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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樁 狄奧墨德斯野馬


  (譯注:狄奧墨德斯野馬:希腊神話中狄奧墨德斯是戰神阿瑞斯之子,比斯托涅斯人的國王,蓄養了一群凶猛的野馬,專吃外鄉人的肉。赫爾克里來到那里,捉住凶殘的國王,把他喂了馬。然后驅逐馬匹到海邊時,比斯托涅斯人追赶前來。赫爾克里把馬群交給好友阿布得羅斯看守,去殺退追兵。返回時,好友已被馬吃掉。最后,赫爾克里制伏那些馬,把它們獻給天后——宙斯的妹妹和妻子赫拉。這是赫爾克里做的第八樁大事。)
   
1

  電話鈴響了。
  “哈羅,波洛,是你嗎?”
  赫爾克里·波洛听出是年輕的斯托達醫生的聲音。他喜歡麥克·斯托達,喜歡他那友好的靦腆笑容。斯托達那种對犯罪學的幼稚興趣使他覺得有趣儿,他也尊重斯托達在自己所選擇的職業上的敬業精神。
  “我原不想打扰你——”那話音有點含糊。
  “可有什么事正在困扰你嗎?”赫爾克里·波洛急忙問道。
  “确實有,”麥克·斯托達的語調听起來輕松些了,“一下子就讓你猜中了!”
  “那好吧,朋友,我能為你效什么勞呢?”
  斯托達有點猶豫。他有些結結巴巴地答道:“我想十分冒昧地請你在這午夜時分來一趟……因為我現在有點麻煩事儿。”
  “當然可以,到你家嗎?”
  “不是——其實我眼下在小街這邊吶,在克宁拜小街,門牌十七號。你真能來嗎?那我太感謝你啦。”
  “馬上就到。”赫爾克里·波洛答道。
   
2

  赫爾克里·波洛沿著那條黑漆漆的小街走去,一路尋找門牌。這時已經過了凌晨一點鐘,因此小街上大多數人家都已經進入睡鄉,盡管還有一兩個窗口亮著燈光。
  他剛走到十七號,那扇門就開了,斯托達醫生站在門口朝外張望。
  “真是個好人!”他說,“上來吧,好嗎?”
  沿著陡而直的樓梯,波洛來到樓上。右方是一間比較大的房間,里面擺著長沙發,舖著地毯,還有些三角形銀色靠墊和大量酒瓶及玻璃杯。
  到處都顯得多少有點亂,四處淨是煙頭,還有不少碎玻璃杯。
  “哈!”赫爾克里·波洛說,“親愛的華生(譯注:華生是福爾摩斯的親密助手,此處暗喻斯托達醫生是波洛的助手),我猜想這里剛開過一次社交聚會吧!”
  “對,是開過一次,沒錯儿。”斯托達苦笑道,“我該說是那么一种非凡的社交聚會哩!”
  “那你本人沒參加嗎?”
  “沒有,我到這里來純粹是干我的本行業務。”
  “出了什么事?”
  斯托達說:“這里是一個叫佩興絲·葛雷斯的女人住宅——佩興絲·葛雷斯太太。”
  “听上去,”波洛說,“倒是個古老而可愛的姓名咧。”
  “葛雷斯太太,既不是什么古老的人物,也不是個可愛的人。她倒是那种粗暴的漂亮女人。她結過好几次婚,現在又交了個男朋友,可她怀疑那個人打算离開她。具体說,他們這次聚會是從飲酒開始而以吸毒告終的。可卡因那种玩意儿一開始讓你覺得很舒服,一切都好。它使你興奮,使你覺得自己的能耐長了一倍。等吸多了,你就會變得精神亢奮,產生幻覺,神志昏迷。葛雷斯太太跟她的男朋友大吵了一架,那人是個討厭的家伙,姓霍克。結果是他當場离她而去,她就爬在窗口用某一個糊涂家伙給她的一把嶄新的手槍朝他開了一槍。”
  赫爾克里·波洛揚一下眉毛:“擊中了他沒有?”
