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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喬泰与馬榮离開縣衙后,狄公案頭取了一份公事,但拿在手中看了半日,也不知上面言講何事。洪參軍明白,主人心中愁悶,如何有心事研讀公文。
  狄公放下手中公事,說道:“洪參軍,我對你一向無話不言。這蘭坊歷來蘭艾同盆,龍魚混雜,如今更境內憂外患,危机四伏,若是喬泰与馬榮拿不到那番胡頭領,我們處境實危如累卵矣!”
  參軍安慰道:“老爺且放寬心,喬、馬二人膽大心細,武藝超群,素能降龍伏虎,除妖捉怪,此去擒拿小小番酋,定能馬到成功,万無一失。”
  狄公默默無語,批了几張公文,仍不見喬、馬動靜,放下手中玉管狼毫,說道:“喬、馬二人到現在不歸,量來他們已經得手。我們在此坐等無益,今日天高云淡,秋陽杲杲,不如趁此晴和天气,去万壽山中尋訪鶴衣先生,也是道理。”
  (杲:讀‘搞’,杲杲:明亮的樣子。)
  洪參軍跟隨狄公多年,深知主人每遇疑難,六神不安之時,總要外出走走.或扮作身背藥箱的江湖郎中,或者裝成手搖串鈴的游方道士,假借行醫看相,微服私訪,体察民情,進而消愁解悶,安神定心。遂忙出內衙命從人廄房中牽出驊騮兩騎,配了鞍轡。
  兩騎從正門出了縣衙,一路南行,過石橋,出南門,沿官道南奔而去。行至一三岔路口,經一農人指引,二騎上了一條小道,直奔万壽山。到得山腳,二人甩蹬下馬,恰遇一樵夫路過,洪參軍衣袖中摸出數枚銅錢賞了,命其代為看馬。
  二人滑石徑攀山不止,。一口气登上峰巔青龍岭。稍事休息,又下羊腸小道進入深谷。
  谷中万籟俱寂,惟聞溪流潺潺,泉水幽咽。二人跨石橋,過小溪,來到一條岔道,騁目遠眺,盡頭似有一間草堂隱于簇簇綠葉之中。沿岔道前行,撥荊棘,穿草叢,來到一扇竹門門首。門內是一座小花園,十分別致。園中夭桃穠李,百卉競妍,幽香四溢。沁人心脾。似這等仙山佳景,實令人心曠神怡,流連忘返。
  (穠:讀‘農’,花木繁盛的樣子。)
  草堂屋頂青苔碧綠,檐下藤蔓滿牆。狄公不愿打破這宁靜气氛,也不呼喚,只將堂前花木輕輕撥開。向前一瞧,見一以斑竹搭成的露台之上,一老者身著襤衫,頭項斗笠,正俯身澆灌花木,這才喊道:“老丈可是鶴衣先生么?”
