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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接受委托


   
獨眼龍

  室內因為冷气机呼呼送出的冷气,使人感覺非常涼爽,几乎忘了窗外正是炎炎夏日。
  緊閉的玻璃窗外有一座堅固的陽台,走下陽台就可以來到一片漂亮的草坪。在寬廣、整理得非常整齊的草坪對面,有一根光滑得連猴子也爬不上去的樹枝,上頭開滿了火紅的百日紅。
  艷陽下讓人覺得悶熱難當,所幸偶爾吹起絲絲微風,使得挂在陽台屋檐下的風鈴斷斷續續奏出清脆的樂音。
  隔著緊閉的玻璃窗,可以看見挂在風鈴下方的薄片有一下沒一下地在空中飛舞。
  直徑約一尺的屋型風鈴有東方風格,如果挂在和式房間的屋檐下,應該會挺有味道的,可是這里是一間十坪大的豪華西式房間,挂上這串風鈴,難免令人感到突兀。
  房間里的暖爐上方挂了三張肖像,從右邊看來分別是琢磨、鐵馬和琢也。金田一耕助研究過他們的資料,因此很輕易就能判斷出這三張肖像的身分。
  “那是我過世丈大的嗜好。”
  “什么?”
  “風鈴……你大概也注意到了吧!在西式房間挂上風鈴其實是很不搭調的。”
  “是啊、是啊!你這么一說,讓我想起已經過世的琢也先生不是曾經寫過一部‘風鈴集’的歌集嗎?”
  “你知道得很清楚嘛!他的确有一部‘風鈴集’的作品,‘風鈴哀傷不已,今晚又是父不來母不語。’我先生是小老婆所生,在小老婆的家長大成人,因此才會有這种感傷。”
  “這么說來,琢也先生是在南部出生的嘍?”
  “嗯,謝謝你調查得這么仔細。”
  “不,這算不上是什么調查,因為前天午后風間來電,叫我今天來一趟,希望我能听听這件事……听說風間這次接下你們醫院的工程?”
  “是的,因為五十嵐集團的兩、三棟大樓都是委托風間建設蓋的,而且在和風間社長几次接触中,我經常听他提起你……”
  法眼彌生今年几歲呢?
  根据金田一耕助從前天到今天惡補的資料顯示,她應該是六十四、五歲,不過她看起來才五十出頭而已。
  她生就一張鵝蛋臉,雖然膚色微黑,肌膚卻依然光滑細嫩,完全看不出絲毫的龍鐘之態。
  即使是盤繞在她腦后的發髻也給人落落大方的感覺,盡管其中夾雜几根白發,反而更顯得自然宜人。
  總之,這位身穿黑底紫色碎花和服、腰間系上一條細帶子,悠閒地坐在藤椅上的老婦人,實在很難讓人相信她竟然是五十嵐集團的會長,甚至是東京都內數一數二的私人醫院——法眼綜合醫院的理事長。
  (不,這女人總是這樣的。)
  金田一耕助想起自戰前至戰爭期間听到有關她的傳聞。
  据說她是以靜制動,絲毫不露出自己有凌駕男人的超高本領。
  然而她的机智謀略、膽量和行動力,卻令所有厲害的男人一听到她的名字,都不禁退避三舍。
  今天是昭和二十八年八月二十一日,也是本條直吉來拜訪金田一耕助的前三個禮拜。
  金田一耕助應好友風間俊六之邀,前來拜訪位于田園調布的法眼家,他現在正在冷气超強的會客室內和彌生面對面交談著。
  “事實上……”
  就在彌生把身子向前挨近,正要說話的時候,門外突然傳來嘈雜的爭執聲。
  “不行、不行!阿滋,姑奶奶那儿現在有一位重要的客人。”
  “那么,媽媽在這儿做什么?難道是站著偷听?”
  “哎呀!你這孩子胡說些什么!我正准備敲門送飲料進去,再說,我從不偷听別人談話的。”
  “那么就快點敲門啊!有件事我非跟姑奶奶說不可。”
  “你真是無理取鬧!”
  不久,門口果然傳來敲門聲,只見光枝和阿滋相繼走了進來。
  “金田一先生,我為你介紹一下,這一位五十嵐光枝是我的弟媳,現在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由她打理,因為我連煮飯之類的事都不會。”
  彌生側頭微笑道,金田一耕助這才察覺她的左眼似乎有問題,當她從正面看東西的時候,并不會讓人覺得她的眼睛有任何异常,可是一旦斜視的時候,卻只有右眼會有反應。
  (左眼一定是義眼。)
  雖然彌生的左眼和右眼一樣會轉動、會眨眼,但是兩只眼睛的光澤不太一樣,而且,相對于右眼的濕潤,左眼就顯得比較干澀。
  “請用。”
  光枝輕聲招呼金田一耕助,并彎下腰,在擺著精致餐點的碟子上各放一支叉子。
  五十嵐光枝有多大年紀呢?
  她比彌生小九歲,所以大概是五十五、六歲。她的皮膚白皙,身材略顯發福,看起來非常和藹可親。
  她也和彌生一樣穿著和服,只是系上腰帶的她看起來就像孕婦一樣大腹便便。
  “這位是光枝的孫子——阿滋,可是在戶籍上卻是光枝的孩子。”
  彌生輕聲笑著說。
  “因此從血緣上來說,阿滋和我的孫女由香利算是表姊弟。”
  阿滋今年二十歲,個性相當怕生,他躲在名為母親、實為祖母的光枝身后,目不轉睛地盯著金田一耕助那頭鳥巢看。
  金田一耕助發現阿滋不太像時下的年輕人,他的頭發非常整齊地朝左分,身穿一件筆挺的條紋襯衫,脖子上還系了一條領帶,而且年紀輕輕就有雙下巴。
  除此以外,他臉上那副大框眼鏡把他的臉襯托得更圓。
  “阿滋,怎么像個躲在暗處的小貓一樣,還不快過來跟客人打聲招呼。這位是金田一耕助先生,是這回幫我們蓋醫院的風間建設社長——風間俊六的好朋友,金田一先生對建筑這方面也很內行呢!”
