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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布魯諾并不想去海地,但海地可讓他避避風頭。紐約、佛羅里達或美國本土的任何地方,只要是蓋伊也在那里、又不愿見他的地方都是個傷心地。為了抹去他的痛苦和郁悶,他在大內克區的家中已灌下了很多酒,而且為了讓自己有事做,已用步幅測出屋子和庭院的大小,用裁縫師的卷尺測出他父親房間的大小,他頑強的彎身移步,測了又再測,像是有時只微微晃离既定軌道而不知疲倦為何物的自動操作裝置般,顯露出這是酒醉而非混亂。因此他在見過蓋伊后,花了十天的時間等待他母親及其友人愛莉絲·蕾芬威爾做好前往海地的准備。
  有好些時候,他感到自己處于某种至今仍不可解的變態階段。他在屋內、房間中獨處時,覺得他已做出的事像頂皇冠般栖置在他頭上,但卻是一頂其他的人看不到的皇冠。他的淚水能很輕易快速地便決堤奔流。這時候他想要有份魚子醬三明治當午餐,因為他有資格吃些又大又黑的最上等魚子醬,而當家里只有紅色魚子醬時,他便叫赫伯特出門去買些黑色魚子醬回來。他吃了四分之一個烤過的三明治,喝了一口摻水威士忌,然后凝視著烤過的三角形三明治,差點儿就睡著了,終于他一手抓起三明治。他一直瞪著它,直到它不再是個三明治,也瞪著裝了酒的杯子,直到它不再是個杯子,而只有杯中的金黃色液体是他自己的一部分,于是他一口干了它。空杯子和卷曲的三明治是嘲弄并責問他是否有權使用它們的生命体。就在這時,一輛屠夫的卡車駛离車道而去,布魯諾還皺起眉頭看它离去,因為一切突然都鮮活了起來,而且正飛快地要逃离他——卡車、三明治和杯子,以及逃不了的林木和囚禁他的這棟屋子一樣,都流露一股輕蔑。他同時用兩拳擊打牆壁,然后一把抓起三明治,打碎它無禮的三角形開口,再一片片地把它丟進空蕩蕩的壁爐去燒,黑色魚子醬像許多垂死的小人般彈跳,每一撮都是一條人命。
  愛莉絲·蕾芬威爾、他母親和他,以及兩名波多黎各人在內的四位船員,于一月中旬乘蒸汽游艇“神仙王子號”前往海地,這艘游艇是愛莉絲花了整整秋冬兩季的時間從她前夫那儿揪奪過來的。這一趟旅行是為了慶祝她第三度离婚,她在几個月之前就邀了布魯諾和他母親同行。出航的愉快心情激使他在最初几天里裝出漠不關心和厭煩的樣子。沒有人注意他。愛莉絲和他母親几天來整個下午和晚上都在船艙中談天說地,早上則在睡覺。為了向自己證明,在跟愛莉絲這么個老女人一起被關在船上一個月之久的乏味前景下,他也能夠快樂度過,布魯諾說服自己,他已相當疲于留意不讓警方追查到他,而且他需要空閒的時間來想出除掉他父親的辦法。他也推斷,時間過得越久,蓋伊就越有可能會改變態度。
  他在船上仔細規划了謀殺他父親的兩三個主要計划,其他計划只須以這些計划為主軸就對了。他深以他的計划為傲——一是在他父親的臥室用槍行凶,一是用刀,而且有兩种逃跑方式;另一個方式是趁他父親每天晚上六點半在車庫停車時,用槍、用刀行凶,或徒手勒死他。最后一個計划的不利之處,是作案環境不夠暗,但相對的,其手法簡單,彌補了這點不足。他几乎听得到他的計划順利進行而發出的“喀嗒、喀嗒”聲。然而,每次他完成一張詳細的草圖時,就覺得必須把它撕碎,以保安全。他便這樣不休不止地畫了圖,又把它撕碎。在神仙王子號繞轉過梅西岬,開往海地首都王子港的途中,他已在巴爾港灣到維京群島最南端的海上,一路撒下許多被他細分過的計划种子了。
  “一個配我王子號气質的气派港口!”
