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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麗絲


  
  羅特不知日本開明之程度,
  而以納曼之言為宜。
  從羅特之有識尚且如此,況他人乎?
  余之不平益深,飲啖皆不覺其味。
              ——德國日記

  瘋狂的掌聲久久不止。
  “波撒!”
  “蓋斯娜!蓋斯娜!”
  一群亢奮的學生齊聲呼喊演員的名字,扮演伊麗莎白的蓋斯娜和扮演唐·卡羅王子的波撒一出場,掌聲更加狂熱。“Bravo!”的喊聲淹沒整個德國劇院。
  “席勒万歲!”
  一個渾然忘我的年輕人為已經死了八十多年的作者歡呼,狂亂地揮舞手臂。
  森林太郎的視線從美麗的蓋斯娜身上轉向狂熱的人群。表演确實精彩,但人們激動的模樣反而令他自陶醉中清醒。
  ——因為這里是德國啊。
  一個突如其來的想法浮現在林太郎腦海,令他几近痛苦地意識到他和學生之間的距离。
  席勒以“威廉·泰爾”為晚年的巔峰代表作,終生一以貫之地描述對專制的憤怒和對自由的憧憬。“唐·卡羅”也不例外,主題描寫西班牙王子唐·卡羅的未婚妻伊麗莎白為父王菲利浦二世所奪,尖銳地揭發在荷蘭獨立戰爭的背景下,專制君王的橫征暴斂及宗教審判的殘酷。
  學生的狂熱中或許有對演技的贊賞,同時也包含了日耳曼民族對席勒這部作品,強調人類高貴精神的理想主義傾向的共鳴,但是最令他們亢奮的還是從專制下解放的怒吼吧。
  對年輕學生而言,威廉一世和俾斯麥統治下的新帝國,仍是個專制政權。事實上,威廉一世是君權神授說的信徒,一八四八年三月革命時,他被視為專制主義的代表而倍受脅迫,甚至還流亡倫敦。一八七八年又發生兩次暗殺國王事件,俾斯麥趁此机會制定有名的“社會主義鎮壓法”。所以,這些年輕人是在贊美追求真正自由的席勒。
  ——但是,我連這种自由都沒有。
  這時,身邊的岡本修治輕拍他的肩膀,林太郎才回過神來。場內的興奮不知何時已然平息,人們魚貫走向出口。他慌忙起身。
  “太精彩了!波撒演得好,但蓋斯娜……”
  走出大廳,話才說到一半的岡本突然住口,走向一位二十四、五歲的女性。那是一位金發微卷、气質高雅的美女,清澄的藍色眼眸深處暗藏著激烈的熱情和強烈的意志。卻又帶點淡淡的憂郁,与蓋斯娜有几分神似。
  岡本和她談了几句話之后,回頭向林太郎招手。
  “我為你們介紹一下。這是我的朋友森林太郎,陸軍一等軍醫,目前在柯霍研究院研究細菌學,對文學很有興趣。……這位是閨閣詩人弗蘿蘭·華爾泰,是《憧憬》的作者。”
  這名字和詩集,林太郎都是第一次听到,但總覺得曾經在哪里見過這位女士,可是記憶模糊,或許是記錯了。
  “我叫克拉拉·華爾泰,請多指教。”她微笑著說:“你和席勒也算是同行哩。”
  林太郎胸口一動。
  席勒曾在故鄉蘇瓦文擔任軍醫,克拉拉是指這件事,并沒有其他意思,但听在他耳中,卻有深刻的嘲諷之意。
  ——軍醫席勒因為處女作《強盜》(Die Rauber)触怒暴君歐根公爵而下獄,并禁止他從事創作活動,于是他毅然決然离鄉而去。……為何把自己与席勒相提并論呢?
