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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赫爾克里·波洛的住所基本上是現代化裝飾,閃亮著克羅米光澤。几把安樂椅盡管舖著舒服的墊子,外形輪廓卻是方方正正的,很不協調。
  赫爾克里·波洛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干淨利落地坐在椅子正中間。對面一張椅子上坐著万靈學院院士伯頓博士,他正在有滋有味地呷著波洛敬的一杯“穆頓·羅德希爾德”牌葡萄酒。伯頓博士可沒有什么干淨可言。他胖胖的身材,邋里邋遢。亂蓬蓬的白發下面那張紅潤而慈祥的臉微笑著。他一邊呼哧呼哧地喘著气,一邊格格笑著,習慣性地把身上和周圍弄得滿是煙灰。波洛盡管在他周圍放了好几個煙灰缸,卻白搭。
  伯頓博士正在問一個問題。
  “告訴我,”他說,“你為什么叫赫爾克里?”
  “你是指我的教名嗎?”
  “這不能算是個教名,”對方反駁道,“根本就是個异教徒的名字,可為什么?我就是想知道這一點。你父親的奇想嗎?你母親靈机一動的怪念頭嗎?有沒有什么家庭背景的原因?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盡管我現在的記憶力不像原先那樣強了——你有個兄弟叫阿喀琉斯(譯注:希腊神話人物,他生下后,其母把他倒提著在冥河水中浸過,因此除腳踵沒著水外,身体其他部分刀槍不入),對不對?”
  這句話勾起波洛想起希腊神話中的阿喀琉斯·波洛的一生經歷。那些事真的都發生過嗎?
  “那個名字只用了很短的一段時間。”他答道。
  伯頓博士巧妙地從阿喀琉斯·波洛那個話題轉移到別的事上來。
  “給孩子起名字應當多加小心,”他沉思著說,“我也有好几個義女。我知道,有一個叫布朗雪(譯注:在法語里是“白”的意思)——可是膚色卻跟吉卜賽人一樣黑!還有一個叫迪爾德麗(譯注:凱爾特神話中一宮廷吟唱詩人的女儿,一生凄慘),《憂傷的迪爾德麗》(譯注:是愛爾蘭戲劇家J·M·辛格的一出悲劇)——可卻非常快活。另一個叫佩興絲(譯注:在英語中意為“耐心”),她叫英佩興絲(譯注:在英語中意為“不耐煩”)才名副其實!再有一個叫戴安娜(譯注:羅馬神話中的月亮和狩獵女神)——嗯,戴安娜——”伯頓博士打了個冷戰接著解釋道,“現在体重已有二百四十鎊——她才十五歲!人家說這只是少年時期的肥胖,我可不那么看。戴安娜!他們原來還要給她起名海倫(譯注:希腊神話中著名的美人,相傳為主神宙斯之女,斯巴達王梅內萊厄斯之妻,后被特洛伊王子帕里斯劫走,因而引起特洛伊戰爭),可我堅決不同意。我知道她爸爸和媽媽長得什么樣!還有她奶奶那副樣子!我盡量想給她起個比較合情理的名字,瑪莎或是多爾卡絲什么的——可是白搭——白費唾沫。真是一群怪人,父母嘛……”
  他又輕輕地呼哧呼哧起來——那張小胖臉都皺了起來。
  波洛探詢地望著他。
  “想像這樣一段對話吧。令堂和那位已故的福爾摩斯的太太坐在一起,一邊縫制小衣服或者織小毛衣,一邊琢磨著‘阿喀琉斯,赫爾克里(譯注:希腊神話中,主神宙斯和阿爾克墨涅之子,力大無比,以建立十二項丰功偉績聞名,亦稱大力神),歇洛克(譯注:英國柯南道爾所著《福爾摩斯探案集》的主人公,大偵探福爾摩斯的名字),麥克夫特……’”
  波洛沒有分享他朋友的這种幽默。
  “我理解你是想說,我的外表不像大力神赫爾克里,對不對?”
  伯頓博士的目光上下打量一番赫爾克里·波洛,掃過這個穿著條紋長褲和合适的黑上裝、打著漂亮蝴蝶結的干干淨淨的小個子,又從他那雙黑漆皮鞋望到他的蛋形腦袋和嘴唇上方點綴著的那副特大的唇髭。
  “坦率地說,波洛,”伯頓博士說,“我認為,你不像!”他又加了一句:“你從來都沒有用很多時間研究古典文學吧。”
  “是這么回事。”
  “太可惜了,太可惜了。你損失了不少。依我之見,人人都應該學點古典文學!”
