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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星期五早上,我家的廚房几乎變成了小飯館,有好几個人在這里吃早飯。
  當我下樓去取我今天的第一杯咖啡時,麥克斯叔叔和爸爸敲響了后門。几分鐘后,麥克結束了晨跑,也進來了。
  “大家早上好!”我邊打招呼邊將一把椅子放在麥克的旁邊。
  “坐,坐。”麥克斯將一個碟子放在我面前,“快吃餅,味道很好!一個叫康妮的女士打電話說她的車出問題了,會遲到几分鐘。”
  “是阮凱。謝謝。”我親了親叔叔的臉頰。
  吉多和蘭娜一同進來。吉多熱情他說:“去舊金山的飛机中午起飛,我們的袋子放在車上,工作人員將在机場同我們見面。你愿意和我們一起去嗎?”吉多一口气將話說完。
  “不是在今天中午,”我給自己倒些果汁,“也許是明天上午。阮凱正往我們這儿赶來,我希望她會同意在攝影机前談談包貢。如果她同意了,那一部分片子就能拍得很不錯,你說呢?現在,我的帶子上已經有了麥克所有的小冷面殺手,我們還需要再充實一下。下周一開始就可以大致地編輯一下了。”
  “棒极了!我對這個節目期望值很高。”蘭娜高興他說。我看到她將果汁弄成霧狀洒在薄煎餅上,幸而我以前曾見過她朝嘴里塞過許多奇怪的東西,不然今天肯定會感到吃惊的。
  “對,”吉多沒來由地應道,然后轉向我,“今天我不用走了。希望我留下來和你一起照應阮凱嗎?”
  “多謝了。但我想如果我們單獨在一起,她會更健談些。”
  吉多說:“我們可以返回A計划,在小西貢拍新年游行。我們沒必要去舊金山,那就能省下許多錢和精力。”
  “閉嘴,吉多!”蘭娜朝他猛拍一巴掌。“我們就要走了。你倆都答應我要辦一個极好的聚會,聚會上人擠得就像西海岸狂歡節的最后一天,你就是這樣告訴我的。我可不想錯過這樣一次聚會。如果你認為我害怕節衣縮食,那就更不對了。我最不愿听的就是要待在家中。”
  正當我對蘭娜說“再來杯咖啡”,以平息她的火气時,外面響起了巨大的爆裂聲,惊得每個人都跳了起來。
  “怎么了?”蘭娜一下子竄起老高。
  “不,她不想要咖啡了。”吉多答非所問他說。
  “只是些小孩子。”麥克抬了抬頭,又把那堆資料放在身后的干洗机上。然后,他看著我說:“吉多提了個好建議。”
  蘭娜又在榨果汁了,同時問道:“麥克,那是什么聲音?你就不能出去看看?像是槍聲。”
  “什么?蘭娜,你想讓我出去,然后挨一槍?”麥克笑道,“那只是舊歷新年的開門炮,孩子們手里一直拿著爆竹,直到在聚會上把它們放完,才會安靜下來的。”
  “一直等到你到達舊金山,蘭娜。”凱茜說,“也就是說,如果這么小的爆竹就令你心跳不已,那你最好戴上耳塞。”
  麥克斯也插言道:“我覺得卡斯特羅區的万圣節前夕比新年更像狂歡節的最后一天。”
  “決不要參与最后一天的狂歡節。”爸爸提議道。
  麥克朝薄煎餅大淺盤抓去:“昨天,我看到一個家伙在唐人街上向小孩子們賣喜慶炸彈和瓶式火箭,里面最大的一种是M—80S。就在拐角處站著一個穿制服的警察,那個該死的警察對此居然無動于衷。”
  凱茜一听,立時活躍起來:“你給我買了嗎?麥克。”
  “沒有,我沒給你買。”麥克拿了几張薄煎餅,把大淺盤遞給她。“住在木房中的人不會蠢得去帶爆竹。爆竹不僅是違禁品,更是危險品。”
  凱茜模仿著麥克那种自以為是的腔調說:“如果你不讓人們在新年期間放爆竹,他們就會朝天鳴槍了。在舊金山,每個人都有爆竹。”
  “舊金山以前曾被燒得一片焦土,小威瑟斯小姐。你以為這不會再次發生嗎?”