  林太郎似要拂去這層不悅想法而搜尋寒暄語句。
  “不敢當,能在舒曼街上會見克拉拉小姐,實在光榮。”
  德國劇院在舒曼街上,而舒曼的妻子克拉拉帶著一顆被布拉姆斯求愛所攪亂的心,一路演奏瘋狂而死的丈夫遺作的傳說更是有名。
  克拉拉·華爾泰似乎對這富于机智的問候很滿意。
  “希望還有机會相見,我先告辭了。”
  目送她的背影,森林太郎胸中毫無來由地咀嚼著三個字:自由、愛情以及憧憬……
  號角啤酒屋——
  和戶外的冰寒完全相反的悶暖空气、煙霧繚繞中笑語嬌聲不斷。有蓋的重金屬制大啤酒杯干杯的聲音、小夜曲、時髦男子、年輕人、波希米亞人、小演員、芭蕾舞娘、裁縫,還有臉頰紅通通的賣花女。
  森林太郎和岡本修治及兩位女孩共坐一桌。貝妲·舒密特和愛麗絲·哲格特——十九歲和十七歲的維多利亞劇場芭蕾舞娘。她們還不是主角,只是四人一組伴舞的窮舞娘。
  今天的芭蕾舞娘和當時的芭蕾舞娘有很大的差距。根据森歐外的處女作《舞姬》中的描述,她們“猶如詩人哈克侖德爾所說的當世奴隸,命運短暫無常。”“她們受制于微薄的薪資”,“只有進入劇場舞台時才擦上紅粉,穿上美麗的衣裳,平時個人衣食尚且不足”,“因此不墜入賤業者几希。”
  當然,薪資微薄這一點是當時職業婦女共同的悲哀,并非只有芭蕾舞娘受此待遇,但因為她們是華麗矯飾包裝起來的職業,因此現實更顯悲哀。芭蕾本是宮廷庇護下發展起來的藝術,前提是必須要有贊助人,芭蕾舞娘又多姣美女子,因此性關系雜亂也是事實。
  貝妲和愛麗絲是還沒有沾染這种習气的清純姑娘,乍看肉感多情且性格奔放的貝妲,對心愛的男人卻惊人地忠實;愛麗絲則很天真,像小孩般惹人疼惜。
  林太郎不太清楚岡本修治和貝妲成為情侶的經過。
  大概是在岡本放棄法律、開始自謀生活的艱難時期,遇到因父親過世而受苦的貝妲,兩人同病相怜,因而萌生激烈的愛情吧。無論如何,他們現在難分難舍,背著不喜歡女儿和异鄉人交往的貝妲母親約會。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岡本經常約了林太郎,貝妲則約了愛麗絲,四個人一起聚會。因此聚會常是由岡本主導,貝妲則是健談。
  但是,今晚情況有些不同。
  貝妲沉默不語,臉色難看,就連岡本蓄意化解她愁緒的笑話,也只引來她聊盡義務似地微笑。沉悶的气氛自然感染到其他的人,在那間豪爽喧鬧的啤酒屋中,林太郎這一桌特別突出。
  “貝妲,怎么了?不舒服嗎?”岡本忍不住問。“這陣子你有些奇怪,要不要讓森君看一看?”
  “不要緊,我只是有點累。”
  貝妲幽幽地說。她凝視岡本好一會儿,突然眼眸一濕,靠在他肩上。
  “修治,求求你,千万不要拋棄我。”
  “貝妲,這個時候怎么說這些?”
  “我……只要稍稍离開你一下就受不了……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看到像是發燒囈語般的貝妲,就連岡本也一臉迷惑。
  “可是,說放心不下媽媽的也是你呀。是不是你母親又說了什么?”
  “呃,我……”愛麗絲怯生生地從旁插嘴:“我今晚得早點回去,不好意思,我先告辭了。”
  林太郎覺得待在這對气氛凝重的情侶身邊相當困窘。
  “那么,我先送愛麗絲回去,你們慢慢聊吧。”
  “森君,對不起。”
  留下尷尬的岡本和垂頭不語的貝妲,林太郎和愛麗絲离開了啤酒屋。
  屋外是德國冬天特有的天气,厚厚的云層遮掩了天空的星光,枝干光禿的七葉樹在霧中隱約可見,冷風呼嘯過寒凍的街道。
  “貝妲怎么了?你知道嗎?”
  愛麗絲輕輕歎口气,暖暖的气息在黑暗中形成一股白煙,旋即消失。
  “我也不是很清楚,好象是團長塔貝克對她說了些討厭的話。”
  “是要裁掉她嗎?”
