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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舍身取義


  我上面的房間是十四號。蘇朱克局長沒有陪我上樓,前后也沒有杰蘇斯与雷門——局長手下的查莫羅看門狗——的影子。杰蘇斯与雷門顯然還待在樓下的門廳里,用扑克牌進行著賭博。我一個人在走廊里向前走著,听局長的口气,現在只有少數几位客人在旅館里登記住宿,這里的房間都是日本人為尊貴的客人与囚犯預備的。
  輕輕的兩下敲門聲在走廊里引起孤獨的回聲。
  門后傳來一個柔和、壓抑的聲音:“什么事?”
  那三個簡單的字中索繞了我多少希望,多少夢想?它引導我穿越了歲月,穿越了海洋。那個低沉的富有磁性的坦率的女性聲音,我從來沒有想過會再次听到它。
  “阿美?”我對著門說,几乎用臉去摩擦那粗糙的油漆斑駁的門板。
  門內沒有反應,門那邊的人只許諾給了我三個字。
  我向左右看看,仿佛一個小孩子初次穿過十字路口——樓梯并在走廊的一端,窗戶在走廊的另一端,沒有蘇朱克局長,也沒有他的查莫羅流氓打手。我仍然壓低了聲音,以防万一有人偷听到。
  “阿美——我是內森。”
  似乎過了一個世紀那樣漫長,也可能只是几秒鐘的時間,那扇門終于裂開,開了一道縫,露出了一張蒼白的化了淡妝的橢圓形的臉——她的臉,在那頭熟悉的蓬松的棕色頭發下,一只憂郁而警覺的灰藍色眼睛吃惊地望著我;被門擋住半邊的迷人的雙唇(沒有涂口紅)張開了一半。
  “你知道我不喜歡在已婚女人身上看到什么嗎?”我問。
  門開得大了一些,露出了她整張臉和臉上吃惊的表情,她仿佛僵在那里,然而她的嘴唇在輕輕顫抖,似乎想擠出一個笑容來,“……什么?”
  “我們總是在旅館里見面。”
  她向后退了一步,不相信似地搖著頭,手捂在嘴唇上,眼睛里溢滿了淚水。我走進房間,把房門關上。她看起來瘦多了,但并沒有骨瘦如柴;她的臉頰消瘦,但并不是瘦骨磷峋。她穿了一件男式的短袖運動衫和一條銹紅色的褲子,沒有穿鞋,看起來整洁而清爽。
  在她扑進我怀中之前,我只來得及注意到這些。她死死地抱住我,我緊緊地擁抱著她,讓她靠自己更近些。她在我的胸前啜泣著,一遍又一遍輕喚著我的名字;我吻著她的頸后,也許我也流了淚。
  “你到這儿來,”她說,“你怎么能到這儿來?瘋了……你到這儿來……太瘋狂了……這儿……”
  第一個吻讓我們吻了很長時間,咸澀,溫柔,渴望,似乎沒有盡頭,但她終于掙脫開了我,只是一點點,仍倚在我的手臂中,用迷惑的神情注視著我。她似乎無法說出任何話語來,惊訝的情緒仍在沖擊著她。
  于是,她再次吻我,熱烈地;我品嘗著她的味道,然后溫柔地抬起了頭。
  “悠著點儿,寶貝,”我說,用手指理了一下神父的白硬領,“我要遵守禁欲的教規。”
  她大笑起來——有一點神經質在里頭——說:“內森·黑勒是一名牧師?很好……很有趣。”
  “是伯廉·奧列瑞神父,”我糾正了她的話,從她身邊踱開,打量了一下她的房間,“如果有人問起的話……”
  她的起居室同我的相似,里面有几件額外為美國“客人”保留的東西:一把相當破舊的褪了色的帶綠色坐墊的安樂椅放在窗前,俯視著鄰居的房屋与遠處的屋頂;一張日本風格的小桌子上擺著台燈与煙灰缸,煙灰缸內有几段殘香,仍有香气在房間內若有若無地飄散,顯而易見,這是阿美用來与戈瑞潘的魚干与椰肉干的味道抗衡的東西。
  她也有同樣的草編地毯,舖在地上的睡榻,低矮的柚木小几与放在地板上的坐墊。衣架上挂著几件樣式簡洁的連衣裙,還有格子襯衫与沾滿了油污的破舊的飛行皮夾克,當她用維哥載著我從圣路易斯飛往伯班克時,穿的就是這件飛行夾克。我檢查了牆壁——包括她梳妝鏡后面的牆壁——想找到一些窺視孔,但什么也沒有,這表明我們沒有被人監視。看來我們沒有什么可擔心的,日本人在監听技術方面井不怎么在行。
  然而,我們還是把聲音壓得很低。
  “你到這儿來做什么?”她問,睜大了眼睛注視著我,看不出眼睛里的表情是歡快、怀疑還是恐懼,“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到這里……”
  “這有問題嗎?”
  “沒有,”她說,微微一笑,“見鬼,沒有。”少有的詛咒從她的嘴唇里吐出來,她再次投人我的怀中。我緊緊地擁抱著她,然后用雙手捧起她的臉,凝視著,回憶著,之后再溫柔而甜蜜地吻她。
  “你為什么要這樣做?”她問,臉頰壓在我的胸膛上,雙手環抱著我的腰,似乎怕我像空气一樣逃逸了,“你為什么……”
  “你知道,”我說,“我是被雇來的,為每周一千美金工作。”
  她把臉埋在我的衣服里平靜地大笑起來。
  “你只是不肯承認,是不是?”她仰臉注視著我,露出她燦爛的笑容,“你是一個浪漫的傻瓜,我的唯利是圖的偵探……繞地球半圈,為了一個女人……”
  有很多事情我想詢問,想要了解,然而我知道她心中也積存了許多問題,只是不知道如何問起,從哪里問起。我們就那樣站立著,互相依偎著,于是我說:“我原以為……也許……”
  她注視著我,臉上是打趣的神情,“什么?”