  “不要再挑釁了,麥克,這要么是爆竹響,要么就干脆是意外的額葉白質切除。”凱茜說。
  蘭娜的頭左右擺動著,就像一位觀看网球賽的觀眾。她轉向我問道:“他們不是很親密的嗎?”
  “他們只是互相逗樂而已。”我答道。蘭娜看起來很緊張,對她而言,我們的家庭生活就像未知的新玩意儿。
  麥克此時向我詢問道:“誰負責那里的演出?沒人負責嗎?”
  “火車按點運行,這還不夠嗎?”我心中不止一次地想,不管麥克口頭說什么,其實他都不會很容易就退休。在他25年的警探生涯中,只要發生他可以干預的事情,他決不會袖手旁觀。我有些擔心地問他:“你對那個唐人街的警察說了些什么嗎?”
  “我當時是想對他說‘該理發了’,他后面的頭發都快到衣領了。警察局讓步行巡警穿上短褲和銳步鞋,結果怎么樣呢?長頭發,軟底鞋,大肚子。這類家伙衣冠不整,應該有人告發他們。”
  我站起身,去親吻麥克精心修飾的頭頂,告訴他:“好消息是,麥克,不管怎么說,爆竹和大肚子警察都是別人的事情。”
  邁克爾第一次說話了:“除非他們燒毀這所房子。”
  蘭娜看了看表,然后將椅子“咯吱吱”地推到后面,站了起來。她盤中的食物被靈巧地擺得像餐桌碎料,但我知道她浪費了不止一兩口。我看見我女儿的眼光順著那個盤子,然后滑到了蘭娜瘦瘦的身子上。我擔心起來,擔心她有可能從蘭娜身上得到某些啟示,也就是芭蕾舞女演員和好萊塢職業女性所共同關心的問題:變胖。
  “我們該走了。”蘭娜直率他說,“吉多,你有什么東西需要照看嗎?”
  吉多拿起他的盤子,說:“對,麥克,整個周末你都待在家中嗎?”
  “是啊,我就待在附近。”
  “你能幫忙照看喬治和格雷西一直到星期天晚上嗎?”
  麥克聳了聳肩:“沒問題,可是我該做些什么呢?”
  “只要喂它們吃的就行了。早上每位一听罐頭。麥克,多謝你了。”吉多站了起來,“一切順利!蘭娜,你准備妥當時我們也准備好了。”
  蘭娜看起來有些气惱,但仍保持著笑容:“麥克,瑪吉,請原諒。真遺憾我們不得不离開。因為在飛走之前,我還要開個會,就是要同紐約進行電話會談。還有,早餐非常可口。”
  蘭娜將椅子推回原位,她沒有立即离開,而是猶豫著,拖延著。
  終于,她開口了:“吉多,走之前你是不是要和喬治和格雷西告別?”
  很明顯這是個逐客令。她不能在同事面前大發脾气。吉多意味深長地猶豫了一會儿,离開了,但屋中也就他一個人离開了。
  我們都看著她,等著她鼓起勇气說什么。即使是通知我被解雇了,也并不一定就是件坏事。靠著賣房子的收益,我們足以維持一段生計。然后,我們可以考慮做一些事情了。
  蘭娜深深地吸了口气,說:“瑪吉,你能和我一起到隔壁屋嗎?”
  “恐怕不能,蘭娜。不管您要對我說什么,我的家人都應該听到。”
  “如果你們希望如此的話,”她看著桌旁每個人的臉,其中包括奧斯卡,“那我完全是被迫透露有關這問題的消息,所以我請求你們——我懇求你們——一定要保密!一個字都不要泄露出去,哪怕是對吉多!有問題嗎?”
  大家异口同聲地答道:“沒問題!”
  “公司正准備与你簽訂一項新協議,瑪吉,是全權委托。內容上有些限制,但藝術上完全自由。”
  “還有什么問題嗎?”我問道。
  “他們想要一個長期的承諾。”
  我看著麥克說:“你認為長期意味著多長?”
