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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在蒙地卡羅飯店里,蓋伊倚靠在床旁的牆上,看著安翻閱他從梅特嘉夫帶來的家庭相簿。他跟安相處的這最后兩天真是一段美妙的時光。明天他將前往梅特嘉夫,然后再去佛羅里達。布瑞哈特先生已在三天前拍了封電報過來,說那份委托案仍由他來負責。那是為期六個月的工作,而他們的屋子也將于十二月開工。現在他有錢蓋房子,也有錢辦离婚手續了。
  “你知道,”他平靜地說,“如果我沒接棕桐灘的工作,如果我明天必須回到紐約去工作,我會那么做的,而且什么工作都接。”
  但几乎在說出這些話的同時,他了解到棕櫚灘案一事給了他勇气、動力、意志,或任何他尚未言諭的事物;他了解若是接不成棕櫚灘案,那么和安相處的這几天,只會帶給他一股罪惡感。
  “但你不必這么做呀。”
  安終于開口說。她的頭彎得更低地看相簿。
  他笑了笑。知道她几乎沒听他說話。而事實上,他剛才說的話并不重要,因為安明白一切。他和她一起低頭看相簿,說明她指問的人的身份,心情愉快地看著她檢視他的連頁照片,那是他嬰儿期到約二十歲時的照片,是他母親替他收集的。每一張照片中的他都笑容可掬,一頭黑色的亂發襯托出一張比現在更頑強、更率性的臉孔。
  “相片里的我看起來夠快樂嗎?”他問道。
  她對他眨眨眼。
  “而且非常英俊。沒有蜜芮恩的照片嗎?”
  她用拇指快速滑過相簿上其余未翻過的頁數。
  “沒有。”蓋伊說。
  “很高興你帶來了這本相簿。”
  “如果我母親知道相簿跑到墨西哥來,她會要我的命的。”他把相簿放回小提箱中,這樣他就不可能會忘了帶走。“這是与一家人相識最有人情味的方式。”
  “蓋伊,我讓你受了很多苦嗎?”
  她哀怨的語气令他一笑。
  “沒有!我一點儿都不在意!”
  他在床上坐下,也把她拉過來一起坐。他已見過安所有的親戚,在福克納家族的周日晚上大小聚餐和宴會上見過,有時一次二、三人,有時一次見了十几個人。他們家族常開玩笑說,所有姓福克納、姓衛德爾和姓莫瑞森的人,全都住到紐約州或長島去了。不知怎么的,他喜歡她有這么多的親戚。去年他在福克納家度過的耶誕節是他一生中過得最快樂的耶誕節。他親吻她的兩頰,然后吻她的唇。低下頭時,他看到安畫在蒙地卡羅飯店信紙上的設計圖擺在床罩上,于是隨手把圖收成整齊的一疊。那是這天下午他們去參觀墨西哥國家博物館后,她想到的設計概念,圖中的線條跟他自己的草稿一樣,下筆既粗黑又明确。
  “我正在想這棟屋子,安。”
  “你要蓋大屋子。”
  他一笑。
  “沒錯。”
  “那我們就住大屋子吧。”
  她在他怀中松弛全身。兩人不約而同地歎了口气,她出聲笑了片刻,他將她抱得更緊。
  這是她第一次對屋子的大小持贊同意見。屋子將呈丫字型,原來問題在于是否要省去屋子的前桁架,但蓋伊只想用兩根桁架。這將耗資甚鉅,遠超過二万元,但蓋伊預料棕櫚灘案一定會引來一堆私人委托案,那都是些既快又好賺錢的工作。安曾說過,她父親認為建造一間正面邊廂給他們當結婚禮物是再好不過的了,但對蓋伊而言,建邊廂這件事似乎跟拆除它一樣的不可能。他可以看見房中的棕色大書桌明顯襯托出白光閃閃的屋子。屋子突出于他曾在康乃狄克州南部小城阿爾頓鎮附近看過的某种白色岩床上,呈長形,低矮,屋頂平坦,仿佛是用法術從岩床之中創建出來似的,像是水晶。
  “我說不定會叫它‘水晶屋’。”蓋伊說。
  安抬頭凝視天花板沉思。
  “我不太喜歡給屋子命名——屋名。也許我不喜歡‘水晶’這名字。”
  蓋伊略感傷心。
  “這名字比‘阿爾頓’好得多了,比那些乏味無趣的名字好多了!對你來說,阿爾頓是新英格蘭。就拿得州——”
  “好吧,你取得州式的名字,我就取新英格蘭式的。”
  安笑著立即阻止蓋伊再說下去,因為實際上是她喜歡得州,蓋伊喜歡新英格蘭。
  蓋伊看著電話,有种它將鳴響的奇妙預感。他覺得頭有些昏眩,仿佛服了一些藥性溫和、令人安樂的藥似的。安說是高度使得人在墨西哥市時會有那种感覺。
  “我覺得今晚好像可以打電話叫蜜芮恩出來談談,而且一切將十分順利。”蓋伊慢條斯理地說。“我好像可以說出我該說的話。”
  “電話就在那儿呀。”安非常正經八百地說。
  几秒鐘過后,他听見安的歎气聲。
  “几點了?”她坐起身問。“我跟媽說我十二點會回去。”
  “十一點七分了。”
  “你不覺得有點儿餓了嗎?”
