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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意外之邀


  穩穩地靠在“瑪魯魯”號汽船的舷杆上,那個打著黑領結、身著白色夜禮服的英俊小子風度翩翩,就像复蘇了的“箭”牌襯衫廣告畫上的模特,此刻他正心滿意足地凝視著粼粼波光,銀色的月光均勻地舖洒在無盡的水面上。
  時而,薄薄的水珠會輕濺到他那張輪廓鮮明的臉上,時而,依偎在他怀里的年輕美貌的社交新秀會送上甜甜的一吻,她那玲瓏的曲線在深藍色的夜禮服下清晰可見,這溫潤的夜晚、這涼爽的季風怎會不激蕩起華服下少女的芳心?空中閃爍的群星和她頸下的鑽石項鏈与纖細手腕上的鑽石手鏈交相輝映。
  她叫伊莎貝爾·貝爾,一個響亮的名字,是亞歷山大·格萊漢姆·貝爾的侄女,這名字意味著她足以支付起長途旅行的花銷。
  他呢,也許是名來自東海岸的闊少爺,出身于有四百年歷史的名門豪富之家。不過從他那棱角分明的外型來看,他也許是“卡菲社團”的一分子,是名舞台或電影演員,或是名快樂的運動員。
  沒准儿他是名劇作家,多年來歷經磨難,砍伐樹木、与野牛搏斗、駕駛汽艇等等,這樣的生活將他磨礪得通曉事故,于是他為普利策獎而寫作——那些打動人心的文章描述了人与人之間的非人道,而且他決不會讓好萊塢的那些极端分子破坏他的杰作。就是他,一位出身平民階層的天才人物能与上流社會的精英親切交談,甚至相依相偎,可能還會像傳言中的那樣,在几個小時后偷偷地溜進伊莎貝爾·貝爾的高級艙房,進行一些上流社會內部的“交易”。
  或許,他不過是一名前往某個熱帶島嶼的文雅偵探,去著手調查一樁卑劣的案件,在那樁案子里,邪惡的暴行欺侮了一名可愛無辜的白人婦女。
  親愛的讀者,你剛剛所容忍的那些胡言亂語中,最接近事實的,無論你相不相信,就是最后一种。
  那名靠在舷杆上的“英俊小子”,看上去有些“意志薄弱”,那就是我—一內森·黑勒,一個在邁斯威爾街長大的窮小子,剛剛离開芝加哥警察局,受命調查一件棘手的案件,這案子能使芝加哥最高明的警探都為之搖頭。我身上這套体面的白色夜禮服——連同那張昂貴的船票,抵得上我一年的薪水——是由一名圣徒般傳奇的贊助人提供的,他也住在芝加哥。
  出于私人目的,我竭力搭訕這位迷人的貝爾小姐。雖然,她對我的身份知道得一清二楚,絕不高估我的社會地位,卻對我低俗的職業有著濃厚的興趣,更何況我還是一名二十出頭的美男子呢。
  所以真相就是……伊莎貝爾自降身份——那么,我呢?
  我時刻記著我是在去往“伊甸園”的途中。
  几周以前,一個老朋友突然打來電話,將我從芝加哥警察局一件纏人的工作中解脫出來。當時我正在調查飛行英雄查理斯·林德波夫的儿子被綁架一案,那孩子才二十個月大。芝加哥的黑幫分子艾爾·卡朋涉嫌卷入此案,他剛因逃稅入獄,又在牢里大肆發表有關綁架一案的可疑言論。
  所以一九三○年三月的大部分時間里,我充當著芝加哥警方、新澤西州警方以及林德波夫三方之間的聯絡員,來往于新澤西、紐約和華盛頓之間調查著這案子的方方面面。
  不過到了四月上旬,我所參与的撓頭的早期調查已基本告一段落了(這部分我在上一本書中已經詳盡描述過了)。正在這時候,我在林德波夫家里接到了一個電話,邀請我去沙迪餐館共進午餐,這家餐館坐落于曼哈頓演藝區的中心地段。能從案子讓人厭煩的收尾工作中擺脫出來,我感到如釋重負。
  我把法拉利車交給門口的一名戴著紅帽子的侍者后,又在另一名穿著紅色制服的侍者引領下穿過大廳。大廳里有著高高的穹窿,光線十分充足。之后我被帶到了餐廳,這里的光線變得十分柔和,四面是溫切又不乏男子气的嵌板裝飾,牆上還挂著栩栩如生、色彩生動的名人漫畫像。