  看來彌生一開始就打算編這樣的謊話,而金田一耕助只好順勢站起來自我介紹一番。
  “你好,我是金田一耕助。”
  他一鞠完躬,又開始抓抓頭,同時還露齒一笑。
  但是金田一耕助這份美意卻產生反效果,只見阿滋宛如受到猛獸侵襲般,整個人嚇得往后倒退一步。
  他害怕地上下打量著金田一耕助,不過當他把視線移到彌生身上的時候,卻又像決了堤的洪水一樣說個沒完。
  “姑奶奶,你是不是把由香利藏起來了?姑奶奶,你這么不喜歡我嗎?由香利跟我可是情投意合的一對……不,不只是情投意合,事實上,我跟她早就已經是夫妻了,由香利什么都愿意給我。”
  “阿滋,不要在客人面前說得這么露骨!”
  “夠了、夠了!媽,你什么都不要說,我正在跟姑奶奶談判呢!”
  姑奶奶,我們兩個還曾經緊緊相擁,是袒裎相見哦!真的,我已經不是處男了,不論在美國還是這里,我曾經跟不少女孩子交往過。
  由香利也一樣。盡管她以前跟不少男人交往過,可是當她和我緊緊相擁時,是真心喜歡我的……我從來沒有認識過像由香利這么好的女孩子!
  總而言之,我們兩個人情投意合,我們發誓再也不跟其他人交往,兩個人要緊緊相擁、相守一生。”
  “夫人,我先离開好了。”
  “不,金田一先生!沒關系的。”
  彌生輕輕歎了一口气,同時以右眼微微一笑。
  “你讓我知道這些事也好,這樣我才知道時下年輕人的想法是怎么一回事。可是,阿滋……”
  彌生歪著頭問阿滋:
  “你有什么證据證明姑奶奶把由香利藏起來?”
  彌生的態度和說話的語气中充滿一家之主的威嚴与不可侵犯的權威。
   
一通電話

  “因為姑奶奶打電話去輕井澤把由香利叫回來,還說有什么急事呢!”
  “你說我打電話去輕井澤?這是什么時候的事?”
  “姑奶奶,你的意思是你不記得了?”
  “不,不是不記得。這個夏天姑奶奶很忙,不但無法去輕井澤,也沒打電話到輕井澤。你說我打電話叫由香利回來,這究竟是什么時候的事?”
  “就是前天,八月十八日的事。那天傍晚,你打了一通電話到由香利那儿,當時由香利剛騎完馬,正准備回去。對了,由香利還直夸我,說我才開始學騎馬就有這么好的成績,很不容易呢!我一直沉醉在由香利的夸贊之中……
  其實剛開始我也覺得馬好可怕,可是漸漸習慣以后,又覺得馬儿很可愛。我的馬……”
  “這么說,我打電話去輕井澤的時候,你們正准備從騎馬場回去?”
  這個年輕人好像話一出口就會漫無邊際地說個沒完,可是彌生卻沒有顯現出不耐煩的神情,她很有技巧地握住韁繩,顯然是個很懂得駕馭對方的人。
  “是啊!我們的車子才停在玄關前,家里的電話就響了起來,因此由香利急忙跑回家中,而且……”
  “等一等!”
  彌生語气沉穩地插進一句話。
  “這時你也在電話旁邊嗎?”
  “嗯,可是由香利把話筒捂住,專心地听對方說話,我在一旁問她是誰打來的電話,結果……”
  “她說是我打去的?”
  “不是,當時由香利只是舉起手,示意我不要說話。我覺得很無聊,于是就走進客廳,翻一翻由香利借我看的騎馬雜志。
  我真的好喜歡馬,剛開始只是為了討由香利的歡心,現在卻不同了。騎馬之后身子也變得結實多了,由香利是這么說的……”
  “那么由香利接到那通電話后又怎么樣了?她騙你說那通電話是我打的,然后就离開別墅了嗎?”
  “不,不是這樣。如果姑奶奶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的話,那么那通電話就很奇怪了。”
  “你說的‘奇怪’究竟是怎么個奇怪法?阿滋,別慌,慢慢地回想當時的情況,靜下心來仔細回想一下。當由香利接電話的時候,你坐在客廳里看騎馬雜志,接下來……”
  “是的,由香利那通電話講得很久,而且她只是回答‘嗯、這樣啊、哎呀’之類的話,主要是對方在說話,其間我曾怀疑,這通電話會不會是她男朋友打來的?于是我扔下雜志,朝電話那邊走去,正好由香利也快講完電話了,她說:‘鹽澤湖?嗯,那個地方我知道。現在是五點半,那么我去……放心,我說去就會去,再說我也是法眼琢也的孫女,我不會逃,也不會躲躲藏藏的,你放心吧!’由香利說完這些話便挂上電話,開車出去了。”
  “阿滋,當時你沒有問由香利是誰打來的電話嗎?”
  “我問過了,可是由香利的回答很奇怪。”
  “有什么奇怪的?”