  “沒有打中他,我該說,可是那子彈射出了好几碼遠,她卻擊中了小街上撿垃圾箱里破爛東西的一個流浪漢,擦破了他胳臂上的皮。他當然就大喊大鬧起來,屋里那幫人便赶快把他弄進來。結果是到處都濺滿了血,他們嚇坏了,只好把我找來了。”
  “后來呢?”
  “我給他包扎好,問題并不太嚴重。接著一兩個就跟他商量,最后那人同意收下兩三張五英鎊的鈔票,不再提起這事。可怜的家伙倒挺合适,發了點小財。”
  “你呢?”
  “還有點活儿要干。葛雷斯太太當時惊嚇得犯了歇斯底里症。我就給她注射了點藥,讓她躺到床上睡覺。另外還有個姑娘也多多少少不省人事——她很年輕,我也護理她。那時候別的人全都盡快溜走了。”
  他頓住。
  “后來,”波洛說,“你才緩過來,對這种局面做了認真思考。”
  “完全對,”斯托達說,“如果只是一場普通的尋歡作樂,那也就算了。可是聚眾吸毒就不同了。”
  “你敢肯定你說的情況屬實嗎?”
  “哦,完全可以肯定,絕對沒有錯儿。就是可卡因。我在一個漆盒子里找到了點——要知道,他們把它吸光了。問題是這种毒品是從哪儿來的?我記得那天你談到如今掀起了一股吸毒浪潮,吸毒人數在不斷增加。”
  赫爾克里·波洛點點頭,說:“警方會對今晚這個聚會感興趣的。”
  麥克·斯托達不安地說:“正因為如此,我……”
  波洛突然醒悟地望著他,問道:“那你——你不太愿意警方介入此事嗎?”
  麥克·斯托達咕噥道:“有些無辜的好人誤被卷入了這樁麻煩事——對他們來說,可真夠倒霉的。”
  “你這么深切關怀的人是不是葛雷斯太太?”
  “老天,不是!她看上去是那么冷酷無情!”
  赫爾克里·波洛溫和地問道:“這么說,是另外那個——姑娘了?”
  斯托達醫生說:“她當然在某种程度上也有點冷酷無情。我是說,她愿意把自己說成是冷酷的。可她真的很年輕——只是有點野——只是小孩子那种無知胡鬧罷了。她混在這种放蕩的生活里,是因為她覺得這很時髦,很新派什么的。”
  波洛嘴角露出一絲微笑。他輕聲問道:“這個姑娘,你在今晚以前見過她嗎?”
  麥克·斯托達點點頭。他顯得很年輕,也有點窘。
  “在莫頓郡見過她,在獵人舞會上。她的父親是位退休將軍——聳人听聞的事跡啦,動武開槍啦——一流紳士老爺啦——諸如此類的事。他有四個女儿,個個都有點瘋——我該說都是那樣一個父親影響的。而且她們住的地方也是那個郡最糟糕的地方——附近是些武器工厂,錢很多——沒有那种老派的鄉間感覺——那里的人都很闊,而且大多數人都很邪惡。這四個姑娘就結交了一幫坏人。”
  赫爾克里·波洛若有所思地瞧著他,過了一會儿,說道:“現在我看出你為什么要我來了。你想讓我接管這件事?”
