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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狄公從康翼德房間出來就走進對門摩摩那房間——右首第四間。房間沒有上鎖,他推開一看,里面沒有人,桌上一支燭火點得“嘩啪”作響。房間里空蕩蕩,除了一張大木床,兩把靠背椅,并無什么家具,衣架上也沒有挂著東西。狄公打開桌子的抽屜,里面空空如也,且積了一層塵土。他跪下看看床底,只見兩只耗子飛快地竄逃。倘不是那支點燃的蜡燭,誰也不會相信這房間里有人住著。
  狄公懊喪地搖了搖頭,撣去了膝蓋上的灰土,便走了出去。
  他來到陶甘的房間,陶甘正獨個坐在火盆邊等著他。陶甘一見狄公進來忙遞上一塊油炸糕和一盅熱茶,狄公這時才感到又饑又渴,接過便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一面斷斷續續將适才与丁香小姐和康公子的會面情形告訴了陶甘一遍。
  狄公最后說;“看來白玫瑰的事只是极為普通的家庭爭執,說不定明天我去一勸說,她便會回心轉念,高高興興地跟隨康公子回京師去。那包太太倘要攬事,我便出面干預。如今還有一個疑團尚未解開:究竟是誰暗中襲擊了我?他又為何要襲擊我?”
  陶甘捻著他頰上那三根長毛,說道:“老爺,丁香小姐不是說摩摩對這朝云觀的路徑門戶极為熟悉么?他性情古怪,形跡詭秘,我疑心他与去年這觀里死去的那三個女子有關聯,如今他又挾持了那個可怜的獨臂女子,不知躲藏在哪里施逞他的暴行了。”
  狄公點頭道:“這話甚有道理。你适才說膳廳里一個遲到的道士大發牢騷,又說少了一副杯箸。我疑心摩摩這家伙已換上了道袍云履裝扮成一個道士了,故先占了一副杯箸,保不定他在眾道士中廣有同党,不然哪能行動自如,不露破綻。也許正是他偷听了我与真智的談話,我曾向真智問及那死去的三個女子之事,他心中生虛,怕罪行暴露,故恨我入骨,伺机暗算我。”
  陶甘點頭道:“他敢于對老爺下此毒手,正可佐證老爺的判斷。老爺為一縣之主,倘有不測,這整個朝云觀非一番大折騰不可。上自真智、道清,下至提點、執事、雜役沒有一個脫得干系。故觀中上下之人沒有這個膽魄敢加害老爺性命。惟有摩摩這廝不忌畏這一點,他下了手便可逃之夭夭,他也不會顧恤觀中和戲班里人死活。另外有一點也須明白,老爺既已提出要去圣堂下的地宮瞻拜玉鏡的金身,宗黎又說起玉鏡死的蹊蹺,莫不是謀害了玉鏡的一伙党徒害怕你要著手勘查玉鏡之死因,故千方百計阻止你的勘查,甚至用襲擊你的辦法來警告你不要再在玉鏡之死上尋文章了。”
  狄公將拳頭往來上一擊,說道:“宗黎此刻在哪里?我們必須先從他嘴里弄清玉鏡的真正死因。”
  陶甘道:“我离開關賴子房間時宗黎還在那里飲酒作樂,戲班今天發薪,大家都擬狂歡一宵。”
  狄公道:“此刻我們便去找他!”
  陶甘打開了房門剛待要邁步出去,狄公忽又听得那熟悉的窸窣聲,一個黑影向走廊隅角一閃而逝。
  “你去把住樓梯:”狄公大聲命道。他自己撩起長袍急忙向走廊隅角追去。
  陶甘迅速跑到樓梯口,從衣袖中抖出一根涂了蜡的苧麻細繩,一頭扎在樓梯扶手的欄杆上,高出地面約半尺,一頭抓在手里,躲在暗中伺候。
  不一晌狄公回轉來,沮喪地說道:“那歹徒溜了,晦气。原來走廊那端還有一條狹窄的樓梯。”
  “老爺可看清了那人的形貌?”
  “我追到隅角時,那歹徒早已無影無蹤。可以斷定,他正是頭里暗算我的人!”
  “何以見得?”陶甘疑惑。
  “他身上散出的那股膩香与我被擊昏前聞到的一樣,那衣袍的窸窣聲也一樣。這歹徒很可能已偷听了我們适間的全部說話。走,我們此刻便去關賴子房間找宗黎。”
  他們來到關賴子房間,偏巧見宗黎一個人醉伏在桌上,嘴里哼哼卿卿的。不知怎么,其他的人都不在房間里。
  狄公坐下,嚴厲地說道:“宗公子,此刻果有人圖謀害我性命。時間緊迫,你快將玉鏡真人之死的內情告訴我!”