  老者回過頭來,沒有答言,只朝屋子方向略略做了個手勢。老者白眉銀須蓋了一半臉面,另一半又被斗笠邊沿遮了,故狄公無法看清他的容貌。老者轉過臉去,放下手中水壺,默默走到屋后。”
  老者對遠客如此漠然相待,狄公心中自是愀然不樂。命洪參軍候于門外,自己慢步上得門前階梯,推開半掩的木門,進人屋內。
  (愀然:形容神色變得嚴肅或不愉快。愀:讀‘巧’。)
  屋子很大,只在窗前有木桌一張,木凳一對,靠后牆尚有竹案一方,牆角整整齊齊擺了花鋤花鏟,看樣子倒很象一座農舍。但屋中卻窗明几淨,朴素中更顯几分清雅。
  屋中不見主人。狄公自思如此鞍馬勞頓,翻山越岭,一路風塵,踵門求見,卻遭此冷遇,不免心中气惱。歎息一聲,在一張木凳上坐了,移目窗外。
  露台花架之上奼紫嫣紅,群芳爭艷,室內屋外一片寂靜,惟聞一只蜜蜂在花叢之中嗡嗡長鳴。狄公置身于這恬靜香馥環境之中,愁悶之心自然漸漸寬松,一時的惱怒也就慢慢煙消云散。遂將兩肘擱木桌之上,悠然環視四壁,見竹案上方有一幅單條懸于牆上,輕聲念道:

  天龍升空成仙果
  地蚓掘土亦長生

  狄公尋思,這副條幅好不尋常,一時恐難解其中寓意。
  條幅左下方有筆者簽名印章,但字跡太小,狄公從坐的地方看不清楚。正欲近前看個明白,忽見后門門帘開啟,老者慢步走進屋來。
  老者正是鶴衣隱士,此時已摘去頭上斗笠,身上換了一件褐袍,手中提了一把銅壺,熱气蒸騰。
  狄公忙起身,迎頭一揖,鶴衣先生略一點頭,似為還禮,背朝窗于另一張木凳上坐了。狄公一陣躊躇,告個罪也重新坐下。
  鶴衣先生已至耄耋之年,滿頭銀絲,一臉紋皺,但仍唇紅齒白,器宇軒昂,一雙眼睛矍鑠有神。狄公誠惶誠恐,單等鶴衣先生開口說話。
  (耄耋:讀作‘冒碟’、八十歲的年齡,高齡,高壽。)
  鶴衣先生沏了香茶,放下手中銅壺,抬眼看看客人,開言道:“老朽隱跡深山,孤陋寡聞,不染塵事,不知禮儀,若有懈怠之處.尚請擔待。”狄公听得分明,鶴衣先生說話口齒清楚,嗓音洪亮。
  狄公忙說道“晚生乃一個不速之客,蛛諸多打扰,万望涵容。先生你……”
  誰知。“你”字剛一出口,鶴衣先生就將狄公的話打斷:“哈哈!倪!如此,你是倪門宗親!”
  狄公急糾正道:“晚生姓狄。我……”
  鶴衣先生又插上來話來,連聲說道:“不錯”、“不錯!”自那次我与老友倪公于他宅中敘舊話別,白駒過隙,轉眼已是十年有余,卻再也沒有相見,想來他已故世八、九年了。”
  狄公心中尋思,鶴衣先生畢竟到了遲暮之年,不免有些昏聵。不過,他如此牽強附會,倒把話題直接引到了他來訪的目的之上,不如將錯就錯,听其自然。
  鶴衣先生將兩茶盅倒滿,又說道:“昔年倪公与我在京師同窗同門,同作同憩,情同手足,于今已七十年矣。倪公自韶光之年便胸怀大略,腹有良謀,立志革弊興利,正本清源……”鶴衣先生說話聲漸漸低了下去,呷了一口茶,連連點頭。
  狄公小心問道:“倪公在蘭坊居住數年,必定皓首窮經,老驥伏櫪,在此大有一番作為。對此,晚生很想聆听先生見教。”