  “行嗎?我覺得自己應當對此做點事——可我承認我如果辦得到的話,就想把希拉·格蘭特從這件引人注目的事件當中拉出來。”
  “我想這倒是可以辦到的。我很想見見那個姑娘。”
  “跟我來。”
  他領他走出那個房間。對面房間里忽然傳出一個女人躁動不安的喊聲。
  “醫生——老天爺,醫生,我快瘋啦。”
  斯托達便走進那個房間,波洛跟在后面。那是一間臥室,里面凌亂不堪——香粉洒了一地——到處是些瓶瓶罐罐。衣服隨便給丟在四處。床上躺著一個頭發染過的金發女人,那張臉透露著心靈的空虛与邪惡。她喊道:
  “我滿身都好像有小虫子在爬……真的,我發誓真是這樣,我快瘋啦……看在上帝份上,務必給我扎一針吧。”
  斯托達站在床旁邊,用醫生撫慰的口气讓她安定下來。
  赫爾克里·波洛靜悄悄地走出房間。對面另有一扇門。他打開那個房門。
  那是一間很小的房間——一間狹長的屋子——里面的家具也很簡單。一個瘦小的姑娘一動也不動地躺在床上。
  赫爾克里踮起腳尖走到床邊,低頭望著那個姑娘。
  深色頭發,蒼白的長臉龐——還有——對,年紀很輕——非常年輕……
  那個姑娘,眯縫著眼睛吶。她忽然張開兩眼,顯得惊恐万分。她呆視著,坐起來,腦袋往后一仰,盡量把一頭深黑色濃發甩到后面去。她像個受到惊嚇的小丫頭——朝后蜷縮一下——就像個小野獸在一個喂食的陌生人面前起疑地蜷縮那樣。
  她開口了——嗓音稚嫩尖細卻很粗魯:“你他媽的是什么人?”
  “別害怕,小姐。”
  “斯托達醫生到哪儿去了?”
  就在這時刻,那個年輕人走進來了。姑娘放心地說道:“哦!你在這儿!這家伙是誰?”
  “他是我的朋友,希拉,你現在感覺怎么樣了?”
  “糟透了,難受极了……我干嗎要吸那破玩意儿?”
  斯托達冷冰冰地說:“我要是你,就再也不吸啦。”
  “哦——我也不再吸啦。”
  赫爾克里·波洛問道:“是誰給你的?”
  她張大眼睛,撇一下嘴角,答道:“就放在這里——在聚會這儿。大家都嘗了點。一開始倒挺美妙的。”
  赫爾克里·波洛輕聲問道:“是誰帶來的呢?”
  她搖搖頭。
  “我不知道……可能是安東尼——安東尼·霍克吧。可我真不知道到底是誰。”
  波洛又輕聲問道:“這是你第一次吸可卡因嗎,小姐?”
  她點點頭。
  “最好讓這次成為你的最末一次。”斯托達干脆地說。
  “對——我想是應該這樣——可那真叫人覺得怪美妙的。”
  “現在,听我說,希拉·格蘭特,”斯托達說,“我是一名醫生,明白自己說的話是正确的。你一旦上了這個吸毒的賊船,就會陷入難以想像的苦難。我見過一些吸毒的家伙,我了解。毒品把好端端的人,肉体和靈魂一塊儿毀了。跟毒品相比,酒都成了小巫。你馬上斷絕它吧。相信我的話,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事!你想想你父親對今天晚上這种事該會怎么說呢?”
  “父親?”希拉·格蘭特大聲說,“父親嗎?”她揚聲笑起來,“我簡直不能想像他臉上那种表情!不能讓他知道。他會大發脾气的!”
  “這話倒沒說錯。”斯托達說。
  “醫生——醫生——”葛雷斯太太拖著長聲的嚎叫又從另外那間屋傳來。
  斯托達壓著嗓門嘟囔兩句損人的話,然后就走出房間。
  希拉·格蘭特又盯視著波洛,納悶地問道:“你到底是誰?你并沒有參加聚會啊?”