  他們從樓下餐廳點了些東西上來吃。送來的火腿片和蛋糊成一盤朱紅,但他們認為味道還相當不錯。
  “我很高興你到墨西哥來。”安說。“墨西哥像是某樣我熟悉而你卻不認識的東西,我希望你對他有所認識。只有墨西哥市与眾不同。”她一邊慢慢地吃東西一邊繼續說:“它跟巴黎或維也納一樣有古都風情,無論曾在這里發生過什么事,你都會想重返此地。”
  蓋伊皺起了眉頭。有一年夏天,他跟一位叫羅伯特·崔哲的加拿大工程師去過巴黎和維也納,當時兩人都身無分文,那并不是安所知的巴黎和維也納。他低頭看看她遞過來的奶油甜卷。有時候他強烈地想要知道安所知的每項經驗,想知道她重年時每個時刻發生了什么事。
  “你說不論在這里發生過什么事,是什么意思呀?”
  “我的意思是說不論是否生了病,或是遭搶劫。”她抬頭看他,笑了笑。但房內燈光從她的灰藍色眼眸中透出新月般的白熱之光,增添她臉上一股神秘的哀戚感。“我想是它的矛盾讓它如此迷人吧。像有些具有不可思議的矛盾特質的人也特別迷人。”
  蓋伊凝視著她,一只手指鉤在咖啡杯把手上。不知怎么地,她的心情,或者也許是她所說的話,讓他自覺矮了一截。
  “很抱歉我毫無任何不可思議的矛盾特質。”
  “噢—呵—呵!”
  然后她突然爆笑出聲,那熟悉的歡樂笑法,即使在她嘲弄他,即使在她不打算為自己辯白的時候,都會讓他大為高興。
  他躍身站起。
  “再來些蛋糕如何?我要像個精靈般變出一個蛋糕,一個神奇的蛋糕!”
  他從他的小提箱一角取出一個餅干盒。他一直到此刻才想起這個蛋糕,它是他母親用他常在早餐時盛贊有加的黑莓醬為他焙制成的蛋糕。
  安打電話到樓下酒吧,點了一种她知道的特殊利口酒。這种利口酒跟那個紫色蛋糕一樣是深紫色,盛在大概不比一根手指大的有腳玻璃杯中。侍者才剛离去,他們正舉杯欲飲之際,電話鈴聲大作,急躁而叨絮。
  “大概是媽打來的。”安說。
  蓋伊接起電話,听見一個在跟接線生交談的模糊說話聲,接著這聲音漸漸增大,又焦慮又高亢,是他母親的聲音:
  “喂?”
  “喂,媽。”
  “蓋伊,出事了。”
  “怎樣了?”
  “是蜜芮恩。”
  “她怎么了?”
  蓋伊把話筒緊壓在耳朵上,轉身面向安,只見她正看著他,而且變了臉色。
  “她被人殺死了,蓋伊。昨晚——”她停了下來,不說話。
  “什么,媽?”
  “是昨晚發生的事。”她說話的聲調高亢而慎重,蓋伊一生中只听過一兩次母親用這种口气說話。“蓋伊,她被人謀殺了。”
  “謀殺!”
  “蓋伊,什么?”安邊站起身邊問。
  “明晚在湖邊發生的。警方什么都不知道。”
  “你——”
  “你能回家來嗎,蓋伊?”
  “好的,媽——她怎么死的?”他愚蠢地問道,手上絞弄著電話線,仿佛他可以從它兩個舊式的零件中絞弄出消息似的。“她怎么死的?”
  “被掐死的。”簡單的一句回答,然后是一片沉寂。
  “你有沒有——”他開口問,“是——”
  “蓋伊,什么事呀?”安扯住他的手臂。
  “我會盡快赶回家,媽,今晚。不要擔心。我會很快回去的,再見。”他慢慢挂上電話,轉身面向安。“是蜜芮恩出事了。蜜芮恩被人殺死了。”
  安低聲說:
  “你剛剛說——被謀殺?”
  蓋伊點點頭,但他突然想到這可能是誤傳。如果這只是個傳聞——
  “什么時候的事?”
  但這是昨晚的事。
  “她說是昨晚。”
  “警方知道是誰干的嗎?”
  “不知道。我今晚就得走了。”
  “我的天哪。”
  他看看靜止不動的站在他面前的安。
  “我今晚就得走。”
  他再說一次,感到一陣目眩眼花。然后他轉身來到電話前,撥電話預打机位,但最后卻是安替他訂的机位,她在電話里快速的用西班牙語訂妥。
  他開始整理行李。把他少得可怜的几件東西收進小提箱中這一件事,似乎就花了他几個小時。他凝視著棕色大書桌,心里納悶著是否已查遍書桌每個抽屜,以确定每件東西是不是都拿出來了。這時,在他見到白屋景象的地方,出現了一張笑臉,先是新月形的嘴,然后是整張臉——布魯諾的臉,他的舌頭淫猥地卷舔著上唇,接著是無聲的抽搐式笑聲再起,晃動了懸在額前的條狀發束。蓋伊對著安皺眉。
  “怎么了,蓋伊?”
  “沒什么。”他說。
  他看起來有什么不對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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