  有些漫畫像活了過來。在餐廳的最里面,喬治·吉雷正在一名金發女歌手的陪伴下,對著盤中剩下的羊排發表著“頌詞”。瑪爾特·威溫在一間橙紅色的雅座中接待著他的愛慕者,一心一意地對著那些全神貫注的听眾高談闊論,他的听眾大部分是迷人的年輕女孩子。巴巴拉·斯坦威克,她那頭淺棕色的秀發剪得像男孩一樣短,不過依然和銀幕上一樣韻致优雅,此刻她正和一名禿頂的年長紳士邊飲著酒邊聊著天,那個人看起來像名制片商或經紀人。杰克·達姆——難道他沒有自己的餐館嗎?——一邊吃著炸肉餅,一邊与漂亮的姑娘調情。
  可是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人物既不是來自百老匯,也不是來自好萊塢,或是新聞界、運動場,而是來自遙遠的“草原牧場”——芝加哥。他背著牆坐在圓形雅座的里面,面前白色的亞麻台布上不僅為他,還為另兩位未到的客人擺好了餐具。
  即使是坐在那里,他也相當引人注目,圓桶形的大腦袋,穿著未經整理的灰白色西裝,松松垮垮的蝶形領結像只滑稽的活結一樣晃來晃去;頭發也是灰白色的,中間有些禿頂,厚重的額發像逗號似的懸垂在右眼前,這更突出了他那張粗糙的、溝壑縱橫的臉。在這張臉上,那雙剃刀般銳利的棕色眼睛和阿帕克式的顴骨格外引人注目。卡萊斯·達倫正在心不在焉地往小圓面包上抹奶油,抹得毫無章法、完全敷衍了事。一看見我走過來,這位已經七十歲的退休律師朝我孩子气地凋皮一笑。盡管我們在一年前我父親的葬禮后再也沒見過面,可他說話的口气就像我們今天早晨剛剛見過一樣。“你得原諒我不能站起來。我的腿不再是過去的老樣子了,而且現在我正急于要大吃一頓呢。”
  “如果露比看到你這樣,她肯定不會贊成的。”露比是他摯愛的妻子,她自封為達倫的主管。
  “反對被駁回。”他一邊笑著,一邊大口嚼著面包。
  瓷器和銀器丁當碰撞聲,自我炫耀的喧嘩聲在屋里響成一片。這可真是一個進行私人談話的好地方。
  在他的身旁坐下,我朝對面的空位點點頭。“我們等人嗎?”
  達倫點了點亂蓬蓬的頭,“一個叫喬治·林賽的華爾街律師,哈佛的畢業生,也是威爾德·德那汶的合伙人之一。”
  “哦,”我笑了笑,“所以你知道在哪儿能找到我。”
  德那汶,國會榮譽獎章獲得者,也是戰爭英雄,是林德波夫的好友,在尋找失蹤孩子下落方面出過不少力。
  “有人向我推荐了德那漢律師事務所,”達倫邊嚼著面包邊草草地說道,“因為達利·馬洛退出了。”
  盡管達倫想輕描淡寫地搪塞過去,可還是引起了我的注意。達利·馬洛是几乎和達倫齊名的刑事大律師,在很多案子里他們曾并肩作戰,這中間就包括田納西州的斯格普斯一案,這樁案子為達倫從威廉斯·吉宁斯·達倫手里掙得一大筆錢。而為兩名未成年的“激情殺手”利奧德和利奧普德的成功辯護使他聲名鵲起。
  “馬洛退出了什么?”我追問道。
  “我正在考慮的一樁小案子。”
  “別對我說你又套上了軛套,刑事大律師。你不是已經退休了嗎,呃?”
  “我知道你只讀一些通俗小說和福爾摩斯探案集,”達倫机智地避過話鋒,“我想你可能不知道,報紙上……華爾街出了些小風波,股票跌得很慘。”
  我嘀咕著,“我听說你在經濟危机中損失很慘重。不過我也听說你現在正在從事寫作,怎么,難道你不是巡回演講中的熱門人物嗎?”
  他的口气更具說服力,“所謂的經濟危机減少了我本來就不寬裕的經濟來源。在這樣一個只有惊險小說才廣為暢銷的年代,我出版自傳不是件可笑的事嗎,你不這樣認為?”
  “你所經歷的那些事不就是活生生的惊險故事嗎?”
  “我可一點儿不想把我的生活和工作歪曲成流行小說的模樣。”他又開始往面包上抹奶油了,那雙銳利的眼睛微眯著,緊緊盯著面包,瞧都不瞧我一眼,不過他左邊臉頰上那抹越來越深的笑意卻是沖著我的。“不管怎么說,孩子。生活中還有比錢更重要的事,我想你現在總該明白這一點了吧!”