  鶴衣先生似乎沒有听見,依然品呷香茗。狄公好生尷尬,只得也將茶盅送到唇邊。剛呷一口,便知似這等醇香馥郁之茶他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品嘗。几口喝下去,頓覺神清目爽,周身舒貼。正品茶間,鶴衣先生又開了口:“山中嶙峋怪石之間流出一眼甘泉,我溪邊取來泉水,昨日晚間又將茶葉置于綻苞初放之菊花之中,今晨初日曈曈,晨露未晞,鮮花怒放之時,才將其取出。茶葉受花香熏染,玉露滋潤,再沏以甘泉,自然獨具奇香,別有風味。”
  (曈曈:日出時光亮的樣子;曈:讀:‘同’。晞:讀‘西’,干,干燥。)
  他略停一停,又說道:“后來,我們勞燕分飛,倪公出仕為官,而我則浪跡江湖,遍游全國名山大川。倪公于沉浮宦海之中從七品縣令升遷至州府刺史,后又官拜黜陟。他為官一生,恫瘝在抱,疾惡如仇,一心除暴安良,懲惡揚善為國家振興,社稷大治,可謂嘔心瀝血,鞠躬盡瘁。他一意大施經倫,大展鴻圖,卻將對其不肖之子倪琦的家教丟棄一邊,既無諫諍之言,微辭之語,更缺痛下針砭,當頭棒喝。群輕折軸,積羽沉舟,倪琦終于墮落成性,不可救藥。
  (桐瘝在抱:把人民的疾苦放在心上;桐瘝:讀作‘通觀’。)
  “倪公對家出惡子如夢初醒之時,适逢丁虎國將軍遭黜來蘭訪定居養老。不久,他上表并親覲皇上,棄卻高官厚祿,也來到蘭坊,意欲以田園之樂,終其天年。這樣,我与他分別四十余年之后又在此邂逅。我們二人走過的道路各异,卻終于殊途同歸,只是所經之路一長一短,一曲一直。”
  說到此處,鶴衣先生停了一停。這最后几句話狄公不解其意,意欲動問,鶴衣先生卻又開了腔:“就在他故世前不久,他還与我就此論細細商討過。其時他寫下一幅單條,至今我仍懸于對面牆壁之上。你起身瞧那魏碑,何等蒼勁峭利,何等秀潤洒脫!”
  狄公近前一瞧,方看清落款寫了“宁馨簃倪壽乾敬書”八個小字。狄公終于明白,倪壽乾畫軸內所藏遺文确為他人假造。誠然,倪壽乾二字与贗文上簽字十分相似,然明眼人一看便知,兩個簽名絕非同出一人手筆。狄公慢捋長須,輕輕頷首。至此,結于他心中的許多疑團已經解開,慶幸這一趟深山之行實在受益非淺。
  (簃:讀‘移’,樓閣旁邊的小屋。)
  狄公重新入座,開言道:“先生,倪公書法自是爐火純青,超群出眾,而你的瀚墨則是獨占鰲頭,蓋世無雙!你寫在倪壽乾迷宮前門樓之上的銘文……”
  鶴衣先生似乎沒有听他說話,將他打斷,說道:“倪公志向遠大,抱負不凡,生命不息,奮進不止。就是他定居蘭坊之后,仍念念不忘懲凶扶善,昭雪冤屈,并為之精心籌划,巧作安排,有的深謀遠略甚至要在他去后多年方能見效。為了清靜,他購下并重修那座迷宮.其實他整日操心勞神,一顆心又安能清靜下來!”說罷連連搖頭,又將茶盅斟滿。
  狄公問道:“倪公在此可有許多高朋好友?”
  鶴衣先生慢捻長眉,吃吃一笑道:“倪公乃一儒門弟子,來蘭坊后仍不忘研讀四書五經,孜孜不倦。他曾贈我許多卷帙,真是汗牛充棟。我廚中灶下正缺引火之柴,他卻雪中送炭,給我送來這上等之薪。”
  狄公尋思,他的主人對他所問避而不答倒也罷了,不期卻又進而貶低儒家經典,心中很不是滋味,正欲好言相辯,鶴衣先生卻又開了腔:“孔子,你們將他奉若神明,視為圣人,其實他只不過是個碌碌終生之輩,從不知他所為愈多,所獲愈少;所求愈碩,所得愈微。當然,孔子确實不愧是個壯志凌云之人。倪壽乾就是這樣的人。”
  鶴衣先生停了停,又突然指了狄公說道:“還有你,也是這樣的人!”