  “她說是姑奶奶打來的電話,還說你對她說她有個阿姨……當時她笑著反問我:‘你听過這么可笑的事嗎?’說完她便格格地傻笑起來。”
  “當時由香利的臉色怎么樣?是害怕?還是……”
  “她看起來戰斗力十足的樣子。由香利應該不會對什么事感到膽怯或者害怕,她這個人總是精力旺盛,認為世上所有的事都是照她的意思去進行的。”
  “阿滋,由香利開車出去之后就沒有再回來了嗎?”
  “嗯,是的。”
  “也不過就是這樣,你為什么會認為是我打電話叫由香利回來的呢?”
  “哦,是這樣的,姑奶奶,大約一個鐘頭之后,由香利打電話回來,她在電話那頭笑著說:‘剛才是演戲,對不起。’并且說:‘剛才姑奶奶說有急事要我立刻回去,所以我這會儿就要回東京,大概要住一、兩個晚上才會回來,阿滋,你哪儿也別去,乖乖在那儿等我。’由香利說完也不等我回話,就把電話挂斷了。”
  “那么,她是從哪儿打來的呢?是輕井澤嗎?”
  “好像是吧!因為才一個鐘頭而已,她不可能已經回到東京,就算她開車再怎么快也不可能。”
  “呵呵呵!原來是這么回事。”
  彌生輕笑道:
  “阿滋,這件事我想是這樣的。對了,當時光枝也在旁邊。”
  “哦……是那件事啊!”
  光枝在一旁點點頭說。
  “由香利上個月去輕井澤的時候,不是信心十足他說,這個夏天不論如何一定要去登白馬山嗎?”
  “嗯,听你這么說……”
  “所以,阿滋,由香利是瞞著你跟朋友去登白馬山了。畢竟對你這种体型的人來說,爬山未免太困難了些……”
  “既然如此,為什么由香利不告訴我一聲?她為什么要騙我……”
  “要是由香利老實告訴你,你一定不會答應的,不是嗎?好了,姑奶奶現在忙得很,這個問題我們以后再說吧!總不能因為這樣而讓客人久等,對不對?”
  “嗯,我明白,但是我不回美國,也不想念書了。”
  “是嗎?你不想念書……”
  彌生的語气听起來十分嚴肅。
  “你可是五十嵐家唯一的子孫,再說,你留下來有什么打算嗎?”
  “和由香利結婚呀!由香利也是這么說,她說沒人比我更可愛。”
  “可是由香利大你兩歲,這樣好嗎?”
  “年齡在美國根本不是問題,更何況,由香利也說她不介意我們之間的年齡差异。”
  “阿滋,這個問題我們稍后再慢慢談,現在我要跟這位客人談生意,光枝,你也稍微管一管他啊!”
  “對不起,夫人……阿滋,姑奶奶已經說話了,到那邊去吧!別在這儿磨磨蹭蹭的。”
  光枝的身分可說是非常微妙。她稱呼丈夫的姊姊為“夫人”。又在孫子面前稱呼對方“姑奶奶”,光是這些稱謂就夠令人心煩了,不知道她是怎么去記住它們的。
  最后,光枝連哄帶騙地把賴著不想走的阿滋帶到房間外面去,彌生這才松了一口气。
  “金田一先生,剛才您已經注意到我的左眼有問題了吧!”
  “啊……失禮、失禮。”
  金田一耕助本想抓抓自己那頭亂如鳥巢的頭發以掩飾尷尬,不過他及時制止住,并且輕輕地一鞠躬說道:
  “您的眼睛是怎么回事?是發生意外?還是……”
  “不,是眼癌,也就是眼睛生癌。如果放任不管的話會移轉到右眼,所以去年只好下定決心進行切除手術,這只美國制的義眼倒是做得滿好的。”
  “是啊!剛開始我也沒有發現任何异樣。”
  “可是就算做得再怎么逼真,義眼仍舊是義眼。而且用一只眼睛看東西,視神經經常會感到非常疲勞。如果讓你看到我歇斯底里的一面,還請多包涵。”
  (不,你一點也沒有歇斯底里的樣子。)
  金田一耕助本想說這句話,可是話到嘴邊又收了回去。因為這种不純熟的應酬話并不适合用在彌生身上。
  “金田一先生,你大概已經了解我想委托你調查的是什么事了吧!”
  “不,我仍不知道是哪件事……”
  “是由香利的事。”
  “這位由香利小姐就是您的孫女?”
  “是的,她是我唯一的孫女。”
  “由香利小姐發生了什么事?”
  “她被綁架了!”
  聞言,金田一耕助忍不住吃惊地看著彌生。
  “夫人,您為什么認為由香利小姐被綁架?”
  “因為前天早上綁匪來過電話。由香利是從輕井澤被綁架的,所以我叫阿滋回來,想知道其間究竟發生了什么事,听了他的敘述之后,我才知道由香利被綁架了。
  這件事情非同小可,就在我思索該怎么解決的時候,風間先生便向我介紹你。”
  “這么說,您孫女被綁架的事,至今還沒有任何人知道?”
  “是的,我還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過這件事。”
  “由香利小姐的雙親呢?”
  金田一耕助從剛才就注意到這件事。
  阿滋只希望姑奶奶能同意他和由香利結婚,可是由香利的父母對這件事又有什么看法呢?
  “啊!”
  彌生重新打量金田一耕助,說道:
  “原來金田一先生對我們家……”
  “是的,我對法眼家的一切還不是很清楚,我所知道的部份只到琢也先生死于戰爭期間為止。”
  “其實這樣也不算少了,金田一先生。”
  彌生輕輕點點頭,接著說:
  “那么,我就先簡單介紹一下法眼家目前的情況吧!”