  “她說過了,完全隨意。”
  “我們需要談一下。”我說。
  麥克點了點頭,將一只手放在奧斯卡肩頭,說:“我們不急著离開,是不是?爸爸。”
  奧斯卡眼睛通紅,面色蒼白,搖晃著頭說:“什么時候都行,儿子。什么時候都行。”
  “最后問一下,還有誰想要薄煎餅?”麥克斯叔叔將一條洗碗布搭在肩頭,然后把洗碗劑擠入水槽,“我就要刷煎餅鍋了。”
  爸爸從我手上拿起黃油盤子,說:“你媽媽讓我問問你,若她重新整理一下你的舊臥室,你有意見嗎?”
  “我在伯克利的舊臥室?”我感到有些迷惑,“當然沒意見了。”
  “她是想如果你賣掉房子,那你也許應該知道還有一個房間屬于你。”
  “重新漆一下臥室吧,爸爸。”
  凱茜斜著身子朝麥克叫道:“萊爾正搬進媽媽在奶奶房子里的房間,你知道的。”在舊金山時,萊爾和我們同住一棟房子,現在他和我父母住在一起。
  麥克的身子也斜插進來,和凱茜的鼻尖對鼻尖,說,“我想你媽媽再也不需要她的舊房間了。”
  凱茜反對道:“那是媽媽的博物館。萊爾會撕毀她的那些吉姆·莫里森明星畫的。”
  “吉姆·莫里森?”麥克的話語里帶了些嘲弄的味道。
  我接過話:“我看過你的那些壘球明信片。你的小煙盒也成了米基·曼特爾神龕。”
  麥克有些趾高气揚,束了一下腰帶准備進攻:“當然了!米克斯特是一位真正的、英勇的美國英雄。你怎么會想到把他和吉姆·莫里森那樣的尖嗓子搖滾瘋子相提并論?這比在教堂里面放屁還要糟糕。嘖嘖,瑪吉,我很奇怪你父母居然讓你挂那些明星畫。他是什么東西?30歲之前是個癮君子!”
  “米克斯特也是個癮君子。他吸毒時間更長!”我一把抓住麥克胸前的襯衣。
  “媽,我可以走了嗎?”說話間,凱茜已把她的早餐碗碟收好放進水槽。在我說“可以”之前她就朝門走去了。
  “今天准備做什么?”我在她身后追問道。
  “很忙!”
  “忙什么?你放學后准備干什么?”
  “我已經告訴我的女老師,准備同她帶的高年級學生談一談休斯頓的學校。莉沙今天開了她母親的汽車。我們都准備去商場,也許還會去租部影片。如果咱們直到明天才飛往北方,我也許會在雷切爾家過夜。我會給您打電話的。”
  “宵禁是……”
  “知道,知道。”我听到她的腳踏在樓梯上,她的話語也隨著她的腳步聲而遠去。
  “小威瑟斯小姐!”麥克又在注視我了。
  “阮凱受到了什么樣的保護?”我問。
  麥克將他的盤子放在煎餅鍋的上面,然后遞給麥克斯,問我:“那么,阮凱的訪問是一次業務會議嗎?”
  我答道:“會變成一次會議的,以假期拜訪為開頭。我們過去每年都到他們家共進新年大餐——有一次還碰到阮曹開了。你還記得他嗎?就是那位南越副總統,飛行員。如果今天你運气不錯,阮凱會給我們帶來春卷的。”
  “只要她不帶來阮曹開就行了。”他一直持怀疑態度,“你今天有什么安排?”
  “和阮凱談話呀!我已經派了一隊工作人員去搜尋佩德羅昨天待過的公園、房子和學校。”
  “到過特羅納嗎?”
  “沒有。”我把手放在他臉頰上說,“但是我一直想去那儿。到中午時我就能准備好了。”
  這時我們听到遠處傳來警報聲。奧斯卡立刻活躍起來,問:“是警笛還是救火車在響,麥克?”
  “很難說,太遠了。”
  我插口道:“有可能是長頭發警察要打一個帶有違禁爆竹的家伙。”
  “你只能希望如此。”麥克打了個哈欠,“想出去散步嗎?”
