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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膳后,狄仁杰轉到官衙后曲欄回廊盡頭的涼軒上用茶,一面慢慢領略對面岡巒林木的景色。自從他到這漢陽縣當縣令以來,這已成了他的習慣。他把一張紫藤靠椅往青花石欄邊挪了挪,一面輕輕地捋著他那又長又黑的美髯,一面心曠神怡地眺望著遠處煙潤霧繞、蒼翠蔥郁的山色。時值初夏,晨風含雨,涼意習習,山腳那邊一片樹林里碧樹參差,鳥聲啁啾,野花含靨,飛泉潺潺。 狄公正陶醉在這旖旎如畫的山光林色里,不覺已到衙里升廳視事的時候。他喟歎一聲立起來正待要轉身回衙,忽然听到涼軒外的大樹上“沙沙”作響。兩只黑色的猴子從樹梢上直竄下來,敏捷地從這根樹枝攀援到那根樹枝,一時枝干搖曳,落葉紛紛。 狄公仰望著這兩只可以說是老相識的猴子,微微笑著不由停住了腳步。這兩只猴子盡管還有些膽怯,但對于獨自一個坐在涼軒的狄公卻似乎也習以為常了,有時還能得到狄公扔給它們的香蕉。 狄公這時發現其中一只猴子的手里拿著一個閃閃有光的東西,栖息在涼軒外一株低矮樹枝上,一對深棕色的眼睛愣愣地端詳著他。狄公終于看清了那閃閃發光的東西,原是一枚嵌鑲著綠翡翠的金戒指。狄公知道猴子時常喜歡拾些小玩意來玩弄,但性子不長久,一旦斷定這小玩意不可放在嘴里吃,很快就會隨手拋擲。若是此時此地狄公不使那猴子扔下那枚戒指,不需半晌,它便會被猴子擲到樹林里的什么地方,到那時再要尋覓到就不容易了。 狄公一時手中沒有果物,急中生智,慌忙從衣袖中取出扇墜、印章、火鐮,一并排擺列在茶桌上,一面細細端詳每一件東西,一面隨手向地下拋擲。那猴子見狀,油然生趣,下到了离狄公最近的一技樹椏上好奇地凝視著狄公。忽然它也模仿狄公把手中的戒指看了看,隨即拋擲到地上。狄公見猴子中計,心里叫一聲僥幸,便急忙站起。那猴子嚇得跳上了高枝。狄公發現那猴子的黑茸茸的身上粘著几根干稻草,正待要上前細看,猴子長嘯了兩聲消失在茂密的樹林間。 狄公飛身跨出青花石欄,在長滿碧蘚的樹叢底下搜尋,不一晌便拾到了那枚金戒指。 他細細地玩著這枚戒指。這戒指由兩條互相盤繞的金龍環成,首尾銜接處嵌一顆寒光閃閃的八棱碧水翡翠,一眼便知是一件稀罕的寶物。戒環很寬,應是男子佩戴。狄公正待要將這戒指納入袖中,猛發現那戒指上有几處赭色斑點,他再細細一看,頓時明白這是干凝了的血跡。 狄公回身恰見管家緩步前來,便問道:“你可知道對面山坡上住著何等人家?” “稟老爺,那山坡甚是陡峭,只生長一片密林,不見有人家居住,倒是山頂上卻有几處房屋。”管家恭敬答道。 “噢,我想起來了,以前曾見到山頂上有几幢消夏的館舍,不知如今可有人住?” “稟老爺,小人听說這山頂上只住兩戶人家,一戶姓藍,在城里開著爿當舖,很是有錢。另一家姓黃,說是一家生藥舖子的掌柜。” “姓藍的不甚相識,那姓黃的莫不就是孔廟對面那家生藥舖子的掌柜。常日里見他挂著一副戚戚的愁容。” “誠如老爺所言,听說他的藥舖今年生意很不順調,這還在其次。他的儿子今年已十九歲了,卻是個呆痴。不識字,不知書,更不用說做文章了,最是黃掌柜一塊心病。” 狄公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他想這枚戒指不會是在山頂上的人家弄來的,因為猴子膽怯,不敢靠近有人居住的房屋。當然它可能在花園里某個角落撿到,但即便這樣,猴子從山頂穿過那片密林下到山腳的路上早會隨手扔掉。他斷定猴子是在离山腳較近的地方撿到這枚戒指的。 狄公踱步回到內衙書齋,盤算著如何寫一文告示張貼出去,或許失主很快會來認領。他又重新看了看手中那枚戒指,見那碧幽幽的翡翠恰如一只凄悲的眼睛緊緊盯著自己,似乎在向自己哀訴著它隱藏著的不幸。那几點赭色的血斑使狄公神情恍惚,憂慮重重。 衙廳的庭院前一隊衙卒正列隊換番執巡,狄公突然想到什么,便停步問那巡官:“你們常日在此值巡,可曾知道這衙院后山的山腳和山坡上有無人家居住?” 巡官稟道:“回老爺,這山坡山腳都無人居住,只是那半山腰上有一間用樹枝胡亂搭成的小茅棚,往昔倒住過一個樵夫,如今早空廢了。近來常有些外鄉來的游民在那里過夜,我防著有事。時常地去那里看看。” 狄公心想,問題很可能就出在那間茅棚里。 “那間茅棚离這里有多遠?”狄公問道。 “回老爺,至多有一里路,從山腳插上一條狹窄的山路很快便可到達。” “傳命陶甘來見我!” 不一晌,陶甘來了,只見他頭戴一頂黑紗方冠,身穿一件深褐長袍,年紀已四十開外,瘦癟的身子又細又長,配上一張神情沮喪的長臉。嘴唇下巴的胡子稀疏無几,頰上的一顆黑痣上卻長著三根長毛。他一見狄公,忙躬身請安。 狄公問道:“早上有沒有重要公文信札?” 陶甘沮喪地答道:“洪參軍從江夏送來一紙書簡,說喬泰、馬榮在那里仍未發現那伙人的蹤跡。” 陶甘同喬泰、馬榮一樣是狄公的心腹干辦。 狄公緊鎖了雙眉。洪參軍帶著喬泰、馬榮到鄰縣江夏協助那里的官府追緝一起重要的案犯,但至今尚未有任何進展。 狄公將陶甘拉到一邊,与他敘述了一遍得到一枚金戒指的經過。他拿著戒指給陶甘看:“這戒指上沾著血跡,或許是失主在林子里割破了手指,他摘下戒指在小溪邊洗手時被猴子撿走了。這戒指是一件很珍貴的首飾,我們此刻便去那山坡上看看,或許失主正在那里焦急地輾轉尋覓哩。” 狄公轉臉又命那捕快點兩名衙卒与他們一并前去。 他們從衙院后的涼軒下出發,沿著長滿苔蘚的泥泞小路向山腳走去。捕快在前面引導。山路曲折斜上山坡,甚是陡峭。一路并不見有人影,唯有那林子里的鳥雀吱喳不息。正累得沒理會處,捕快停了腳步,指著前面那一片橡樹間的空他說:“啟稟老爺,這里就是了。” 眾人見那空地后正有一間樹枝搭就的茅棚,茅棚頂上長滿了野草,四周一片滑涔涔的苔蘚,門窗緊關著。茅棚前面的空地上有一段樹樁做的砧板,砧板旁堆著亂稻草。四周闃寂荒涼,即使在白天也像個墳場一樣,令人心寒膽虛。 狄公穿過一片亂草叢上前將那茅棚的門推開,猛見門里地上躺著一具死尸。屋里半明半暗,靠后牆放著一張空著的木床,床邊有一張松木粗制的桌子和兩只凳子。狄公命巡官打開窗戶,他与陶甘蹲下來仔細地檢查這具死尸。 死者穿著一身藍布衣褲,年齡約五十開外,身材高瘦,皮膚黝黑,毛發胡子已經花白,但修得十分齊整,細看還粘著好几塊血斑。下巴脫臼,呆滯的眼睛惊惶地張得很大。他右手放在胸前,左手緊貼著身子平伸著。狄公欲抬起死者的左臂,但早已僵硬。 “算來應是昨夜被殺死的。”狄公自語道。 陶甘突然問:“老爺,你看那左手怎么回事?” 原來死者的左手四個指頭被切去,只剩下血跡斑斑的殘樁。唯有拇指完整無缺。 狄公又仔細檢查了死者的左手,說道:“陶甘,你見他小指殘樁的皮色有一圈白印,那紋理正与戒指上兩條盤繞的金龍相一致。不錯,死者果然正是戒指的主人,然而他卻被殺了。” 狄公吩咐衙卒將死尸抬到門外,他同陶甘立即檢查這小屋。他們發現地上、桌上、凳上都有厚厚一層灰土,唯獨那床上非常干淨,小屋里除了有些零亂的腳印外并不見有一滴血跡。 狄公道:“地上并不見有拖過尸体的痕跡,看來這死尸是從外面抬到這里來的。但凶手把床打掃干淨后卻沒把尸体放在床上,這未免令人不解。我們到屋外去看看。” 狄公指著那一堆稻草說:“陶甘,看來跡象正符合這樣的猜測,我早上看見那猴子身上正粘有几根同樣的稻草。可以認為當尸体被抬來這茅棚時,戴在死尸左手殘樁上的戒指掉到了這稻草堆里。猴子今天一早經過這里時發現稻草堆里有閃閃發光的東西,于是就撿了起來。從這里到我們衙后的涼軒有一節山路,但猴子攀援著樹枝直下卻不需化費多少時間。” 陶甘彎腰細細察看了那個樹樁做的砧板,說道:“老爺,奇怪,這砧板上也不見有血跡,也沒有發現被割下來的四個手指。” “死者顯然是在其它地方被殺害,被砍去四個手指后才搬到這里來的。”狄公說道。 “老爺判斷的是,倘使凶手沒有同謀,准是個身強力壯的漢子,要把死尸搬到這里來是很不容易的。” 