  狄公聞言大惊,惶惶然立起,小心說道:“晚生有一不明之處,尚清先生指點。”
  鶴衣先生也立起,說道:“一處不明?有其一必有其二。如今你好比漁人上山,樵夫下海,如何打得魚回,砍得柴歸?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望你腳踏實地,好自為之,切忌舍近求遠,莫要再做緣木求魚,治絲益棼的蠢事,也許有朝一日你能找到打開成功之門的鑰匙。失陪了!”
  (棼:讀‘焚’,麻布。)
  狄公正欲稽首長揖辭謝主人,鶴衣先在卻早已轉身向后門走去。
  狄公等主人离去后,自出前門。來到花園門口,見洪參軍仍依門酣睡,遂將他喚醒。
  洪參軍睡眼朦朧,揉了揉,打個哈欠,笑道:“這一覺睡得好生香甜,還做了一個好夢,夢見了我青梅竹馬的童年。那些往事其實我早已忘記,不知怎地竟在夢中又出現了!”
  狄公道:“此地奇事甚多,我們回去吧!”
  二人默默取原道返回,不一會,又來到青龍岭上,洪參軍問道:“老爺入草堂多時,那隱士可曾与你勾通關節,指破迷津?”
  狄公略一點頭,答道:“經他指點,我已知倪壽乾畫軸之中遺文确系他人偽造,也知倪壽乾致仕辭官确實事出有因,還有丁虎國喪命的全案曲折我也已了然于胸。”
  洪參軍本想追本溯源,問個詳細,見狄公臉色陰沉,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稍事歇息后,二人下得山來,上馬回城。

  內衙中馬榮將他与喬泰如何重獲番胡頭領從頭至尾講述一遍,說他二人假戲真做,配合默契,捕人一事做得人鬼不知,又將他与烏爾金一段對話細細講了,只將他偶遇吐爾貝一事略去。他知道,狄公對此類事情絕無興趣。
  狄公專心听稟,听完,愁容頓消,連聲贊道:“好!好!蛇無頭而不番今番烏烏爾金已在囹圄之中,量胡兵不敢輕舉妄動,我們可操左券。”
  馬榮又稟道:“陶甘已將倪琦邀于縣衙,此時正与他在花廳中品茶閒話。”
  狄公聞言大喜,對洪亮說道:“洪參軍.你即去廳中面見倪琦,就我因急務在手,一時脫身不得,請他在衙中再稍候片時,我一旦得空即去會他。”
  洪參軍領命。正待出門,狄公問道:“洪參軍,日前差你打探李夫人下落,不知可有消息?”
  “老爺,我尋思方緝捕在此土生土長,耳目靈通,欲探李夫人下落,我自不能与他相比,故將此差事又委于他了。”
  狄公點了點頭,又問馬榮:“丁夫婦尸身,結果如何?”
  “回稟老爺,据件作稱,那對翁嫗均屬衰老而死。”
  狄公起身更衣,加冠束帶,穿戴整齊。突然對馬榮說:“聞你自幼拜名師習學拳棒,十年前便有九級角牴大師之稱,不知此話可實?”
  馬榮听了眉飛色舞,毫不自謙,口道:“老爺,确有此事。”
  “你初學之時,對業師有何評說?”
  馬榮顰眉回想一陣,答道:“恩師手段高強,稱雄武林。他于我恩重如山,我對他欽仰不已。他從難從嚴,諄諄教誨,我也不畏艱辛,用心習學。不過,當他与我比試,擋我殺手不費吹灰之力,破我門戶易如反掌之時,我于敬佩之余,卻因他總是胜我一籌而往往心生痛恨。”
  狄公淡淡一笑道:“好一對恩師賢徒!今日下午。我在南郊万壽山中遇見一人,此人給我一頓酸甜苦辣,令我感憾不已,卻又不敢向自己言講明白,現在我心中有些話卻由你說了出來!”
  狄公這几句話,馬榮自是不解其意。不過,他對此番夸獎著實受寵若惊,朗聲一笑,掀開了通向公堂的帷帘。狄公搖曳出得內衙,進入大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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