  我瞥了一眼壁爐台上的鐘表說:“當然了!阮凱一离開咱們就散步去。”
  麥克斯打開洗碗机,說:“你倆為什么不先走呢?你們帶走那條狗,我在這儿等著招待阮凱。整個早晨這條狗都礙手礙腳的,快把我逼瘋了。”
  我倒是一整天都沒見到鮑澤了,我朝后門外看去,發現它睡在天井里一塊陽光照著的地方。
  “主意不錯,麥克斯。”我說道,同時心想,如果阮凱從圣瑪利諾沿著最近的路走來,就有可能碰到我們。即使不是如此,麥克斯無疑也是一位很好的同伴。
  我們穿過弗里蒙特大道,朝北面的群山走去,設想著能瀏覽一下米申的一家書店。在回家的路上能買一些水果,為驅車去沙漠做准備。
  此時,烏云直壓頭頂,空气冷而沉重。城市北面的山巒像是披上了厚厚的毯子。今天的天气預報說,四千英尺以上的高空有積雨云。
  微風迎面吹來,麥克拉上風衣的拉鏈,問:“蘭娜會說真話嗎?”
  “如同電視業所承諾的那樣,她比一般人要好一些。我倒要看看電視网會帶來什么,無論如何這會是一件好工作的,麥克。”我挎著他的胳膊,借他的身体來擋風。“這工作最少要持續一年,你有足夠的時間選擇你的下一個職業。”
  我繼續說道:“而且我已經在想這個問題了。在能回答別人時,我總是盡力解釋——至少我一直在工作。當我看到有那么多同事要么在拍廣告要么在做与事業毫無關系的工作時,我意識到了自己的位置是多么的适意。”
  麥克眯著眼睛:“你所說的下一個職業是什么?”
  “你打算長期生活在森林中嗎?”
  他隨口應道:“隨你怎么說。”但注意力已從我身上移開了。他看著前方有燈光和條幅,看起來像是街邊小集市的地方,一群人聚在人行道上,商店的老板們也聚在門口,互相交談著。
  “我們剛才听到的可能不是爆竹響。”我說。
  “看起來的确不像。”麥克扯著狗繩將鮑澤拉到身邊。警燈不停地閃爍,黑白相間的警車塞滿了弗里蒙特大道和米申交匯的地方。黃色的帶子在人行道上划出了一塊地方,一輛公共汽車停在旁邊,車門大開,車上也挂滿了那种黃色的帶子。
  我說:“我只听到一聲警笛呀!”
  “坏人一死,就沒急事了。”麥克試圖裝得漠不關心的樣子,但實際上他和我一樣關注。
  黃帶子圍起來的地方里面有一幫穿深藍色制服和灰套裝的人,透過他們之間的空隙,我看到人行道上躺著一個小小的用布蓋著的尸体。尸体大小了,不可能是凱茜,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這一點。
  每周有兩天,凱茜都要在那個拐角等公共汽車。但今天早上凱茜是和她爺爺一起去學校的。麥克斯傳給我的有關阮凱的消息也根本沒提及她乘公共汽車的事。一旦我認定那不可能是我女儿的尸体時,也就引不起我的恐慌了。
  我拉起麥克的手說:“咱們走另一條路繞過這里吧。”但麥克已開始向前走去。“今天是正常的假日!”我不肯放棄努力,一個勁地朝他發牢騷,因為我實在不想到那儿去。“你就不能离遠點嗎?麥克!你必須告訴北帕薩德納警察局該怎么做嗎?”
  “不是不可以。”他注意的是人群而不是犯罪現場。他一遍一遍地、有條不紊地看著那群好奇的鄰居們。我將身子朝他那個方向斜去,試圖确定他的目光所在。
  我們的鄰居史蒂夫·弗萊斯克出現在一群站在酒館附近看熱鬧的人們中。史蒂夫今年有七十多歲了,他身材高大,是退休教師,也是老海軍戰士。
  史蒂夫朝麥克伸出手,說道:“麥克,瑪吉。麻煩事夠多的了,是不是?”