狄公驗查了死者的頭顱,他斷定死者是被人用鐵錘猛擊后腦勺而致死的,他又驗查了死者的右手,發現手掌雖相當粗糙,但指甲卻修得很細長,似乎有意保護得很好。 陶甘搜查死者的衣褲卻什么都沒發現,無疑凶手將能導致辨認出死者身份的東西全拿走了。 狄公說:“只要我們拿著這枚金戒指,凶手肯定還會來這儿尋找。” 他轉身問捕快:“你曾見過這個人嗎?” 捕快恭敬地答道:“不曾見過。”他用目光詢問了兩名衙卒,兩名衙卒也搖了搖頭。“老爺,小人猜來這死人必是外鄉來的游民或破落戶。” 狄公吩咐衙卒將死尸抬回衙里,并傳話衙里所有的人全來辨認,一面去請仵作來驗尸。然后又令捕快去將孔廟對面生藥舖子的黃掌柜請來衙里見他。 陶甘不解,間道:“老爺,你認為黃掌柜認識這個死人?” “不!我思量來死尸也可能從山頂抬下來,我只問問他昨夜山上有無游民或暴徒的斗毆,再順便問他一聲這山上除了他和那開當舖的藍掌柜之外,還有沒有其他人居住。” 狄公又接著說:“從死者的形跡看很像個游民或匠工之屬,但他的臉面卻又仿佛是個念過書、有教養的人。他有這枚戒指無疑相當富綽,但他臉色黝黑,手足胼胝,卻又像是常年在外沐風櫛雨,顛沛奔波。” 陶甘不以為然,說道:“我并不認為單依憑了這枚戒指就證明死者非常富有。老爺,游民和偷儿、乞儿的都常常死死抓住一件偷來的珍寶不松手,他們偏執地認為這珍寶与他們的命數息息相關。” 回到衙里,狄公忍不住又將那枚金戒指拈在手上苦苦思索。 “陶甘,這案子端的有些蹊蹺,那砍去的四個手指想來真令人不解,莫非凶手殺害他之前先折磨他,逼脅他供出某事的真情?或者是砍掉那手指只為了滅去手指上的某种痕跡,使人無法辨認死者的姓氏身份。” 陶甘慢條斯理地捻著左頰上那三根長毛,說道:“者爺的話已道出了些端倪。那間荒涼的茅棚經常栖息有外鄉的游民和不法的暴徒。老爺可知道那些游民和暴徒大多有幫會組織,每個幫會又都有自己獨特的宣誓效忠于幫會頭目的方式和傳統,切去一節小指的做法是很普遍的。如果這起殺人案果然是幫會內部的自相殘殺,那凶手也許會有意砍去死者的四個手指以遮蓋死者原已切去一節小指的事實,這樣,有關爭斗和殘殺的作案背景就無法探測了。” 狄公听罷不由叫絕。 這時仵作恭敬地呈上了驗尸格目,稟道:“死者約五十上下年紀,死前沒有病疾和形体缺陷,也沒見斗毆、搏擊的跡象,系被鐵錘之類的凶器擊破腦顱斃命的。死者左手四個手指當在被害前后切去,死者被害時間約在昨天深夜。” 仵作停了一停,又繼續稟道:“至于那四個指頭是如何切下的尚無法确定。死者左手殘留的指骨沒有碎裂,切面整齊平滑。依我看來只能是一种特制的切削器具才可切得如此干淨利落,而一般刀斧劍器則把傷面斬得參差不齊,殘破不堪。但死者顯然沒有反抗和掙扎……。” 狄公問道:“死者的腳如何?” “回老爺,死者腳底長著一層厚茧,走路不少,他生前可能是個游民。” “衙里有人認出他了嗎?”狄公又問。 “回老爺,衙里沒人認識他。”仵作答道。 “多煩先生指教,你先回去吧,有事再來央煩于你。” 仵作退下后,捕快將黃掌柜帶進了書齋。 黃掌柜生得五短身材,且背弓微有點駝。白淨的臉皮表情淡漠,下頷几莖山羊胡子油黑發亮,衣帽衫袍上下十分齊整。他一見狄公,慌忙稽首拜揖。 狄公還禮讓坐,示意管家上茶,一面笑吟吟他說道:“勞煩黃掌柜枉駕前來,你大可不必拘柬,此地不是公堂。我只想問問山頂上一些情況,當然你整日都在舖子里忙碌,但想來掌柜是在山頂上貴宅宿歇的吧?” 黃掌柜唯唯答道:“老爺所言甚是,這時節山上比城里涼爽得多。” “听說昨夜山上發生了游民之間的斗毆?” 黃掌柜微微一愣,慢慢答道:“老爺不知從何听來。昨夜山上甚是宁靜,不曾有什么騷動。閒常山腰的林子里雖有許多游民、乞丐歇宿,但他們很少斗毆、喧囂,更不敢闖入我們的房宅,何況我們都有高牆衛護。說實在,如沒有那等討厭的人出沒,這山林真是一個清涼幽靜的去處。夏天里整日紫霧繚繞,風景如畫。” 狄公笑道:“想來掌柜并未遍問你的家人奴仆,斗毆就發生在貴宅后的密林里。” “老爺,這又何需遍問?昨夜我自己就一直在家,也沒听見宅后有什么騷動。噢,老爺不妨去問問我的緊鄰藍掌柜,他時常倒是個夜神仙,睡得很晚。” “我再問你,這山上除了你和藍掌柜兩家,還都有誰居住?” “回答老爺,目下只我們兩家,山上另外還有三幢宅子,那都是京師的官商消夏別館,此刻他們尚未搬來,故還空著。” 狄公嗯了一聲,說道:“好吧,你可以回去了。呵,黃掌柜不妨也去認認一個人,或許在這山上山下見過他的蹤影。”一面吩咐捕快帶黃掌柜下去辨認死尸。 去了一盞茶時,捕快回來稟狄公說,黃掌柜也不認識這死者,并說黃掌柜告辭時留下言語,以后衙里老爺來喚,隨即便來。 狄公微微點頭,陷入沉思。 陶甘說:“老爺,我看是否有這樣的可能,即死者是在城里的酒店或窯子里被殺的。” 狄公搖了搖頭,說:“倘使那樣,凶手會將死尸埋在地下或扔到枯井里,而決不敢冒險將死尸搬上山坡去,況且一路還得經過衙門。罷,陶甘、此刻你拿著這枚戒指到城里各家當舖、柜坊和金銀號去讓他們認認,或許他們中有人倒能知道這枚戒指的主人是誰。” 陶甘拿了戒指走后,狄公吩咐沏了一盅濃茶,獨個呷著,慢慢思忖。死者雖然被認為死于一伙游民之間的爭斗殘殺,但有一個疑點卻始終縈繞在狄公的心上;那死者不像是個游民、乞丐,而倒是個有教養的有錢人,并有堅韌的性格,經歷過長途跋涉。他感到迷惑,但他暫時不想把這個疑點告訴陶甘,怕挫傷了陶甘主觀想象的滿腔熱情。 狄公歎了一口气,放下茶盅,信手翻閱了一下桌上的一厚迭公文。這迭公文都是有關鄰縣江夏的一起走私貴重物品的案卷。十天前,三個走私犯正將兩箱貴重的物品偷運過漢陽、江夏界河時被巡卒截獲,走私犯逃進了江夏的密林,箱里裝的是金銀、水晶、檀香和高麗產的人參等。朝廷對這類東西明文要征重稅,道、州、縣各驛路口都設了關卡。由于罪犯匿入江夏縣界的密林,追緝的責任便落在江夏縣令頭上,案情又牽涉到漢陽,故狄公委派洪參軍帶領喬泰、馬榮去協助江夏縣令偵查。界河一帶的密林間布下了許多暗障和細作,但几天來都未見著半點罪犯的蹤影。偏偏是州里對這起案子又甚是看重,鄂州刺史給兩縣縣令指令了破案期限。近年來多起跨縣連州的大規模走私活動已使朝廷震怒,刺史認為其后台或許正是京師戶下的某個高官,如果這次能追獲那三名走私罪犯,順藤摸瓜便能牽出朝廷上下一串重要案犯。如果不把那后台捕獲歸案,這一類的走私案子便會有增無已。 狄公沮喪地搖了搖頭,把這堆案卷推到一邊,又呷了一口茶,捻著胡子閉目養神。 陶甘几乎跑遍了城里所有的柜坊、當舖、金市、銀號,誰都說沒見過這枚戒指。他又耐著性子詢訪了許多家末流的客棧,也沒听說近兩日有外鄉的游民斗毆凶殺的傳聞。他疲憊不堪地坐在孔廟的玉石台階上,一面揉捏著酸疼的雙腿,一面自怨自艾。 他正望著對面那家黃記生藥舖呆呆出神,突然發現就在這生藥舖的隔壁有一家不為人注目的舖子,漆黑的大門敞開著,門邊挂著一塊燙金的招牌:“藍記當舖”——陶甘明白這“藍記當舖”的掌柜就正住在那山頂的宅子里,卻原來舖面開在這里,生意竟也同黃家做在一處。他頓時拖起疲憊的身子,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推門走了進去。 門里當面便是一橫高高的柜台,柜台外站著十來個衣飾華貴的客人,正与柜台里的伙計商洽著生意。柜台隅角的賬台上端正坐著個胖子正在認真地撥弄算盤。 陶甘從衣袖里取出一片名刺遞了進去,名刺上注著陶甘的假身份——長安大珠寶商。這是陶甘投奔狄公前作為一個騙子隨身攜帶的許多名刺中的一种。名刺果然靈驗,那胖子忙站立起來,搖搖擺擺向陶甘走來,堆起一臉笑:“先生,不知有何寶物賜我眼福?” “藍掌柜可曾見過這枚戒指?”陶甘把那枚戒指放在柜台上說道,“有位客官想將它賤賣給我,我疑心這玩意來路不明,要不然便不是真金打制的。” 藍掌柜將那枚戒指拿在手上看了看,臉色陰沉下來,眼里閃爍出一种奇怪的光彩。“沒有見過,我從來未見過這枚戒指。”他斷然地答道。 柜台里一個尖頭縮腮的伙計這時也斜過眼來打量這枚戒指,藍掌柜厲聲斥道:“不干你的事!”轉臉對陶甘說:“先生,失陪了。”