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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城市警察總隊的中尉特拉格坐在了佩里·梅森的床邊,身体壓得彈簧床咯咯直響。梅森被吵得睜開了眼睛。
  “你好!”梅森說,“到這儿來干什么?”
  特拉格對他笑了笑說:“信不信由你,我在休假。”
  “要我選擇一下嗎?”梅森問道,聲音顯得有點虛弱。
  “選擇什么?”
  “我相信你呢還是不信?”
  特拉格哈哈大笑著說:“梅森,這還的确是真事儿。我姐夫是這儿的行政司法長官。我釣魚去了,回來半路上到我姐姐家給她送几條鮭魚——正好來電話講了中毒的事儿。我姐夫薩姆·格列高里想讓我來參与處理。我一口回絕了他,我手上的案子已經不少了,不想再找麻煩。但他說受害者是我的老鄉佩里·梅森和秘書德拉,你肯定能想像得出我的反應。這么重要的案子,我可不想錯過。”
  梅森的眼瞼微微顫動著,他想笑一笑,可笑不出來。他說:“我有點儿頭暈眼花,他們給我進行皮下注射了,跟我說實話,特拉格,你是活生生的,還是因為我藥物反應做惡夢我才見到你?”
  “我想你是在做惡夢。”
  “我也這么想。這就對了。”
  “這次你怎么成了受害者?”
  “不堪回首啊。”
  “哦,你一直處在危險當中,從來都是你為罪犯辯護,現在可以体驗一下受害人的感覺。”
  梅森提了提神:“不能說為罪犯辯護,”他有點儿惱火地說,“我從不為罪犯辯護,我只是要求正義能得到伸張。”
  “當然是利用所有技術性手段了。”特拉格說。
  梅森說話的聲音有點儿不清楚就好像說夢話一樣,可他一點儿都不顛三倒四,他說:“為什么不呢?法律都是技術性的,嚴格按字面來解釋的,任何人制定的規則都是技術性的。你确定一個界限,區分開什么行為是合乎規定的,什么行為是被禁止的,那么你總會遇到一些模棱兩可的案子。中尉,還有……我請你記住只有陪審團認定我的客戶有罪,他才是罪犯,可迄今為止,還沒有一個客戶被定罪……以為我打了針就……藥勁儿就快過去了。”
  特拉格好奇地說:“下面你該說給你往糖里下毒藥的那個人也應當受法律保護了?”
  “為什么不呢?”
  “你一點儿都不恨他?”
  “我不會因為恨一個人連正當的法律程序都不顧。正當的法律程序是我對付不公平審判的惟一手段。對我來說,它就意味著政府,意味著法律和秩序。該死,特拉格,我說的你懂嗎?”
  “當然懂。”
  “我的頭腦很清楚,”梅森說,“可我的頭有點儿僵硬,你幫我理清了思路,可經這張嘴說出來就有點儿亂七八糟的。不過,我感覺越來越好了。德拉怎么樣了?”
  “她不錯。”
  “几點了?——”
  “大概是午夜。”
  “班宁·克拉克在哪儿?他怎么樣?”
  “沒人知道。他不在這儿。現在咱們把這個有關道德的問題說完。能不能捐棄個人恩怨,為我姐夫抓住的那個下毒的人辯護?”
  “為什么不呢?”
  “即使在你認為那個人有罪的情況下嗎?”
  梅森有點儿疲倦地說:“法律保證每個人都有得到陪審團審判的權力,特拉格。如果因為我認為某個人有罪就拒絕為他辯護,那就是佩里·梅森對他的審判,而不是陪審團對他的審判。當然,被告也不會讓我為他做代理。為什么你說毒藥下在糖里?這只是猜一猜而已嗎?”
  “不,我們在糖罐里發現了白色的砒霜。”
  “糖里都摻著毒藥嗎?”
  “不。很明顯有人把毒藥撒在了糖上面。看起來他似乎來不及攪拌,只是把毒藥放在上面就算了。”
  梅森在床上勉強地坐了起來。他清醒多了,話說得也清楚了:“你看,特拉格,這不對。”
  “什么不對?”
  “糖。”
  “糖怎么了?”