  “沒有,我沒參加。我是斯托達醫生的一個朋友。”
  “那你也是醫生嗎?你看上去不像。”
  “我嘛,”波洛照例把這簡單的陳述說得像一出舞台劇第一幕開演時那樣,“我叫赫爾克里·波洛……”
  這一自我介紹并沒失去效果。波洛偶爾曾對年輕一代竟然從來沒听說過他的大名而感到失望過。
  但是希拉·格蘭特顯然听說過他,不由得大吃一惊——目瞪口呆。她發愣地呆視著……
   
3

  据說人人在杜凱鎮都有個姨媽或姑姑什么的,這种說法真真假假,誰也沒正式證實過。
  還有人說,人人都在莫頓郡至少有個表親。莫頓郡离倫敦不算太遠,那里是狩獵、射擊和垂釣的好去處,還有几個景色如畫而略顯自負的鄉鎮。倫敦和那里有良好的鐵路和新公路干線,人們可以很方便地往返。倫敦人對那里的偏愛程度超過了對不列顛群島其他更富于田園風味的地區。這樣一來,你如果沒有四位數的收入,根本就不可能在那里定居。加上所得稅和其他開支什么的,如果有個五位數的收入,那就更好了。
  赫爾克里·波洛是個外國人,在那個郡沒有表親,不過至今他已經結交一大批朋友,所以沒費什么力气就獲得邀請訪問那個地方;再者,他選擇的那位女主人是一位以議論鄰里家庭瑣事作為樂趣的人——惟一的缺點是波洛得先忍受著听取許多他并不感興趣的人家的閒事,然后才能得到他所感興趣的人的信息。
  “格蘭特家嗎?哦,是的,家里有四個,四位千金小姐。那位可怜的將軍沒法儿管住她們,這我一點也不感到奇怪。一個男人怎么能對付四個女儿呢?”卡米雪夫人富于表情地場起兩只胳臂。
  波洛說:“這倒也是。”
  那位夫人接著說:“他過去在部隊里是個嚴守紀律的人,他這樣告訴過我。不過那几個女儿把他打敗了。可不像我年輕的時候那樣守規矩。我記得老桑迪上校當初也是那么一個嚴峻的軍紀官。可他那几個可怜的女儿——”
  于是她沒完沒了地說起桑迪家的姑娘們以及她卡米雪夫人年輕時代的其他朋友們。
  “言歸正傳,”卡米雪夫人又回到第一個話題,“我倒不是說那些姑娘真有什么不好的品性。只是瘋了點——結交了一幫不大相宜的人。如今這儿不再像以往那樣了。亂七八糟的人都到這儿來了。現在不再存在你可以稱之為‘地區’的那种特色了。這年頭就是錢,錢,錢。你可以听到各种稀奇古怪的事!你剛才說誰來著?安東尼·霍克?哦,對,我認識他。我管他叫做一個非常討厭的年輕人。可他明明在掙大把大把的錢。他上這儿來打獵——開宴會、舞會——場面十分奢侈豪華——也是相當奇特的社交聚會。要是相信人家議論的話,那可甭提多怪了——我可不是那种瞎議論的人,因為我确實覺得人們都怀有惡意,總是相信最坏的事。要知道,現在很時興說某某人酗酒啦,某某人吸毒啦。前些天有人對我說現在的年輕姑娘都是天生的酒鬼,我卻認為這么說不太好。要是哪個人舉止不太正常,或者神志糊涂,大家就說那是因為‘吸了毒’,這樣說也不太公平。人們就是這樣說拉金太太,盡管我和她并不太投緣,可我真的認為她只是心不在焉而已。她是你問的那個安東尼·霍克的好朋友,如果讓我說的話,這就是為什么她對格蘭特家的姑娘那么有怨气——說她們是吃男人的生番!我敢說她們确實是有點在追求男人,可為什么不可以呢?這畢竟是很自然的嘛。她們長得漂亮,個個都是美人儿。”
  波洛插入了一個問題。
  “拉金太太嗎?親愛的,你打听她干什么?這年頭,誰算是頭面人物呢?据說她騎馬騎得很高明,而且明明很闊气。丈夫是市里那么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他死了,不是离婚。她在這儿住的時間不長,是在格蘭特家搬來后的不久來的。我一直認為她——”
  卡米雪夫人頓住了。她張開嘴,鼓出眼睛,朝前探著身子,用手緊握著的那把裁紙刀朝波洛的膝蓋上猛地拍了一下,不顧他疼得直向后縮。她興奮地惊叫道:“哦,怪不得!你到這儿來原來就是為了這事啊!你這個耍花招的坏家伙,我非得要你告訴我實情不可。”
  “可我非告訴你什么不可啊?”