  我們夫妻倆只有万里子這么一個女儿,因此在万里子長大成人之后,便為她招贅一個夫婿。她的先生名叫古澤三郎,是我已故丈夫琢也的學生,由于他和万里子結婚的同時,已答應入贅法眼家,因此后來便改名為法眼三郎。
  三郎和万里子夫婦也只生下一個獨生女——由香利,她今年二十二歲。不好意思,我說的是虛歲,因為我不習慣算實歲……我們那一輩都是這么說的。”
  “是啊、是啊!沒關系,那么接下來呢?”
  “對了,三郎、万里子夫婦兩人都已經不在人世了,他們是同時去世的。”
  “都是死于戰亂嗎?”
  “不,他們死于昭和二十二年,當時戰爭已經結束,由于駐軍進駐日本,汽油容易拿到手,也因此造成他們夫妻倆喪命。”
  “這么說,他們是死于車禍了?”
  “是的。那年夏天,因為阿滋就要赴美留學,我、由香利和阿滋都在輕井澤……對了,剛才在這儿的光枝也跟我們在一起。
  后來三郎和万里子也自己開車來輕井澤玩,他們在輕并澤住了兩個晚上就离開,那一天是八月二十五日的下午四點,我永遠忘不了這一天。
  那天下午不知為什么突然起了一陣濃霧,就連我們在輕井澤的別墅里也伸手不見五指,我說的一點也不夸張,那天的霧的确非常濃,而碓冰岭濃霧的情形更加嚴重。當時我一直勸他們多留一天,事后回想起來,這大概就是所謂的預感吧!
  不知道你有沒有听過,在碓冰岭那個地方有一百八十八個彎道,而第一百六十二個彎道听說經常發生事故。
  總而言之,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因為方向盤失控……車子一翻落到山崖下就立刻起火燃燒,兩個人就這樣……”
   
綁架

  “這么說來,由香利就成了法眼家唯一的繼承人了?”
  “是的,對琢也來說,由香利是他唯一的孫女,對法眼綜合醫院的創始人——法眼鐵馬而言,由香利也是他唯一的曾孫女。我想綁匪綁架由香利的動机會不會就是這樣?”
  “你說他們前天早上來過電話,是男人的聲音嗎?”
  “是的,不過我不知道那應該算是男低音還是男中音,他的聲音听起來非常有活力,應該是個年輕人。”
  “那人有沒有要求些什么?”
  “沒有,對方并沒有提到錢的事情,可是卻說了更可怕的事。”
  “你談那人提到更可怕的事?”
  “是的,事情是這樣的,當時我在自己的房間內,而且房里只有我一個人,突然間,電話鈴聲響了,話筒另一端是一個充滿活力的男聲,對方一直問我是不是法眼彌生夫人,他确認了兩、三次之后才說由香利暫時由他保管。
  那時候,我立刻問對方是誰,甚至直接問他是不是需要錢,因為我的直覺告訴我他們就是要錢,結果……”
  “結果怎樣?”
  “電話那頭傳來世上最歹毒的嘲諷聲,而且對方說話的語气也變得非常輕浮。那人說:‘夫人,你以為任何事都可以用錢解決嗎?我要的不是錢,而是由香利的身体。由香利將在我這儿住上一、兩個禮拜,我會盡全力怜惜她的。’那人還說:‘放心吧!我不會要由香利的命。’……”
  彌生在描述這段對話時,眼中充滿了恐懼的神色。
  “我一直想扳回劣勢,所以不斷提醒自己千万要冷靜、鎮定,如果我自亂陣腳的話,家里的人一定會更害怕的。就在我頻頻追問他的身分時……”
  “對方回答了嗎?”
  “嗯,那人說他是天竺浪人。”
  “他說他是……天竺浪人?”
  “是的。”
  “夫人,您知道天竺浪人這個人嗎?”
  “金田一先生……”
  彌生表情痛苦他說道:
  “關于這件事,我稍后會再做說明,現在我先把電話的事說完。”
  “那么,請您繼續說下去。”
  “天竺浪人……”听到這個名字,我的确有些害怕,我想對方似乎也了解我的情緒反應,因此立刻發出嘲弄的笑聲。
  那人還說:‘夫人,想不想听由香利的聲音?想的話,我可以讓她跟你說兩句話。’不用說,我自然是央求對方讓我跟由香利說話。”
  “所以由香利就來接電話了?”
  “是的,但是這當中花了一些時間,好像是有人把由香利從別的地方帶到電話旁邊。
  后來,電話那頭傳來由香利的聲音,我听她說話的聲調,她似乎一點儿也不害怕,似乎發現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我間她人在哪里,她卻說沒辦法告訴我,因為她自己也不知道在哪里。她還格格地笑著說:‘奶奶,我好像被綁架了。’唉!戰后的女孩子真的是……”
  戰后的女孩子不全是這樣,可是從阿滋剛才所說的話中不難了解到,由香利的确是個狂放不羈、不按牌理出牌的女孩。
  “由香利還說了什么嗎?有沒有什么令你印象深刻的話?”
  “這個嘛……金田一先生,我覺得由香利好像是看到什么不可思議的東西,還是經歷到什么不可思議的事情似的,她一直反复說:‘奶奶,有件非常不可思議的事,就連你都不知道唷!這件事真的非常不可思議……’”
  “你知道她所說的‘不可思議的事’究竟是什么嗎?”
