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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翌日一早馬榮便赶到組閣子。狄公正在吃早茶,一杯香茗,几片香糕,權作早膳。
  “馬榮,稍候片刻,我們這就去凌仙姑茅蓬。倘是凌仙姑尚未回家,我們就去西北隅百沙山逛逛。”
  馬榮笑聲問:“老爺,賈玉波秀才与一個贖身出來的妓女欲會衢州鄉間。我想這里的殺人血案總不至于与他有關吧。”
  狄公道:“讓他走吧。昨日沒尋他,便是沒事了。——這賈秀才如何有錢贖妓女出來,莫非偷拐了馮岱年的奩金。”
  (奩:讀‘聯’,陪嫁的衣物或財物等。——華生工作室注)
  馬榮搖手道:“不,不,這賈玉波在恒丰庄將當日輸去的錢很又都贏回來了,正好贖了銀仙,還剩几個盤纏錢。又怕馮府逼婚,星夜欲走,被我攔住。”
  “攔他作甚?休牽念那個銀仙了。雞吃礱糠,鴨吃魚蝦,各人的性儿,強求不得。只可怜馮岱年父女要掃興。——馬榮,我們今日也可走了。都是客人,焉得在此送終養老?樂苑雖好,怎可樂不思蜀。這兩日你已將這金山樂苑玩了個夠吧。”
  (礱:讀‘龍’,用礱脫出稻谷的殼。——華生工作室注)
  “正是如此。這樂苑确是個尋歡作樂的好地方,再多的銀子扔下去,連個聲影都沒有。”馬榮感慨道。
  狄公警覺:“你那二兩銀子也扔下去了?呵,不,你又過四兩,共六兩吧?這六兩銀子全扔進去了?”
  馬榮怯生生著了秋公一眼:“豈止六兩銀子?二叔給的二十兩金子也扔進去了!”
  “什么?那兩錠金子是你二叔留与你做晚歲生計的,怎的也扔進了這天底淵藪。”狄公气憤地揪扯著長胡子。
  (藪:讀‘叟’,湖澤的通稱。——華生工作室注)
  “老爺,這里的姑娘太迷人了,也太貴了。等扔了銀子金子時,方覺后悔。哪里還能再追回?”
  狄公慍怒道:“如此撒漫使銀,視同塵土。你就是不記教訓,早知不攜你同來了。”
  馬榮指著山崗下一片松林子:“老爺,這里便是當日我与蝦蟹兩位賢弟遭遇匪徒之處。”
  狄公細細看了形勢,乃道:“馬榮,那幫匪徒并非為報蝦蟹之仇而來,他們在這里埋伏,襲擊的原來是你我。”
  馬榮惊疑,待要再問,狄公已策馬向前飛馳。
  繞過一株大紫杉,馬榮叫道:“前頭那間茅篷正是了。”
  狄公下馬來,將韁繩長鞭交于馬榮:“你在此地稍候片刻,不可走近茅篷。須注意四周動靜。”說罷踏著濕吱吱的腐敗落葉向茅篷走去。
  茅篷的小窗里亮著微弱的燭光。
  狄公側耳細听,屋內有人輕聲在唱一支古老的怨歌詞,伴著琴弦,十分悅耳。——隱隱還听到一聲聲低微的飲泣,時斷時續。
  狄公猛力一推,木門開了。屋角一支燭盞搖閃了一下,熄滅了,升起一縷裊裊的青煙。——凌仙姑盤腿坐在竹床上,一手撫琴,一手撫摸著一個癲皮乞丐的頭顱。
  琴聲戛然而止,凌仙姑一對黑窅窅的眼窩呆呆望著狄公。狄公尖利的目光刺在那個癲皮乞丐身上。
  癲皮乞丐一身膿瘍,潰破處粘血黃痂一片。披一件腌臢破裰,一只獨眼惡狠狠地緊瞅著狄公。
  (窅:讀‘杳’,眼睛深陷的樣子。裰:補綴破衣。——華生工作室注)
  “你是何人?不速而聞入民宅。”凌仙姑雖是慍嗔怒,聲音仍鶯啼燕語一般。
  “本縣狄仁杰冒昧拜訪。”
  癲皮乞丐一聲冷笑,嘴唇歪咧,跳下竹床來。
  “本縣倘沒判斷錯,足下應是李經緯閣下,李璉公子的生身父親。”
  癲皮乞丐一只獨眼直愣愣望著狄公,目光由亢奮漸而軟怯。
  “凌仙姑也不必遮瞞,你正是二十年前樂苑的花魁娘子翡翠。——當年并沒病死,僥幸活下來,埋名隱姓至今。”
  凌仙姑听得仔細,仰天長歎:“我們是一對苦命人啊!”