  “我很早就知道了,”我伸手拿了一個面包,“對于一個憎惡資本主義制度的人來說,你卻對每一美元都有著貪婪的渴望。”
  “說得不錯,”他大度地附和著,又咬了一大口黃油面包,“我像所有人一樣——意志薄弱,有很多缺點。”
  “你是你周圍環境的真正受害者,刑事大律師,”我說道,“更不要說遺傳了。”
  他笑了一下,“孩子,你知道我喜歡你哪一點嗎?你机智,又有勇气,還有不錯的頭腦。不過只有這些還不足以解除壓迫我們的層層束縛。”
  達倫大律師是我所見過的人中,少數可以把對生活的悲觀看法用最歡快的方式表現出來的人之一。
  “這也不全是為了錢,”他堅持說,詭秘地眨眨一只眼睛,“但是千万別告訴露比我是這么說的——我好不容易才使她相信我們的經濟是多么糟糕,我出于無奈,不得不從退休狀態中挺身而出。我告訴她這是我接這案子的惟一原因。”
  “那什么是真正的原因呢?”
  他夸張地聳聳肩,“厭倦,游手好閒,無所事事,這些乍听起來相當誘人,可是听起來和實際去做是完全不同的兩件事。整整四年遠离工作的閒适生活听上去十分吸引人,但是想想整整四年的單調日子,整整四年的無所事事。”他又夸張地歎口气,“我太累了,孩子——我休息得厭倦了。”
  我仔細地打量著他,就像在觀察一名被審問的重要嫌疑犯,他可能隨時倒向任何一個方向。
  “如果你和馬洛以及德那汶這樣的律師談過,”我說道,“這‘小案子’一定不那么簡單。”
  他眨眨棕色的眼睛,看上去就像一只長滿皺紋的巨大精靈。“嗯,不錯,大到可以和你調查的林德波夫一案在報紙的頭版上一起出現。”
  我感到一絲寒意,這肯定不是因為頭頂上風扇的緣故。
  我將身子向前傾了傾,小心翼翼地開了口,“你不是在開玩笑吧,難道你是指邁西那件案子?”
  他臉上的微笑綻成了大笑,看起來和我從小就熟悉的樣子不大像,嘴里新裝的假牙看上去比他的真牙要好得多。
  “我從未到過火奴魯魯,”他隨意說著,好像我們正在討論旅游手冊的优劣,而不是在談一樁惡名昭著的刑事案件,“我從沒到過太平洋的那一邊,听說那里的風光別具一格。”
  就我所看到的資料而言,邁西的案子的确別具一格。泰拉·邁西是一名海軍上尉的妻子,她的丈夫駐扎在珍珠港,她在被綁架后遭人強奸了。后來,她指認了五名當地人,不過,第一次開庭以延期再議而結束。
  泰拉·邁西的母親——福斯特克夫人,是一名類似于社會監督者的角色,在她的女婿托馬斯·邁西的幫助下,策划綁架了一名被指控的疑犯,希望能迫使他招供。然而在他們的“看管”下,這名嫌疑犯被槍殺了。現在,福斯特克夫人、托馬斯·邁西以及另兩名被招來幫忙的水手因謀殺罪而被指控。
  在這件案子里摻雜著性、暴力、种族騷亂等諸多因素,相比之下,林德波夫綁架案就不再是鎂銀燈下的焦點了。《赫瑞斯特報》報道說,在夏威夷,每年有四成以上的強奸案是針對白人婦女的,“太平洋的花園”也因此被涂抹上一層“不幸的”色彩。全美國的正義民眾都對這案子相當關注——一些“本地鬼”居然潛伏在黑暗里,伺机跟蹤白人婦女并強奸了她。社會輿論呼吁政府采取嚴厲的制裁措施以制止這樣的惡性案件再度發生。報紙頭版印著“熔爐危机”的大標題,還把夏威夷說成是“沸騰著种族仇恨的火山口”。華盛頓以外的新聞界連篇報道著各色傳聞,据說國會和白宮將要對夏威夷實行軍事管制。
  簡而言之,這是卡萊斯·達倫复出的大好机會。
  我搖了搖頭,說道:“再次為富人辯護,刑事大律師,你不覺得慚愧嗎?”
  他大笑了起來,“你爸爸會對我失望的。”
  “他并不介意你為利奧德和利奧普德辯護呀!”