  “我不知道,而且我根本猜不透她心里在想些什么。不過,我從由香利說話的語气听來,她好像真的碰上了什么奇怪的事情。
  那孩子的個性相當固執,不論我再怎么問,她都不肯再多說,也有可能是她根本沒有辦法暢所欲言吧!但是,她最后說了這么一句話——‘奶奶,沒有什么好擔心的,我以前也曾經無故离家出走,只是這一次時間稍微久一點而已。放心吧!到時候,我一定會平安無事地出現在你眼前的。至于阿滋和五十嵐奶奶那儿,也請你轉告一聲,那么,拜拜羅!’接著,她又把話筒交回給之前打電話給我的那個男人。
  ‘夫人,這樣你就明白了吧!由香利一點也不害怕呢!我招待她一、兩個禮拜就會送她回家。’那人哈哈大笑几聲之后,便卡嚓一聲挂斷電話。”
  彌生說完的時候,聲音還在顫抖。可是這位堅強的老婦人仍然沒有掉下眼淚,她似乎從不在人前露出她脆弱的一面。
  “對了,夫人,您知不知道由香利可能被帶到什么地方嗎?比方說有沒有听到什么特殊的雜音?”
  “沒有,金田一先生,當時我非常震惊,滿腦子都在擔心由香利的安危,根本沒有余力再去注意其他的事。電話挂斷之后,我又認真地思索了好一會儿,仍然沒有發現對方那里有什么特別的聲響。
  當然,電話挂斷后我立刻打電話到電信局,拜托他們調查剛才那通電話是從哪里打來的,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原來如此,那么夫人,請您告訴我關于天竺浪人的事情。”
  彌生靜靜地從茶几下方的置物架取出一個紫色的布包,她解開布包,從里面拿出一個封得非常緊密的大型牛皮信封。
  接著,她又從布包里取出一把剪刀,剪開封口后,拿出一本B6尺寸的書本。
  “請你看一下這個。”
  金田一耕助接過來看了一眼,只見書的封面上寫著——“詩集醫院坡上吊之家”,作者是“天竺浪人”。
  “我可以翻開看一下嗎?”
  “可以,請看。”
  當金田一耕助翻開薄薄的封面時,書里突然掉出一張小紙片。他連忙撿起掉在膝蓋上的紙片,發現那是一張新聞剪報。
  “啊!我差點忘了,請你先看一下這張剪報。這是我剪下來的。”
  這張剪報貼在白紙上,上面還用紅筆注明——“剪自昭和二十二年六月十六日A報早報”,標題是“醫院坡空屋中年婦女自縊”,報上的內容如下:
  藝高輪郵局職員杉田誠(四十八歲)數日前發現位于醫院坡途中的空屋散發出惡臭,于是在昨天(六月十五日)午后,和附近居民山田吉太郎(五十二歲)一起進入空屋一探究竟,不料卻發現后面西式房間內有一位中年婦女上吊自殺。
  死者年齡約三十六、七歲,除身穿暗綠色裙子、白底襯衫外;并無任何可供辨認身分之物,同時亦未發現任何遺囑。
  初步判斷死者已死亡數日。該空屋乃法眼家的舊宅,戰爭期間法眼家均已疏散到田園調布,而且在昭和二十年三月的空襲事件之后,屋舍遭到嚴重損毀,所以該屋己成一棟廢棄的空屋。目前高輸警局正照會屋主,以确認空屋中的女性死者是否和法眼家有關系。

  金田一耕助看完之后,將剪報夾回書中問道:
  “夫人,這件事……”
  彌生表情十分痛苦,可是語气卻很平靜。
  “金田一先生,當時我真的忙得不可開交,就算有好几個分身,還是不夠用。
  你知道嗎?我一方面得重建法眼綜合醫院,另一方面還得經營五十嵐家的事業,每天几乎都無法好好看報,尤其是那則報導被編排在社會版最下面的位置,因此我一直沒有注意到它。
  我平常習慣將每個月的報紙裝訂成一個檔案,等到有空的時候再拿出來翻閱。因此等我注意到那篇報導時,已經是七月時候的事了,距离發現死者之日也已經超過二十天。
  唉!要是我早點注意到那則新聞,或許能盡快妥善處理,只可惜……總之,我到現在仍然對這件事感到非常遺憾。”
  “這么說,夫人認識那位上吊的婦人嘍?”
  “是的,我知道她是誰。雖然我們不曾見過面,我卻經常听我先生提起她。”
  “她和你先生的關系是……”
  “她是琢也的情婦,呵呵!”
  彌生苦笑道:
  “父子倆做出同樣的事,這是不爭的事實。
  琢也是我父親的私生子,從小在池端的小老婆家中長大成人,他在過了中年之后也另覓新歡,把小老婆養在池端。
  其實這都怪我不好。我一個女流之輩成天在外面拋頭露面,根本無法好好陪伴自己的先生,琢也只是想要一個能讓他靜下心來休息的場所罷了。”
  “那是什么時候的事?”
  “昭和初期。唉!我實在太大意了,竟然絲毫沒有察覺到自己的先生有外遇……昭和七年,由香利出生時,那位叫冬子的女人也生下一個女儿,因此我先生才告訴我這件事。當時,我先生五十一歲,他自己也覺得羞于見人。”
  金田一耕助壓抑內心的訝异問道:
  “這么說,那個女人的孩子就成了由香利的阿姨了?”
  “正是如此。那女人所生的孩子可以說是万里子同父异母的妹妹。”
  “那位叫冬子的女士是一個怎么樣的人?我的意思是說……她從事什么樣的工作?”