說著便拂袖回他那賬台去。 那伙計卻對陶甘使了個眼色,暗示陶甘去隔壁稍候片刻,有話交待。陶甘會意,便告辭出門,踅進黃記藥舖,撿一條長凳坐下等候。 藥舖里兩個伙計正在忙碌地搓揉藥丸,另一邊一個伙計在用鉸鏈固定的大鍘刀,一刀一刀地將粗干的生藥切成薄片,還有兩個伙計在給蜈蚣、蜘蛛、蟬殼分類。——陶甘好奇地望著他們有條不紊地工作。 半晌,當舖里那尖頭縮腮的伙計走了進來,挨在陶甘旁坐下。一面沾沾自喜地開了腔:“那蠢貨沒認出你來,但你卻瞞不過我去。你常在衙門里行走,正經是個做公的——” 陶甘生气地說:“休張口信舌胡扯談!你想要告訴我什么事?” 伙計忙作色道:“那胖雜种用假話來搪塞你,他見過那枚戒指,他親手細細看過。兩天前一個漂亮的女子正就是拿著這枚戒指來估价,我正待要問她是否典當,這胖雜种一把將我推開,自己迎了上去,這老色鬼見了年輕漂亮的女人便饞涎三尺。我見他与那女子嘀咕了半日,后來那女子拿了戒指走了。” “那女子是誰?”陶甘忙問。 “像是個粗使喚的丫頭,記得那日穿的是舊補丁的藍布衫裙,但長得很靈秀,胖雜种見了她便如收了三魂六魄似的。呵,他還做假賬,偷漏稅金。他与許多不法交易都有牽連。” “看來你很是忌恨你的東家。” “你不知道他是何等的苛刻狠毒,還有他的儿子,每時每刻都在監視我們,生怕我們吞吃了他的銀錢。嘿,衙里但肯使我些銀子,我可以收集到他許多漏稅的憑据,須教這胖雜种干淨蹲几年牢。剛才我透露給您的真情,付我二十五個銅錢便行。” 陶甘拍了拍那伙計的肩膀稱贊道:“多煩老弟指教,以后會給你錢銀的,此刻我正忙乎,休羅皂不休,我有事再來找你。” 伙計大失所望,溜灰著臉回去了。陶甘于是再去找藍掌柜。 陶甘用他那瘦骨嶙峋的拳頭敲擊柜台,命藍拳柜出來。藍掌柜見又是他,正待發作,陶甘不客气地對他說:“此刻你得隨我去衙門走一遭,狄老爺有請。放下你的算盤,也不必換什么衣服,赶快動身。” 兩頂軟轎將陶甘和藍掌柜抬進了漢陽縣大堂,胖掌柜心發了虛,汗涔涔問道:“這……這是怎么一回事?” 陶甘正色道:“見了老爺自會明白。” 陶甘將藍掌柜帶進狄公內衙書齋,先稟報了詳情。 藍掌柜見了狄公,頓時一骨碌跪了下來,趴在地上磕頭。 狄公冷冷地說:“藍掌柜起來,我且有話問你,你須照實答來,不可支吾、搪塞。我先問你,昨夜你在哪里?干了什么勾當?” 藍掌柜顏色大變,心中叫苦,說道:“老爺,我可賭誓,我實在沒有干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只是多喝了點酒。昨天我的朋友朱掌柜把我拖到一家酒店多灌了几盅,一個身子飄飄然只是搖擺不住。告辭了我的朋友后,我命轎夫一直將我抬回山頂的家去。轎子抬到衙門下街轉彎處,有一幫閒漢、乞丐沖到轎前要錢,我不給,便尋釁生事。我本要走避,不意那幫人愈罵愈急,怪我多喝了几盅,乘著酒興沖出轎去,正見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乞丐指著我的轎子在罵什么,我拔步上前就是一拳,那老家伙仰八叉一跤摔倒,卻不再爬起來了……。” 藍掌柜拿出手絹拭了拭臉上的汗。 “他的頭有沒有流血?”狄公問道。 “沒有。我記得那是一條泥路,千不合,万不合,我竟甩手坐了轎揚長而去。走到半路,夜風一吹,酒有點醒了,我才感到事情有點不妙。倘使那老乞丐真有個山高水低,可不肇了大禍?于是我又下轎來,尋回到那個拐角,那老乞丐早不見了,路邊一個小販告訴我,那老乞丐后來爬了起來,一面罵一面往山那邊走去。我听了心上才一塊石頭落了地。” “你為何不讓轎夫抬你回到那里?” “我怕他們會乘机訛詐,倘使那老乞丐真有個短長。他們見我將那老乞丐打倒……” “那么,這以后你又干了什么?”狄公又問。 “于是我只得重租一頂轎回山上。半路我的肚子忽地疼痛起來,多虧隔院黃掌柜和他的儿子剛從山崗上散步回來。他的儿子將我背回了家,他那儿子雖是呆痴,但力气卻很大。回家后,我就上了床一覺睡到今日天亮。老爺,思想來應是那老乞丐到衙門里告了我,我這准備賠償……” 狄公站了起來將藍掌柜帶進停尸的小屋,把蓋住尸体的蘆席揭開,問道:“你認識他嗎?” 藍掌柜低眼一看,不覺倒抽了一口冷气,惊惶得叫了起來: “我的天!我竟送了他的老命!”說著不覺雙膝一軟,就地跪了下來。一面抽泣著央求:“老爺,可怜小民,我委實不是有意傷害他……一時失閃了手,多灌了該死的黃湯。” 狄公命衙卒蓋好尸体,鎖上門,將藍掌柜帶回衙內書齋去細細盤問。 狄公雙目緊盯著藍掌柜,說:“我再与你看一樣東西。”說著從衣袖里拿出了那枚戒指問道:“你為什么說不曾見過它?” 藍掌柜老大委屈地說道:“小民一時不知那位先生是衙里的相公,不便与他細說。” “我再問你,那年輕女子究竟是什么人?” 藍掌柜聳了聳肩,說道:“小民實不知那女子是誰。她衣衫襤褸,行動詭譎,看來是什么幫會的游民,她左手沒有小指尖便是明證。但無庸諱言,她長得十分標致。那天她來舖子打問這枚戒指值多少銀子,我心中思忖,這端的是件罕見的首飾,至少也值六十兩銀子,骨董商有慧眼的恐怕一百兩都肯出。我告訴她典當十兩,絕賣二十兩。她劈手拿去了戒指,說了一聲她不賣也不典,接著就走了。從那之后卻再也沒見過她。” “有人見你与她私下嘀咕了不少話。”狄公厲聲說道。 藍掌柜的臉“涮”地漲得通紅。 “我只是提醒她一個人在這市廛上行走須仔細防著歹徒。” “此事想來是實了。究竟你与她說了些什么話?”狄公愈發緊的問道。 藍掌柜遲疑了半晌,抬頭又看了看狄公嚴峻的臉色,尷尬地答道:“我只說要与她去那茶樓會會,她突然作色,叫我斷了這個邪念,說她哥哥就等候在舖子外面,他的拳頭是不認人的。” 狄公拂袖而起,說:“將他押進監牢,正是他殺的人。” 四名衙卒一聲答應,上前動手。藍掌柜欲想掙扎,哪里還可動彈。 狄公又沏了一盅茶,慢慢呷著。陶甘忍不住說道:“那伙計并不曾說藍掌柜与那女子爭吵,只說私語了一陣,想來是那女子接受了藍掌柜的約請。藍掌柜說的‘她突然作色’則發生在他倆會面之后,這才是微妙之處。藍掌柜動了邪念,到頭來卻給自己帶來了麻煩。那女子与她哥哥以及那個被殺的老家伙是一伙的,女子往往是引人上鉤的香餌,一到那會面的茶樓,女人便惊呼求救,于是他哥哥与那老家伙突然沖出來,訛詐他的錢財,這是人人皆知的老把戲了。藍掌柜大概設法逃了出來。當他坐轎到半路——或是第二天坐轎——又被他們一伙攔截,在一陣混亂里藍掌柜把那老家伙打翻在地。當他后來從道路邊的小販口里得知那老家伙已爬起來上山去時,他便尾隨而去,在半山腰上用一塊石頭將那老家伙砸破了腦殼。他有力气,且熟悉山上的道路,于是順手將尸体背到那間荒涼的小茅棚里。這時他想到不能讓這老家伙的身份被人發現,他就在那茅棚外的大砧板上切去了死者的四個手指,把他游民幫會成員的事實掩蓋起來。至于他如何能切得這般齊整,又不留下血跡和指頭,現在一時尚無法猜測。” 狄公怀著极高的興趣听著陶甘說完,心里很是欣賞。他捋著長胡子笑吟吟炮說道:“你的剖析十分精致,且想象丰富。但你立論的最大支柱是那伙計的話全盤是實,倘若他的話一虛,則恐怕事事皆虛了。你可曾細訪了個确證?但被那伙計一席話便立得起這般天大人命鐵案?我們須首先證實已掌握的事實,進而探尋新的憑据。我們此刻已有了三個可以确證的事實:一,那個漂亮的女子与金戒指有關。二,那女子有一個哥哥,他們兄妹和被害者有聯系,很可能便是同一伙的人。三,他們是外鄉來的。由此我可以斷定在官府具結這件凶案之前,可以這么說,在他們兄妹尋回這枚戒指之前那兄妹決不會离開這城市。我們下一步便是找到那個漂亮的女子和她的哥哥。看來此事也不很困難,因為漂亮的女子惹人注目,影蹤易尋。一般說來,這种游民幫會里的女子都是便宜的妓女。” 陶甘自告奮勇:“我可以到紅鯉酒店去找那個乞丐幫會的頭目——鯉魚頭。他九流三教,耳目眾多,對這漢陽城里的乞丐。閒漢、妓女、小偷、游民了如指掌,那一對兄妹的蹤跡他不會不知。” 狄公道:“這主意十分的好。陶甘,你去城里找這乞丐的頭目,務必查訪到那兄妹的蹤跡。