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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狄公雙目緊盯鳴冤之人,說道:“丁禕,此凶案何時發現?又如何發現?講!”
  “老爺在上,容小生細細稟來。昨日乃家父六十壽辰。晚間壽堂中金鼎呈祥龍香結彩,銀台報喜鳳燭生花,我們合家歡聚一堂,贈壽禮,吃壽面,飲壽酒,品壽桃,人人高興,個個歡顏,喜气洋洋,好不熱鬧。直至近午夜時分,家父才离座退席而去,口稱欲去書房,借此良辰,為他編撰的《邊塞風云》注釋作序。小生親自將他送到書房門首,向他叩頭請了晚安。家父隨即關上房門,插了門閂,閂門聲小生在門外听得清清楚楚。誰也沒有料到,這竟是我們慈父孝子之間的永別!今日一早,管家去請家父用膳,敲門三下,卻不見動靜,再敲,仍無應答。管家著了慌,忙喚小生前去看個究竟。我們擔心他老人家夜間突然染病,便用大斧破門而入。
  “進房一瞧,見家父癱伏于書案之上,心想也許他熬夜過度,正伏案熟睡未醒,便輕拍他的肩膀,這時小生忽見他咽喉外有小匕首一把,刀鋒已插進了嗓門。他早已咽气了。
  “小生思想來,殺父仇人必是吳峰無疑,便急來衙門報官,請老爺明察速斷,替苦家報了這血海深仇,小生合家愿老爺官擢一品,壽增百年!”
  丁秀才說到此處泫然淚下,趴在地上連叩響頭。
  (泫:讀‘旋’,泫然:水滴落的樣子。)
  狄公眉頭緊皺,沉吟片刻,乃道:“丁秀才休要過分憂傷,對此命案本縣即行勘查,一旦扈從齊備,本縣即赴作案現場。你且放寬心,自古天网恢恢,作惡之徒逃不脫應得的懲罰!”
  狄公惊堂木擊桌,宣布退堂.起身离座,自回內衙。
  看審的百姓仍聚在堂下廊廡外紛紛議論适才堂上審案之事,不肯离去。人人都交口稱頌這位新上任的父母官,尤對其智審三僧贊歎不已。堂役好不容易才將眾人赶出大堂之外。
  凌隊正与二軍卒也一直在廊廡處看審。臨出大門,凌剛道:“論其体魄,這位縣令當不媲我們喬、馬二校尉,但他亦是凜凜一躬,威儀赫赫,很有些軍官气象,与多數斯文士紳自是不同。”
  一軍卒問凌剛:“縣令老爺今日堂上宣布蘭坊不再兵管,如此說來,屯駐蘭坊的官軍夜間又開拔了?但這兩天中除了我們自己以外,城里城外并未再見一兵一卒。”
  凌剛惱道:“你好不曉事,此乃軍机,豈有兵卒過問之理?實對你說,那支官軍并非在此常駐,而是路過此地,使命是巡察邊庭,以防不測。這是軍机要略,你若走漏了風聲,我定叫你提頭相見!”
  軍卒聞言并不以為然,仍問道:“隊正,他們來無影倒也罷了,卻怎地又去無形?”
  凌剛不樂,教訓道:“你們這些無名小卒真是少見多怪!須知,我大唐王師猶如神兵下凡,無堅不摧,無往不利,什么奇跡都能創造!難道我沒對你講過當年我們勤王之師東渡黃河的故事么?其時河上無橋無船,我們將軍欲渡河殺敵,一聲令下,我們二千勇士即跳進河中,手拉手組成兩道人牆,另一千名軍卒則將盾牌舉過頭頂,立于人牆中間,將軍的戰馬就從這座人橋上奔馳過去!”
  軍卒心中尋思,他一生中听過許多聳人听聞的故事,但象這种不可思議的事情實在令人難以置信。本欲提出异議,又一轉念,凌隊正脾性急躁,還是不要自討沒趣為好,便恭敬說道:“隊正見多識廣,一席話說得我茅塞頓開:”三人隨著最后离開大堂的几名看眾走出縣衙。
  中院里綠呢官轎早已打點齊備。狄公烏紗、皂履、官袍、玉帶,搖曳出得內衙,來到院中。洪參軍扶他上轎后,自与陶甘上馬并行。
  官轎出了縣衙,自有頭鑼儀仗,衙卒巡官擁前護后,一行浩浩蕩蕩向丁宅前進。轎仗所到之處,百姓歡呼雀躍,笑逐顏開,真是万人空巷,盛況空前。
  洪參軍騎馬走在官轎一側,見此情景,扭頭沖著轎窗喜道:“老爺,三日前街上冷冷清清,死气沉沉,如今卻到處笑語飛聲,一片歡騰,真是不可同日而語!”