  “她也是個可怜人……這些都是听我先生說的。
  她是一個木匠的女儿,名叫佐藤冬子,原本也有一個結婚對象,對方是日本畫家,但后來由于發生一些狀況,只好嫁給一位叫山內什么的。
  听說他們兩人的年紀相差很多,而且她先生走的時候,還留下一個養子——山內敏男。
  雖然她先生死了之后,這孩子跟她之間就沒有任何親屬關系了,但是這個孩子……我先生經常叫他敏儿或阿敏,他非常喜歡冬子,冬子這個人又和我先生的親生母親非常相似,是個十分溫柔善良的女性,于是阿敏就把冬子當成自己的親生母親看待。
  我先生認識冬子的時候,她正帶著敏儿在銀座的咖啡廳當女服務生,由于我先生非常喜歡她,因此從昭和五年起,就把他們帶到自己小時候住的池端住下來。正因為他從來沒有外宿的紀錄,我才一直……唉!這只能說,我的确稱不上是一位好妻子。”
  “那么山內敏男也一塊儿被接到池端住嗎?”
  “是的,我先生非常喜歡敏儿,這或許也是因為我們沒有儿子的緣故吧!”
  “夫人從沒有見過他們嗎?”
  “是的,我曾央求我先生讓我見見他們,可是我先生不肯,因此我也不便太勉強我先生。
  可是小雪……她是冬子的女儿,我想我至少可以見她一面吧!然而那孩子似乎長得不是很好看,每次我先生一提到那孩子,總會禁不住歎息道:
  ‘她是一個被詛咒的孩子,生來就是那种臉孔。’”
  “夫人,我想知道冬子自殺的經過。既然她的身分如此特殊,想必夫人應該有調查一下吧!”
   
种下仇恨

  彌生稍微調整一下呼吸,眺望檐下的風鈴,一會儿才把視線移到金田一耕助身上說:
  “根据報上的報導,冬子的遺体是在昭和二十二年六月十五日被發現,而且還是在她死后數日才被人發現的,因此,我估計冬子在那棟宅子里自殺身亡,應該是六月八、九日或十日的事。”
  “啊!請等一下。”
  金田一耕助舉起手,插話道:
  “不好意思,這地方得再确認一下。冬子确實是自殺?還是有他殺的嫌疑?”
  “這……你提出的這個疑問,我也曾經怀疑過。
  我想确定冬子上吊死亡的正确時間,因此特別請負責調查這個案件的加納刑警來家里一趟,他現在還在高輪警局工作。加納刑警告訴我,冬子的确是上吊致死。
  因為警方知道死者和我們家有點關系,所以特別用心調查這件案子。”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那么接下來……”
  “加納刑警說冬子死亡的正确日期是六月九日左右,而且在她自殺的前四天,也就是六月五日,她曾經來家里和万里子見面。”
  “這件事夫人不知道嗎?”
  “我完全不知情。當時我在關西做為期兩周的旅行,所有的事情都是在這段期間發生的,唉!說來說去我實在難辭其咎。”
  “万里子知道冬子的事嗎?我是說,她知道有這么一位女性存在的事實嗎?”
  “這就是問題所在。如果一開始我們能告訴万里子實情就好了。我先生本來打算說明真相,無奈他死于非命……而我自己也不知道該怎么開口才好,而且我以為冬子應該會出席我先生的葬禮,于是便耐著性子等下去。
  等葬禮的事情忙完之后,我便開始在池端那一帶尋找冬子的下落,結果我認為冬子有可能居住的那一帶,全都在戰火的摧殘下化為灰燼,冬子母子三人的下落也就無從得知了。
  不過即使在戰后,我依然盡全力搜尋他們母子三人的行蹤,只可惜……就因為這樣,我才沒有把實情告訴万里子。”
  “令媛知道真相以后,想必會感到相當震惊,一個素未謀面的女子突然出現,而且還聲稱自己就是她父親的情婦……”
  “我想万里子一開始或許會以為對方是存心欺騙她的,可是在對方說明原委之后,她應該也漸漸明白整個狀況,但她或多或少會覺得被自己的父親欺瞞了吧!
  万里子知道自己的父親是小老婆生的孩子,她也讀過一些自己父親所寫的書籍。不過她非常不愿意讓這件事情曝光,因為她曾經非常气憤地質問道:‘為什么父親非要把這些事寫出來不可?’所以我想,當冬子出現在她的面前時,她一定會感到相當震惊。”
  彌生的眼睛蒙上一層陰影,她繼續說道:
  “為人父母批評自己的孩子實在是……可是万里子真的長得不漂亮,而且一點也不像我們夫妻倆。她除了皮膚白皙之外,其余就乏善可陳了。
  她有個大腮幫子、雞胸、臀部外翹,不只臉蛋長得不好看,就連身材也難看得很……万里子也知道這一點,所以她對自己的容貌感到非常自卑。如今來了一位比自己年輕、貌美、自稱是她父親情婦的女人?那孩子當然更無法承受這個事實。”
  “琢也先生的掌上明珠畢竟是女性,因此免不了會有這樣的心態。”
  “女孩子總是仰慕自己的父親胜過母親,所以對万里子來說,她的父親可以說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因此她便侮辱這個叫冬子的女人?”