  “發生了什么事?”麥克問道。他的目光投向了從高速公路方向開來的驗尸官的小型車。
  “看起來像是流彈。干洗店的弗雷德覺得死者是個小女孩。他也沒有親眼看到是怎樣發生的,當他听到槍聲時小女孩剛踏出公共汽車,然后他就看到她倒下了。”
  史蒂夫打了一下響指,說:“就像這樣,弗雷德說‘啪’,然后她就倒下了,甚至沒時間叫一聲。911電話就是弗雷德打的,他現在正在那儿同偵探談話。”
  我說:“听起來像是爆竹響,我們也听到了。”
  他接著說道:“我也听到了,今年,我們听到了各种各樣的吵鬧聲,對吧?我正准備出去呢,今天是星期五,我應該到前面的帕爾·勞家做家教,教他的第二外語——英語。我住在這儿這么多年了,從未想到會見到這种事,從來沒有!這正是你的本行,弗林特,你怎么看?”
  “你說,是小女孩?”
  “弗雷德看到的是這樣。”
  麥克仍抓著我的手,此時輕輕地拉了我一下,示意他就要過去了。“我想我們應該讓開路,讓那些人做他們的工作。”
  我沒有想太多,隨口說道:“史蒂夫,下周哪天晚上帶菲利斯到我家喝一杯。”
  “喝一杯?”史蒂夫慈父般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說,“也許是喝杯牛奶吧,菲利斯告訴我該道喜了,小寶貝。”
  我感覺到了麥克的反應——我的手被他使勁捏了一下,痛得就像被電擊了一下。
  “我會給菲利斯打電話的。”我和麥克靠近了一些,沿著街道走了下去。
  麥克摟著我,低頭問我:“你都告訴誰了!”
  “沒有誰,家庭內部而已,真奇怪消息怎么傳出去的,我希望能盡快得到最新消息,因為我不想承受坏消息,而且討厭產生同情心。”
  “是麥戈溫女士嗎?”一位非常年輕、穿制服的警官還未等我們走遠,就攔住了我們。他身邊是一位便衣警察。“還記得我嗎?克萊頓·特雷爾。有几次我陪著凱茜從公共汽車站走回家。”
  “當然記得了,克萊頓。你現在好嗎?”
  “我很好,謝謝您。”
  天哪,他很熱切!我不知道居然有那么多人熟知凱茜的日常活動。也許凱茜該自己開車去上學了。
  克萊頓接著說:“我被分派到這附近,進行街頭巡邏。今天早上重案組請我助他們一臂之力,因為這一帶歸我管。這位馬雷諾偵探想同您談几句,探長,這位就是我跟您說過的瑪吉。”
  “你好!”我抓住馬雷諾伸出的手搖了搖,他個子高高的,膚色黝黑,喉結外突,長著個鷹鉤鼻子,整個儿就像一個套著廉价灰套裝的稻草人。我開始感到陣陣惡心,偷偷地看了一眼躺在人行道上的那具尸体——她看起來仍是那么小,不可能是凱茜。
  克萊頓退后一步,將人行道上的人流從我們身邊疏散開來。
  “麥戈溫夫人,”馬雷諾很正式地重复道,“人們都叫你瑪吉?”
  “除了我母親,別人都這么叫。”我答道。此時惡心感被別的更強烈的東西取代了,我開始感到恐慌。
  馬雷諾在夾在寫字板上的表格上做了一下記錄。他向上瞥了一眼,用鋼筆指了一下麥克的方向,問:“你,麥戈溫先生?”
  “只有這條狗配得上這個稱號。”麥克說道,他的臉上閃過一絲苦笑。“鄰居說一個女孩被打死了?”
  馬雷諾說:“是的,一位女性。我們大致确認了此人是誰。現在我們正試圖弄明白她到這地方做什么事情。”他邊說邊將一個塑料證据袋的邊緣小心地夾在寫字板上。“特雷爾警官說您也許能幫我們弄明白這張單子的含義。”
  這是一張八個停留點的任務清單。第一項是瑪吉;第二項是唐人街的面包店;最后一項是在洛杉磯机場等2:15的飛机。一看到那潦草的記錄,我就明白了,麥克也明白了。
  “天哪!”他說。
  “阮凱?”我几乎都說不出這個名字了。凱茜能夠幸免于難所帶來的解脫立即轉成了內疚感。“阮凱到這儿是要來看我的。”
  “她拜訪你的目的是什么?”他問道。
  “我們是朋友。我想她可能要留下什么東西。也許是某种節日糖果吧!”