  “當然,他是個反對死刑的支持者。”
  只有一次例外,我暗自想著。
  他的笑容忽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他盯著凝滿水露的杯子,似乎那是一扇通往過去的窗子。“你爸爸永遠不會原諒我為礦主、無政府主義者以及那些有著不法傾向的聯邦分子辯護的。”
  “你是說那些歹徒和貪污者吧!”
  他抬起眼睛,歎了一口气,“你爸爸是一個太講原則的家伙——几乎無懈可擊,沒有人能完全符合他的標准,連他自己也不行。”
  “但就邁西這案子而言,如果我看過的材料基本屬實的話,你應該站在另一邊的。”
  他又皺緊了那滿是皺紋的臉,“別挖苦我,孩子。根本沒有卡萊斯·達倫為原告辯護的案子。”
  但是,邁西這件案子從另一個角度來講,也是為原告辯護的。
  我問道:“你在國會的朋友打算……”
  “我是有些朋友在政府工作,”他從容而快速地接著說,“不過沒有任何組織是我的朋友。”
  “說得好极了。不過那位福斯特克夫人,這是她的姓嗎?”
  達倫點點頭。
  “難道那位福斯特克夫人不是來自肯塔基或是弗吉尼亞這樣的地方?”
  “肯塔基。”
  “這就對了。她導演了這場綁架案,結果是一名強奸過她女儿的有色人被槍殺了。你被稱為‘有色人种的偉大朋友’,這就是你一貫的立場嗎?”
  “這純屬無稽之談,”他厲聲反駁道,那雙棕色的眼睛熠熠熔閃光,“与你或其他的白人相比,我在黑人訴訟方面花費了更多的金錢和時間。別怀疑我在种族方面的信仰。”
  達倫本來就是一個易怒的人,老了以后脾气更加暴躁了。
  “難道你自己就沒問過這個問題嗎?大律師,你也不過是以此為借口罷了。”
  他又歎了口气,搖晃著他的大腦袋,那綹儿灰白色的額發也一起一伏,“你沒弄清我的意思,我不想過多地責備那些受种族偏見影響的人,因為偏見是深深扎根在人們心里的。”
  “我明白,在我還是小孩子時,就經常听你這么說了,那時候我覺得這些話很有道理,‘沒有人應該被責備,也沒有人值得表彰。’不過,現在我覺得,人們是可以控制自己的生活的。”
  “這些在本質上是一樣的,孩子。”他揮手叫來了一名侍者,“你能去對老板娘說一聲,就說達倫先生想來兩杯她特制的咖啡,好嗎?”
  “好的,先生。”侍者臉上一邊露出知情的微笑,一邊微微點點頭。
  達倫又把注意力轉向了我,“當我第一次接触這案子時,老實說,我拒絕了,因為它牽涉的不僅僅是道義上的憎惡,還有著复雜的种族問題。”
  “后來呢?”
  他聳聳肩,這次沒那么夸張,“我擔心如果我接下這案子,就得听從當事人的安排,發表一些有關‘有色人种低劣’的言論,要是他們這么要求我,就是找錯人了。我告訴他們,我在法庭上的立場和平時不會有什么區別,而且我也決不會背离我這些年的主張的。”
  “他們的反應如何呢?”
  達倫又微微聳聳肩,“他們寫信給我,告訴我他們覺得我在种族問題上的看法是對的,而且他們不反對我在法庭上仍然堅持這一看法。更重要的是,他們的辯護可以交由我全權負責。”他又聳了一下肩,“我還能說什么呢?于是就接下了這案子。”
  這時,侍者端來兩杯熱气騰騰的黑咖啡,達倫咂了一下嘴,徑直從侍者的托盤中一把抓過自己的那一杯。我好奇地嘗了嘗自己的那杯咖啡,味道有些怪,里面似乎多加了些東西,不過絕對不是糖或奶油。
  “老兄,”我低聲說著,盡量不讓自己咳嗽出來,“他們究竟在里面加了些什么玩藝?”
  “別大惊小怪的,不過是一些昨晚從‘地獄之廚的澡盤’中提取出的一些浸泡物罷了。”
  達倫非常有趣:在禁酒令頒布以前,他滴酒不沾,那時他和我父親在同一個俱樂部里,當葡萄酒瓶傳來傳去時,他卻碰也不碰——他的理由是他要保持頭腦的清醒。
  可是政府一頒布了禁酒令,他就一改舊習,開始喝酒了。不過,現在要找到足夠的“原料”可不太容易了。
  我又嘗了一小口,這次的味道醇厚多了,“那你又為什么要拉我這個芝加哥的警察入伙呢?”