  “這里也許……有別的人同你在一起。”
  “誰?”她皺了一下眉頭,“弗萊德?他被關在那座可怕的監獄里……可怜的家伙。”
  “不,我……阿美,這里有孩子嗎?”可笑的句子一下子從我的嘴里冒出來,“你有過一個孩子而他們把他從你身邊帶走了嗎?”
  她的笑容只綻放了一半就凝固住了,她用手指輕触了一下我的鼻尖,然后問:“誰告訴你我怀孕了?”
  “你的秘書。”
  “瑪戈?”她臉上的笑意加深了,“我打賭你同她睡過覺。”
  “差一點儿。你怎么樣?”
  她在我胸前捶了一下,“我真不該相信那個傻姑娘,我希望你不要太失望……我希望你大老遠到這里來不只是為了做一位父親……但絕大多數男人在听說這不過是一場虛惊時往往會如釋重負。”
  我攬住了她,在她耳邊輕聲說:“我是如釋重負……雖然我也不介意成為你孩子的父親……但是想一想我們的孩子要在這樣的環境里長大……”
  她抽開了身,她的眼睛里露出理解的神情,點了點頭。她拉住我的手,帶我走到舖在地上的睡榻前,我們坐了下去,盤著雙腿,像玩印第安人游戲的孩子,雙手互握。
  她的笑容有一絲不自然,“內森,我恐怕……這是別的事……”
  “什么事?”
  “我原以為是孩子……永遠也不會有孩子了……不論是在這樣的環境里,還是在其他的環境下。”
  “這是什么意思?”
  她捏了捏我的手,“我原來也以為是怀孕,內森……但它是早期絕經……”她搖了搖頭,神情中是無法釋然的遺憾,她接著說,“兩者的,嗯,症狀是相似的。”
  我用手臂環繞住她,讓她靠在我的身上,“你選擇了一個坏天气登場,女士。”
  她柔和地笑起來,“我什么也沒有感覺到……當他們把我帶到這里來時,我由于痢疾病得很厲害……你能想象得到嗎?我的病勢發展得一日千里……他們讓我在這里的醫院中住了好几個月……我差點死掉了。”
  “你也在那座監獄里待過?”
  她轉動了一下眼珠,興致勃勃地點了點頭,“哦,我的上帝,是的……那座監獄,同弗萊德一樣的牢房——那座肮髒的小樓里有四個令人作嘔的牢房。但我只在那里待了三天,我昏迷了過去,被喚醒時,我不知道……是在六個月以后。”
  我皺起了眉頭,“那么說你真是病得要死了,是什么使你昏迷的?”
  她聳聳肩,“或許他們給我打了麻醉劑,我并不清楚……”她眯起眼睛打量著我,似乎直到此刻她才讓自己相信我不是一個幻影,“你到這里來做什么,內森?誰派你來做這個輕率的冒險的?G.P.?”
  我的笑聲變得控制不住地嘶啞,“根本不是,他斷言你死了,在兩年以前;然后他又結了婚。”
  血液從她的臉上消失,她的臉色更蒼白了。
  “嗨,”我說,“我很抱歉……我對這件事并不是真的這么無動于衷……”
  “沒什么,它只是……我知道他早已不再愛我了,而我從來也沒有愛過他,真正的愛。但我們是……一個整体,你知道嗎?一种搭檔關系,我想我……理應值得他對我更好些。”
  “你可以對唱詩班布道。”
  她向我粲然一笑,用手指勾住我的衣領,輕輕拽著,“你的意思是,向牧師布道?關于哪方面的?誰派你來的,你這個出色的瘋子?”
  “出賣你的那些肩上帶星的家伙,”我說,“山姆大叔与他的各類私生子們。”
  我告訴了她發生的一切,用簡洁的語句向她清楚地陳述了綱要,從我一九三七年那次非正式的調查開始(當我說到我在麥爾斯的收音机里听到她被捕的全過程時,她的臉上露出了迷惑而又吃惊的神情),到我目前的任務,扮演愛爾蘭共和軍的特使奧列瑞神父——只是省略了蘇朱克局長請求我辦的事。
  然后,輪到她告訴我她和努南如何被日本戰艦上派出的大船捕獲的全過程;他們如何被囚禁在一個叫朱雷托的島上,在那里醫生醫治了努南迫降在水面時受的傷;他們如何被從一個日本海軍基地轉移到另一個,途中經過許多小島,最后到達塞班島。他們在塞班島上受到蘇朱克和其他一些人的審問——他們否認自己是間諜,也早已把攝像器材扔進了海里——并被關人監牢。
  “我在監牢里昏倒以后,在醫院里躺了很長時間,”她說,“然后被送到這里來。在這里,他們多少對我禮貌些,我真的感覺就像幽禁在家中。”
  “就是說,你可以隨意來去?”