  卡米雪夫人又舉起裁紙刀開玩笑似地要給他一下子,卻被他靈巧地閃開了。
  “別裝蒜啦,赫爾克里·波洛!我看得出你的小胡子在顫悠。當然是犯罪的事使你來到這儿調查——你只是在不知羞恥地想法儿套出我的話!現在讓我想一想,能是謀殺嗎?誰最近死了?只有路易莎·吉爾摩老太太,可她八十五歲了,又有浮腫病,不會是她。可怜的里奧·斯弗頓在狩獵場上摔斷了脖子,但已打上了石膏——也不會是他。也許不是謀殺。真遺憾!我記不起近來有什么搶劫珠寶的大案……也許你只是在追查一名罪犯吧……是貝麗爾·拉金嗎?她毒死了她丈夫嗎?也許是由于內疚才使她那樣兩眼發呆吧?”
  “夫人,夫人!”波洛叫道,“您扯得太遠啦。”
  “胡說。你是在追查什么,赫爾克里·波洛!”
  “您熟悉古典文學嗎,夫人?”
  “古典文學跟這又有什么關系?”
  “跟這可大有關系咧。我在仿效我的偉大前輩赫爾克里吶。他的一項艱巨任務是馴服狄奧墨德斯野馬。”
  “別瞎扯啦,難道你到這里來是為了馴服野馬?——你這把年紀——一向穿著漆皮皮鞋!在我看來,你好像一輩子也沒騎過馬似的!”
  “夫人,我說的馬是象征性的。那是一种吃人肉的野馬。”
  “那多么讓人厭惡啊。我一向認為那些古希腊人和古羅馬人很討人嫌。我沒法儿理解傳教士們干嗎那么喜歡引用古典文學——首先,誰也鬧不清他們說的是什么意思,而且我一向認為古典文學的題材很不适宜傳教士引用。那么多亂倫的事,還有那些一絲不挂的雕像——我本人倒不大在乎,可是要知道傳教士是什么樣的人——姑娘們要是進教堂沒穿襪子,他們都會很不高興——讓我想一想咱們剛才說到哪儿啦?”
  “我也鬧不太清。”
  “你這個坏家伙,大概就是不愿意告訴我拉金太太是不是謀殺了親夫?要么也許安東尼·霍克是那起布賴頓火車車廂謀殺案的凶手吧?”
  她滿怀期望地看著他,可是赫爾克里·波洛的臉上卻沒有什么表情。
  “要么也可能是偽幣案。”卡米雪夫人琢磨著說,“那天上午我倒是真看見拉金夫人在銀行里把一張五十英鎊的支票兌換成現金——我當時就納悶她干嗎兌現那么多現金——哦,不對,我把這事說反了——她如果是個制造假幣的人,就應當往銀行里存錢,對不對?赫爾克里·波洛,你如果坐在那里像只夜貓子一語不發,我可要朝你扔東西啦。”
  “您得有點耐心嘛。”赫爾克里·波洛說。
   
4

  格蘭特將軍的阿什利宅邸不是一所很大的房子。它坐落在一座小山邊上,有良好的馬廄和一個沒有好好照管的雜草叢生的花園。
  房子里面,房地產經紀人想必會形容為“設備齊全”。几尊盤腿坐著的佛像從合适的壁龕里朝下斜睨著,几張貝拿勒斯(譯注:印度東北部城市瓦腊納西的舊稱)銅托盤和小桌充塞了地面。壁爐台上擺著一排列隊行進的雕刻的小像,四壁上裝飾著更多的銅器。
  在這英印合璧式的安适自在的家中,格蘭特將軍坐在一把大而破舊的扶手椅上,一條裹著繃帶的腿放在另一把椅子上。
  “痛風病。”他解釋說,“你患過痛風病嗎,波——洛先生?這叫人情緒很不好!這都怪我父親,喝了一輩子紅葡萄酒——我祖父也是這樣。這苦難就落在了我身上。要不要喝杯酒?請你搖一下鈴,叫我的那個仆人進來,好嗎?”