  “德拉·斯特里特和我恰好都在茶里加了糖。班宁·克拉克也加了糖。克拉克已吃完了飯,他要和我們一起喝杯茶,管家先給他上的茶,之后,內爾·西姆斯自己也倒了一杯,我清楚地記得她往茶里加了兩滿匙糖。然后,大家都喝了几杯,至少德拉、班宁和我添了几次茶,如果砒霜只是放在糖罐里面的糖上面,沒和糖混在一起,我真怀疑你們能從用剩下的糖里發現多少毒藥。”
  “哦,的确,我們……”特拉格突然停住了話。他一抬頭,笑道,“快進來,薩姆。快見見這個經常惹我生气的人。薩姆,這位是佩里·梅森,著名律師,好几次打亂我行動計划的那個人。”
  薩姆·格列高里体格粗壯,精力充沛,笑起來很和善,目光卻透著堅毅。他走進房間同佩里·梅森握了握手,“我一直都想認識你。”他誠懇地說。
  “可千万別說你也對他的案子感興趣,”特拉格說,“他一講起來可沒完呀。”
  “不會,”格列高里說,“我只是出于親屬關系才對這個案子感興趣,我一直想見見能使中尉惱羞成怒、而且弄得他團團轉的人是什么樣。”
  “哎,”特拉格說,“我早就知道不該自找麻煩說這些。”
  “管家說了什么?”梅森問,“她也中毒了嗎?”
  “到目前為止,管家一句話也沒說,”特拉格說,“我也不知道她中毒沒有,實際上我們根本沒找到她,她女儿當然是跑出去結婚了,我猜她媽媽給她女儿打長途電話來阻止這樁婚事。布雷迪森太太和她儿子吉姆顯然是跟一個叫莫夫蓋特的律師走的。他們在某個地方開會,肯定是害怕你會在這儿的牆上裝個竊听器什么的。”
  “你來這儿多長時間了?”梅森問。
  “一個小時多一點。幸運的是有個護士,她把手頭儿上醫治砒霜中毒的解毒藥都用上了。你中毒的症狀一出現,她就用藥把毒素控制住了,并且使它排出体外。她真了不起,只有一點我不太滿意,她沒有馬上通知我們。她先為你做了點儿醫療處置,再打電話給醫生,然后卻沒有報案,因為她想先听一下醫生的診斷。這也無可厚非,但得到醫生的處方后,她又忙著治療,或者說她說是這樣。我認為是她把醫生藏在了某個地方一直到早上,那時我們才能盤問他。在電話上也一直找不到醫生,他向中心机构報告說他出診去了,而他們則認定他是到這儿來了。”
  特拉格對梅森笑著說:“這個女人很忠誠。如果她真是拖延著讓大夫逃跑的話,我真不會責備她。可這事儿讓薩姆气得要發瘋了。我想,如果醫生在的話,薩姆本可以審問他一個小時了。職業婦女對她的老板的确是忠誠。比方說德拉·斯特里特吧,她已經把做你的秘書當做她一生的工作,上帝知道她得對付多少事儿。我想就憑你這樣喜怒無常的脾气,也并不太好相處。我一直覺得是出于對你個人的忠誠,她才干這么長時間,但這會儿我明白她是多么有事業心。”
  梅森點點頭說:“這是一种更崇高更美好的東西,她們都在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嘿,等等!如果我們是因為得到及進治療才活過來,那么班宁·克拉克和管家會怎么樣了呢?他們茶里的糖也不少啊!”
  格列高里說:“這也是我們擔心的事,我們正竭盡全力找他們。克拉克和鮑爾斯肯定開著老爺車跑了,我們已經把車的樣子通過廣播講了出去,不久就會找到它的。”
  突然,一個人在門邊一露頭儿說:“長官,我可以跟你說几句話嗎?”
  “什么事儿?”格列高里問道。
  “西姆斯太太回來了。”
  “她病了嗎?”