  波洛聳聳肩:
  “可我沒有學那玩意儿照樣生活得蠻不錯嘛。”
  “生活!生活!這根本不是生活的問題。這個觀點根本就錯了!古典文學不是現代函授課程那种能飛快通往成功發跡的階梯!這不在于工作時間——而在于業余時間怎樣利用。它就是我們所犯錯誤之處。就拿你來說吧,你現在生活得不錯,假如你要擺脫你的業務,想活得輕松自在些——那你在業余時間想干些什么呢?”
  波洛順口說出他的答复。
  “我打算專心——真的——栽培西葫蘆。”
  伯頓博士大吃一惊。
  “西葫蘆?你這是什么意思?那种淡而無味、里面像裝著一包水似的鼓鼓囊囊的綠色大玩意儿嗎?”
  “啊,”波洛興奮地說,“主要問題就在這里。它們無須乎淡而無味。”
  “哦!我明白——上面洒上奶酪,或是奶油醬,或者撒上蔥花。”
  “不對,不對——你搞錯了。我的想法是西葫蘆本身的味道可以改進,可以讓它具有,”波洛眯起眼睛說,“一种酒的香味——”
  “老天!伙計,這不是紅酒啊。”一說起酒的香味,倒使伯頓博士想起近在手邊的那杯酒。他便呷一口慢慢品著。“這真是好酒。醇得很。沒錯儿。”他點頭贊賞。“不過西葫蘆的事——你不是當真吧?你不是指”——他十分厭惡地說——“你當真要彎腰曲背”——他的雙手也表示怜憫而厭惡地垂在他的大肚皮上——“彎腰曲背,耙弄糞肥往上撒,一縷縷用水泡過的羊毛一縷縷地舖蓋在上面嗎?”
  “听起來你倒對培育那种玩意儿還挺在內行?”
  “我在鄉下住的時候,見過園丁那么干的。不過,認真來說,那算什么業余消遣啊!那怎能跟這樣一种業余愛好相比呢?”——他換了一种表示贊賞的愉快聲調——“在一間擺滿書籍的長方而低矮的房間里,坐在燃著木柴的壁爐旁邊的一張安樂椅上——必須是間長長的屋子——不是方形的。四周都是書。一杯紅酒——一本書在你手中打開。你讀書的時候,時間隨著倒退回去了。”他聲音洪亮地引述了一段希腊文。
  他接著把這段希腊文翻譯出來:
  “‘舵手在漆黑的大海上再次靠技能撥正那艘被惊濤駭浪沖擊的輕舟。’你當然永遠領會不到那种原文的精神!”
  他在這陣興奮的心情中,一時忘掉了波洛。波洛卻在望著他,突然感到疑惑——內心感到一陣刺痛。自己是不是真有些什么沒能領會到呢?一些丰富的精神本質?哀傷不禁涌上心頭。對,自己原本應當熟悉古典文學……早該如此……可現在,唉,太晚啦……
  伯頓博士打斷了他的傷感情緒。
  “你是說你真想退休嗎?”
  “是的。”
  對方格格笑起來。
  “你不會的!”
  “可我向你保證——”
  “你辦不到,伙計。你對自己的工作太感興趣了。”
  “不——真的——我已經做好了一切安排。再辦几個案子——几個精選的——要知道,不是來一件就辦一件——而是只辦那些對我有吸引力的案子!”
  伯頓博士咧嘴一笑。
  “這倒是個辦法,只辦一兩起案子,然后只再辦一起——等等,等等。你絕對不會像首席女歌唱家舉行告別演出那樣告別而去,波洛!”
  他又格格笑一陣,慢慢站起來,真像個討人喜歡的白發蒼蒼的人精。
  “你做的工作不是赫爾克里大力神所干的那些艱難的丰功偉績,”他說,“你做的是心甘情愿的事情。你等著瞧我說得對不對。我敢打賭,再過十二個月你還會在這里。西葫蘆培育的事仍然會是——”他停了一下——“一句空話。”
  伯頓博士向主人道別后,走出那間方形的房間。
  他傳播了這种古代傳說卻又不再細談。我們所關心的則是他留下來的那個想法。
  因為他走后,赫爾克里·波洛就像個夢中人那樣慢慢坐下來,喃喃自語道:
  “赫爾克里艱難的丰功偉績……對了,這倒是個好主意,這……”
  次日,赫爾克里·波洛便翻閱一本厚厚的小牛皮封面的書和其他几本較薄的作品,偶然也匆匆瞥一眼各种打著字的小紙條。
  他吩咐秘書萊蒙小姐把一切有關大力神赫爾克里這個主題的資料統統搜集來放在他的面前。
  萊蒙小姐不是老愛打听“為什么”的那种人,她高效率地完成了這項工作。
  赫爾克里·波洛便首先一頭栽進那令人眼花繚亂的古代傳說的海洋中,尤其是關于“大力神赫爾克里,一位著名的英雄,死后進入眾神行列,享有神圣的榮譽”。
  到目前為止,一切順利——但此后就不再一帆風順啦。波洛勤奮地閱讀了兩個小時光景,記些筆記,皺皺眉頭,參閱那些小紙片和其他參考書。他昨天晚上那种刺痛感一下子給驅散了。真格的,這都是些什么人物啊!