  一個頭上扎著頭巾的男仆進來。格蘭特將軍管他叫阿布杜爾,讓他端來威士忌酒和蘇打水。等酒端進來之后,他那么慷慨地倒上一大杯,波洛不得不攔住他。
  “我恐怕不能陪你喝啦,波洛先生。”將軍像坦塔羅斯(譯注:希腊神話中主神宙斯之子,因泄露天机被罰永世站在頭上有果樹的水中,水深及下巴,口渴想喝水時,水即減退;腹饑想吃果子時,樹枝即升高)那樣望著那杯酒,哀傷地說,“我的醫生告訴我,要是我碰一口那玩意儿,就等于是服毒藥。我有時也不信他懂得什么。都是些庸醫,讓人掃興的家伙,樂意讓人戒嘴禁喝,勸人吃點軟食,蒸點什么的,清水蒸魚——啊!”
  將軍一發怒,不小心挪動了一下那條病腿,那陣劇痛使他痛楚地大叫一聲。
  他對自己這聲嚷叫表示道歉。
  “我活脫儿像個犯頭痛的狗熊。每天我一犯痛風病,我那几個女儿就离我遠遠的。我也不怪她們。我听說你見過我的一個女儿。”
  “是的,我有幸見過一面。您有好几位千金,對不?”
  “四個,”將軍陰沉地說,“一個男孩都沒有。四個可惡的丫頭。這年頭,真有點煩人。”
  “我听說,四個都長得很漂亮。”
  “還可以——還可以。可你知道,我從來不知道她們在干什么。這年頭,你管不住這些丫頭。這种放縱的時代——到處都是放蕩的生活,一個男人能干什么?總不能把她們鎖起來吧,對不?”
  “我想她們在本地很有名吧?”
  “有些心地惡毒的老婆子不喜歡她們。”格蘭特將軍說,“這里有不少打扮成少婦的老婆子,男人在這里得多加小心。有一個藍眼珠的寡婦差點儿虜獲了我——過去常到這儿來,像只小貓那樣喵喵叫:‘可怜的格蘭特將軍——您過去的生活想必很有趣吧。’”將軍眨眨眼,用一只手指頭按著鼻子。“太露骨了,波洛先生。不過,總的說來,這地方還算不錯。我的感受是稍微有點過于先進,噪音太大。我喜歡當年鄉間那樣的气氛——沒有這么多來來往往的汽車,沒有爵士樂,也沒有那沒完沒了吵人的收音机。我家里就不許有收音机。丫頭們也明白,一個人有權在自己家里消消停停地過日子。”
  波洛慢慢把話題引到安東尼·霍克身上。
  “霍克?霍克?不認識他。對,我想起來了。一個長得很難看的家伙,兩只眼睛靠得很緊。我從來不相信一個不敢跟你對視的男人。”
  “他是不是您女儿希拉的一個朋友?”
  “希拉?不知道。她們從來不告訴我任何事。”他那兩道濃眉耷拉下來——那對咄咄逼人的藍眼睛從紅通通的臉上直視著赫爾克里·波洛的眼睛。“波洛先生,這到底是怎么回事?跟我明說吧,你來這儿看我,到底是要干什么?”