  她點點頭,聳了一下肩,“在界限之內。至少總有兩個以上的土著警察監視著我,在這儿的旅館中——無論黑天還是白天;如果我外出,他們就是我的影子……甚至只是到戶外廁所這一段路。”
  “你有多大的活動自由?”
  “我可以去戈瑞潘商業區,像孩子一樣,我需要得到特許;我可以理發,看電影,在茶座喝茶——不幸的是,他們這里沒有可可茶,最近這段日子里,我也學著喝茶与咖啡了——但我的查莫羅陪同總要跟在附近。”
  “你是說,如果我們現在离開,”我說,“我們可以走出去,只是有兩個又肥又丑的尾巴跟在后面?”
  “是的,”她緊緊握住我的手,“但是,內森……別低估他們……尤其是那個杰蘇斯。”她的眼睛在一瞬間瞪大了,“魔鬼杰蘇斯,島民都這樣叫他,他自己的人對他怕得要死,甚至是与他在一起工作的同伴也對他望而生畏,他是一個殘暴的家伙。”
  我小心翼翼地注視著她,“听起來,這好像是你的經驗之談……”
  “我知道他拷打弗萊德,很多次。”
  “不止如此吧?”
  她坦白地點了點頭,回憶起那段不愉快的經歷,“當我出院不久,魔鬼杰蘇斯就到我的房間里來,這個房間,想要讓我招認我是一名間諜……”她把頭歪向一側,指了指脖子上面,那儿的皮膚上有几個丑陋的灼痕。
  “煙頭燙的?”我問,冰冷的怒火在我胸中燃燒起來。
  她點了點頭,“但蘇朱克局長進來了,看到了發生的情景,阻止了杰蘇斯。”
  我沒有告訴她這不過是審訊的花招,早在耶穌時代就已開始使用了,只是那時不用煙頭。
  “這個房間變成了我的某种……避難所,”她說,聲音中攙雜了一絲苦澀,“但我一直記得那一幕,無論何時,只要他們高興,他們就可以直接闖進我的房間里……折磨我,強奸我,隨心所欲,為所欲為……這是一座令人舒适的監獄,內森……但它終究是監獄。”
  “讓我們出去走走吧,”我提出了建議,“牧師与他的教徒。”
  她點了點頭,像孩子一樣興奮地跳了起來,“讓我穿上涼鞋……”
  我們穿過走廊,來到門廳——一個穿高領白襯衫的查莫羅辦事員正站在登記台后面,臉上是一副迷惑的神情——杰蘇斯与雷門仍在堆滿了火柴梗、警棍与大砍刀的桌子上玩著扑克。看到我們,魔鬼杰蘇斯抬起那張壓在奇形怪狀的草帽下的布滿了麻子与刀疤的臉,皺起了眉頭,臉上是一副憤怒与傲慢混合的表情,怎么敢有人打扰他的生活呢?
  “出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气,”我解釋說,“我住在六號,記得嗎?”
  他向我冷笑了一聲,露出了一口黑褐色的牙齒。
  于是,我們走出旅館,踏上了木板人行道。下午的空气清涼了一些,但仍然悶熱;天空還是一片鉛灰色。我們漫步走過了那家商店,商店內的貨架全部向街道敞開著,上面有玩具、景泰藍花瓶、蛋糕、蜜餞、調味品及豆糕等等,賣貨的女孩們穿著彩色的和服。但行人們的服飾就隨便多了,男人穿著短衣褲,女人穿著西式的裙子,沒有人打陽傘;几個年輕男人騎著自行車,兩個穿綠色制服的軍官乘著摩托車,還有一輛邊車被人推著,一直向著西扣海軍基地的方向走過去。這一次,我沒有捕捉到任何人偷偷摸摸的眼神——大約我到這里來的消息已經被人傳開了。
  “對這樣一對引人注目的人,”我說,“人們的注意力還不夠多。”
  當然,更別提杰蘇斯与雷門了,他們跟在我們的后面,有半個街區之遙;他們的身軀如此肥胖,木板人行道上只容得下一個人——而另一個人就要走在灰塵飛舞的街道上,成為自行車的障礙。警棍仍然插在他們的腰間,就像海盜們的腰刀;杰蘇斯仍然帶著入鞘的大砍刀。
  “哦,我在這里有個綽號,”她臉上挂著一絲笑意說,“他們叫我‘東京羅絲’。”
  “為什么?”
  “東京,是因為我引起了官方的注意;羅絲,是他們從某個地方了解到的一個女人的英文名字。”
  我向前面的小公園打了個手勢,糖業男爵的雕像正矗立在那里,我們向那里走了過去。
  “這個地方總是很美,”她說,我們已經离碼頭區很近了,在樹木与樓群的縫隙間可以眺望到一塊塊灰色的洋面,“塞班島的落日是很引人人胜的;海水也是如此不同,就仿佛藍色的水晶。”
  “听起來你很喜歡這里。”我說。
  一絲憂郁的神情掠過她的臉,“我想我是罪有應得,但我一直關注弗萊德所遭受的一切。”
  我們向前走著,已經可以看到樹叢掩映的那座監獄了。木板人行道到了盡頭,接下去是一片雜草叢生的空地。
  “按照蘇朱克局長的說法,”我說,“你的領航員非但不合作,而巨好斗。”
  “弗萊德永遠不會向他們透露一絲情報,永遠也不會承認任何事,……但他因此也受到了非人的折磨。”
  這事說來蹊蹺,威逼努南,卻對阿美网開一面,這并不是日本人能表現出來的騎士風度,想必在他們大男子主義的頭腦中,誤以為只有男人才是領導者,才掌握軍事秘密。在某种程度上,他們也許做對了——畢竟,努南一直在為海軍效力。
  我問:“他們讓你見他嗎?”
