机庫存起來,連音樂也流行映像化,于是人們不再轉向鉛字,不是沒道理。 映像自有映像的樂趣,优秀的東西自然應該吸收。可是,鉛字也有其他媒体所沒有的“長處”,那就是可以盡情發揮想象力。 怎樣的美人,要在腦中制造很簡單,但在實際里成為映像的話。就有個人喜好的問題,也會有所不滿意。不想看自己喜歡的小說電影化的心情,我很了解。 寫信給我的年輕朋友中,分為兩派。一派希望我的小說陸續電影化,一派表示拍成電影會不看。 我本來是電影狂,兩种心情都很了解。作為原著者,能夠放心地斷言“這部沒問題”的映像化作品,可說很難得見。 另一方面,提起“遠离鉛字”的事,老實說,我也因自己有遠离鉛字的傾向而苦惱。當然,自己所寫的東西變成鉛字是另一回事,但我的讀書量卻是极端減少了。 理由之一,顯然是沒有時間。即使把我想看的書買了回來,通常讓它在書桌上躺半年以上。太忙是一种奢侈的牢騷,但我知道必須設法騰出一點讀書的時間才是…… 前些時候,久違地花了一天時間看完三本書,說不出的“快感”!令我覺得畢竟書是好東西。 然而我感覺到自己的讀書能力衰退了。三十多歲的人也許不應該說這种話,學生時代讀了一半的普魯斯特的《喪夫》(文庫本有十三冊!),后來絕了版。結果我把精裝本全卷買回來三年了,現在一直還沒讀完。 沒有時間也是問題,高中時代,無論怎樣的巨著都敢交手,如今光是看到書的厚度,或者全數几卷時,禁不住裹足不前了。 讀書能力最好的是學生時代,那段時期用電視和漫畫打發過去的話,誠然可惜。還有一件針對出版社的要求,外國文學的翻譯本,有逐漸從書單上消失的現況,希望出版社諸君做點什么才好。 想看卻買不到,還被人說“遠离鉛字”,年輕的一代也會不服气吧! 紙張快用完了——不,其實是沒東西好寫了。 听說哲學家尼采,在八歲或九歲時寫第一部自傳,而我光是埋首這么几張稿紙就煞費心机,不由再次感歎,自己度過的是何等無趣的青春。 縱然是“灰色的青春”,年過三十回首一看時,依然看見多處涂上了色彩。只要忘掉不愉快的事物,人類遠是可以活得很好。 不過我的青春不是“灰色”,事實上是“黑和白”組成的——即是“黑”的鉛字和“白”的稿紙,還有在電視上看到法國片的黑白畫面,支撐著現在的我,我過的是沒有戀愛或浪蕩,十分單調的日子,我所失去的部分,全都用想象力來補償了。 所以,當我嘗試寫下這樣的青春時代時,因著過于“空無一物”而暗自心惊。 浪蕩或戀愛在鉛字之中,安全可靠,不必擔心失戀,可能那是生性膽小的我,對人生采取的“安全對策”也說不定。 不過,我的青春時代遇到無數的好朋友,在某种意義上,可說青春無悔了。沒有任何利害關系而結交的友情,畢竟是學生時代的好處吧! 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提線木偶陷阱》,里頭出現好些今天還在交往中的友人名字。能夠出第一本書,這樣做是為了向那些扶持我的朋友表示謝意——上西、片山、遠藤君,多謝你們。 其中的片山君,在“三色貓系列”中繼續讓我使用,變得天下聞名,令我覺得對不起他。在此補充說明,當事人既非窩囊刑警,也沒有女性恐懼症,而是非常优秀的銀行家。 嗚呼,累死了。 不是創作,寫的是自己的事,乃是非常勞神的事。 在我里面還有另一個我,當我想寫一些比較神气的事情時,總是嘲笑著說: “那种事,你好意思說出來么?” 所以,寫起來十分不容易。 不過,讀了這篇文章,如果有年輕的讀者肯動腦筋想一想,這個人和現在的自己有什么不同的話——不妨拿起來翻翻看。 如果“買了我的書”以后還有多余的錢,不妨買回去慢慢看—— ------------------ 郁子的偵探小屋出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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