  “你現在是暫時离職,對吧?”
  “也不完全是這樣,最好還是叫外出調查吧!”
  他狡黠地眨眨眼,“我可以幫你申請一段時間的假期,你知道的,我在市政廳總還有几個朋友……”
  這話里有著丰富的潛台詞,達倫曾幫不少政客打過官司,其中既有前任市長湯普森,也有現任長官克瑪克,還有許多各部門中的要員。
  “我想你是不喜歡警察的,”我接過他的話茬,“你一向是自己進行詳細調查的,自從……”
  我沒說下去,在一九一二年,達倫險些被判處行賄罪。當時他雇用的一名私家偵探指控他收買陪審團(如果那家伙的話可信的話),達倫那些激進的伙伴紛紛离開了他,他們認定他只能和原告私下和解,只有這樣,他才可能被免于起訴。
  在那樣的困境中,我父親是少數几個支持他的朋友之一。
  從那以后,大家都知道達倫自己進行絕大部分甚至是全部的調查。他愿意与證人和嫌疑犯面對面地交談,親自收集證据,匯總事實。他有著攝像般的精确記憶力,在和對方聊天一樣的交談中,他從不記錄,可是事實卻從沒出過半點紕漏。
  “我剛才說過了,我的腿不是過去的老樣子了。除此之外,我還擔心……在外出調查時,”說到這儿,他用食指敲了敲額頭,“我還擔心,我的思維也許不會像過去那樣敏捷了。”
  “你原來是想找個跑腿的。”
  “還不止這些,做一名偵探,”他向前傾著身子,“你不覺得比在……”他用一种挖苦式的輕蔑口吻說著,“警察局更好嗎?你應該离開那個卑劣的小圈子,過一种比那更好的生活……在你還是小孩子的時候,不就想過要做一名私家偵探嗎?就像尼克·卡特或是福爾摩斯一樣。”
  “我在警察局干得也不坏呀,”我盡量使自己的口气听起來很自然,不像在為自己辯解,“我是整個警察局里最年輕的便衣警察……”
  說到這儿,我住口不說了。
  我和達他都心知肚明,我究竟是靠什么得到這樣的快速升職的:在杰克·林格爾一案中,我在證人席上說了謊,讓卡朋選中的替罪羊背了黑鍋。
  “我不是法官,”達倫小聲說著,“我只為人辯護,這次我要充當你的保護人,把你從那個腐敗墮落的終生監禁中保釋出來。”
  我咽了口唾液,這個能說會道的家伙!我問道:“你打算怎么做?”
  “讓你离開那個腐敗橫行的傳染源,你父親討厭你找了一份這樣的差事。”
  “他為此而討厭我。”
  達倫搖搖頭,“不,不,不,不是這樣的,這一點我從來都沒信過,一秒鐘都不曾相信過。他愛他的儿子,只是不喜歡他做出的惡劣決定罷了。”
  我朝他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哦,可敬的刑事大律師,可是——我無法選擇,是它挑中了我,環境和遺傳一起作用于我,我還能怎么辦呢?”
  他向我回敬了一個相當傲慢的笑容,“只要你喜歡,孩子,你可以嘲笑我。不過,你說的也有對的地方,外部力量确實可以改變我們的命運。但不管怎樣,即使我選擇錯了,我已做出了決定。”說到這里,達倫的上半身向前靠著,眼里閃過焦灼不安的神色,“這件案子——邁西一案——非同尋常。我可愛的露比對這還一無所知,絕想不到她的丈夫又要重返‘賽場’了。”
  我眨了眨眼,“你打算重新開始全天二十四小時的工作?”
  他緩緩點了點頭。
  “与刑事案和激進分子打交道?”
  他繼續點著頭。
  “你想讓我做你的全職凋查員?”
  他依舊點著頭。
  “可是,大律師呀——這個月底之前你就已經七十五歲了。”
  “謝謝你還記得,孩子。”
  “我沒有任何惡意,不過就算卡萊斯·達倫也不可能永遠活下去……”
  “也許不能。但如果你能在卡萊斯·達倫的手下工作,為我做兩年或三年的調查員,想想看,無論你以后是開私人偵探事務所,還是和其他一流律師打交道,都會是一個不錯的開端的……你覺得怎么樣呢,孩子?”