  “每周一次,當他被允許到操場上去的時候,我們談話。”她的目光固定在前方,我知道她在望著什么,在那排巨大的棚車式的牢房旁邊,是一片寸草不生的空地。“他很堅強,不屈不撓,我非常欽佩他……”
  她用短短的衣袖擦了一下眼淚,勇敢地微笑起來,我用手臂挽住她的手臂,同她走進了那座小公園。我們在石凳上坐下來,坐在男爵雕像的陰影里,棕櫚樹下面。
  “我今天晚上打算帶你离開這地方。”我說。
  她的眼睛由于希望和警覺而睜大了,“你能行嗎?”
  杰蘇斯与雷門在街道的另一側向這邊注視著,他們坐在醫院門口的石階上,仿佛屋頂上的兩只滴水嘴。
  “你必須了解一些事,”我說,“我在塞班島的行動被諸如威利姆·米勒与詹姆斯·福瑞斯特等愛國者限制為‘收集情報’,他們派我到這里來并不是為了營救你,只是凋查一下你与弗萊德是否在這里。不論是活得好好的,還是倍受磨難,都沒有關系——只要我弄清楚失蹤的飛行員是否在塞班島,這就是我任務的界限。”
  她點了點頭,“我明白。”
  “相信我,你并不明白。我被告誡,如果你果真在這里,我最好不要‘逞英雄’,而是把你留在島上,你的伙伴FDR与海軍還有軍方情報局會決定下一步怎么做……或者同日本人談判互釋囚犯,或者展開全方位的救援活動。”
  她若有所思地皺起眉頭,說:“我猜這是他們的深謀遠慮……”
  “不,根本不是。我同他們打過交道,于是他們派我到這儿來,但是,寶貝,我橫跨大洋遠征到這里來,是要帶你同我一起回家。你以為我相信政府會同日本人協商釋放你回家的鬼話嗎?他們怎么會走得這么遠?”
  她發出了一陣笑聲,“我猜……他們的确認為有這种可能性,否則,他們不會派你到這里來,走著瞧吧。”
  “現在,你把腦袋鑽出云層外了,”我輕輕地碰了碰她的手臂,“你真的以為FDR會派突擊隊到塞班島上來,為了救一個女人,不惜采取會引起戰爭的舉動?”
  她的眼神突然間黯淡下去了,“……不。”
  “是的——不。而且我知道,盡管我參加了這場假面舞會,一旦伯廉·奧列瑞神父從島上离開,日本人就遲早會查出來我的真正目的:我到這里來是為了探明埃爾哈特与努南的下落与處境的……不論是哪种情形,你認為會有什么樣的未來在等待你們?”
  “繼續被囚禁?坐牢……?”
  我重重地歎了口气,“我正打算說這個,你一定要堅強些,我不想讓我們的觀眾看到任何不恰當的反應。”
  杰蘇斯与雷門又在玩他們百玩不厭的扑克,雷門正在發牌,在醫院的石階上。
  “說吧。”她說。
  “你要明白,一旦美國軍方證實体被關在日本人的看守所里,你的日本主人就會采取措施,毀滅掉所有能表明你曾經待在這里的證据。”
  她什么都沒有說,表情一片空白,也許我不應該把這一切說出來,她早就明白。她和努南會被處死,默默無聞地埋在島上的某個地方,或像魚餌一樣被扔進海里,充當狐鰹的食料。
  “你也許會成為某個從來不曾發生過的事件的犧牲品,”我說,“這在最后對兩國的政府來說都是最适宜的。”
  她的眼睛睜大了,“內森,我無法相信……”
  “FDR宁可讓你死了,也不愿意你成為日本人的宣傳工具;他們宁可把你埋進一座沒有標志的墳墓里,也不愿意你活著成為美國政府搞間諜活動的證据。他們沒有告訴你你正在做什么嗎,寶貝?如果你被捕了,你就只能听天由命了,這是游戲規則,間諜活動中不成文的法則,你的政府根本不會對你過問。”
  她的表情如同我在她的小腹上擊了重重的一拳,我不是這么做的嗎?
  “也許,”我接著說,“如果我們的大使告訴他們的大使,我們有明确的證据證明艾米莉与弗萊德在日本人的手中,也許日本人會悄悄地放回你們兩個。然而,這非常值得怀疑,這比簡單地干掉你們更擔風險,日本人要挽回面子,同樣,美國人也要挽回面子——美國政府不會愿意看到艾米莉的照片登載在日本人的征兵海報上。”
  “那么……”她一開口,聲音就惊恐地停頓了一下,“那么……你為什么要來?如果你知道——”
  “阿美,大規模的戰爭已迫在眉睫,你的死刑已經宣判了,只是還沒有執行而已。我知道我這次來必須帶你回去,否則就只能留下你等死,你自己說過的:旅館的房間雖然比監獄的牢房要好些,但它畢竟還是牢房。”
  “是的,”她承認,“的确是。”
  “現在——你准備好面對更麻煩的事情了嗎?”
  她的笑聲有些空洞,“你在哄我,對嗎?”