  “唉!這的确是殘酷了點。听說在此之前,光枝也完全不知道冬子的事,后來她听見万里子在會客室里破口大罵,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万里子和冬子在會客室里差不多待了一個鐘頭,后來因為万里子實在罵得太大聲,所以光枝才赶過去瞧瞧。但是當光枝到達會客室的時候,只見冬子用手帕捂著眼睛從會客室奪門而出。”彌生此刻的眼神十分溫柔,然而她說話的聲調仍然隱約透露出一絲悔恨之意。
  “那是六月五日發生的事,四天之后,冬子便在醫院坡的空屋里上吊自盡了?”
  “沒錯。金田一先生,關于冬子跑到我們家的空屋里結束生命的事,我不予置評。冬子一定非常愛我的先生,對冬子而言,我先生是她唯一的依靠,所以我非常能夠了解她的心情。
  但是我也恨她,為什么她不愿意跟我見一面呢?這件事讓我愧咎不已。
  琢也去世后,表面上看來,三郎是法眼家的一家之主,而万里子是他的妻子……可是那孩子懂什么?她個性很倔強,思慮卻不夠周詳。冬子不知道我才是法眼家的一家之主,因此才釀成后來的憾事。”
  這件事對一代才女——彌生而言是抹不去的憾事。
  可是,金田一耕助卻完全不顧及彌生的內心情感,只是机械式地不停做著筆記。
  “對了,您剛才說昭和二十二年八月二十五日這一天,三郎和万里子夫婦自輕井澤回程的途中,因車禍雙雙死亡。冬子上吊自盡和万里子夫妻車禍死亡的時間這么接近,您認為是否有什么因果關系?”
  彌生那只正常的眼睛睜得又大又圓,她加重語气說道。
  “金田一先生,我從來沒考慮過這兩件不幸事件之間是否有任何關聯。万里子夫婦發生意外,全是万里子駕車超速的關系,當然,那大的濃霧或許也是導致意外發生的原因吧!
  可是……我听你剛才這么說,這兩件事好像有什么因果關系似的,這實在是非常不可思議。只不過這兩件事純屬巧合,不幸的巧合!”
  “啊!是的,那么我收回剛才的問題。我另外想問一下,昭和二十二年,小雪是几歲?你剛才好像說她和你孫女同年紀?”
  “由香利大小雪一個月……由香利今年二十二歲,所以在昭和二十二年,兩人應該都是十六歲。”
  “那么山內敏男呢?”
  “听說和小雪差四歲,當年二十歲,現在是二十六歲。”
  “夫人并不知道這對兄妹的事吧!”
  “嗯,當我注意到這則報導時,重新問過万里子和光枝這件事情,也才知道万里子那孩子做出不當的處理。我很在意冬子的遺体如何善后的問題,于是聯絡負責處理這個案件的高輪警局,那位刑警就是在那時來到我家的。”
  “是加納刑警嗎?”
  “是的。對了,加納刑警說那天……也就是發現冬子遺体的當天下午,他在空屋見到了万里子。但是万里子卻以死者可能是因生活潦倒、舉目無親而上吊自盡為理由,把加納刑警打發走了。
  事后,加納刑警還苦笑著說万里子當時好凶哦!”
  “那么冬子的遺体……”
  “听說被敏男和小雪領回去了。要是沒有人出面認尸,警方可要大傷腦筋了,這則消息刊登之后的第二天,也就是六月十七日,兄妹兩人見報便到高輪警局認尸,結果證實那确實是他們的母親。
  雖然冬子已經死了好几天,可是她生前的樣子大致沒變,仍然可從衣著、体型上認出是她。根据加納刑警的說法,敏男當時只是啜泣,可是小雪卻抱住尸体放聲大哭……這也難怪,她還只是個十六歲的孩子啊!”
  “于是警方便了解這位自縊婦人和法眼家之間的關系?”
  “是的,加納刑警因此再度來訪,而万里子也包了一個五千圓的奠儀,但是敏男拒收這份奠儀,所以加納刑警三度造訪來歸還奠儀。唉!這實在是一件令人臉上無光的事……”
  “他們母子三人之前住在哪里呢?”
  “因為敏男父親的舊識住在千葉縣的木更津,他們把主要的家當帶到木更津,一家人卻留在池端。
  昭和二十年春天,他們在池端的家因為空襲被炸毀,母子三人只好來到醫院坡。可是醫院坡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儿去,加上又听到我丈夫猝死的消息,他們才絕望地朝木更津疏散。”
  “你也去木更津找過……”
  “是的,只可惜我還是晚了一步。當時警方也很同情他們的遭遇,不僅幫忙火葬冬子的尸体,也准備一些奠儀聊表心意。敏男接受了警方的好意,抱著骨灰回到木更津。過了一個禮拜左右,听說他們兄妹倆突然去了趟東京,直到今日都沒有他們的消息。”
  “冬子有遺產嗎?”
  “我先生生前應該給了她不少錢吧!但是戰后的狀況并不是很穩定,昭和二十二年時,貨幣已經貶至谷底,加上冬子自尊心也很強,所以她會到我們那儿登門拜訪,應該已經是走投無路了。”
  “冬子有留下遺囑嗎?”