我將細細驗核藍掌柜招供的情況,詢問藍掌柜舖子里那伙計和他的朋友朱掌柜以及他的轎夫,我還要找到那天看見老游民被藍掌柜打倒后又爬起來的小販,最后我還要證實藍掌柜昨夜回家時是否真喝醉了。好,我們倆就這樣分頭去查緝。” 紅鯉酒店的店堂又臭又髒,高高的曲尺柜台后坐著一個滿臉皺紋、兩鬢灰白,唇邊垂下兩絡長須的中年人。他就是這酒店的掌柜,漢陽城里的乞丐幫會頭目鯉魚頭。 陶甘走進店堂自顧倒了一杯酒,慢慢呷啜。那鯉魚頭見了忙陪著笑湊近來:“僥奉,陶相公,許多時怎的也不來這邊走走?這兩日或許是為那金戒指的事在奔波吧?” 陶甘點了點頭。他對這乞丐頭目的信息靈通并不感到惊奇,這城里發生的一切都難瞞過他的耳目。陶甘放下酒杯,歎了口气說道:“掌柜的,實不相瞞,逐日答應上司,沒個閒工夫。今天算是稍稍得個自在,只想痛快地消遣一番,你不能幫兄弟找一個年輕漂亮點的?最好是外鄉來的,去來不留個痕跡,免得衙里同僚取笑。” 鯉魚頭不怀好意的臉上挂著一絲好笑:“我引荐的准令你滿意。”一面伸出一只干癟的手。 陶甘忙去袖里取出五個銅錢遞上,那只手沒有縮回去,陶甘苦笑一聲又增加了五個銅錢。 鯉魚頭收了錢,低聲說道:“到碧云旅店,過兩條街,左首拐彎便是。找一個名叫沈金的,他的妹妹生得同個西施一般,我活了半百,眼里真是不曾見過這般容貌,正又是外鄉來的。一應接引全是那沈金一手包攪,他是個爽直的漢子,專好照應陶相公一流的貴客,此去保你喜逐顏開稱了心愿。” 陶甘道了聲謝,拔步就出了紅鯉酒店。他生怕那鯉魚頭耍手段,提前一步去沈金那里報了他在衙門里當緝捕的身份。 碧云旅店擠在菜市和魚市之間,門樓歪斜,酸寒破落。陰暗狹窄的樓梯口坐著一個胖胖的茶房。 陶甘拂了拂身上的塵上,整了整衣帽,上前問話:“我想找位叫沈金的客官。” “樓上右首第二間房。有勞相公傳話与他,掌柜的催他交納欠下的房金。”茶房說。 “他們一行有多少位?”陶甘又問。 “三個人。沈金和他妹子,還有一個姓張的,都是幫畜牲。租賃了房子不納房金,行動還穢語傷人。早先還有位伙計,倒甚是禮貌,昨天卻是先离去了。” 陶甘上了樓來,尋著了沈金的門戶便敲了三下。 “狗雜种!人都睡了,敲你娘的喪鐘,明天就還你房錢!”房里一個粗嗓子罵道。 陶甘用力一推,門開了。空蕩幽暗的房間兩頭兩張板床上各躺著一個彪形大漢,一個滿臉絡腮胡子的哼著小曲,一個光著頭皮的交叉著雙臂正鼾聲如雷。靠窗口坐著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子正埋頭在縫補什么,見她松松梳了一個墜髻儿,穿著合身的藍布衫裙。 “恕我冒昧了,茶房要催你們交納房金,我想我或許正可幫你們一點忙。”陶甘指了指那女子。 絡腮胡子明白了陶甘的來意,他用一雙布滿了血絲的小眼睛上下打量著陶甘。陶甘注意到他的左手小指短了一截。 “多少錢?” “五十個銅錢夠了嗎?沈先生。” 沈金朝那打鼾的同伙踢了一腳:“听見了沒有?五十個銅錢——幫我們納房金。” “將這個丑八怪攆出去!”“那女子突然憤怒地叫道。 “你這嚼舌頭的小賤人,誰要你插嘴來?老万叔的事就坏在你身上,到如今那戒指還沒弄到手!”沈金气呼呼地說道。 陶甘听得明白。現在他思忖著如何將他們三個人一齊帶到衙門去。他想到這三個人對這城市還不熟悉,正可施展一下他的拿手本領。 沈金斜眼看了陶甘一下,說:“張旺,抓住這個狗雜种!真是吃了大虫心豹子膽了!” 張旺冷不防一把抓住了陶甘,反轉了雙手,逼到尾隅。沈金上前熟練地搜陶甘的身。 “晦气!真的只有五十個銅錢。五十個銅錢還來做他娘的春夢——” 陶甘急中生智,嘻笑了一聲從容說道:“沈先生真嫌錢少,我還有一筆大生意未啟口哩,五兩銀子的買賣。” “什么?五兩銀子?”沈金疑是听錯了。 “對!正是五兩銀子,此事容我慢慢說來。” 沈金忙示意張旺松手放了陶甘。陶甘咂了咂嘴唇,神色詭秘地說:“沈先生,實不是我看上你妹子,我是奉了我掌柜之命前來与你商談這買賣的。” 沈金驀地一惊,臉色轉白:“是不是黃鶴面館的劉掌柜?是他要五兩銀子?” “哪里什么劉掌柜,我掌柜姓的是甘,是這方圓一百里的大財主,家里盡管妻妾成群,溫香軟玉一堆,但卻不曾有一個人得他老人家的眼,能常時挂在他心上。前日里不知哪里打听得沈先生的妹子天姿絕色,不覺動了個慕名而求之心,特地委派小人來尋沈先生。——這五兩銀子只是見面之薄禮,令妹子倘真的有些手段,就是金山銀山拆了搬來給你他也是甘心的,還保你下半世沒個富貴坐享?天下哪有此等發利市的買賣,還不快快打發你妹子,梳妝打扮,跟我上路。" 陶甘這一發言語說得沈金笑在嘴上,樂在心里,一對小眼睛合成一線,恨不得馬上把妹子塞進轎子讓陶甘當即抬去。 沈金原一心想讓他妹子挂牌開業,他可從此坐享清利,省去奔波流浪許多苦處。如今卻听得陶甘引來偌大一個財神菩薩,不由几分得意忘形,慌忙把五十銅錢還給陶甘,只催著他妹子赶快梳妝。 沈金提出他要同張旺一起去甘家,他真想看看這個財神是什么模樣,住在那等樣的仙館洞府。陶甘自然一口應允,又關照他倆須識些禮數,免得吃人恥笑。臨行陶甘提出要沈金支付他十個銅錢的荐頭佣金,沈金也照付不疑。 他們三人便跟隨陶甘出了碧云旅店,穿過几處大街小巷,來到一處高大粉牆包裹的園宅后門。陶甘從衣袖里掏出一管鑰匙,打開了后門的大鎖。 沈金不胜羡慕他說:“你主人真是闊綽。” 陶甘笑道:“這是后花園的東便門,那正大門如京師的王爺府一般,平日里停滿了車馬大轎。你想能是你我之輩可以出入的?” 沈金听了微笑點頭不迭。 陶甘吩咐他們三人在門里等候,他自去內廳稟報。陶甘去了一盞茶時不見回來,那女子突然惊叫起:“我們上當了!” 捕快領著六名衙卒從回廊水榭和粉牆假山后包抄而來。張旺從腰間掣出尖刀,沈金揮手制止了張旺:“這些狗畜牲專門靠殺人領取酬金,你我權且忍耐則個。”衙卒上前來將他們三人套上鐵鎖鏈,押進了后衙西首的監牢。 陶甘收捕了沈金等三人后,便徑直來內衙書齋稟狄公。當值的文書拉住陶甘說道:“老爺此刻正在見藍掌柜的儿子。” 陶甘問:“他儿子來干什么?老爺根本不想審他。” 文書答道:“他來詢問衙里為何拘捕他父親。他進書齋前還一直在這里詢問衙卒早上茅棚里發現死尸的事,你得將這情況告訴老爺。” 陶甘點了點頭,走進了書齋。 狄公坐在書齋后,書桌前站著一個二十五歲上下的英俊青年,見他穿戴齊整,舉止瀟洒。 狄公見陶甘進來,忙介紹道:“這是藍掌柜的公子藍田玉。他為他父親被捕感到惊惶,我已向他解釋了,此刻還只是嫌疑,究竟他參与了那起凶殺案沒有,還要等上公堂才能審理明白。” “老爺,我父親昨夜決不可能殺人!”藍田玉還要強辯。 “為什么?”狄公皺了皺眉頭。 “理由說來也甚是簡單,昨夜我父親喝得酩酊大醉,隔院黃先生的儿子背他回家來時是我開的門——回家后便上床睡了。” 狄公若有所悟地嗯了一聲。 “還有,老爺,我思想來當是在哪里見著過那兩個凶手。” “真的?快与我細細說來!”狄公不由把太師椅向前挪了一下。 “老爺,我听說那老游民的死尸是今早上在山坡上那間茅棚里發現的,這倒使我想起一件事來。昨夜月色皎洁,山風涼爽,我正順著我們宅后那條山徑散步,突然看見前面林子里有兩個人影在晃動。其中一個身材丰偉,肩上正背著一個沉重的包袱,莫不就是凶手殺了人正往那茅棚搬移尸体?這山坡的林于里經常有成群結伙的游民、暴徒歇夜,我不便走得离家大遠。” 陶甘得意地望著狄公的臉,盼望出現惊奇的表現。現在陶甘相信藍田玉見到的那兩個人影正是沈金和他的同伙。然而狄公突然臉色一沉,喝道:“看來殺人的不是你父親而是你!” 藍田玉呆若木雞,愣了半晌,說:“老爺莫要戲言,冤枉煞了小人。那夜我只是去林間閒步,且有人可證實……” 狄公松了口气,問道:“我早料到這一點,那么陪同你的那女子是誰?” 藍田玉紫漲了面皮,忸怩地答道:“是我母親的侍婢,我父母親管教很嚴,他們不贊同我倆結婚,我們只得時常到山坡上那間茅棚里相會。她能證實我們是一起在林子里散步的,但我們昨夜沒有去那茅棚。……我們的婚事還望老爺替我們作個主。” 狄公揮手,示意藍田玉退出。 