  宗黎見狄公臉色冷峻,言詞銳急,酒先嚇醒了一半,他支支吾吾說道:“老爺,玉鏡之死固然有些蹊蹺,但我委實不知端底詳情。”
  他畏懼地望了一眼狄公,又斷斷續續地說道:“家父与玉鏡真人交情篤厚,彼此常有書函往來。玉鏡給家父的最后一封信中對真智甚有微詞。真智覬覦著玉鏡住持的寶座,他對孫天師阿諛逢迎,曲意獻媚。因為孫天師与當今長安的洞玄國師交情甚深,只要洞玄國師發下一牒玉旨主他便能代替玉鏡升上住持的寶座。真智不僅深忌玉鏡,而且……而且玉鏡信中還暗示真智与去年夏天觀里那三個女子之死有些牽連,總之,他對真智的品性操行很是不滿,且疑心觀中發生過許多見不得人之事。”
  “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莫非真智与那死去的三個女子有些瓜葛?”狄公惊問。
  宗黎道:“真智他本人未必會有什么污行,但他容忍朝云觀里的許多丑事。玉鏡還說他養殖著含毒的藥草。”
  狄會慍怒道:“那令尊為何不向官府告發?”
  宗黎道:“家父處世一向謹慎,單憑玉鏡臨死一封書札如何能定人之罪?況且,玉鏡已是七十以上的老人,頭腦也不無昏瞀憤亂之時。再說,沒有多久家父便病重去世了,臨死時又囑咐我來這里看看,倘真有什么可疑之處,再向官府告發不遲。”
  (瞀:讀‘冒’,眼睛昏花。注)
  “我來這里已有半月,暗中常多留個心眼,卻并不曾發現有什么异常之處,那三個女子之死誰也沒有什么可疑的議論。玉鏡真人的地宮,真智不允我去瞻拜,故我适才用几句詩刺螫了他一下,他果然十分生气。”
  狄公道:“好了,時間不多,休要枝枝葉葉,你快說說玉鏡死時的詳情吧!”說著,給宗黎遞過一盅熱茶。
  宗黎接過一口吸盡,吁了一口气,開言道。“去年八月十六中秋剛過一天,那天太上老君好象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啟示,与平時一樣觀內很平靜,誰都沒有想到會有一樁惊人的大事發生。玉鏡真人早晨起來便一直呆在方丈里,獨自一個讀經典。午膳后,他与真智回方丈飲茶,約有一盅茶時,真智走出方丈与眾道人說,玉鏡真人要為他的貓畫一幅圖……”
  (方丈:佛寺或道觀中住持住的房間,因住持的居室四方各為一丈,故名。——華生工作室注)
  “孫天師已領我看了那幅貓圖,挂在四。圣堂的西壁上。”狄公插話道。
  “玉鏡真人非常喜愛那匹貓,他不知為那匹貓畫了多少幅畫。真智說完便自回大殿做功課去了。眾道人都知道玉鏡作畫時不喜歡有人來打扰他,故大家都小心在方丈外伺候。半晌,忽听得玉鏡在方丈內大聲念起經咒,聲如洪鐘,都感到納罕。玉鏡真人從來講話都是細聲細气的,念經咒時也抑揚頓挫,音調非常悅耳。兩個道士好奇走進方丈一看,見玉鏡獨個坐在靠椅上指著心口,雙手比划,高聲吟唱,兩眼閃出异樣的光芒,兩頰級紅如桃花一般。玉鏡吩咐,他要布道,一時觀里百來個道人及提點、執事人等全集于大殿之下,孫天師、真智也來了。玉鏡真人情緒异常興奮,講罷天星、河圖之法,又傳授靈符秘籙、驅妖斬邪之法。正講到玄妙之處,只聞到他口中有异香之气散出,忽見他雙目緊閉,气喘咻咻。不一晌,便坐他登仙而去。事后真智還說,玉鏡真人坐化那一瞬,只見天上祥云繚繞,隱隱有仙樂之聲傳來,說是接應玉鏡升上三十三天云云。”
  “孫天師將玉鏡真人升天的情景奏合了長安的洞玄國師,洞玄國師認作是教門之福兆,國家之禎祥。頒玉旨云:玉鏡真人系大羅神仙下凡,歷人間凡七十二年,重歸天府,點命真智為下一任朝云觀住持真人,賜三千冊《參同契》、《玉皇經》分付眾道人。孫天師接旨即命將玉鏡遺体涂抹香澤膏油,供金身于地宮之內,受八方瞻拜,享千年供祭。”
  狄公道:“如此說來,更是可疑了,玉鏡信中曾說起真智養殖著有毒的藥草,想來他神情興奮,口吐异香,兩頰桃紅,聲調高亢都是中毒發散之症候。——只有一層還解說不通:倘使午膳后他便中毒,如何又能在短短的時間內將那幅貓圖畫就?宗公子想必認識地宮的路,我們此刻便去那里勘查。”
  “去地宮的路固然認識,只是道道門戶都上了鎖,且還要經過閻羅十殿。那一路絕無人敢去行走,我們私自闖去,倘被真智知道可消受不起。”
  狄公不耐煩地說:“休管得這許多,門戶有鎖,陶甘自會有辦法!”
  陶甘得意地笑了笑,說道:“說不定我們還會發現摩摩正在那里虐害一個獨臂女子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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