  “听說沒有。也許她不愿意寫下對這個家的怨懟吧!在她窮途末路、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大概也只能留在我先生的身邊了。唉!一想到這儿就令人鼻酸……說來說去都怪万里子。”
  金田一耕助真實感受到彌生疼惜冬子這位薄命女子的心,但是在彌生涉到自己的女儿時,卻令人感受不到一絲一毫的同情和親情。
  對這位才色雙全的罕見才女而言,這個完全沒有遺傳到父母优點的女儿,好像并不存在這個世界上似的。
  “對了,夫人,這本詩集……”
  金田一耕助從面前的茶几上拿起“醫院坡上吊之家”這本書,翻閱了兩、三頁。
  “啊!金田一先生,請看封底的部份。這本書是昭和二十六年三月十五日發行的,大約一個禮拜之后才寄到我這儿。寄件人不詳,而且也沒有地址……郵戳則是中央郵局,不過那個信封不小心弄丟了。”
  金田一耕助點點頭,從第一頁慢慢地翻閱著。
  那是一本六十四頁的小冊子,鉛字字体的大小是18級,一頁有八行,不用很多時間就可以讀完整本書了。
  但是金田一耕助只看了五、六頁便合上書本,因為他認為在彌生面前看這本書,未免太令她難堪了。
  這本書主要在描述綿綿不絕的怨恨、詛咒和复仇的精神,整本書由三部份构成,第一部份是——“有風鈴的娼婦之家”;第二部份是書名——“醫院坡上吊之家”;第三部份是“蛆虫”。
  金田一耕助隨便翻一翻就看見書上出現子宮、卵巢、陰部、陰莖、精子、卵子或是亂倫等字眼。
  看來這位名為“天竺浪人”的詩人大半是受到“惡之華”的法國作家波特萊爾的影響。
  “夫人,你對這位天竺浪人有什么看法?”
  彌生猶豫了一會儿才說:
  “我猜想他會不會是敏男……我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我先生非常欣賞敏男這孩子。我曾經問過我先生,是否有意栽培那孩子成為一名醫生?我先生卻說:‘那孩子不适合當醫生,他身上流著他父親的血液,還是當個藝術家比較适合。’而且,我先生也說那孩子很不喜歡受到約束。”
  “夫人曾去出版社找尋過天竺浪人嗎?”
  “我試過了,可是查到一半便斷了線索,或許他故意早一步行動,企圖避開我的搜索。”
  彌生說著,雙肩還微微顫抖。
  可以讓這位不知害怕為何物的女強人感到膽怯,想必詩中隱藏著令人不舒服的事物吧!
  “夫人,這本詩集是否可以暫時交由我保管?”
  “金田一先生心中已經有譜了嗎?”
  “沒有,只是這本詩集限定出版三百冊,其中一本已經送到這儿,那么剩下的兩百九十九冊又將如何處置呢?會不會送給有名的詩人或評論家呢?如果我著手調查的話,或許會有一些線索可循吧!”
  此時浮現在金田一耕助腦海中的人物正是筆者。
  我對詩詞沒有什么研究,不過金田一耕助知道我的朋友當中有位叫張潮江的人,他是個寫偵探小說的作家,同時也主辦一本名為“寶石”的雜志,專門刊載偵探小說。
  筆者也不時把金田一耕助的辦案過程,以偵探小說的方式向該雜志投稿。
  張潮江有個筆名叫“張嘉門”,他同時也辦了一本以詩詞為主的雜志。因此金田一耕助才會想到天竺浪人也許會送一本詩集給張潮江。
  而事實證明,金田一耕助的第六感是正确的。
  “對了,由香……您有由香利小姐的照片嗎?”
  “有的,我已經准備好了。”
  彌生從旁邊的小箱子里拿出來的,正是前文所提到的那張拿著皮鞭的少女照片,她大概是從相簿上撕下來的吧!
  “這是去年夏天我在輕井澤為由香利拍攝的照片。”
  彌生一邊用鋼筆在照片背面記下拍攝的時間和地點,一邊說道:
  “金田一先生,有件事我覺得很奇怪。”
  “什么事?”
  “就是關于小雪的事。不論我如何央求我先生讓我見見小雪,我先生就是不愿意讓我見她一面,而且他拒絕的理由是,小雪是個被詛咒的孩子,因為她天生就是那种臉孔。”
  “是的,夫人,剛才您已經說過了。”
  “所以我猜想,小雪是不是臉上長了一顆大大的紅痣,還是長得非常難看,因此我先生才不愿意讓我見小雪。
  可是昭和二十二年發生那件命案的時候,我問過加納刑警,他說小雪是個非常漂亮的女孩,還說不論長相還是身材,小雪都算是個無可挑剔的美人。所以我才會非常納悶,為什么我先生不愿意讓我跟小雪見面呢?喏!這是由香利的照片,你瞧……”
  金田一耕助把照片接過來一看,忍不住發出贊歎聲。
  “哦,真是一位漂亮的女孩。”
  “謝謝你。我實在不懂,像万里子這么不出色的孩子,為什么會生下如此標致的女儿?”
  由香利的确可以稱得上是一位美人胚子,她那充滿傲气的眼神,手中握著圈成一圈的皮鞭,加上臉上露出的微笑,在在給人非常傲慢的感覺。這或許是因為她身為法眼家唯一的繼承人,從小就在不知天高地厚的環境中成長的緣故吧!
  金田一耕助把照片夾在筆記本里說道:
  “夫人,我會盡全力不負所托,只是……”
  “只是什么?”
  “這一點實在是難以啟齒,我想說的是,我不敢保證由香利小姐是否能夠毫發無傷,如果對方的目的是在……”
  彌生呻吟般地歎了口气。
  “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關于這一點,我已經有心理准備了。再說,現在的年輕人跟我們那時候不同,他們已經不是那么重視貞操了,我擔心的是……”
  “是什么?”
  “由香利是法眼家唯一的繼承人,是法眼家僅存的血脈,我只希望你能將這一點謹記在心。”
  當彌生回頭看著法眼鐵馬的肖像時,眼底流露出的那份真情讓她看起來更加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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