  “她挺好。我沒跟她講中毒的事儿,她正要回房間准備睡覺呢。”
  “去帶她過來,”格列高里說,移動了一下燈,這樣梅森的臉就淹沒在黑暗里。他接著說,“我想問她几個問題。”
  格列高里笑道:“她是個能吃苦耐勞的好人。听說班宁·克拉克1942年1月妻子死后就叫她過來了。那一陣儿她正在莫哈維開餐館呢,但他出大价錢讓她過來管房子。他恨這幢房子,也許有什么原因吧。他的妻子曾在這儿玩樂,打橋牌,深夜還要大吃大喝。那些探礦人狂歡作樂,可一停下來他們還是要到沙漠里生活,住在露天。這可是完全不一樣,同……”
  門開了。西姆斯太太沒精打采地說:“你找我?老天,能不能不提問題讓人好好睡一覺?我以為你會搜遍從地窖到閣樓的每一個角落,然后……”
  “有新情況,”格列高里打斷了她的話,“你今晚在廚房做了頓晚餐,是嗎?”
  “哦,如果這對你有价值的話,晚餐是我做的。我對克拉克先生說不能在廚房招待一位著名的律師,但他不想讓別人知道他在這儿,堅持要在廚房接待。老天爺作證那是個很大的廚房,有一張桌子,還……”
  “就餐時你還上茶了?”
  “是的,你不能只把咖啡端出來,無論……”
  “你自己也喝了茶?”
  “是的,如果你對這也怀疑,我……”
  “你在你的茶里也加了糖,是嗎?”
  “我當然加了糖,這么說來……”
  “你是從桌上的糖罐取的糖,是嗎?”
  “是的,我剛改掉把糖罐碰到地上的毛病,我費了好大的勁儿才改掉的,但是……”
  “你一點儿都沒覺得不舒服?”
  “是因為茶,還是糖,還是因為你的問題?”
  “不要耍貧嘴,請直接回答我的問題,你有沒有感覺不舒服?”
  “你這是什么意思?”
  “我是說佩里·梅森和他的秘書都中毒了。”
  西姆斯太太說:“我想這是逼供吧?”
  “我們只是向你提問題而已。”
  “那為什么告訴我這一大堆廢話?為什么不問你們想要知道的事?”
  “我們說的是事實,梅森和他的秘書中毒了。”
  一旦信以為真了,她倒是有點儿坐不住了,說:“咦!咦!他們死了嗎?”
  “沒有。幸好當班的護士處置得很好,給他們吃了解毒藥,他們現在很好。但問題是從糖罐里發現大量的砒霜和糖混在一起。”
  “哎,天哪!今晚是我從糖罐里取的糖啊!”
  “你沒有任何不良反應?”
  “當然沒有。”
  “你能肯定糖是從同一個糖罐里取出來的嗎?那個白色頂部有圓扭的糖罐?”
  “能,桌子上只有一個糖罐,就是我放在廚房的那個。”
  “你把它擱哪儿了!”
  “在配餐室架子的底層上。”
  “其他人有可能去那儿嗎?”
  “當然可能,比方說,克拉克先生就從那個罐里取糖,他怎么樣了?”
  “我們不知道,找不到他。”
  “你是說他失蹤了?”
  “是的。”
  格列高里說:“詹姆斯太太,我想你該意識到這是你做的食物第二次被下毒,你的處境可不太妙啊。”
  “我不明白你想說什么?”
  “你應該把你做過的事無一遺漏地跟我們講一下。”
  “我不明白這和你有什么關系。”
  “這可能很重要。”
  “哦,如果對你有用的話,我就說,我女儿跟那個礦產推銷商海沃德·斯莫爾跑了,他們要到拉斯維加斯結婚,哦,杰里駐扎在亞利桑那州金曼城附近的軍營里,他把多莉娜的名字留給了個開台球廳的人,他說,多莉娜來電話這個人可以給他傳話。軍營的小伙子們常去那儿,我給那家台球廳去了個電話,恰好杰里就在那儿。我告訴他事情的經過,我還說多莉娜是個好女孩,可是那個狡猾的礦產推銷商滿嘴的甜言蜜語,他又沒有什么競爭對手。”
  “杰里怎么說?”
  “他沒說什么。”
  “你要他做什么了?”
  “沒有,我只是告訴他,如果他有种,他得想點儿辦法。”
  “你一直都在打電話是嗎?”