  “禮物?”馬雷諾問道。
  “表示感激之情。”我答道。
  馬雷諾向我出示了第二個塑料袋,里面裝著像我的拇指大小的一塊東西,一片包裝紙凌亂地包著它,紙的一面用鉛筆寫著瑪吉。如果這就是一份禮物,可阮凱又沒有像往常一樣下功夫包裝得好看些。我伸手捏了捏——硬得像塊石頭。
  “認得出嗎?”他問道。
  “認不出。”我搖搖頭。
  “能想起來是什么嗎?”
  “想不起來。”
  麥克側著身子往前走了几步,說:“你為什么不讓瑪吉看看里面?也許會有什么發現呢!”
  馬雷諾仔細地看了看麥克,然后輕微地聳聳肩:“當然可以。”
  那可真是為難他了:他得一邊拿好寫字板,一邊費力地打開小包裹,還得小心不要撕裂包裝紙。最后對我說:“伸手。”
  馬雷諾將一塊半透明的白玉放入我的手中。這是一塊刻成舞女形狀的白玉。她像在逗弄人,胸膛裸露,笑容迷人,一條腿抬著,似乎想要在飛行中平衡身体。
  “想起了什么嗎?”馬雷諾問道。
  “是的,有一點印象了。昨天在一個博物館目錄中我看到了類似的東西。在我看來就像越南寺院的舞蹈者——人們稱之為阿普薩洛斯。”
  麥克將我的手握成杯狀,然后抬起以便看得更清楚,隨后只說了一句:“真可愛!”
  馬雷諾盯著麥克,說:“我還不知道您的姓名呢!”
  “弗林特,麥克·弗林特。”
  “您同死者有什么關系?”
  “她給我倒過一次茶。”麥克的目光從小雕像移到馬雷諾瘦骨鱗峋的臉上,“您認為這次槍擊是怎么發生的?”
  “第一眼看去,像是駕車射擊的或是一顆流彈,”馬雷諾說道,“也許是,也許不是。很多人有槍,很多人用槍——特別是今年這個時候。知道死者有可能牽涉進什么事嗎?”
  “阮凱。”我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因為馬雷諾稱之為死者令我有些不快——她有名有姓。我向馬雷諾講述了阮凱家的房子所遭受的襲擊,向他拼寫了包貢的名字。我的大衣口袋中一直放著那輛白色汽車牌照的照片,我把照片也給了他。我對他講了阮凱和薩姆所擁有的餐館和他們的四個赶到城里過年的孩子。還講了我怎么通過我的前夫結識了她。講到這時,我有些失態。
  馬雷諾停了一會儿讓我恢复常態,然后問道:“為什么一個餐館老板需要一位像斯科蒂·麥戈溫那樣有權威的大律師呢?”
  “因為這世界很复雜,每個人都需要有人引路。”
  可怜的阮凱。我感到了沉重的打擊。此時,麥克又在拍我的后背了。
  “請您想一想阮凱是怎么活過來的——在她到美國之前她一直生活在一個戰火連天的地方。而現在她就這樣死了,是因為走出公共汽車嗎?”
  麥克和馬雷諾此時都在嘮叨著老一套:這就是命!你永遠不知道何時會死去。所幸的是,至少她沒受罪。
  在我激動得說不出話時,馬雷諾停下來讓我慢慢恢复過來,但他依舊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他像鷹一樣,不肯把小黑眼睛從我倆身上挪開片刻。我暗自想:一位好警探,是個好男人。沉寂片刻后,他的小眼睛死死地盯著我,問:“你能听到我說話嗎?”
  “我很正常!”
  “听到這話我很高興。我正想請你做件很受人指責的事情,哪怕對我們這些老獸醫來說也是如此。”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接著說下去,“我的工作中最艱難的一部分是通知死者的至親。我從來無法狠下心來去做這樣一次拜訪。在我不得不這樣做之前,我想肯定一下這消息的可靠性。如果您能親眼确認一下死者的身份,我會十分感激的。”
  “您想讓我看一下阮凱?”
  “可以嗎?”