藍田玉剛出了書齋,陶甘就高興地說道:“老爺,案件已真相大白,凶手已……” 狄公微笑著阻斷了他的話:“陶甘,還是讓我先來告訴你我這里查訪的結果:一,藍掌柜舖子里那伙計講的半是假話,他挾私誣告。金銀市、當舖的行會商董們都說藍掌柜雖然很富綽,做生意很精,但膽子很小,怕犯法,也不敢得罪人,他經常去江夏做生意。二,昨夜藍掌柜确實与朱掌柜一起喝酒,而且是喝多了點。三,藍掌柜坐轎回家被一群乞丐游民攔住,但爭吵不是為那女子的事,而僅僅是討錢。老游民看來与那群乞丐不是一伙,也許是正巧路過。藍掌柜將老游民打倒走了后,老游民便自己爬了起來。那路邊的小販更說了一件奇怪的事:老游民說的話之乎者也,咬文嚼字、十分文縐縐,根本不像是乞丐、游民用的語詞。我原打算問黃掌柜,藍掌柜是否真的喝醉了回家來,現在他的儿子言詞鑿鑿,看來也毋需再去麻煩黃掌柜了。好,陶甘,現在該你談你的查訪結果了。” “老爺,首先我得告訴你,那藍田玉見你之前,已向衙卒仔細打听了茅棚發現死尸之事。不過,我已有确證證明他在林子里看到的情況是真的。” 狄公點點頭,說:“藍田玉看來比他父親更忠厚本分。” 陶甘繼續說道:“他在林子里看的兩個歹徒名叫沈金、張旺。沈金有個妹子叫沈云,就是老爺吩咐我四處去查尋的那個漂亮女子。這三個歹徒已被我全部緝拿歸案,此刻正在衙里西牢押著,專候老爺親自鞠審。他們一伙原來還有一個人,說是昨夜已先行离去。我親耳听見沈金責備他妹妹坏了‘老万叔’的事,怪她沒有弄到‘老万叔’的那枚金戒指。顯然那個老万叔正是被殺害的老游民。他們三個都是外鄉人,但他們卻認識這里的一個開著黃鶴面館的劉掌柜。” 陶甘停頓了一下,又說:“老爺,看來這起凶案与藍掌柜端的是無關了。我以前的想法錯了,那女子拿戒指找藍掌柜看,僅僅是為估估价,他們間的關系純粹是巧合。” 狄公若有所思地捋著他那美髯,慢慢說道:“陶甘,你知道我最不愿相信的便是巧合,而最容易解釋的也是巧合。你剛才說起他們与此地的一個開面館的劉掌柜有來往,你知道有這樣一個人嗎?” 陶甘笑道:“不甚清楚。” “你先去查清楚這個劉掌柜的真正身份,我不曾听說過漢陽有一個黃鶴面館。” 陶甘退下不一盅茶工夫便轉來向狄公稟報:“老爺,查清楚了。這劉掌柜原是江夏縣的一個賊窩頭民正開著爿面館哩。看來,沈金一伙也是江夏縣人氏。” “罷,罷,”狄公意味深長地說,“你看藍掌柜也經常去江夏,這又是一個巧合了。陶甘,我將一個一個親自審訊,先從沈金開始。你先去將他帶到停放尸体的小屋,暫不讓他認看尸体,我隨后便到。” 狄公來到停尸小屋時,沈金早已被兩名衙卒押著面牆而立。昏暗的小屋散發著令人作嘔的臭气。他命沈金轉過身來,一面親手掀開蓋在尸体上的蘆席。 “你認識這個人嗎?”狄公兩眼注視著沈金的臉。 “天哪,是他!”沈金大惊失色,臉嚇得蒼白。 狄公厲聲喝道:“是不是你將他殺死的?” 沈金使勁搖了搖頭:“不,不,不是我殺的。這老家伙昨夜离開碧云旅店時還好端端的,怎的一夜工夫變成了死尸一條?他名叫万茂才,是個痴心腸的蠢貨。他在長安開著爿很大的生藥舖,他很是有錢……” “生藥舖的掌柜?那他与你們一伙又怎的廝混一起?” “這老色鬼要娶我妹子,他死死跟著我們,從長安一直跟到這里。要不是死了,還想加入我們的幫會与我們一起四處流浪哩。” “沈金,本官面前但有半個虛字,小心打斷你的腿。我再問你,這万茂才与你們究竟是什么關系?” “老爺,我可以發誓,他打見了我妹子就起了個痴性,整日走了魂魄一般。把長安偌大一個家私拋了腦后,三妻四妾放著都不管,卻纏住我要娶我妹子。偏偏我那妹子也生就一副傻呆肝腸,雖說不肯嫁,卻又樂意同他在一起。那万茂才是捧著金銀珠寶跟著我們轉,她偏一個銅錢也不要。一個金戒指給了她,竟又拿去退還了。這個缺心眼的小賤人不知与我合了多少气。老爺,小人句句是實,就是打死了也只是這么几句參不透的悶心話,那敢虛認了這殺人的罪名?我們四個一路行來,有時不免抓一只走散了的雞或病死在路上的豬,或是問過路人借几個銅錢,這是任何一個無家可歸的游民都會做的事,但我們從來不曾動過殺人的念頭,也不敢殺人,哪里還會自己去殺老万叔?我們為什么要殺這樣一個心地不坏的老蠢貨呢?” “你妹子是妓女嗎?”狄公又問。 沈金搔了搔頭,答道:“也是也不是。有時我們非常短錢用,她偶爾也拉一兩回客。但一年到頭,難得有這樣的利市。我一直催著她找個戶主挂牌接客,不僅從此衣食有靠,我也可多些錢銀使喚,也免了四處奔波,吃了欺凌。” 狄公動了怒:“我且問你,你什么時候起為那當舖的藍掌柜賣命的?” “當舖的藍掌柜?從來沒听說過。我們從來不同那類喝人血的交往。我們的掌柜姓劉,在江夏城西門開著一爿面館——但我們已用錢自贖了出來,与劉掌柜斷了往來。當然他還不肯放過我們。” 狄公點了點頭。他知道游民、偷儿、乞儿的都有一种不成文的約法,一個幫會的成員要脫离這個幫會,必須交付給他們的頭目一筆可觀的自贖金,往往雙方因自贖金的多少爭議不休而引起激烈的斗毆,甚至弄出人命。 狄公問:“你們同劉掌柜在贖金上有沒有糾紛?” “老爺可不知,那劉掌柜的狼心狗肺,他拿出賬冊算盤几下一撥,要訛詐我們三十兩銀子。多虧了老万叔他做了中人,撥起算盤,重新复核,豁兔了我們不少。他書算上甚是精通,那劉掌柜撇不過老万叔的面皮,不便多放刁,只得讓我們脫了鉤,自闖江湖去。想來是劉掌柜也得了老万叔的許多好處。” “你們又為什么非得要离開劉掌柜的幫會?” “老爺有所不知,那劉掌柜干的盡是見不得人的營生,落在他手里,難得再清白。一天,他要我同張旺幫他偷運兩箱貨物過漢陽、江夏的界河。我們不敢答應,那號買賣若是被官府拿住要關進大牢,即便沒拿住,也多有莫名其妙被他弄死的——我們見過不少了。自那之后便動了自贖的念頭,圖個清白自在。” 狄公含義深長地看了陶甘一眼。 “你拒絕了劉掌柜,那兩箱貨物后來是誰去搬運的?” “應奎、孟二郎和繆龍。” “他們三人現在何處?” 沈金慘然一笑,說道:“那天夜里,他們在劉掌柜店里喝了點酒,回去就不明不白地死了。”他的一對小眼睛里閃出恐懼的神色。 “你知道那兩箱貨物是送給誰的?”狄公又問。 沈金詭譎地搖了搖頭:“天知道送給誰!左右是給漢陽城里哪個掌柜的。不過那天我听到劉掌柜在向應奎交待說是孔廟商場的一個什么舖子。我沒去細問應奎,事与我無關不想去打听,知道得愈少愈好。老万叔說我的這种態度是完全正确的。” “你昨夜在哪里?”狄公追問道。 “我同張旺還有我妹子都去了紅鯉酒店。老万叔則說他到一個朋友家去,他不喜歡上紅鯉酒店。當我們半夜回到碧云旅店時他還沒有回來,平時他總比我們上床睡得早。誰知這個可怜的老家伙竟一命歸了陰,被人害死了!唉,他不該獨個出去。他根本不熟悉這個地方。” 狄公從衣袖里取出那枚戒指,問道:“沈金,你見過這枚戒指嗎?” “當然見過,這是老万叔的戒指。平時總戴在手上,听他說是他家祖傳的寶物。有一次他借給我妹子戴,我對妹子說,你就向他要下這枚戒指吧,可我妹子死活不要,戴了兩天又還給了他。唉,真是天有不測風云哪!“沈金不禁滿面愁容,歎息頻頻。 狄公命衙卒將沈金押下去,傳命帶沈云去內衙細審。 從停尸小屋出來,空气頓時一新,衙舍、庭院間夏木垂蔭,蟬聲高吟。 狄公高興地對陶甘說:“想不到在沈金身上竟問出了走私案子的重要線索!我馬上傳驛使飛報江夏縣,要他們立即捉拿黃鶴面館的劉掌柜,然后問出誰是他的后台,那兩箱走私物品到底是送給誰的。陶甘,我怀疑接受那兩箱走私貨物的就是藍掌柜,他不正是在孔廟對面開著當舖嗎?更何況他常去江夏縣做生意,与那里的走私犯們串連一气。” “如此說來老爺真相信沈金他們不是殺万茂才的凶手,那么藍田玉的話又作何解釋。他在林子里見的兩個人不正是沈金和張旺嗎?”陶甘迷惑不解。 狄公思索了一下,說道:“等我們完全弄清了万茂才的來龍去脈后案情便會更清楚。我認為沈金已將他所知道的事全告訴了我們,當然有一些事他也未必全清楚。我們還是來听听他妹子沈云說些什么吧。” 狄公、陶甘回到內衙,當值文書便呈上一份江夏縣剛送來的案情簡報,說:“陶相公頭里問我打听黃鶴面館劉掌柜,老爺,這份簡報里恰有一節說那劉掌柜今天在江夏縣酗酒后与人斗毆而死。” “什么?!”