  我的确想過以后离開警察局,然后開一家自己的私人偵探所……我對未來的設想比達倫所說的還要多很多。我在警察生涯中獲得的榮譽根本就是一种恥辱,就像該隱身上的印記一樣時刻提醒著我,而且我又處在芝加哥警察局那樣一個烏煙瘴气的地方……尤其我每次遇見警察里的敗類時,這种恥辱感就更強烈了,他們又偏偏把我視為“同道中人”,以為我是和他們一樣的——既可以為他們遮掩肮髒的交易,又可以幫他們掙一些黑錢。
  “我和林德波夫上校還有合約。”我說道。
  “我還有一星期才出發去火奴魯魯,你還有机會,再好好想想吧!”
  “報酬怎么算?”
  “問得好,”他攤開了手掌,“這是咱們的第一次合作,我很清楚在這段時間里,警察局一定會照發你的薪水的。那么,你就把它當作一次度假,帶薪水的度假好了,你覺得怎么樣?”
  “听起來你似乎想讓我為你白白干活?”
  “我想我們都同意金錢不是万能的。”
  然后,達倫又靠回了椅子,視線轉向了對面。我也隨之望了過去,在剛才領我進來的那名侍者身后,我們的另一位客人到了。他——高高的個子,身穿深藍色西裝,一派紳士風度,看起來那身西服抵得上我一個月的薪水,那條淺藍色的領帶至少也值我一周的薪水。在他那橢圓形的臉上有一雙窄窄的小眼睛,就像臉上的兩道傷口,挺直有力度的鼻子,一張寬闊的薄嘴。他一看見達倫,就眉開眼笑起來。
  達倫半站起身,迎接這位儀表不俗、熱情洋溢的客人。那人緊緊握住達倫的手,像水泵机一樣猛烈地晃動著。我和達倫對此都感到有些滑稽。
  “很高興你能來,林賽先生。”達倫平靜地說。
  “你知道嗎,”林賽露齒一笑,晃著頭說,“我接到你的電話時,還以為是誰在和我開玩笑呢!”
  “是嗎?請坐。坐下再說吧!”
  林賽壓根就沒意識到我的存在,或者對我的存在熟視無睹,總之他看也沒看我一眼,就坐在我的對面。
  “呃,當你今天早晨給我打來電話時,”林賽一坐下,就迫不及待地說,“對我說你是卡萊斯·達倫,并邀請我在沙迪共進午餐時,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的朋友都知道我是多么崇敬你,他們總是听我說起你,我是多么想重回芝加哥——你瞧,我是在那儿讀的本科——我一直渴望能夠見到你,和你談話,要知道你是我干的這行里最出色的……”
  “我對此深感榮幸,”達倫不動聲色地說道,“這是內森·黑勒。他的父親曾在怀斯特區開了家書店,賣些不錯的書。書店离我過去住的地方很近,所以我經常去。按這樣說來,我還算得上內森性情古怪的叔叔呢。”
  林賽顯然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他赶忙半站起身,將手伸過桌面与我寒暄著,“非常抱歉,黑勒先生,我不是有意無禮的。我……只是……哦,真的……我太崇拜達倫先生了。”
  “那你可要當心了,我們這位刑事大律師會讓你結帳的,”我調侃道,“即使他事前說好由他請客的。”
  “好了,讓我們言歸正傳吧。”達倫說著,又揮手叫來了侍者。
  我在一旁看著林賽——一位溫文爾雅的華爾街大律師——他在他的偶像前是那么興奮,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我敢打賭,即使達倫取出了他的支票簿,林賽也會搶著付帳的。
  “我想接一件火奴魯魯的案子,”達倫一邊說,一邊接過他的餐盤,里面滿滿裝著烤腰子、愛爾蘭腌肉和水漬甘藍。沙迪的菜單很特別,是英格蘭菜与意大利菜的奇异混合。我叫了意大利面條,林賽和我點了一樣的東西,不過他似乎連碰也沒碰一下。
  “事實上,在你來之前,我一直在勸內特和我一起去火奴魯魯,做我的特別調查員……他正在這里調查林德波夫一案的情況。”
  “是嗎?”林賽插了進來,看起來他有些吃惊,“那是一樁可怕的案子。那你是一名私人偵探了?”
  “不,我是芝加哥警察局的便衣警察,”我向他解釋說,“在這里負責与林德波夫上校聯絡,因為卡朋涉嫌此案。”
  “哦。”林賽點點頭,有關這案子的內情,新聞界已經報道得不少了,所以,大家都知道芝加哥的黑社會分子和這事有很大的關系。
  “我很希望內特能和我們一起干,不過這樣的話,他就得請上一個月的假。”達倫漫不經心地接著說。
  林賽狹長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不過,他在听到“我們”一詞時,眼中閃過一道惊喜的光芒。
  “不管怎樣,”達倫接著說,“我想接下這件案子。我听說你去年的那樁案子打得很漂亮,就是卡索家族的那場官司。”
  “還可以吧!”林賽的口气听上去對此事很自豪,不過他對達倫這樣了解他的工作也有些吃惊。
  一邊大嚼著烤腰子,達倫一邊說著:“呃,你瞧,我從未在那邊接過任何案子,所以我想和你聊聊,也許你愿意告訴我有關這類訴訟的具体情況。”
  “當然可以,我十分愿意……”
  “卡萊斯!”