  狄公冷冷道:“李先生听說你儿子李璉死在秋月手中,欲圖复仇。從百沙山港來樂苑,日日窺探秋月行跡,尋机下手。——這話可是實?”
  李經緯獨眼間眨了一下,不置可否。
  “本縣不妨明言,李先生听信了誤傳。李璉公子并非相思秋月而死,而是疑心自己得了同你一樣的不治之惡疾而臻絕望。——他來樂苑后突然發現自己脖頸下凸起兩塊青紫腫物,惊懼不已。因念先前与你接触頻繁,乃堅信惡疾欲發,苦不待言。絕望之下,乃尋輕生。——李璉公子年輕英俊,風流倜儻,事業前程也如日之中天。遭此橫厄,他實無勇气象你這樣生存下去。”
  “李璉与秋月并無情愛瓜葛,更無贖身之說。只是臨死前曾有一書信托她帶去百沙山与你。可惜這秋月驕妄無信,沒把這事放在心上。她死后我才從她的臥室抽屜里發現李璉的這封絕命遺書,尚未拆封。”
  (懼:音義同‘懼’。——華生工作室注)
  狄公說著從袖中抽出那封信來,扔在竹榻上。
  李經緯拾起那信封,雙手顫抖,打開看閱了一遍。頓時神情大變,口唇抽搐,獨眼內流出污濁的淚水。全身顫抖不已,“噓噓”地喘著粗气,坐立不安。
  “李先生潛來樂苑后,一直尾隨秋月蹤跡。前夜又在紅閣子露台外偷听了我与秋月一番對話,更深信了秋月是斷送回李璉性命的仇人。于是伺机殺人雪恥。”
  “半夜時分秋月從白鶴樓回到紅閣子。進了臥房,解衣就寢。你潛伏窗外低低呼喚她名字。秋月听到,便起身來窗口張望。你雙手伸進木柵,緊緊掐住她的脖頸,意圖扼死她。——秋月奮力掙扎,終于脫身。你究竟年老病衰,雙手屈僂,哪有持久之力?——然而秋月受此惊嚇,狂激恐懼之下又悶倒在地,心病猝發至死。——秋月原先雖已伏下此种病根,但前夜确系死在你的手中。”
  李經緯大汗如豆,臉色慘白,頹然倒地。
  凌仙姑赶緊下地,一手扶定。好言勸慰道:“心肝人儿,休听那昏官一派胡言。要坐牢殺頭,我陪著你。”
  狄公佯裝不听,又繼續道:“李先生為儿子功名前程不惜化巨金運動京師關節。財蓄日拙,便打起樂苑的念頭。前番派人攔劫樂苑稅銀驛車,正是你的手段。可惜被馮里長的干辦役丁殺敗。武的不行,又施展陰謀,利用溫文元私心,設計勾結攆下馮里長取而代之,攫奪樂苑財源。”
  “李璉公子信中所謂‘垂囑’正是你們父子的倒馮陰謀。可惜他中途變卦自盡,不克完功。李璉這一死,李先生全局潰敗,不可收拾。如今又殺了秋月,恐也無意久戀世事,只求苟且殘喘与翡翠廝守几日罷了。”
  李經緯只是“嘿嘿”几聲,并不反駁。
  “你殺了秋月那夜,還轉來躲藏窗外窺察我的動靜。我聞著你身上的臭气,做了一夜惡夢。——秋月死后,你擬攜翡翠一同潛回百沙山。那日在碼頭搭船,被船工回絕。——你索性不走了,暫匿于這茅篷中与翡翠溫敘舊情。”
  “昨日你又潛入紅閣子听虛實。听見我与親隨言及要來這里茅篷訪凌仙姑。心中膽怯,使設計害我性命。結果又被蝦蟹兩將殺敗,一個瀕臨死亡的匪徒供出了你的姓氏。”
  李經緯乃深沉地點了點頭,心中滋生如痴如醉的得意情緒。一只獨眼透出近似厭倦万物、視死如歸的光芒。
  “李先生身患惡疾,不治之症,依例可以豁免刑律。本縣只是宣科而已,無意拘執李先生。更不擬公堂鞫審,羞辱先生,貽笑世人。——細論起來,二十年前便該判你殺人之罪。”
  (鞫:讀‘居’,審問。——華生工作室注)
  “什么?”凌仙姑尖聲叫道。一張丑陋的臉龐由于激忿而扭曲變形。
  狄公一臉冰霜:“李先生二十年前在紅閣子殺死陶匡時,二十年后又在紅閣子殺害秋月。——本縣判斷如何?”