  我向那座留著胡子的糖業男爵的雕像點了一下頭,“別讓他們蒙蔽你,寶貝,戈瑞潘不會由于糖業就繁榮起來,塞班島也不會由于魚干与椰肉干就興旺發達,這里的主要產品是戰爭……只是他們還沒有開始收獲,但他們已經埋下了戰爭的种子,收成一定會很惊人的。”
  她沉思了片刻,說:“這對我有什么影響?”
  “你要知道,他們把你囚禁在這里,是因為塞班島是一座遠离戰爭的小島,在這里關押一個像你這樣的名人是再合适沒有了。而且,小島在太平洋上的优勢位置再明顯不過了——對遠程轟炸机而言,小島距离雙方本土的位置都很理想——塞班島將成為即將來臨的大戰中的主要戰略目標。此外,我從我的新朋友蘇朱克局長那里了解到,一個事關你与弗萊德·努南的決定已經通過了。”
  “一個決定?”
  “是的——關于為你們找一個新家。其中一個地點可能是東京,帝國的政府,局長對我說,對你的宣傳价值很感興趣,他們感覺你也許會……轉變,就是說,你會站在他們那一邊,成為令你的祖國處境尷尬的把柄。”
  “但是我同他們合作只是為了維持我与努南的生命,”她說,半是憤怒,半是防范,“我是說,當然,我感覺到被G.P.与弗蘭克林出賣了、拋棄了……但這決不會使我成為叛國者!”
  我追問了一句:“你是怎么同他們合作的?”
  她的笑容有些神經質,她聳了聳肩,“好吧,你知道,他們把厄勒克特拉從海里打撈了出來……他們把它挂在吊索上。拖到了那艘捕獲我們的軍艦的甲板上。我并不确切地知道他們怎樣把飛机弄到塞班島的……弗萊德說用駁船,然而我最近听人說實際上是開到這里的。糟糕的是,在港口附近的海岸降落時,飛机刮到了一些樹,墜下來了……總而言之,蘇朱克局長,他一直對我很友善,對我說,如果我能回答几個關于我的飛机的小問題,情形對我与弗萊德也許會有利些。”
  “你回答了?”
  “是的,在艾斯里特机場。有几個月的時間,我同那里的飛行員与机械師談論我的飛机与它的各种性能。我是說,它并不是戰斗机,這有什么關系呢?那些机械師來自東京的一家叫做,嗯……密特什么的工厂。”
  “密特蘇必是?”
  “差不多……總之,他們做了各式各樣的維修,我們還駕机飛上天空好几次……那是我最后一次待在飛机里,然而,只是作為一名乘客。据我所知,厄勒克特拉仍然停在艾斯里特机場的机庫里,沒有引擎,它哪也去不了。”
  我眨了一下眼睛,“沒有——引擎?”
  “是的,我最后一次看到那架飛机,大約六個月之前,它的引擎已被取走了。”
  運到東京做進一步的研究。
  我沒有心思告訴她,她的飛行實驗室已經變成了改進日本戰斗机——新的提高的零式戰斗机——的樣本。她自己對戰爭的反感,她對飛行的熱愛,都使她變得過分單純;而在另一方面,這又使她得以活下來。
  “弗萊德意識到你同日本人的合作了嗎?”
  這個念頭看來讓她嚇了一跳,“不!哦,我的上帝,不——我從來沒向他坦白過這件事,我知道他不會贊同的,這只會讓他焦慮,他把這件事看得太重了……”
  “我恐怕,阿美,弗萊德的問題很快就會被解決,那位‘友善’的蘇朱克局長告訴我,帝國政府已經同意執行弗萊民·努南的死刑。”
  她仿佛被人打了一頓,只勉強說了一句:“什——什么?”
  “沒必要隱瞞這件事,我親耳听蘇朱克說的,弗萊德·努南被認為是名危險的犯人:不合作、好斗;最主要的,他是一名間諜,因此他將會被處決……而蘇朱克局長認為你,盡管是一個善良而美麗的女人,也同樣是間諜,也應該面對同樣的命運。”
  “他為什么告訴你這些事?”
  “因為他請我……或者說,請愛爾蘭共和軍的奧列瑞神父……來确定一下你們對日本人的真實感情。”
  她搖了搖頭,似乎正處于暈眩之中,“真實的感情……?”
  “你對日本人是否有足夠的同情,對FDR与美國政府是否深惡痛絕,是否能轉變立場,站到日本人一邊,成為一個有价值的宣傳工具?是否能幫助日本人證明早在一九三七年,美國政府就蓄意對日本帝國采取了戰爭行為?”