狄公吃一大惊,忙接過簡報溜了一遍,又扔給陶甘:“這幫賊竟走在我前頭了!本來我想走私案的破獲已指日可待,現在看來我們還得重新開始。應奎等三人的骨頭早已爛在枯井或樹洞里了,難怪喬泰、馬榮找不到他們的蹤跡,而如今這個唯一能抓住的關鍵人物劉掌柜又与人斗毆而死,一線活絲在此掐斷。”狄公一屁股坐倒在大師椅上,神情陰郁地望著陶甘出神,一面憤憤地用力抖著他那又長又黑的大胡子。 陶甘慢慢用手指繞卷著頰上那顆痣上的三根長毛,半晌說:“此刻就對黃鶴面館所有的伙計進行一次出其不意的刑訊,或許還能拈出根新的線頭。” “不!”狄公道:“劉掌柜對幫他偷運兩箱貨物的人尚且如此殘忍,非置之于死地不甘休、他會留下個把知情人在他的面館里?事實上他的上司對他都實施了殘忍的滅口手段。” 狄公恢复了平靜,他一面搖著鵝毛扇,一面從容地說道:“万茂才的被殺我認為与那個走私案密切相關,我有一种預兆,只要我們能成功地偵破万茂才案子,就不愁破獲不了那走私案。” 衙卒將沈云押進了書齋。 狄公見那沈云黝黑的鵝蛋臉上一對深情脈脈的大眼睛极富于表情,櫻桃小口之上懸著一梁高挺的鼻子,兩條細長的鳳眉如丹青畫出一般。烏云似滋潤的長發蓋頭披下,不施粉黛卻顧盼流波,与她那粗陋的衫裙很不相稱。她從容自若站定在書齋內。宛如一株水楊枝儿插在風里,一搖一擺,裊娜生姿,腰間一根黑絲絛,兩只新蔥似的玉手叉在腰間。 狄公和顏悅色地說:“沈小姐,衙里正在勘查万茂才的下落,我只想問你,你是在什么地方認識他的?” 沈云冷冷地看了狄公一眼:“老爺該是尋錯人了,我不是犯人,不想回答莫名其妙的問話!” “你知道我是縣令,這里是衙門,你若是大膽藐視官府,小心打得你皮開肉綻。” “我忍得住痛,我不怕鞭子、板子,我是被你們騙進來的,我有什么罪過?”沈云抗辯道。 “你這個猖狂的女子!你可知道單憑流竄和私娼兩個罪名便可在你臉上刺上金印,發配充軍!”狄公厲聲說。 沈云的臉變白了,她滿臉狐疑地望著狄公鐵青的臉,乃嬌鶯般地開了腔:“老爺在上頭坐著,小女子哪敢猖狂。只是我實在沒有做什么傷天害理的事。我不信老万叔會說我什么坏話,絕對不會。我們在長安与一幫歹徒斗毆,我和哥哥都挨了刀,鮮血直流,正沒奈何處,恰碰上這老万叔出來勸阻。那幫歹徒一見他都紛紛退避了。他開著一爿大生藥舖子,家里很是富有。他將我們帶到他的店里,用金瘡藥細心与我們貼敷,并謙恭溫和地問這問那,我生來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好心人,我們遇到的有錢人都是狗狼心肺的。從此后,我們常去他舖子拜訪他。他常周濟我們.有時還親自帶了東西來我們下處,所以我們便做了自家人。你是懂得我這話的意思的,總之我們經常在一處。他有大學問,待人合禮數,他不嫌我不識字,每回都耐著性子听我講話,什么小事听過了都記在心里,背得出來。我很喜歡他,他也喜歡我。他已是五十多歲的人,但還像個年輕人一樣行動好頑。” “后來呢?”狄公深感興趣。 “我們來往了一個多月,后來我們要离開長安去別處流浪,他只好同我們分手。臨行他要給我一百兩銀子裝束身子,我死活不受,我又不是妓女!但我哥哥卻大罵我中了邪魔,連白花花的銀子都不認了。我怎能厚著臉平白受人銀子?他雖嘟囔,但也沒可奈何。我們走了約一個月,一天在襄陽城里,老万叔突然闖進了我們的客棧,說要娶我去做他的姨太太。他說他要付給我哥哥一大筆財禮。我拒絕了老万叔,我不要他任何錢財,也不愿做他的姨太太。我喜歡自由自在,毫無羈束。叫我在夫人、太太跟前俯首帖耳或整天關在閨樓里听任別人服伺,這樣的日子我一天也過不來。叵耐我哥哥卻滿口答應,一心要撮合這門親事,盡日攛掇我,催逼我,打罵我。可他究竟也奈何我不得。老万叔也只得喪气地走了。 “又過了一個月。當我們來到祖籍漢水尾上一個山村時,老万叔又出現了。他說他已把長安那爿大藥舖典賣了,他只身一人千里赶來加入我們一伙,死鐵了心要隨我們流浪。我哥哥起頭還有些猶豫,這回我卻一口應允。我們可以一起生活,一起流浪,但我不嫁他,更不要他一文銅錢。听說不要他錢,我哥哥可動了肝火,他抽來一根藤條,說我若再不答應向老万叔收錢,他便立刻打死我算了,還說要赶老万叔走。我無計奈何,只得同意老万叔每月交我哥哥三兩銀子,算是我們行會的老規矩,再說我哥哥一路上也教他些功夫、手段,那筆錢多少也有了個名目。直到昨天,老万叔和我們在一起將近有了一年。” 狄公听得入神,肚里只稱新鮮,不覺問道:“那万茂才在長安家中,肥甘美釀,一日千金,過慣了闊綽舒泰的日子,怎耐得与你們一樣跋涉奔波,風餐露宿。就是沒有怨言,也難說會有個長性。” “不,老万叔自從跟隨了我們,天天喜笑顏開,心里极是舒坦,有歌有笑,從不听見有怨言。我有時勸他還是回長安去,何必同我們吃這莫名的苦。他笑著說,他從來沒有這樣快樂過,他說他對長安的生活早已厭倦,他的妻妾們一天到晚只是叨叨著一些瑣碎小事,心胸淺狹,眼光如豆。他有几個儿子,但都不成材。他只喜歡他唯一的女儿,但女儿又与廣州一個富商結了婚到南方去了。他說他在長安同行朋友天天酒宴,把個腸胃都弄坏了,打從跟了我們之后,腸胃竟都沒了病,皮肉雖黑了點,但筋骨卻比以往強壯得多了。我哥哥教他打拳,張旺教他釣魚,他對這兩件事專心极了,感情是著了迷。他很喜歡我,又很尊重我,從不粗魯,從不犯怒,我与哥哥爭吵時總一意護著我,耐心將我哥哥析服。” “那么,万茂才一路總不忘拜訪他的許多有錢的朋友吧?”狄公問道。 “他与那些有錢人早就沒了來往。他說他最卑視有錢人,說他們心靈里浸滿著銅臭,他說他自己也為富不仁。” “万茂才一路上可帶著大筆錢銀?” “老爺這又猜錯了。他雖又傻又痴,但他頭腦很精明。可以說他身上經常一個銅錢都沒有,每當我們到了州縣大埠,他便去當地的金銀號領取現銀,但他又將取來的錢托別人保管。你知道我哥哥是個手腳不干淨的人,老万叔這一招是很精的。然而只要他一旦需要,他隨時可以拿出一大筆錢來。這一點不假,這次我們到漢陽,他不知從哪家銀號竟取出了五十兩金子。听听!五十兩黃澄澄的金子!我不知道他一下子取出這么多金子作何用處。我悄悄對他說,看在老天爺的面上,千万別在我哥哥前露眼,他見了這黃金保不定會做出什么傷天害理的事來。老万叔笑著說,他這五十兩金子正是要送給我哥哥的,不過現在暫時有個存放的地方。第二天,他的背褡里真的只剩下一串銅錢了。” “你可知道他從哪里取來這五十兩金子,后來又存放在誰的手里?”狄公焦急地問道。 沈云聳了聳那狐狸一般尖削的肩膀,說道:“他自己的事都不瞞我,惟獨是他的生意買賣他從來不吐一個字。我也不需打听,這与我無關。我是不喜歡他的錢和他的生意,我只是喜愛他為人的謙和和气度。不過剛來這漢陽的第一天,他告訴我哥哥他要去看望孔廟商場的一個什么掌柜。我哥哥問他莫非以前曾來過這漢陽,他回答說只是第一回來,但這里卻有他的朋友。” “你最后見到万茂才是什么時候?” “昨夜晚飯之前。他說去一個朋友家吃晚飯,便再也不見回來。我想他多半是与我們混膩了,又不好意思明說,便偷偷地溜回長安去了。當然這是他自己的事,沒有人可以管束他,但他卻不該蒙混我們。就在他走之前他還認真對我說,這回他拿定了主意,他說等他回來我們便可以看他的一片真心了。他因何不就說拿定主意結束我們間的來往呢?如果他直說了,我倒是有點舍不得,以后還會想念他。如今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豈不污了他當初一片拳拳真心,被人看了取笑去。尤其是我哥哥更會將他狗血噴頭地大罵一通。” “他說了沒有到哪個朋友家里去?”狄公問。 “沒說。我猜來會不會又去找孔廟商場的那個什么掌柜了。” 狄公微微點頭,一面又去衣袖里取出那枚金戒指放在桌上,問道:“沈云,你說你從來不要万茂才的錢財,那你又為何要將他的這枚戒指送到當舖去?” “不!老爺的話說到哪里去了。這枚戒指是老万叔祖上傳下的寶物,我豈會要他的?他見我喜歡,便讓我戴著玩,戴了兩天我便還了他。