  就拿這位赫爾克里大力神來說吧——這位英雄!确實是位英雄!然而只是個一身肌肉疙瘩、智力低下而且還有犯罪傾向的大塊頭!這不禁使波洛想起一八九五年在里昂受審的一個叫阿道夫·杜朗的屠夫——一個殺害了好几個孩子的蠻牛一般有力气的凶手。那場答辯簡直是瘋瘋癲癲的——他本人為此也肯定是活受罪——判定他究竟是惡貫滿盈還是惡貫不滿盈竟進行了長達好几天的爭論。這位古代的赫爾克里也許會受到惡貫滿盈的判定吧。不,波洛搖搖頭,古希腊人如果是這樣認定英雄,那按照現代標准來衡量則是行不通的。整個這些古代故事的格調使他感到惊訝。那些男女神祗——他們好像跟現代的罪犯一樣,都有許多不同的別名。看來他們肯定都屬于罪犯那一類型。酗酒啦,淫逸放蕩啦,亂倫啦,強奸啦,搶劫啦,殺人啦,詐騙啦——准能讓一位預審法官忙得沒有一絲空閒。他們沒有正派体面的家庭生活,沒有秩序,沒有條理,甚至在他們的犯罪行為當中,也沒有秩序和條理!
  “真是個赫爾克里大力神!”赫爾克里·波洛說著,灰心喪气地站起來。
  他贊賞地環視室內四周。一個方形的房間,陳設著方形現代家具——就連一個精美的現代派雕塑都是由一個方塊安放在另一個方塊上面組成的,那上面還有個銅絲盤成的几何圖形。在這間亮堂而整洁的房間當中是他本人。他朝鏡子里望一眼自己。那么,這里是一個現代赫爾克里——跟那個渾身鼓出肌肉疙瘩、揮舞一根棍棒的裸体人物那張不討人喜歡的素描畫面上的形象迥然不同。正相反,他是個矮小壯實的人,穿著城市居民規規矩矩的服裝,還蓄著一副唇髭——赫爾克里大力神做夢也沒想到要蓄起的唇髭——一副漂亮而不落俗套的唇髭。
  但是,這個赫爾克里·波洛和古代傳說中那個赫爾克里卻有一點相似之處,他們兩個人毫無疑問都一直有助于消除世界上的某些災害……他倆都可以說是他們所生活的那個社會的恩人……
  昨天晚上,伯頓博士臨走時說:“你做的工作不是赫爾克里大力神所干的那些艱難的丰功偉績……”
  啊,這他可說錯了,這個老化石。赫爾克里的丰功偉績應當再現一次——一位現代的赫爾克里所干的。這真是一种巧妙而有趣的自負!在我最終退休之前,我再接辦十二樁案子,不多也不少。這十二起精選的案件必須跟古代那位赫爾克里的十二樁大事有關聯。對,這不僅會很有意思,而且還會具有藝術性,具有靈性。
  波洛拿起那部古典文學辭典,再次沉浸在古代傳說中。他不打算完全仿效那個原型。這里面不應該有女人的情愛,不應該有內薩斯(譯注:希腊神話中的半人半馬的怪物,因企圖奪去赫爾克里的妻子,被赫爾克里用毒箭射中。它死前欺騙赫爾克里的妻子說,把它的血染在給赫爾克里穿的內衣上能保持愛情。后來赫爾克里因沾上衣服上殘余的箭毒而身亡)的襯衫……只有那些丰功偉績。
  那么,第一樁大事就是扼死涅墨亞獅子那件事。
  “涅墨亞獅子。”他試著說了几遍。
  當然他并不期望一樁案子里真包括一頭有血有肉的獅子。要是真有動物園負責人找他偵破一樁跟一頭活獅子有關的案件,那可就太巧啦。
  不,這里只應當是象征性的。第一樁案件應該跟社會上一位知名人士有關,應該激動人心而且至關重要!那是一名手段高明的罪犯——或是公眾眼里像是一頭獅子那樣的罪犯。某一位著名作家,某一位政客,或者某一位著名畫家——甚至或許是某一位皇親?
  他喜歡皇親這個念頭……
  他不必著急。他可以等待一樁极端重要的案件的偵破成為他自愿承擔的第一樁艱難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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