  “好象不是。貝妲舞跳得好,也很受歡迎。”
  “那么是團長對貝妲有非分之想,仗勢為難貝妲。”
  “如果是這樣還好,”愛麗絲呼出一口气。“塔貝克不知受誰委托,背地里做些拉皮條的勾當。過去也有這种事,他對我們就像野狼般張牙舞爪,對某些人又像狗一樣搖尾乞怜,所以我們都叫他狼狗。”
  “他是有點不對勁。貝妲不能轉到別的劇院嗎?”
  “別說這种傻話,你想塔貝克會悶不吭聲地讓貝妲轉到別的地方去嗎?”
  愛麗絲童稚的臉上突然浮現老气橫秋的表情。
  “塔貝克只要招呼各劇院一聲,貝妲就別想再上舞台跳舞了。而且,就算能轉到別的舞團,環境也不會有太大的變化,那些團長、監督都一樣,都是狼狗!”
  林太郎沉默了。就像自已被鐵鏈鎖在祖國和軍務上一樣,貝妲和愛麗絲她們也被一條粗鏈五花大綁,大家都想獲得解脫而無謂地掙扎。
  “這件事你別告訴岡本先生,因為貝妲也沒說得很清楚,我只是怀疑罷了。”
  “我知道。”
  林太郎點點頭。以岡本那种易怒的性格,脾气一上來,不知會做出什么事,而且因為他常跑維多利亞劇院的后台,和塔貝克起過爭執,這种事還是別讓他知道比較好。
  “可是……”愛麗絲停頓一下才幽幽地說:“我倒羡慕貝妲……”
  林太郎不覺止步,愛麗絲也停下來,抬起快要哭出來的臉,藍色瞳孔中閃爍著責備他舉棋不定的光芒。
  “愛麗絲……”
  林太郎聲音有些嘶啞,愛麗絲突然眼眶含淚,出現小女孩鬧別扭的表情。
  “傻瓜!林太郎你這傻瓜!”
  愛麗絲扑上林太郎的胸前,他像捧著脆弱易碎的物体般輕輕擁著她苗條的身体。
  ——愛麗絲确實是個可愛的女孩,但是自己真的愛她嗎?就算是,他可以陷入其中嗎?自己不久就要回日本,要她這么年輕就為情傷心,也未免太可怜了。或許他不該這樣凡事舉棋不定,弄得所有的事都是這么半吊子。自己不喜歡軍方的工作,卻也無法效法席勒遠走他鄉。愛麗絲雖然可愛,自己卻無法愛上她……
  這時,林太郎瞧見轉角的街燈下有兩個人影。他們很快繞到對街消失蹤影,他雖然沒有絕對把握,但可以确定他們是日本人,而且是認識的人,似乎就是對他不怀好意的軍醫谷口謙和日本公使館書記官村獺康彥。
  林太郎的手臂不自覺用了力,心里燃起一股抗拒意識,一掃方才的迷惘。他撫摸愛麗絲的臉頰,輕輕托起她的臉。
  愛麗絲閉上濕潤的眼眸,張開花蕾般的雙唇,微微喘息著。
  自己對愛麗絲抱持著什么樣的感情呢?獨自走在深夜的街頭,森林太郎想著。
  追根究底來看,那可能是一种對弱者的同情,或是再加上對生活在文明社會陰影下的弱勢族群所產生的親切感。
  在此以前,林太郎不時從社會低層的女孩身上獲得難以忘怀的印象,像德勒斯登的賣酒少女,慕尼黑的賣花女和馬戲團的少女等。雖然他和她們并沒有特別的接触,只是擦肩而陌生人。
  或許這种感覺來自林太郎對中國古典詩詞的素養,他受唐朝詩人白居易的影響相當大。
  白居易在著名長詩《琵琶行》中,切切訴說著對彈琵琶的落魄婦女的同情。在深入揭發世相的《新樂府》或其他作品中,也顯示出他對貧窮不幸的人与弱者的深切同情,而這些都喚起了林太郎的感動与共識。后來他寫在《德國日記》附錄中的“詠柏林婦人七絕句”,也都取材自下層階級婦女,如試衣娘子(模特儿)、賣漿婦(賣蘇打水的)、歌妓、家婢、私窩儿(娼妓)、露市婆(走賣老婦)等。