  波洛慢吞吞地說:“這倒很困難——也許連我本人也還沒鬧明白。我只能說這樣一點:你的女儿希拉——也許您的四個女儿——結交了一幫不大适宜的朋友。”
  “交往了一批坏人,對不?我一直對這种事也有點擔心。有時也听到一星半點的傳言。”他感傷地望著波洛,“可我又有什么辦法呢,波洛先生?我又有什么辦法?”
  波洛困惑地搖搖頭。
  格蘭特將軍接著說:“她們交往的那幫人出了什么事?”
  波洛用另一個問題回答他。
  “格蘭特將軍,您有沒有注意到您那几個女儿當中有誰曾經昏昏沉沉,興奮一陣后又消沉下來——神經質——情緒不穩定?”
  “媽的,先生,你說話就像是讀成藥處方。沒有,我沒注意到誰有過那樣的毛病。”
  “那就太幸運了。”波洛嚴肅地說。
  “先生,你這話究竟是什么意思?”
  “吸毒!”
  “什么?”這句話簡直是吼叫出來的。
  波洛說:“有人試圖引誘你的女儿希拉吸毒。可卡因是很容易上癮的。只需要一兩個星期就夠了。一旦上了癮,吸毒人就會不顧一切地支付一切,干什么事都行,只是為了得到一口毒品。您可以想像販賣毒品的人會變得多么富有。”
  他默默听著那個老人嘴里一連串迸出來的詛咒和謾罵。等那陣怒火熄滅之后,將軍最后說,等他一旦抓住那個狗崽子,他就會治治那小子。
  波洛說:“按照那位挺欣賞您的比頓太太的話來說,咱們首先勿謀之過早。我們一旦抓住那個毒品販子,我就會挺樂意地把他交給您,將軍。”
  波洛站起來,被一張雕刻精良的小桌子絆了一下。為了保持身体平衡,他一把抓住了將軍,咕噥道:“噢,太對不起了,將軍,我請您原諒!——您明白,請您——無論如何別把這事對您的任何一個女儿說!”
  “什么?我得讓她們交代出實情,我就要這么做!”
  “這正是您不該做的事,您只會得到謊言。”
  “可是,媽的,先生——”
  “我向您保證,格蘭特將軍,您必須閉住嘴。這很重要——您明白嗎?非常重要!”
  “那好吧!听你的。”那位老戰士咆哮道。
  將軍被制服了,卻沒有被說服。
  赫爾克里·波洛小心地繞過那些貝拿勒斯銅器,走了出去。
   
5

  拉金太太的屋里擠滿了人。
  拉金太太本人在一張牆邊桌子那儿配制雞尾酒。她是個高個子女人,淺棕色鬈發耷拉在脖子后面,兩只灰里透綠的眼睛,瞳孔又黑又大。她動作靈敏,有一股貌似优雅的邪气。她看上去像是三十歲出頭。仔細觀察就可以看出眼角已經有了魚尾紋,這說明至少四十來歲了。
  卡米雪夫人的一位朋友,一位中年婦女,帶赫爾克里·波洛來到這里。有人給他拿來杯雞尾酒,并請他給坐在窗前的一個姑娘送過去一杯。那個姑娘小小的個子,淺淺的頭發——臉色白里透著粉紅,猶如天使一般。赫爾克里·波洛頓時注意到她的兩眼顯出警惕而多疑的神情。
  他說:“祝你身体越來越健康,小姐。”
  她點點頭,呷一口酒,然后突然說:“你認識我妹妹吧。”
  “你的妹妹?啊,那你一定是一位格蘭特小姐了?”
  “我叫帕姆·格蘭特。”
  “那你妹妹今天到哪儿去了?”
  “出去打獵去了,應該快回來啦!”
  “我在倫敦見到過你妹妹。”
  “我知道。”
  “她告訴你了?”
  帕姆點點頭,接著又突然問道:“希拉是不是惹了麻煩?”
  “這么說,她什么都告訴了你嗎?”
  那個姑娘搖搖頭,問道:“安東尼·霍克也在場嗎?”