  她用雙手捧住頭,似乎要阻止它炸裂開,“這場噩夢怎么變成了更恐怖的夢魔!我從來沒想過……但是它……它……”
  “局長還讓我确定一下你的同情是否在你的同伙被處決以后還能保持,當然,他們會告訴你,他是死于痢疾或者是登革熱——”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我握住她的兩條手臂,搖晃著她,使她面對著我,我注視著她的眼睛,“看,阿美,我不知道我是否能把弗萊德·努南弄出那個混凝土碉堡,但是你,你可以出來散步,而你身后的那些保安人員根本不放在我的眼里,你以為我不能解決掉街對面的那兩個胖家伙嗎?我能把你帶离這里,就在今夜。”
  她轉開了頭,似乎在逃避蒼蠅,“不能沒有弗萊德……我們不能丟下弗萊德……”
  “這太冒險了,我只是一個人,只有一只槍,我能解決掉兩個帶警棍的土著打手,但是把你的伙伴從那個壁壘森嚴的牢房里救出來……恐怕不可能。”
  她的嘴唇抿得緊緊的,她的下頦顯得很堅定,她的眼睛像石頭一樣冰冷,“那么,我留下來,我會同他們談判,我要告訴他們只要他們饒恕了弗萊德,我就合作。”
  “他們不會,他們已經決定了,判決已經通過了,寶貝……”
  她堅決地搖了一下頭,嘴唇抿成了一條線,“不。經過了這些磨難之后,我不能扔下他不管。我不能獨自偷生,不能每天在照鏡子的時候,提醒自己曾拋棄了另一個人,而那個人所遭受的一切原本是應該由我自己來承受的。不,你必須找到一個辦法,內森,你必須帶上我們兩個人……或者留下我們兩個人。”
  我放開她,歎了口气,舉起一只手,“即使這是可能的,阿美,想一想你剛才說的話,想一想你是誰和你所代表的那些在國內的人,想一想年輕姑娘們從報紙与雜志上剪下你的照片与故事,將它們整理在剪貼薄上,就像你每次看到完成男人業績的女人時,所做的那樣……你打算把她們的象征,美國婦女的象征,變成日本太陽旗上的一張笑臉嗎?”
  “如果我不得不這么做。”她說。
  微風吹來,棕櫚樹沙沙作響。
  “好吧,”我歎息了一聲,“我不會責怪你的。”
  “當你到這里來時,”她說,“你并不知道能在哪里找到我,我有可能也被關在監牢里,那時你會怎么辦呢?”
  “我會找到一個辦法帶你出去。”
  她抓住了我的胳膊,緊緊的,“那么,找到那個辦法吧,我們不能丟下弗萊德。”
  看來,沒有辦法讓她改變主意了。
  于是我告訴她,蘇朱克局長与總督請我同努南談一談——也許努南會向一位美國牧師吐露他的秘密。這值得一試,日本人認為,在他們殺掉他之前。我會接受他們的請求,我對她說,我要親眼看一看那座監獄,看能不能想出什么辦法來。
  當我們往回走時,她的腳步變得很有彈性,灰色的天空更暗了,不知道是時間的關系還是天气的關系。气溫降下來了,風也變涼了,送來了海水的味道,它驅散了椰干与魚干的气味,或至少使它們減弱了。
  一個漫長而又溫存的親吻過后——這個吻是嘉獎給那個要完成几乎不可能任務的英雄的——我离開了她的房間,下樓走到門廳里,杰蘇斯与雷門仍坐在他們的老位置,用汗津津的手玩著汗津津的牌。
  “打電話給蘇朱克局長,”我對杰蘇斯說,“我要見他。”
  魔鬼杰蘇斯把臉轉向我,如同花朵追隨陽光,他向我問了一下他那一口褐色的牙齒,這并不是微笑,“我看起來像你的跟班嗎?”
  “不,”我說,“你看起來像局長的跟班。”
  他回味了一下這句話,站了起來,從我身邊擦過,帶過來一陣熏人欲嘔的体味——沒有征得辦事員的許可——他走到登記台前,拿起了電話。他說的是日語,他的眼神告訴我他并不愚蠢,蘇朱克稱杰蘇斯為他“一流”的土著偵探,阿美告誡我不要低估他,我開始看出為什么來了,這個畜生至少會講三門語言。
  當他轉身走回來時,我拉過來一張藤椅坐下來,開始洗桌子上的牌——后來,我洗了手——雷門,他的眼睛并不顯露出机敏的神情,抬頭望著杰蘇斯,似乎他的朋友可以解釋我這反常的舉動。
  “局長很快就過來。”杰蘇斯咕噥了一聲。
  “很好,”我說,繼續洗著牌,“你們兩個會芝加哥玩法嗎?”我向他們解釋了一下規則,然后問,“這些火柴梗值多少錢?”
  當局長露面時,我已經贏了几千日元,雖然只合几美元,但杰蘇斯看起來一副憤憤不平的樣子。
  “你同艾美拉談過了?”蘇朱克問我。他的身后跟隨著另一個查莫羅警察,身材雖矮,但同樣強壯,一根警棍插在破舊的白制服外面的腰帶上。
  我點了一下頭,我們都站在狹窄的門廳里,憑借了蘇朱克對我的信任,我說:“我們為什么不到監獄里去看一看?我愿意同另一個飛行員談談,就是現在。在路上我會向你提供細節。”
  “提供細節?”
  “就是告訴你艾美拉對我說的話。”
  他留下那個矮個子查莫羅跟班,讓杰蘇斯像尾巴一樣跟在我們身后。杰蘇斯始終和我們保持著一段表示敬意的距离,警棍和大砍刀斜插在他腰間的皮帶上,交叉成一個令人畏懼的“X”
  去監獄的路上,我告訴局長艾米莉已經表示愿意同他們合作,她真的很迷戀日本帝國,心甘情愿地站在他們這一邊。
  “她接受飛行員的死訊嗎?”
  飛行員,這是他們對努南的稱呼。
  “我還沒來得及問她,”我假裝沉吟了一下,“她看起來對他很忠誠,他一定要死嗎?”
  “野獸一樣的男人。”蘇朱克說,反感地聳了一下肩,“扔食物,襲擊看守,”他搖了搖頭,“對飛行員絕不寬恕。你現在同他交談?”