那一天我們恰好路過一家大當舖,我便好奇地進去与這戒指估价,這僅僅是好玩而已。不意那當舖的掌柜卻纏住了我不放,說了許多腌髒話,我正經了臉,抽身便跑出了那當舖。那天也是合當多事,我剛跑出那當舖,迎面正撞見一個高個儿后生家,他一把扯定我的胳膊就要做嘴,說我是他的心肝肉儿。我正待潑口叫罵,老万叔赶過來拉開了他的手,說‘休得無禮!光天化日竟敢調戲我的女儿。’那后生直愣愣了眼正待撒野,我哥哥上前一把扭著他的胳膊狠狠扇了几下巴掌。那后生被人打了反咧嘴嘻笑了一下,踉踉蹌蹌,歪扭著脖子去了,我疑心是個呆痴。——老万叔對我們兄妹也真像個父親一般,我不信他會上衙門告我們什么。” 狄公臉上開始變得沮喪,他默默地捋著他的胡子,雙眼凝視著前方,似在深思著什么。 陶甘捻著他那頰上三根長毛不禁頻頻點頭,沈云一番話又使他相信這万茂才乃是走私案中的重要人物。他与這一群衣衫襤褸的乞丐、游民混跡在一起,正是他從事違法走私的掩護,一個不惹人注目的老乞丐誰會怀疑他的真正身份?万茂才今番來漢陽正是為了聯絡孔廟商場的那個藍掌柜,藍掌柜是他們一伙在漢陽的頭目,而万茂才本人則是最重要的樞机人物,走南闖北,周游各地,把全國的走私人犯織成一片网,听命于京師朝延上一個首領的指揮。陶甘几次干咳,提醒狄公注意這一層關節,但狄公看來仍無動于衷。 狄公忽然從沉思中醒來,以一种溫柔的眼光看看沈云,說道:“沈小姐,你的那老万叔昨夜被人殺害了!” “你說什么?老爺,老万叔被人害了?誰干的?”沈云惊奇、激動、迷惘。 “我正想間問你是誰干的?”狄公平淡地說。 “哪里發現的他的尸体?”沈云緊迫地又問。 “城外山坡上一間無人居住的茅棚里。看來是昨夜被人殺了后搬到那里去的。” 沈云細眉倒豎,圓眼怒睜,原先一雙云恨雨愁的眼睛頓時射出灼灼怒火,那玉手捏緊的拳頭狠狠敲著桌子,說道:“准是那姓劉的狗雜种!老万叔幫我們逃出了劉掌柜的手心,劉掌柜不甘,他派人跟蹤我們,而老万叔竟誤入了他們的圈套,被這幫雜种王八害了!” 她忍不住悲切哭出聲來,雙手捂住了臉。 狄公等沈云稍稍恢复了平靜,問道:“沈小姐,我看你們的左手小指上都少了一截指尖,万茂才跟你們合了伙,他是否也切掉了他左手小指的指尖?” 沈云答道:“他几次想割,但都沒有膽量下手。好几回他把左手放在樹樁上,右手拿刀,我站在旁邊幫他數一、二、三,但每次他都膽怯地把手縮了回去。” 沈云說到這里又忍不住笑了一笑。 狄公慢慢點頭,沉吟了一會,又長歎了一口气,拿起朱筆在官箋上寫了几行字,納入封套,又在封套上寫了几行字,命當值文書馬上將這信函送出。 狄公回過頭來若有所思地看了沈云一眼,說:“小姐肯定已有了一個稱心如意的心上人了吧?” 沈云略一詫异,不禁點了點頭:“嗯,是長江里的一個船夫,他已經等我許多年了。我想將來我們自己買上一條船,來往長江中運貨搭客,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又可玩游許多名山大川。我不愿一直流浪,更不想去做妓女。老爺,你不會將我面上刺上金印,押去邊庭充軍吧?” “不,我不會這樣做的。你暫時委屈几天,我現在認為你是一個很好的女子了。” 沈云退下后,陶甘忙說:“万茂才這家伙很狡猾,他正是利用他的游民身份槁走私犯罪的。沈金兄妹是粗心人,哪里會知道他是一個跨縣連州的走私网上的大蜘蛛。案情已很清楚,殺他的可能是他的同党或上司,我疑心正就是孔廟商場的那個什么掌柜。只要抓住這個人,這兩起案子便可一并破獲了。” 對陶甘的這一番話,狄公沒有評論。他對万茂才的人生態度卻發了一通感慨:“象万茂才這樣的人真可算是看透了人生的人了,几十年養尊處优,重姻而臥,兼味而食,嬌妻美妾包圍,一旦得了悟頭,便厭倦了原來的生活,怀疑起走過的道路,毅然跳出舊的圈子,与以前的自己一刀兩斷,根据新的人生意識追求新的精神慰藉,探索新的生活模式。我們不知道他后來是否萌過后悔之心,但無論如何有一點可以肯定:他不僅有大膽嘗試的精神,而且有果敢決斷的行動。” 一席話說得陶甘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他等狄公稍停話頭,赶緊問:“老爺,是否將張旺帶來審問?” 狄公抬頭淡淡地看了陶甘一眼:“張旺?對,沈金的那個同伙,就由你明天審吧,只須一般問問就行。我現在考慮的是如何處置他們。沈金和張旺好辦,我將送他們去北鎮軍都虞侯的苦役營去,先醫痊愈他們的懶惰,一年后再讓他們披甲執銳去邊庭立功,報效朝廷。只是對沈云卻感十分的棘手,朝廷律法對女的乞丐游民与暗娼相同,都視作是社會治安的隱患,刑罰最是無情。我不忍看她一步步墮到不可救藥的田地,我想將她派給韓虞侯家去當侍役,韓虞侯是一個非常注重嚴格訓練的正統人物,如果在他家里呆上一年半載,她將會理解一個女人如何在世上生存得更有意義,更有价值,對生活會產生新的熱情,感到新的責任。然后我再幫助她嫁給那個鐘情于她的長江船夫。她便會成為一個既賢惠又勤勞的主婦。” 狄公自顧一個勁不著邊際地談論,一旁陶甘不覺發了急,忍不住又開口道:“我們下一步該如何辦?” “下一步?”狄公揚了揚他那濃黑的眉毛,神秘地笑道:“你說下一步?我們沒有下一步了,我們應做的事都做完了,你沒發覺我們所有的疑難都解決了?你不是听到了全部的證詞,偵查鞠審了与這起凶案有關的所有人物?現在我們已經知道万茂才是怎樣被殺的,以及是誰將他的尸体搬到好小茅棚里去的。一切明如白晝,當然那個走私幫在漢陽的頭目是誰也知道了。” 陶甘听罷,如合在缸底一般,瞠目結舌望著狄公,吐不出一句言語來。 狄公見陶甘那滑稽的表情,知道他還蒙在鼓里。笑了一笑,意旨遙深地說道:“這是一個不幸的故事,它的結局總算還不太糟糕。奇怪得很,今天一早我剛從猴子那里拾到這枚戒指時就隱隱感到這是一個凶兆,這枚戒指閃爍著一种令人戰栗的寒光。我看到原本不應該流而白白流掉的血,原本應該珍藏而不得不舍棄的愛……” 狄公語未落音,衙卒已將黃掌柜帶進了書齋。 黃掌柜臉上增了几分蒼白但依舊舉止利落,態度軒昂,見了狄公從從容容地躬身作揖。 “不知縣令老爺喚鄙人來又有何貴干?”他彬彬有禮地問了句。 狄公指著桌上那枚閃出碧熒幽光的戒指,問道:““你拿走万茂才五十兩黃金,為何不將這枚戒指一并拿走?” 黃掌柜見那戒指并不吃惊,說道:“老爺這話意思小民好不明白。” 狄公說道:“我先來破個頭吧。劉掌柜由江夏運來交給你的兩箱走私貴重物品因在界河被巡卒截獲,你須求助万茂才放在你那里的五十兩黃金,救一時之急。” 黃掌柜這才吃一大惊,不覺驀地心慌,低下了頭。 “就在這時万茂才來找你幫助他切掉他左手的小指尖,他要用血的咒誓來表示他對沈云小姐決無反顧的愛。他要求正式加入他們的幫會。万茂才看中了你家那架切割藥材的大鍘刀,用那鍘刀來切去小指尖是最干淨利落的手段,不僅切得恰到好處,痛苦也可減小到最低程度。然而万茂才還沒來得及將手放到适當的位置大鍘刀就落了下來,當即切去了万茂才左手一排四個指頭。万茂才尚未明白怎么一回事,一柄碾藥的石杵已擊中了他的頭顱。隨后他的尸体從你家中被搬到山坡上那間小茅棚。你搜查了尸体,拿走了所有能表示万茂才身份的東西。你深信不消兩日尸体便會腐爛,即使被人發現,官府也只是當作過路的游民而很快焚掉。然而天网恢恢,白日昭昭,一只猴子撿到了他落在茅棚外的這枚戒指,它准是在搬挪尸体的慌亂中從万茂才被切去了手指的殘樁上掉下來的。而你黃掌柜也終于被押來了這里。” “一只猴子?”黃掌柜有點迷惑。 書齋里死一樣寂靜。 黃掌柜的臉變作了死灰色,他的嘴唇抽搐著,牙齒“格格”打顫。他沙啞著聲音說道:“老爺莫非有神靈暗助,分判來句句是實。老爺無需動怒,容小民從實招來。這謀財害命的彌天罪名小民認了,只是一點想要分辯:那兩箱走私物品并非是分与我的贓財,我須依上司的指派一一分与漢陽的几個同行。至于劉掌柜如何得來這些東西,小民實是不知,不敢虛供。” 狄公厲聲道:“你且將犯罪違法的緣由細細供來!” “近兩年我的生意連續虧本,折了几千兩銀子,四處告貸求助。長安一個大員外,實也不敢瞞老爺,他是朝廷里那戶部尚書的哥哥。