  我從來不是阮凱最好的朋友,對我來說,做一次正式的确認并不恰當。但最終我還是答應了,因為我自己也想看個究竟。
  馬雷諾看著麥克,也許是想找出什么抗議,但是沒找到。
  年輕警官特雷爾伸手去拿狗繩,說:“讓我帶鮑澤回家吧!它沒必要待在這儿。”
  當麥克把狗繩遞給特雷爾時,鮑澤開頭有些拒絕,但最終還是夾著尾巴跟著他走了。特雷爾知道它的名字,也許鮑澤還記得這個人。
  麥克和我朝米申大街走去,馬雷諾在前面開道。前行的過程令我不太舒服,我們所經之處,商店老板和鄰居都盡力追問:“警察對你說什么了,瑪吉?”“麥克,死者是誰呀?世道會變成什么樣呢?”除了不正常的好奇心外,他們對于自己的和平与幸福受到侵扰也表示了真正的憤怒,同時還有解脫——畢竟這次死者不是他們自己或家人。我只能以搖頭或邊走邊碰碰手作答。但毫無疑問,今天一天都會有人給我打電話或是登門造訪了。
  馬雷諾蹲在被蓋著的尸体旁邊,從臉部開始,揭起了蓋尸布,他的目光不盯在尸体上,這倒很少見。近距离地接近尸体使他面色蒼白,汗珠在他光禿禿的頭頂上閃閃發光。与此同時,麥克右膝著地,俯下身子仔細察看著尸体。
  阮凱死的時候,看來心中并不平和:恐懼凝結在她的臉上,眼睛凸出,嘴巴張開,准備發出她永遠也發不出的尖叫。也許在她感覺到子彈到來之前就死去了,但她肯定知道將會發生什么事。
  我站在馬雷諾身后,把他作為我和朋友尸体之間的一個緩沖。
  “毫無疑問,這就是阮凱。”我說。
  “你能肯定嗎?”馬雷諾問。
  “能肯定。”
  “謝謝你。”
  馬雷諾走開了,背朝著我們和阮凱,忙著寫一份有關我們談話的現場報告。
  我朝麥克低語道:“你看到什么了?”
  “洞穿頭顱的傷。從左眼射進,在頭后部爆成了一個洞。就像史蒂夫說的那樣,在被射中時,她一定正好站在公共汽車最下邊的踏板上。”他又十分得体地指出,“血大都濺在了敞開著的車門上,但子彈接著穿進了車的另一側。從那個彈孔里,我能看到亮光。子彈留下的東西也許都散落在車內。”
  我感到胃中的早餐在朝上翻動,阮凱的血、頭蓋骨碎片以及腦漿噴洒在車門的玻璃窗上,呼嘯著掠過它的邊緣,在彈洞的周圍留下一個長長的深褐色框子。
  “槍手也許正在那個拐角處。”麥克邊确定彈道邊說,“如果是我負責這件案子,我就不會讓這些商店老板聚在這儿和當地人互相交流彼此的猜測。他們在一起會導致他們的證言有許多不真實的成份。”
  這時我听到身后有不規則的呼吸聲,听起來就像通風過度了。我轉過身,看到一位穿著公共汽車駕駛員藍制服的男子緊緊抓住公用電線杆,那制服是南加利福尼亞高速市際公共交通局發的。他的眼睛朝向阮凱被蓋著的尸体,但看起來眼神卻不知在什么地方。如果說黑人把白人看作是一個幽靈,那么他的神態就是如此。
  “你沒事吧?”我邊問邊朝他走去。他的襯衣口袋上刺繡著的名字是“利昂”。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利昂几乎喘不過气來講話。
  “是你開的這輛車嗎?”我問道。
  他在點頭表示肯定時,眼中已是淚光閃閃:“我被攔劫過七次了,臉上挨過打,背上被刺傷過。我嘔吐的次數比我想計算的次數還多。但自我從越南回來后,我從未見過這樣的事。”他加上了一個音節,Vi—Et—Nay—Yam,將一個單詞化成了一幅交織著痛苦和憤怒的圖畫。
  “是很殘忍。”麥克走近了一些,“就你所見,這事是怎么發生的?”