  李經緯惊惶地仰起頭來,稍露出欽佩之色。
  凌仙姑忽然“咯咯”大笑:“二十年啦!二十年啦!二十年來如一夢。仿佛是昨日一樣,仿佛我兩個正在紅閣子里摟抱著做春夢。——當時你風流俊美,才華蓋世,我則是樂苑的花魁皇后,第一美人——天字第一號郎才女貌,十相具足。真正是公子王孫,黃金買笑,麗姬妖仙,日日承歡。嘿嘿,這情景恍若眼前,仿佛一時酒醉,霧中看花,春水坐船,如今還覺醉悠晃蕩哩。——告訴你,當時我已有妊了,只是,只是那場可怕的時疫,才小產了,還是個男孩哩。”
  狄公看凌仙姑不作聲了,乃道:“當時,馮岱年、陶匡時兩個都發瘋地迷戀你的美貌,而你只是一味哄騙,不置然否,故意拖延時日。暗中卻与李先生日夜幽會圖歡。李先生為了錦繡前程,不愿公開名分,怕受物議,一直遮蓋到陶匡時被殺……”
  “啊!正是昨日傍晚嗎?”凌仙姑又大聲道,“那米人的晚霞照進紅閣子,一片紅光浮動,象著了火一樣……我正在你寬闊的胸膛里發抖,那個找死的來了。還破口大罵,洶洶不休。你象天神一樣跳出來,手起刀落,鮮血濺到了你的臉上、身上。——夕陽照來,像一串串嬌艷欲燃的紅花。哈哈。”
  “只是當那小崽子竄進紅閣子時,我才惊醒過來,知道事情不妙。你說,快,快,將姓陶的死尸拖進臥房。又將匕首塞在他手中。鎖了房門,再將鑰匙從窗柵扔進去,你我也匆匆逃离了紅閣子。——誰知那日一分手便二十年。再也不曾見著你的蹤跡,想死我了。當中變故迭生,時疫卷來,官府焚街。我從死尸堆里爬出,拾得性命。遂冒了一個名叫凌碧云的妓女身份苟且到今日。”
  “二十年來我一直懸念著你,几乎片刻夫輟。我曾听說你在朝中當了大官,忽而又听說你染了不治之惡疾,再也不敢見人。——好了,昨日的噩夢全醒了,黑云驅赶淨盡,你又靜靜地伏在我的胸脯上,象一匹听話的羊羔。你那身影仍是當日夕陽下的天神一般孔武有力,彤光四射。哎喲喲……”
  凌仙姑輕輕地撫摸著象羊羔一樣伏在她胸前的李經緯。一啼一聲地呼喚吟歎。
  狄公再看時,李經緯獨眼早已閉合,已是一具腥臭的新尸,蜷縮在凌仙姑怀里,一動不動。凌仙姑那幽靈夢囈般的絮叨聲音愈來愈低微,愈來愈苦澀,如游絲一般,纖細飄悠。——終于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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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品:華生的偵探推理世界
  制作:華生工作室 || http://mystery.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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