  就在這時,一個衣著亮麗的小個子大踏步地穿過廳堂,朝我們這邊走了過來。筆挺的棕色細條紋西服,搶眼的棕色和紅色相間的領帶,珵亮的棕色皮鞋,那副昂首闊步的神情就好像他是這里的老板一樣。
  不過,他雖然不是這里的老板,但他以前的地位要比這儿的老板高出許多,吉米·格爾特,前紐約市市長.曾掌握過整座城市,他是一個來自丹敦的机靈人物,机會不錯,于是就成了市長。
  “真是個意外的惊喜!”達倫再次半站起身,握住了格爾特的手,“和我們一起吃點儿吧,吉米。”
  “那就來一些甜點吧!”格爾特說著,坐了下來。
  林賽,這位華爾街的大牌律師有些敬畏地看著面前的這兩個人,一位是前紐約市市長,一位是全美最优秀的刑事大律師。我呢,倒對格爾特的自負和鎮靜頗為吃惊,要知道他正緋聞纏身,因瀆職和受賄在接受凋查。
  坐定之后,達倫為我們相互介紹。當說到我正在調查林德波夫一案時,格爾特表現出了极大的興趣。當介紹到林賽時,這位前紐約市市長的模樣和林賽初見達倫時一模一樣。
  自然所有和火奴魯魯有關的話題都被暫時放下了,達倫也不能和林賽繼續討論他感興趣的律師事務了。我們四個人一邊吃著乳酪餅,一邊聊著林德波夫那件案子。
  “听說贖金又降低了,”格爾特問道,“這是不是一場惡作劇呢?”
  “很抱歉,先生,按照規定,我無權透露与案情有關的任何細節,”我回答說,“不過,老實說,我們這些參加調查的人都覺得這不是一個好兆頭。”
  格爾特沉重地搖搖頭,“我真為斯利姆難過。”斯利姆就是林德波夫。“要知道,小伙子,名聲會帶給人數不清的麻煩。”
  “名聲又有什么用處?要是不事先定好位子,吃飯時連位子都不會有,”達倫接過話茬,“我真看不出名聲能帶來絲毫的好處。”
  “我有個好主意,”格爾特打斷了達倫的話,“我們為什么不去音樂廳去看一場下午的音樂會呢?《為你而唱》是現在最熱門的演出,而且我能弄到最好的位置,諸位覺得怎么樣?”
  達倫關切地轉向林賽,“你覺得怎么樣,喬治,你下午能走得開嗎?”
  “沒問題。”林賽興致勃勃地同意了。
  于是,時髦精干的前市長甩下了他的隨從和司机,讓他們等在四十四號大街,帶著我們三個人步行穿過莎敦路,赴往四十五號大街的音樂廳。
  這是我第一次到百老匯看演出。不過,在此之前,我曾在蘭德波夫路觀賞過一流的表演。《為你而唱》是部搞笑的音樂劇,主要是有關總統競選的內容,品味不是很高。其中,威克多·摩爾扮演愚笨的副總統,演得滑稽可笑,再就是一些漂亮的女演員還值得一看。盡管整場演出格調不高,這次音樂會仍給我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不過,這与台上的演出毫無任何關系。
  格爾特,這位前市長,就像一名光榮的引座員,將我們帶到了樂隊前的貴賓席上。音樂廳里的觀眾開始有些騷動,后來,越來越喧鬧,差點就歡聲如雷了。格爾特沾沾自喜地站起來,轉身向人們微笑致意。只可惜他表錯了情,觀眾不是沖他來的,盡管樂隊高聲演奏著他親自寫作的歌曲《你在十二月里還會像在一月那樣愛我嗎?》。
  觀眾的歡呼是朝著達倫的——他被認了出來。
  不一會儿,達倫就被請求簽名的人團團圍住了。而格爾特對自己被忽視有些不滿,卻也無可奈何。這种情形一直持續到燈光變暗,演出開始后才停了下來。
  我坐在達倫的一側,他的那邊依次是林賽和格爾特。在整場演出中,我只依稀記得喬治·格什奪得了利特則獎。除此之外,就算你用槍指著我的腦袋,我也無法哼出其中的任何一首歌——因為達倫一直在和林賽小聲交談著,這樣的竊竊私語直到演出結束才終止。似乎達倫一直在向年輕的律師介紹著邁西一案的基本情況,還有一些他的想法等等。
  在大幕最終落下之前,格爾特市長起身悄悄地走了出來。而我們三個,在終場后才緩緩地走了出去。我們迎著習習的涼風,在四十五號大街上慢慢地走著。
  “你知道的,喬治,我已經退休很久了,有好几年沒正式參加過開庭了。”
  “可你還是這一行里最出色的。”
  “謝謝你的夸獎,喬治。不過我想……”達倫有些欲言又止,“……老實說,我很希望能有個年輕人陪我一起去,我想知道,嗯……你可以和我一起去火奴魯魯嗎?”