  “是的。好不容易打進去,他們拖了一個小時之后告訴我線路忙又等了兩小時,戰爭的确是讓電話忙起來了。”
  特拉格笑道:“電話便宜嘛。”
  “打電話到亞利桑那的金曼城可不便宜,尤其是對我這樣一個干活掙錢吃飯的女人來說。”
  特拉格問:“那你怎么解釋你從罐里取了糖放進茶里,卻沒什么反應,可其他兩個人吃了同一個罐里的糖卻都很快出現了砒霜中毒的症狀。”
  “我不‘解釋’,”內爾·西姆斯厲聲說,“你們應該來‘解釋’,這是你們的事儿。”
  “你不認為你的女儿愛上了海沃德·斯莫爾了吧?”
  “他這個人油嘴滑舌,生性狡猾。他一直圍著我女儿轉,把她帶出去很晚才回來,而且一天比一天晚。我不喜歡這樣,對我女儿來說他年紀太大了,他總是盯視你,似乎在對你用什么心理戰術,像多莉娜這么大的女孩可不需要這個。她需要的是浪漫,他根本不是能給她這种情調的人,而且他還結過婚,他親口跟我說過,誰都知道一個結過婚的男人跟多莉娜這么大的女孩在一塊儿是不合适的,即使他已經离婚了也不合适。”
  “你認為——我是說——你認為他們的關系出格了嗎,西姆斯太太?”
  西姆斯太太瞪著他們倆嚴肅地說:“人是好心人,就是說不出好話。我女儿是個好女孩。”
  “我明白,可我只是想确切地知道你的意思,當……”
  “我說過的話已經表明了我的意思,那种事沒什么好說的。現在我知道的事情都告訴你們了,我要睡覺去了。”她轉身大步走出房間,特拉格關上燈,剛才為了不讓西姆斯太太看到床上的梅森,刺眼的燈光一直直接對著他,特拉格說:“梅森,你覺得怎么樣?藥勁儿又上來了?”
  梅森沒吱聲,呼吸很均勻,閉著眼睛。
  “是藥物作用,”特拉格說,“他太虛弱了,護士說他沒事儿,她把肯沃德大夫留在這儿多好,我們也好問他几個問題。哦,薩姆,或者是她在說謊,或者說她從那個含有砒霜的糖罐里取了糖卻沒有什么不良反應。”
  “她可能沒加糖。”
  “不對,佩里·梅森說她在茶里加了糖。”
  “是這樣……我正琢磨一件事儿。”
  “是什么?”
  “假設她沒有從那個罐里取糖而把砒霜加了進去。用湯匙伸進去很容易。拿出來時,在把糖罐的蓋子蓋上的一瞬間,將毒藥倒進去。”
  特拉格說:“我也一直這么想。最后那個取糖而沒中毒的人是最值得怀疑的。薩姆,我們還是抽支煙吧,這會儿我們可得歇歇了。下一步要審查每一個有嫌疑的人,然后看看我能不能在某個人身上找到砒霜,或者發現這人是從哪買的毒藥。”
  他們點著香煙,在沉默中抽了几口。薩姆·格列高里伸展開壯實的胳膊,打了個呵欠說:“哦,我要睡覺了,我……”
  突然,斷續的爆炸聲從院子那邊傳來,聲音震動著耳鼓。格列高里連后半句話都吞了下去,轉過身,側身傾听。又是兩聲爆炸,響聲過后的宁靜更顯得恐怖。
  他們頭頂上的地板傳來走動的聲音,先是跑到樓梯,然后向樓下沖去。
  通向園子的小樓邊門被沖開來,門撞在牆上“砰”的一聲。
  薩姆·格列高里從槍套里拔出了左輪手槍,手槍用得時間長了磨得有些發亮。他臉色沉重地說:“出事了,聲音是從地面東南角傳來的?”
  “我想是的,”特拉格說,“走。”
  他們跑出了房間。格列高里跑在頭里,大聲叫喊著:“一旦我們……”
  他的聲音被威爾瑪·斯塔勒的尖叫聲打斷了。
  從仙人掌園里又傳來兩聲槍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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