  狄公淡然一笑。
  少時,轎仗來到丁宅門首。丁宅高牆大院,青磚黃瓦,雕梁畫棟,飛檐穿角,好不气派!丁秀才老遠見朱幡皂蓋八抬綠呢大轎徐徐而來,早出大門,降階恭迎。狄公在前院下得官轎,一銀須老者上前施禮。自稱是城中宏仁堂生藥舖子的掌柜,應聘來丁宅為死者驗傷。
  狄公知照眾人他欲徑去作案現場查看,一面命方緝捕帶領衙卒六名去丁宅大廳中設置相驗的公堂。丁秀才即請狄公及扈從隨他前去。
  眾人隨丁秀才穿過一條回廊,來到后院。院中勁松古柏,假山异石,清池漣波,明花暗葩,實是一座風景宜人的花園。大廳正門已經大開,眾家奴正忙著搬動家具陳設。
  丁秀才開了大廳左邊一扇耳門,引眾人走過一條黑洞洞的過道,來到一座四方小院。小院三面均是高牆,對面牆上有扇小門,門板已向內傾。丁秀才推開小門,站立一邊,請狄公進屋。
  書房內散發出一股蜡燭油的气味。狄公抬腳跨過門檻,舉目向房內掃視一圈。書房呈八邊形,很大,牆上高處有四扇小窗,窗紙洁白透明。窗戶上方是兩孔風道,均有二尺見方,道口上隔了柵欄。整個書房除了那扇小門,再無進入房間的入口。
  書房中央放著一張烏木雕花大書案,丁虎國身穿墨綠錦緞便袍對著書房門癱伏于書案之上。只見他左臂彎曲,右手向外伸出,手中仍握著一支紅管小楷狼毫。丁虎國腦袋歪靠在左臂之上,一頂黑色弁帽掉落在地,露出一頭銀絲。
  書案之上文房四寶俱全,左上角一只青花瓷花瓶,插于其中的花卉已經凋謝。死者兩邊各有一支銅制蜡台,上面蜡燭早已燃盡。
  一排排書架依牆而立,其高足有一人一手。狄公看了對陶甘道:“你去將牆壁好生查看一番,什么地方有一秘密進出口也未可知、再將那窗戶、風道看個仔細,說不定可以從那里鑽進人來。”
  陶甘領命,脫下長袍,爬上書架查尋。狄公又命仵作即行驗傷。
  仵作摸了死者肩臂,又去托頭。尸身早已僵直,為看清死者面容,只好將尸体向后扳躺于椅背之上。
  丁虎國一對呆滯的眼睛凝視著天棚,只見他瘦得只剩一把骨頭,一張臉猶如一片胡桃殼儿一般,呈突然受惊之狀,頸部露出一葉薄刃。小匕首的木柄比刀刃略厚,寬不過半指,長只約半寸,看了令人不解。
  狄公手捧長長黑須,低頭看了看尸身,命仵作道:“將匕首拔出!”
  匕首太小,不易抓拿,但將它捏于兩指之間,倒不費力气就拔了出來——原來刀刃入肉不過二、三分之深。
  仵作將的刀用一張油紙包了,說道:“血已凝固。身体已僵,如此看來,一定死于昨日深夜。”
  狄公點頭,口中喃喃道:“死者閂上房門,于書案后坐定、研墨膏筆,搦管作書。此后不久,凶犯就對他下了毒手,這從他剛剛才寫下兩行字可以看得出來。然凶手出現与匕首插進他咽喉之間的相隔時間卻十分短暫,他甚至尚未來得及將手中筆放下便喪了命,這就奇了。”
  (搦:讀‘諾’,拿或握在手中。釋)
  陶甘道:“老爺,我怎么也弄不明白凶手如何才能從別處進房,更不用說他又如何出去了。這件事就更奇了!”
  狄公听了雙眉緊蹙起來。
  陶甘又道:“我查看了牆壁、小窗、風道,又檢查過門上是否有秘密嵌板,卻未見一處有密門暗道,進出此房非經這房門不可。”
  狄公慢持長須,問丁秀才道:“凶手會不會就在令尊進這書房前后溜進房來?”
  丁秀才一直兩眼發愣站在門口,听狄公問他,控制住自己,答道:“老爺,這絕無可能!家父親自啟鍵開的門,小生叩頭請安之時,他在門口站了片刻,其時管家也立在小生身后。小生請安華,家父即將門關上,誰也不可能在這前后進得房去。家父總是不忘鎖門,門鎖也只有一把鑰匙,他時刻帶在身邊。”
  洪參軍對狄公附耳道:“老爺,我們可將他管家傳來問話,听听他說些什么。不過,即使凶手事前人不知鬼不覺溜進房來,他又如何再出去?此門在里面卻是上了閂的!”
  狄公點頭,又問丁秀才:“你道吳峰乃你殺父仇人,你有何證据說明他到過這間書房?”
  丁秀才緩緩環顧四周,搖頭道:“老爺,這吳峰可是個极精細之人,他作案前后是不會給人留下痕跡的。不過,小生深信,只要追查下去,定能弄清他的罪證。”
  狄公道:“我們欲將尸身移至大廳驗傷,丁秀才可去廳中預先作些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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