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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霍頓、霍頓和奇斯建筑公司的接待員交給他一份留言,查爾士·布魯諾來電,并留了電話號碼。是大內克區的電話號碼。
  “謝謝。”
  蓋伊說完,便繼續走過大廳。
  假定這家公司記錄了往來電話內容。他們其實并未記錄,但假定他們留了記錄。假定布魯諾哪一天順道來訪。但霍頓、霍頓和奇斯公司內部爛透了,多個布魯諾也沒事。這不正是他為何讓自己沉浸在這個他厭惡的環境里,幻想這是种贖罪、幻想自己在這儿會舒服些的原因嗎?
  蓋伊走進有大天窗和真皮沙發的休息室,點起一根煙。曼華林和威廉斯,這家公司旗下頂尖的兩位建筑師,正端坐在真皮大扶手椅中,閱覽著公司的報告。蓋伊望向窗外時,感覺到他們飄來的目光。他們一直在注意他,因為大家認定他是特別了不起的人,是天才,小霍頓已向大家保證這一點了,那么他還在這里做什么呢?當然,他可能比大家認為的還一文不名,而且他才剛新婚,但除開這一點和布隆克斯醫院的委托案不談,他顯然十分緊張,有志難伸。第一流的人才也有不得志的時候,他們會對自己這樣說。因此為什么該對接下一份舒适的工作有所顧忌呢?蓋伊俯視著樓下污穢混亂的片片曼哈頓屋頂和街道,它們看起來像是一座規划錯誤的城市平面模型。
  他轉過頭來時,曼華林像個小學生般調開了眼神。
  他一個早上都在他已接手好几天的工作上打混。慢慢來,他們對他說。他所要做的只是應付客戶所需,并在設計圖上簽名即可。現在,這項工作是為韋斯徹斯特市的一個富裕小社區建造一棟百貨公司,而客戶要求的是像一棟舊式大宅邸的建筑物,要和市鎮搭調,也只要略帶現代感,懂嗎?對方還特別指名由蓋伊·丹尼爾·漢茲來設計。蓋伊把頭腦調至畫卡通的程度就能輕易解決此案,但它确實將會是百貨公司的事實,不斷讓他考慮到某些實用性的需求。他一整個早上都在涂涂擦擦和削鉛筆,認為他還要再多花四五天的時間,也就是要到下星期,他才能定案,即使是個粗略的概念也罷,以便展示給客戶看。
  “查爾士·布魯諾今晚也會來。”安這天晚上從家中廚房扯著嗓門說。
  “什么!”
  蓋伊推開隔板進來。
  “他不是叫這名字嗎?我們在婚禮上見到的那個年輕人呀!”
  安正在砧板上把蔥切細。
  “你邀他來的?”
  “他似乎听說了此事,于是打了通電話來,算是不請自來吧!”安回答的態度十分地漫不經心,致使他升起一層她可能在試探他的胡猜疑慮,脊柱上微微竄起一股寒意。“海柔——不要用牛奶,我的天使,冰箱里有很多乳酪呀!”
  蓋伊看著海柔在裝有攪碎的意大利干酪的碗旁把乳酷罐放下。
  “你介意他來嗎,蓋伊?”安問他。
  “不會呀,不過他不是我的朋友,你知道。”
  他不自然地移步走向置物架,取出擦鞋盒。他怎么能阻止他來呢?應該有辦法的,然而即便他絞盡腦汁,他知道他也想不出辦法。
  “你介意喔。”安笑著說。
  “我認為他可以說是沒有教養的人,如此而已。”
  “不准人來參加喬遷喜宴會帶來不幸的。你不知道這回事嗎?”
  布魯諾抵達時,兩眼是紅通的。其他的每個客人都對這新屋抒發意見,但布魯諾長驅直入到磚紅和油綠色的客廳里,仿佛他以前來過此地一百次似的。或者仿佛他住在此地似的,蓋伊在向布魯諾介紹房內擺設時心里這么想著。布魯諾咧嘴笑著,很興奮地集中注意力在蓋伊和安的身上,几乎都不回應別人的問候——有兩三個人看似認識他的樣子,蓋伊心想——他只回應了來自長島孟西公園的柴斯特·波提拿夫太太的問候,一副他鄉遇故知似地用兩手跟她握手。蓋伊則嫌惡地看著波提拿夫太太以大大的友善笑臉迎視布魯諾。
  “一切都好嗎?”布魯諾為自己拿了杯酒之后問蓋伊。
  “好呀,很好。”
  蓋伊決意即使必須麻醉自己,也要表現鎮靜。他在廚房已經喝下兩三杯純酒了。但他卻發現自己向后退移,朝客廳一角峭立的螺旋梯方向走避。只要一下子,他心想,只要讓他能确定方向就好了。他跑上樓去,走進臥房,把冰涼的手靠放在前額上,又慢慢地滑下臉龐。
  “對不起,我還在四處探看。”房間另一端傳來這句話。“這真是很棒的屋子,蓋伊,我得暫時回到十九世紀來好好感受一下呢。”
  安在百慕達念書時期的朋友海倫·黑邦正站在大書桌旁。就是小手槍的藏匿之處,蓋伊心想。
  “請不要拘束,我只是上來拿手帕的。你手中的酒味道好嗎?”
  蓋伊拉出最右上方的抽屜,里頭有他不想要的槍和他也不需要的手帕。
  “嗯,比我的情況好。”
  海倫正處于另一個“躁狂”期。她是個商業藝術家,安認為她是個优秀的商業藝術家,但她只在每季的津貼用完了才工作,隨即一下子陷入沮喪期。而且自從那個星期天晚上他沒有陪安去參加她的宴會以來,他感到她并不喜歡他。她對他感到怀疑。現在她在他們的房間里做什么?假裝什么也沒做,難道是因為喝了酒而難受嗎?