  愛莉絲大叫著,趁著与他母親談話暫歇之時,輕松一下腦子。
  在离她們有段距离的轉角陰影下,布魯諾慌亂地收起他作過畫的紙張,抬起頭來。在海平線的左方,看得見成一灰色虛線的陸地。海地到了。見了它反而比未見它時倍感它似乎遙遠陌生,他离蓋伊越來越遠了。他從躺椅上爬起身來,走到左舷欄杆旁。他們將在海地玩几天后才繼續上路,然后將再進一步往南行。布魯諾紋絲不動地站著,感到挫折感在体內一陣一陣地腐蝕著他,正如此刻直晒著他蒼白腿肚的熱帶陽光要熔化他一般。他猝然將計划書撕成碎片,雙手越過舷側一攤,讓紙片隨風散落。乖張的風勢將碎片吹向前方。
  當然,跟計划一樣重要的是找人來執行。他心想,要不是無論計划有多詳盡,他父親的私家偵探哲拉德都會盯住他不放的現實顧忌,他會自己動手的。此外,他想再測試一下他的無動机計划。找麥特·雷文或是卡洛斯吧——問題是他認識他們。而且在不知對方是否會同意的情況下,便設法与之交涉是很危險的事。布魯諾見過麥特几次了,一直沒机會提起此事。
  王子港發生了某件布魯諾永遠不會忘記的事。他在第二天下午要回船上時,從橫跨船和碼頭之間的踏板上掉下海去。
  當天熱气彌漫的高溫使他一陣茫然,而蘭姆酒使情況更糟,讓他覺得更熱。從城堡飯店要回船上拿他母親的夜用鞋途中,他在海岸街道附近的一家酒吧駐足,喝了杯加冰塊的威士忌。船員中有一位波多黎各人,布魯諾第一眼就很不喜歡他,結果那人也在酒吧內,還喝得酩酊大醉,一副他擁有此鎮,擁有神仙王子號和其余的拉丁美洲國土似地四處咆哮著。他叫布魯諾“白鬼”和其他許多布魯諾听不懂、卻讓他人大笑的稱呼。布魯諾神情尊貴地走出酒吧,他太疲倦而且不屑跟他斗,心里悄悄地下定決心要把此事告訴愛莉絲,讓那個波多黎各人吃不完兜著走,再將他列入黑名單。离船一條街遠的地方,那個波多黎各人赶了上來,還一直講個不停。然后在走上踏板時,布魯諾一個踉蹌,翻過扶手繩,掉入肮髒的海水中。他不能說是那個波多黎各人推他落水的,因為他并未動手。那個波多黎各人和另一個也在大笑的水手把他拉出水面,再拖他回船上的床舖。布魯諾爬下床舖,拿出蘭姆酒瓶,馬上就對著瓶口喝了几口,然后就連濕內衣也不脫的“叭”地一聲扑倒在床上睡著了。
  后來,他母親和愛莉絲進房來把他搖醒。
  “怎么了?”她們一直發問,卻又嗤嗤笑個不停,因此几乎話都說不清。“怎么了,查理?”
  她們的身影在他眼中模糊不清,但笑聲卻很尖銳。愛莉絲的手放在他肩上,使他畏縮了一下。他無法開口說話,但他知道他想要說什么。他想說如果她們沒有蓋伊的消息,那還在他房間里做什么?
  “什么?什么人呀?”他母親問。
  “走開!”他大喊一聲,而且指的是她們兩人。
  “噢,他瘋了。”他母親悲痛地說,仿佛他是垂死的病人似的。“可怜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
  布魯諾突然左右扭動頭部,以避開迎上前來的冰涼面巾。他恨她們兩個人,他也恨蓋伊!他為他殺了人,為他巧妙地避開警方,在他要他別做聲時便默不吭聲,為他掉進臭死人的海水中,而蓋伊卻連見也不想見他!蓋伊把時間都拿去陪女人!蓋伊不是害怕或不快樂,只是沒時間陪他!他曾三次在紐約蓋伊家附近看見那女人!如果她在這里,他就會像殺蜜芮恩一樣地殺了她。
  “查理!查理!噓!”
  蓋伊會再婚,而且永遠撥不出時間給他。瞧這個女人當他是個傻子似地戲弄他時,誰會同情他!他在墨西哥成天和她見面,不只是拜訪友人。難怪他想擺脫蜜芮恩!他在火車上甚至沒提到安·福克納!蓋伊利用了他!也許無論喜不喜歡,蓋伊會去殺了他的父親。任何人都能殺人的,布魯諾記得,蓋伊并不相信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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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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