  “我沒看到。那位小個子女士,她向我要一張轉車車票,我就給了她一張。然后她就走向車門,准備下車。我轉向了另一條路,分開我左邊擁上來的人。你知道,就是要找出停車的地方。我看到了這樣一個地方,就打信號。乘客一离開,我就准備開車走了。就在這時我听到了‘啪’的一聲,扭過頭一看,她已經倒下了。剛開始,我還以為她在踏板上摔倒了,接著我看到了許多血!”
  利昂用拇指和食指捏起褲子上的一塊,讓我們看濺在上邊的一塊褐色斑點。
  “你們知道這是什么嗎?”他吸進一口气,蒼白的臉變成了亮紅色,“這就是那位女士的血!”
  我擔心他會昏過去。他這么一個大個子男人,如果昏過去,我可架不住他。但是他用衣袖擦了把臉,鎮定了下來,然后長長地吸了口气,沖我笑了笑。
  他對我說:“我知道你。你是凱茜的媽媽。”
  我警覺起來,問:“你怎么認識凱茜的?”
  “她一直坐我的車。她現在怎么樣?”
  “她現在很好。”我有些狼狽。她是怎么遵守我那“不准同陌生人交談”的規定的?
  “她現在還跳舞,是嗎?”他接著問。
  “還跳舞。”
  “她得到了那場演出中她想要的——也就是她試演的那個角色了嗎?”
  “我不知道她是否如愿以償,但她确實演了一個角色。”
  “很好,希望她能過得好。我對芭蕾舞沒太大的興趣,可我以前從未見到過一位大約6英尺高的女芭蕾舞演員。也許我該去看看她了。”
  “那就請去吧。一位舞蹈演員需要一位觀眾。”
  “你女儿很為你感到自豪。”利昂微笑道,看起來像位劫后余生者。“那些是你拍的電影嗎?她總是告訴我什么時候能在電視上看到它們。我最喜歡那部關于老人的電影,也就是那部《老年獨處》。我看完那部電影后,每逢單日就給我媽媽打電話。”
  我想我也許有些臉紅了。長期以來,我一直將在攝像机面前度過的歲月視作我不得不經受的煉獄。我不喜歡被陌生人認出,因為這使我感到惊恐。
  “很高興碰到你,利昂。”我伸出手,“我是瑪吉,這是麥克。”
  我們三個人在匆忙之間就成了老朋友。當馬雷諾記起我們的時候,利昂正告訴麥克有時候我如何同凱茜拉開一段距离,跟在她后面,确信她安全地登上公共汽車。馬雷諾遞給我一份手寫的現場報告,讓我先核對一下是否正确,然后在上面簽上我的名字。
  麥克站在我身后,目光掠過我的肩頭,告訴我要做一些更正——名字不應簡稱為瑪格麗特,寫姓名起首字母要有變化,在馬雷諾所寫的最后一個字同我的簽名之間不要留下空地方。
  待我把寫字板遞給馬雷諾后,他又在“其他在場人員”一項中列上了克萊頓·特雷爾,利昂·威廉斯和麥克·弗林特。他寫完弗林特中的“特”之后,停了一下筆,想了些什么。他的手漫不經心地伸到后面——我想那也許是為了幫助記憶——抓住一些零落地搭在衣領上的頭發,扎成馬尾巴型。然后,他慢慢地扭轉頭,用鷹似的黑眼睛盯住麥克,問道:“職業?”
  “公務員,快退休的公務員。”麥克答道。
  “年齡?”馬雷諾的語气听起來就像是在指控麥克。
  “現場報告上要填上每位出現在街上的人的年齡嗎?我看沒必要。”
  “你很年輕,不會就快退休了。”馬雷諾說道。
  麥克將一只手放在他粗獷的臉頰上,說:“我夠老的了。你什么時候可以退休?”
  “兩年前就退休了,”馬雷諾突然變得可愛起來,就像一位同事,一位穿藍衣服的兄長。他比麥克干的時間還長。“我已經在我的職位上干了27年。你呢?”
  “再有65天,我就干滿25年了。”
  “麥克·弗林特,哈?”馬雷諾齜著牙,咧開嘴笑了,仔細地把麥克看了個遍。“洛杉磯警察局。我知道你是誰了。你想做點什么貢獻嗎?弗林特警長?”
  “是的,只有一件事——抓住那個家伙!”麥克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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