  “你總是這么正經八百的嗎,蓋伊?你知道當安告訴我她將嫁給你時,我對她說了什么嗎?”
  “你跟她說她瘋了。”
  “我說呀:‘不過他是那么地正經八百哎。他是很有魅力啦,也或許是個天才,不過他那么地正經八百,你怎么忍受得了呢?’”她仰起有棱有角、金發白膚的漂亮臉孔。“你甚至不為自己辯解。我打賭你太過正經八百而不敢吻我,對不對?”
  他強迫自己走上前去吻了她一下。
  “這哪叫吻呀?”
  “可是我不是故意表現得正經八百的呀。”
  他出了房間,心想她會告訴安的,她會告訴她她在十點時發現他在房間里,一副很痛苦的樣子。她也可能查看了抽屜,發現了那把槍。但他完全不相信有此可能。海倫很愚蠢,他一點儿也想不透安為什么會喜歡她,不過她不是個愛惹麻煩的人,而且她跟安一樣不是愛窺探的人。老天哪,他們住進這里后,一直以來,他不是把手槍收在与安的抽屜相鄰的抽屜里的嗎?他不怕安會翻查他的那半邊大書桌,就跟他不怕她會拆閱他的信件一樣。
  他下樓來時,布魯諾和安坐在火爐旁的方型沙發椅上。布魯諾在沙發背上不經意地搖晃酒杯,在布面上造成暗綠色的污跡。
  “他正告訴我有關新卡布里的一切,蓋伊。”安抬頭看他。“我一直在想我們可以去那里玩。”
  “你要做的事是租下一整棟屋子。”布魯諾無視蓋伊的存在,繼續說。“租下一座城堡,越大越好。我母親和我曾住進一座很大的城堡,有一晚我找不到适當的門進進出出,我這才知道這城堡還真是大哩,我們永遠也走不到城堡的另一端呢。有一天一戶意大利人全家正在游廊另一端吃晚飯,而在同一晚他們大約十二人全都跑來,問說他們是否能免費為我們工作,惟一條件是讓他們住下來。因此我們當然就答應了。”
  “那你一句意大利語也沒學會嗎?”
  “沒有必要嘛!”
  布魯諾一聳肩,聲音又變得粗嘎,正如蓋伊在腦中一直听見的一樣。
  蓋伊忙著抽煙,對布魯諾看著安的那种貪婪、靦腆、輕浮的視線感到如芒刺在背,比酒精的麻木刺痛感還深沉。布魯諾無疑地已經恭維過她所穿的洋裝了,那是他最喜愛的灰色波紋綢洋裝,上頭有像孔雀眼一樣的藍色小圖案。布魯諾總是會注意女人的衣著。
  “蓋伊和我,”布魯諾在他身后傳來的聲音很清楚,仿佛他已轉過頭來似的。“蓋伊和我曾談過旅游的事。”
  蓋伊把香煙戳進煙灰缸內捻熄,然后直朝沙發走去。
  “到樓上去看看我們的游樂室如何?”他對布魯諾說。
  “好哇。”布魯諾起身。“你都玩些什么?”
  蓋伊把他推進一間以紅色為底的小房間內,關上身后的房門。
  “你還想怎么樣?”
  “蓋伊!你喝醉啦!”
  “你告訴大家我們是老友,你有什么企圖?”
  “沒有告訴大家呀,我跟安說而已。”
  “你告訴她或任何人,是有什么企圖?來這里,又有什么企圖?”
  “安靜下來,蓋伊!噓——噓——噓噓。”
  布魯諾隨意地搖動著手中的酒。
  “警方仍在監看你的友人,不是嗎?”
  “還不會困扰到我呀。”
  “滾出去,現在就滾出去。”
  他努力控制聲音,說出的話都帶有科音。而他為什么該自我控制呢?有顆子彈在膛上的手槍就在走廊對面呀。
  布魯諾厭煩地看看他,歎了口气,气排在他上唇的樣子就跟蓋伊夜里在房間听到的呼吸聲一樣。
  蓋伊微微被絆了一下,而這被絆倒的動作令他十分憤怒。
  “我認為安很美。”布魯諾很愉悅地評斷說。
  “如果我再看到你跟她說話,我會殺了你的。”
  布魯諾的笑容淡化了些,然后又更寬深地重回臉上。
  “這是威脅嗎,蓋伊?”
  “這是誓言。”
  半個小時之后,布魯諾醉倒在他和安一直坐著的沙發背后,他倒在地板上的身影看起來极為細長,在大爐底石上的頭部則很小。三個人把他抬了起來,卻不知該拿他怎么辦。
  “把他抬到——我想,抬到客房去吧。”安說。
  “這是個好兆頭,安。”海倫大笑。“就是有人愛在人家的喬遷喜宴上過夜,你知道。這是第一位吧?”
  克利斯多怫·尼爾森走過來跟蓋伊說:
  “你在哪里遇到他的呀?他常在大內克俱樂部醉倒,他不能再搭車了。”
  蓋伊在婚禮過后向泰迪查問過了,泰迪并未邀布魯諾來,而且除了他不喜歡他之外,對他的事是一無所知。
  蓋伊拾級走到樓上工作室內,關起了門。他的工作台上擺著為那家荒謬的百貨公司設計而尚未完成的草圖,他在良心的驅策下把它帶回家來,這個周末要完成它。熟悉的線條,現在因喝了酒而顯得模糊,几乎令他作嘔。他取出一張白紙,開始設計他們想要的大樓。他完全知道他們要的是什么,他希望能在反胃感襲來之前完成它,完成后又能病得跟狗一樣。但他完成時并未嘔吐,只是靠坐在椅中,最后又走去打開一扇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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