  “是的。”我說。
  在那座監獄里,在一間小小的混凝土辦公室里,蘇朱克局長給我介紹了一個肌肉發達的警官,他穿著普通的白制服,但沒有系皮帶、佩寶劍,這是佐佐木軍士。他大約三十歲左右,留著胡子,臉上笑眯眯的,現任戈瑞潘監獄的監獄長。按照監獄的守衛傳統,監獄長在視察牢房与犯人們時不帶武器。
  佐佐木軍士听不懂英語,但他態度和善,甚至令人發膩,他對來訪的愛爾蘭裔美國牧師殷勤備至。在他的引導下,我們從棚車一樣的監獄區來到鄰近的那幢里面有四個壁壘森嚴的牢房的小樓。雖然我們置身于戈瑞潘市內,監獄卻仿佛脫离了這個城市而存在,自成一体。它的四周被茂密的叢林所環繞,叢林投下了不祥的陰影,高大的棕櫚樹參天蔽日,如同一座塔林。我們這一干人馬——佐佐木軍士,蘇朱克局長,魔鬼杰蘇斯与我——走上了几級低矮的台階,進到樓里。
  監獄的牆壁与四個帶柵欄的牢房之間的距离非常狹窄,僅容看守与訪客魚貫而過。燈光從我們身后射過來,牢房內帶欄杆的窗戶能讓空气流通進來(還有蒼蠅和蚊子),但這絲毫不起任何作用,臭烘烘的体味、大便与小便的味道飄散在空气中,經年不散。如果你參觀美國監獄,你就聞不到這些令人作嘔的气味,有的只是單純的自然的腐臭。
  每間牢房都有一扇高大的窗戶,狹長,帶著柵欄;牢房大約八英尺長,八英尺寬,可以放一只普通壁櫥。地上舖著茅草睡墊,在一個角落里有一個鑲在牆內的敞口向上的混凝土小池,三英尺見方,是犯人的廁所,也是蒼蠅的樂園。
  小樓里有四個牢房,最左邊的一個是空的,中間兩個有犯人(局長說,是兩個查莫羅偷牛賊)。最右邊的一個,一名犯人正站在欄杆后面打量著我們,他面容枯瘦,雙臂疊在一起,是一個白种人;他的胡子濃密而卷曲,深棕色中混雜著灰色;他身上是一件肮髒的有些地方已被撕破的皺巴巴的土黃色飛行夾克,腳上穿著草鞋;在亂蓬蓬的棕色与灰色相間的頭發下面,是一張鷹一般的飽經滄桑的吸引人的臉龐,黑色的眼睛,深陷的眼窩,一道突兀的白色傷疤橫貫前額;他的牙齒又大又黃,笑容隱藏在密叢叢的胡子里面。
  弗萊德·努南。
  “我們特別為你邀請了一位客人,”蘇朱克局長的聲音中含著有節制的輕蔑,“美國牧師,伯廉·奧列瑞神父。”
  “我是名新教徒,”努南說,聲音低沉,“見鬼去吧。”
  “在我們的文化里,”我對蘇朱克說,“神職人員會見囚犯需要單獨的環境,這是傳統。”
  “牢房的門不能打開。”局長說著,搖了搖頭。
  “那沒關系,”我說,對努南与我之間緊閉的牢門做了個手勢,“讓我們單獨在一起就行。”
  “我讓杰蘇斯留下來保護你。”局長說,向那個高大的查莫羅人點了一下頭。
  “不,謝謝。”我說,然后又直截了當地補充了一句,“我需要單獨同這個犯人待在一起才能去做我需要做的事。”
  “啊。”蘇朱克說,記起了我要為他完成的任務,點了點頭。他說了一串日語,然后監獄長、魔鬼杰蘇斯和塞班島警察局長都走了出去,只留下我一個人。
  我檢查了一下窗戶,看到佐佐木軍士正走回那座棚車似的建筑里,而局長同他的“占哥凱丑”正站在离這座小樓不遠的地方,聚在一起吸煙。
  努南站在欄杆后面,雙臂放下來,它們奇怪地懸垂著,歪向一邊。
  我注視著那扭曲的雙臂,“他們對你做了什么?”我問。
  “我襲擊了那群言生,神父,”他說,“于是他們打折了我的胳膊,就是那個叫杰蘇斯的家伙。他們沒給我任何治療,就讓它們自然痊愈。這個世界充滿了奇跡,神父,但是我得不到一個……你沒隨身帶著酒吧?”
  “沒有”
  “我選擇了一個見鬼的方式戒酒,是不是?”
  我又一次望了望窗外,那兩個男人仍在吸煙,交談。
  “你的獄友懂英語嗎?”我問,向那兩個正好奇地注視著我們的偷牛賊點了一下頭。
  “他們甚至連自己的方言都說不好。”他說,眼睛在深陷的眼窩里眯了起來,“怎么?”
  “听著,”我說,走得近了些,牢房中傳出的气味如同腐尸,“我們只有一點儿時間。”
  “做什么?你究竟是誰?”
  “這并不重要……內特·黑勒。”
  努南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閃閃發光,“我听說過這個名字……”
  “我是艾米莉的老朋友。”
  他開始點頭,微笑,“不止如此吧……”
  顯然,在他們的長途飛行中,阿美告訴了他一些秘密。
  “听著,”我說,“這里的家伙們都以為我是愛爾蘭共和軍的神父……”
  努南,這個貨真价實的愛爾蘭人,輕輕地笑了起來,“到這座地獄般的島上來這是個不坏的身份,但你為什么要這樣做?”