  但是,在林太郎內心深處,仍潛藏著比文學性關怀還更切實的感情,縱使他自己不想承認,但也不能否認。
  森林太郎是日本這個未開化國家的國民,就像捧著几束鮮花巡繞酒場的賣花少女一樣,他也稱不上是德國這個文明社會的正式伙伴。這种疏离感使他對貧窮少女多少產生一些莫名的親切感。
  當時,在德國的日本人并沒有受到冷淡的待遇,尤其像林太郎這种人,反而受到最高級的禮遇。他和一流學者、軍人交往,應邀參加宮廷舞會,和貴族千金親切交談,几乎所有人都以平等的態度看待他。
  但是,當他們看待日本這個國家時,情況又另當別論了。日本受到國際重視,是在一八九四年中日甲午戰爭以后,因此在一八八八年,歐洲對日本的評价還是很低。
  地質學者艾德蒙·納曼曾在德勒斯登的地質學協會中,談到在日本的見聞。當他指摘日本的落后時,森林太郎不覺激憤填膺。他在酒會中假借酒意報了一箭之仇后,又在慕尼黑的“匯報”上針對這個問題和納曼打起筆戰。
  經過這層体驗后,他才知道自己面對的終究是一堵偏見的厚牆。平常見地十足的有識之士,不論表面如何,骨子里仍然和納曼站在同一陣線,讓林太郎深感失望。
  總而言之,對德國人來說,森林太郎是特別的日本人。但不論他們如何禮遇他,他終究是日本人,終究無法跳脫這個框限。
  回想起來,自從踏上德國土地后,林太郎真是一路緊張走來。他自視為日本的代表,絕不能做出讓德國人瞧不起的事。這种心情讓他的神經無時無刻不緊繃著。看戲、听音樂、和大學同學喝酒喧鬧,對他來說,都是一种考驗,是向德國人學習教養的場合。
  過去,林太郎并未特別強烈意識到這一點,偶爾自省,對自己能一路堅持過來也有些得意。然而,得意的本身不也正是他一路緊張活過來的證据嗎?
  他對賣花女或愛麗絲那种攙雜著同情的親切感,就是由此而生。在她們面前,林太郎沒有必要緊張,可以感受到人与人之間极其自然的親密感。
  對林太郎來說,愛麗絲意味著窒息生活中的小小解脫,在她那可愛專情的藍色眼眸前,他多少可以忘掉一些壓迫感和郁積的苦惱。
  但在另一方面,林太郎覺得愛麗絲有所不足也是事實。無論從年齡、教養程度來看,愛麗絲都太過幼稚。當他背誦海涅的情詩時,愛麗絲會靜靜听得出神,但若想和她討論海涅的自由主義思想以及他的諷刺敘事詩《德國冬天的故事》時,根本話不投机。愛麗絲無法像今晚才認識的克拉拉·華爾泰那樣,在一句寒暄中閃現知性的光芒。
  戀愛本來就是帶有极度緊張感的一种精神体驗。對方的無心動作或是普通言詞,似乎都含有重大的意義,并從中感到一絲新鮮的惊喜与愉悅的刺激——這才是戀愛。遺憾的是,和愛麗絲交往,林太郎無法体會到這种刺激与緊張。當然,戀愛也可能突如其來,或許某一天他會突然改變對愛麗絲的看法,得到他所想要的……
  一方面想從緊張中獲得解放,另一方面卻又追求緊張感,這种心理真是矛盾。不過,這兩种緊張還是稍有不同,何況人本來就充滿矛盾。
  林太郎轉入擁擠狹窄的克羅斯塔街,茫然想起今晚岡本和貝妲的樣子,以及愛麗絲等待他親吻的臉,突然對自己生起气來。
  不久,他發現眼中愛麗絲的形影,不知不覺間變成另外一個人,是克拉拉·華爾泰。他有些困惑,更加生气,用力地甩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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