  “我深感榮幸。”林賽迫不及待地答道。
  “那真是太好了,不過,我得先提醒你一下,律師費可不怎么高,也就比你路上的花銷稍多一些。可我想,最重要的是,它能為你提供丰富的經驗。”
  “我很清楚這一點。”
  “那么你愿意成為我的合作伙伴嗎,先生?”
  林賽爽快地伸出手,“榮幸之至。”
  兩個人緊緊地握了一下手,林賽說他得通知他的合伙人。達倫提醒他,如果林賽愿意的話,他可以攜同夫人一同前往火奴魯魯,不過得在一周內到芝加哥和他碰面,這樣的話,他們可以提前做一些准備。最后,林賽答應在一天后和達倫聯系,以便達倫訂船票。
  就這樣,林賽和我們分手了,在他開車回家后,我和達倫又回到了沙迪,在另一雅座內喝著咖啡,這次的咖啡里沒摻酒精。
  我先開了口,“我真是大開眼界。”
  “一場不坏的演出。”達倫隨聲附和著。
  “當然是場好演出。不過你知道我指的不是《為你而唱》,你根本連一眼都沒看。”
  達倫呷著咖啡,笑而不答。
  “你最初邀請達利·馬洛做合作伙伴時,他的開价是多少?”
  達倫不得不開口了,“他要一万美金。”
  “所以你找到了林賽,他既是華爾街有名的大律師,又對你崇拜得五体投地,就是免費做你的合作伙伴,他也會愿意的。”
  “不完全是這樣的。我負責他在路上的花銷。此外,他還會得到一些菲薄的薪水,最主要的是,他可以學到無价的經驗。”
  “他倒不是一個讓人討厭的律師,”我搖著頭,“對了,你又是怎樣‘偶遇’市長的?”
  “你是說這一切都是我事先安排好的?”
  “你難道不是在騙格爾特上當嗎?我敢打賭,那家伙一定以為只要他幫你一個小忙,你就會幫他處理他那棘手的官司的。”
  達倫毫不做作地聳聳肩。
  “如果吉米先生得知在他受審時,你早已到了火奴魯魯,你猜他會是一副什么樣子呢?”
  “市長先生偶然經過,停下來吃一些甜點,又在音樂廳里過了愉快的一下午,又有什么不好呢?”達倫揶揄地一笑,“不然的話,你也算得上同謀了。”
  “你到底得了多少?”
  “什么?”
  “你說呢?當然是邁西這案子了。”
  他琢磨了一下,知道最好別騙我,因為我是一名偵探,遲早會查個水落石出的。
  他那銳利的眼神在開口時變得十分柔和。他溫和地說道:“三万美金——不過,我自己得負擔全部的費用。”
  我哈哈大笑,隨后站了起來,打算离開了,“那老實說吧,我的大律師。假如你想讓我為你干活的話,我得認真想一想呢。不過,每周我要得到一百美元的薪水,這不過是警察薪水的最高額。我想這不過分吧!”
  “五十。”他開始和我討价還价。
  “七十五美元,外加全部費用。”
  “我原本以為你是勞動階層的朋友呢。”
  “我當然是。可誰讓我們身陷在這樣一個不合理的惡劣体制中呢,它逼得我不得不在泥淖里掙扎,在天空中漂泊。”
  “那么,五十美元,外加全部費用是我的最高開价了。”
  “好吧,好吧,”我無可奈何地接受了。“最終,你還是成了環境和遺傳因素的犧牲品,你無藥可救了,徹底成了鐵公雞。”
  他裝出一副受傷的表情,“難道不是我來付賬嗎?”
  隨即,他又向我眨了眨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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