他給了我一封書信約我去長安商談一筆大生意。我喜出望外,赶到長安。他熱情地召見了我,私里告訴我他已組織了一個連州跨縣的金銀寶物的大走私偷運网。他要我坐鎮漢陽從中專管轉運分撥,這樣不僅可以把前兩年虧的本銀全數翻回,而且從此交了財運,黃的金,白的銀,圓的珍珠,扁的玉璧,彎曲的犀牛頭上角,大象口中牙,還愁沒個齊全。我很快就落到了他的手心之中,再也不能動彈掙脫了。我抵擋不住他的利誘和脅逼,直落到今日這步田地,還望老爺知我本源酌情寬恩。這次從江夏運來要轉撥的兩箱物品被官府查繳,我必須自己墊出一筆金銀才可遮蓋漏洞;否則,劉掌柜就是我的榜樣。” 他一面說一面用手帕不停地擦著頭上、臉上的汗珠。 “万茂才是我的老朋友、老同行,他存放在我這里有五十兩金子。我想求他通融一下暫時借我救燃眉之急。昨天夜里他來我家沒有別人知道。他羞于讓人知道他來我家借用鍘刀割小指之事,甚至要我對我的家人奴仆都嚴守秘密。他來時是我親自開啟花園的角門放他進來的……” “黃掌柜,我問你,万茂才這五十兩金子打算作何用處?”狄公打斷了他的話,問道。 “回老爺,這万茂才想他切去小指尖正式加入他們游民一伙,那女子便會同意与他結婚。那時他就將這筆巨款分作兩份,一份饋贈那女子的哥哥作聘禮,一份准備在鄉間買一處館墅或庄子,開始他們新的安居生活。……唉,想不到我見這五十兩金子動了心,起了個謀財害命的歹念……” “黃掌柜,我再問你,你為何不坦率地告訴万茂才你在錢財上遇到了嚴重挫折,迫切需要借用一下他那五十兩金子。同行間本應有個互相共濟的規矩。万茂才他完全有能力,也完全有气魄借給你這筆錢。” 黃掌柜嘴唇動了動,但舌頭盤了結,沒吐出聲音來。 狄公見狀也不追問下去,換題問道:“還有,黃掌柜你身材瘦小,且老態已出,你是如何將那尸体搬挪到山坡上的茅棚里去的?” 黃掌柜暗吃一惊,心中叫苦,但他很快恢复了平靜。他慢慢地但口齒清晰地答道:“我自己都不明白是哪里來的這般气力,想來是一時嚇坏了,只知道必須盡快將尸体藏起來。我先將尸体拖進花園,再從花園的角門拖到樹林里,然后一步一步拖到那茅棚里。當我回家來時,我差不多都累死了。” 他不停地擦著汗,鎮定而冷靜地說道:“老爺,我為了錢財,害了人命,我愿以賤命相抵,我伏法認罪,死無怨言。” 狄公瞥了黃掌柜一眼,和顏悅色地說道:“你或許沒有想到如果你真的殺人抵了命,那你的家財將全數繳官。你的儿子不能繼承你的家財,因為他是一個呆痴。按照律法,呆痴不可繼承財產。” “什么?”黃掌柜惊叫了起來。“你說我的儿子是呆痴?” 他的兩眼露出近乎垂死掙扎的凶光:“你依憑什么斷我的儿子是呆痴?他頭腦雖比一般人遲鈍些,但畢竟只有十九歲,等再長大一點,無疑會聰明起來。” 一陣神經質的狂怒和激動之后,黃掌柜癱軟了下來,他聲音顫抖著說:“老爺可怜小民,替我做個主。他是我唯一的儿子,我已年逾花甲,如風中之燭。老爺倘使不高抬貴手,我的儿子從此便存站不起。全憑老爺天良扶持了。”說著止不住紛紛落下淚來。 黃掌柜抬起一雙老淚縱橫的眼睛,仰望著狄公嚴峻的臉,几乎是在苦苦哀求了。 狄公露出了慈顏,溫和地說道:“你在牢獄期間,我將親自過問你儿子的健康和前途。黃掌柜,我絕不食言。但是我們現在不采取适當步驟,他會招惹更多的麻煩,帶來更大的不幸。我認為唯一的法子是先將他監禁起來,但不會關很長。兩天前,他從你的藥舖出來碰巧遇到了剛從藍掌柜當舖里出來的沈云,就是万茂才想娶的那女子。你的儿子神經錯亂,一把抓住沈云,口里‘心肝肉儿’地亂叫。万茂才勸開了他,但這件事在你儿子的頭腦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昨夜,當万茂才來你家時与他可能碰巧撞上了。于是我斷定是他殺了万茂才,也是他把万茂才的尸体背到那茅棚去的。他身材高大,气力很大,你無需幫他一點忙,你只是在后面跟著,因為你不放心。” 黃掌柜絕望地癱軟在地上,白紙一樣的臉上一道道的皺紋凹陷得更深了。他慢慢緩過了气來,掙扎著叫道:“天作孽!天作孽啊!”他終于哭出了聲來。 狄公見狀,不覺動了惻隱之心,安慰道:“黃掌柜休得過于悲痛,本官自會替你做主。還望你將那夜之事細說一遍本末,解消本官許多狐疑。” 听了狄公這番話,黃掌柜心里稍稍落實,遂慢慢說道:“倒是老爺提醒,否則小民也感十分的蹊蹺。難怪那兩天他一直在念叨那女子。明天晚上我一點沒見他有什么异常,傍晚我還帶他去林子里散了步,他興致很高,還逗弄樹上的猴子哩。他和侍仆一起吃了晚飯,然后他先上床睡了,因為他非常容易疲勞。我吩咐侍仆我將獨個在書房里吃晚飯,要他另外給我預備一分冷餐糕點,并叫他先去睡了。 “万茂才來后,我約他在書房里共進晚飯。席間我談起想借他五十兩金子的事,他一口應允,說這事有何難處,還愁擺布不開,勸我不必將這些小事挂在心頭,又說如果五十兩不夠的話,他准備寫一紙文書去長安,囑他家賬房再匯些來。我說夠了。他又說等我什么時候發了財再還他不遲,分期還也行,至于利息就算作我幫他用鍘刀割去小指尖的酬謝。天下哪有万茂才這樣的好人。他喝了一大杯酒壯壯膽,接著我領他到了花園一角我制作新藥的小屋。万茂才試了試鍘刀,又看了看刀上的鉸鏈是否緊固,于是仗著酒興把左手放平在鐵砧板上,閉起了雙眼催我下鍘。我正在調整刀距,只覺有人推了一下我的胳膊,說‘這坏老頭搶走了我的心肝肉儿!’我的儿子突然出現在我的背后,大鍘刀‘當’一聲落下砧板,一刀切去了万茂才四個手指。万茂才一陣劇痛,惊叫一聲暈倒在地上,鮮血直流。我慌忙去找止血的藥粉,我的儿子竟又掄起石頭碾缽里的石杵向万茂才的頭上猛砸去……” 黃掌柜痛苦地望著狄公,喃喃說道:“那可怕的月光!明亮的月光照進了我儿子的臥室,臥室的窗口正對著花園。他不知什么時候醒來了,從窗口里看見我和万茂才正在花園里。月光常使他精神恍惚,而他竟認出了万茂才!這孩子自作孽,不可活!不如死了干淨!”說著又哽噎了,气喘咻咻,滿面慘容。 狄公忙道:“你的儿子尚可酌情超豁,律法赦免神態失常的人。但得先關押一段時間。黃掌柜,現在你可以靜下心來將你知道的所有參与偷運走私的人犯都開列出姓名來。順便也問一聲,你隔院那個藍掌柜是否也在其中?” “哦,不,你怎么會疑心到他?他從來沒有參与這腌髒的勾當。” “我听說他經常去江夏做生意,一年有兩三個月住在那里。” “藍夫人胸襟很窄,妒忌心重而偏偏藍掌柜又是風月餓鬼,兩口難免時常合气。他在江夏偷養著一房侍妾。” “噢,原來如此。”狄公不由輕松地笑著,又吩咐道:“黃掌柜,你寫完走私案的姓名后再將万茂才不幸事故的詳情備文簽押,我要派驛使星夜將這兩份案卷赶交刺史,申報朝廷。我將在案情的呈本里加上要求寬恕你的意見,指出是你主動向本堂提供了這起重大走私案的全部秘密,我相信這會大大減少對你的判刑期限。我會讓你的儿子經常來牢獄探望你,并注意對他的積极治療。” 狄公轉過臉來吩咐陶甘:“你將黃掌柜帶下去,為他提供一應筆墨紙硯,傳言牢獄上下務要寬待黃掌柜。并傳我的話去,將那冤屈了几個時辰的藍掌柜釋放回家,好言安慰他一番。再叫衙司備辦上好的衣裳棺諄厚葬了万茂才。最后寫一封信去江夏縣通知洪參軍、喬泰、馬榮,說走私案已經破獲,叫他們三人明日整裝回漢陽。” 陶甘辦完這些事回來時,狄公正站在窗戶前,反剪著雙手欣賞花園的景色。花園里种著好几株香蕉樹,他指著一株已經累累結實的大香蕉樹說:“陶甘,這棵樹上的香蕉已經熟了,告訴管家摘几串到衙院后的涼軒去,明天一早我要送几個給那猴子吃。” (全文完) ------------------------------------------------------ 出品:偵探推理世界 http://mystery.126.com 原載:狄公案 http://judgedee.126.com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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