  “我們親愛的大叔派我來看一看你与艾米莉是否做了日本天皇的客人。”
  “答案是肯定的……我希望你不是一個人來的。”
  “恐怕我是——然而,我有辦法今夜离開這里。”我環視了一下這座混凝土堡壘,“有什么辦法可以讓我帶你逃离這里嗎?”
  他的胸膛內爆發出一陣毫無幽默感的大笑聲,“一隊軍人也不能……”然后,仿佛突然間想起了什么,他說,“但你可以帶艾米莉离開!他們把她關在那邊的旅館——”
  “我知道,我整個下午都同她在一起,”我把一只手伸進欄杆里,放在他的肩頭上,捏了一下,“但她不愿丟下你。”
  他向后退了一步,避開我的手,眼睛在深陷的眼窩里睜大了,“她瘋了!她必須……”
  “他們什么時候讓你到操場上去?”
  “每周一次,沒有固定的時間,我昨天剛剛出去過。”
  “見鬼。”我再次向窗外查看了一眼,局長与杰蘇斯仍在吸煙,“弗萊德,如果你能原諒這种親密的稱呼……”
  “我不介意。”
  我用雙手抓住欄杆,似乎我是關在牢里的囚犯,“蘇朱克局長派我到這里,來看一下你是否會對一位牧師吐露秘密……對于一個頑固的犯人來說,這是最后的嘗試。”
  他研究著我,就好像在研究航空圖,“你猜我以為你在說什么?”
  “你已被判處了死刑,今天,明天,一個星期或者兩個星期以后就要執行,時間不會拖得更長了。我很難過。”
  又一陣空洞的笑聲,“你很難過……”
  “艾米莉也被判處了死刑,她以為她能控制那群瘋子,但我們知道得很清楚,對嗎?她已經泄露了一些机密了,弗萊德,關于厄勒克特拉的技術方面……”
  他咬緊了牙,吐了一口,“該死,那就是你的和平主義者,該死……听著,內特,你一定要帶她离開這座島,她不應該遭受這樣的命運,”他搖了搖頭,“而我,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是軍人,她是平民,他們利用她原本就是錯誤的……見鬼,我們也利用了她,她當時甚至并不知道我們正飛過日本人的托管地,直到——”
  “我今夜可以帶她走,弗萊德。”
  “那就帶她走!”
  “你要做一件事,你要幫助我說服艾米莉將你留下來。你能想出什么辦法來做這件事嗎?”
  他低下了頭,他在大笑,卻沒有聲音發出來,然后,他說:“我能。”
  “我是說,一些消息……”
  “我知道你的意思。”
  “……我很抱歉”
  “你應該抱歉。”
  我真的很抱歉,我要求的是一件殘忍的事情。
  “我最好离開這里了。”我說。
  我向他伸出手,盡管他的手臂已扭曲,他還是同我握了一下手。那是一雙堅定的手,屬于一個冒險者,他曾用它們為泛美航空公司繪制了太平洋的航空圖,還有他的祖國。
  我轉過了身。
  “黑勒!內特……”
  “什么……”
  “我有一個妻子,”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眼睛中溢滿了淚水,“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并不長,但她是個甜蜜的女人,瑪麗·碧蘇卡,一些人叫她碧,但我喜歡叫她瑪麗,我也這樣稱呼艾米莉……我所做過的最明智的事情,就是娶了這個女孩,你愿意轉告她一些我的事情嗎?”
  “當然。”
  “……說得好一些。”
  “我會把它描繪成一首詩,伙計。”
  他輕輕地笑了起來,豎起了拇指,“再為我做件事——把他們叫到這里來,然后你待在旁邊,只一會儿,好嗎?讓我有個伴儿,有道德上的支持。”
  “好的,當然……”
  他冷笑了一聲,“告訴蘇朱克局長,我有東西給他。”
  我點了一下頭,走到門口,喊了一聲:“局長,這名犯人想同你談談,他有東西給你。”
  局長微笑了,很得意他的策略奏效了,顯然,他認為我那牧師的忠告松開了這名囚犯的舌頭。他最后吸了一口香煙,然后把冒著火星的煙頭扔了出去,大步向我走來,剩下魔鬼杰蘇斯去踩滅煙頭。
  當他們走進來時,努南輕聲說:“你最好站到一邊去,神父……這里一會儿會很亂。”
  我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但是當蘇朱克局長走進來時,我踱到了一邊,魔鬼杰蘇斯跟在蘇朱克的后面,左側朝向弗萊德·努南的牢房。
  局長仰起下巴,用貴族般的傲慢問:“你有東西給我,飛行員?”
  “哦,是的。”努南說,臉上笑容燦爛。他退回到敞開的混凝土便池邊,捧起一大堆糞便扔了過來,糞便飛過柵欄,濺在局長与魔鬼杰蘇斯雪白洁淨的制服上,粘在他們的臉上,活像一塊塊丑陋的胎記。
  努南靠著牢房的柵欄站立著,向他們發出一陣陣嘲笑聲,在他的大笑聲中,魔鬼杰蘇斯咆哮著沖過來,手中揮舞著大砍刀。大砍刀穿過欄杆,砍在努南的腦袋上,劈開了他的眼睛和鷹鉤鼻子。
  當杰蘇斯猛地抽回大砍刀,就像從西瓜上抽回來一樣時,努南——他現在沉默了——向后倒下去,鮮血噴泉般飛濺到牆壁上,似乎在一瞬間照亮了這間陰暗的牢房。
  接下來,該我把這消息通知艾米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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