  波洛正要問,這當儿房門打開了,希拉和安東尼·霍克一同走進來。他們都穿著獵裝,希拉面頰上有點泥痕。
  “哈羅,大伙儿。我們進來討杯酒喝。安東尼的水壺空了。”
  波洛大聲說:“說到天使——”
  帕姆·格蘭特打斷他的話:“我想,你的意思是指魔鬼吧——”
  波洛連忙問道:“是那樣嗎?”
  貝麗爾·拉金走了過來,說道:“你可來了,安東尼。給我講講打獵的情況?你有沒有畫畫格萊特矮林?”
  她巧妙地把他拉到壁爐旁的沙發上。波洛看見他离開時回頭望了一眼希拉。
  希拉看見了波洛,猶豫一下,然后走到窗前波洛跟帕姆站的地方。她惡狠狠地說:
  “原來是你昨天到我們家來了?”
  “是你父親告訴你了嗎?”
  她搖搖頭。
  “阿布杜爾把你形容了一番。我——猜到的。”
  帕姆惊訝地問:“您見過我父親了?”
  波洛說:“哦,是的,我們——有些共同的朋友。”
  帕姆立刻說:“我不相信。”
  “你不信什么?不信你父親和我有一個共同的朋友嗎?”
  姑娘的臉紅了:
  “別裝傻了。我是說——那不是你真正的原因——”
  她轉問她的妹妹:
  “你怎么不說話呀,希拉?”
  希拉一怔,問道:“這跟——跟安東尼·霍克毫無關系吧?”
  “為什么該跟他有關系呢?”波洛問道。
  希拉臉紅了,一下就穿過房間朝另外那些人走去。
  帕姆突然生了气,卻又壓低嗓音說:“我不喜歡安東尼·霍克。他身上有股邪气——她也有點——我指的是拉金太太也如此。你瞧,他們倆現在那种樣子。”
  霍克跟他的女主人正把腦袋緊緊挨在一起。看上去他好像在安慰她,可她突然提高嗓音說:
  “可我等不及啦。——我現在就要!”
  波洛微微一笑,說:“女人們哪——不管是什么——她們總是立刻就要弄到手,是不是?”
  帕姆卻沒答理他,臉色沮喪。她神經質地一再捻弄她那花呢裙子。
  波洛小聲搭話道:“你跟你妹妹在性格上完全不一樣,小姐。”
  她仰起頭來,不耐煩地問道:
  “波洛先生,安東尼給希拉的東西到底是什么?是什么東西使她變了——不像原來的樣子了?”
  他直勾勾地望著她,問道:“你吸過可卡因嗎,格蘭特小姐?”
  她搖搖頭。“哦,沒有!原來是這么回事,可卡因嗎?可那很危險啊,對不對?”
  希拉·格蘭特又回到他們這邊來,手里拿著一杯飲料。她問道:
  “什么東西很危險?”
  波洛說:“我們在談論吸毒的后果。談到精神和靈魂的慢性死亡——人類一切真實和美好事物的毀滅。”
  希拉·格蘭特喘了口气,手中的杯子晃了晃,酒濺了一地。波洛接著說:“我想斯托達醫生已經明确告訴過你,那會給生命帶來什么樣的死亡。染上癮是很容易的——戒掉癮就很難了。那個故意讓別人墮落和痛苦而謀取暴利的人是一個吃人肉、喝人血的敲詐勒索的家伙。”
  他轉身走開,听見身后帕姆·格蘭特喊了一聲“希拉!”還听到一句耳語——一個微弱悄沒聲儿的耳語——是希拉·格蘭特說的,聲音低得使他几乎听不到:“那個水壺……”
  赫爾克里·波洛向拉金太太道了別,走出那個房間。在門廳的桌子上有一個打獵時帶的水壺、一條馬鞭和一頂帽子。波洛把水壺拿起來,那上面寫著安東尼·霍克姓名的首字母:“安·霍”。
  波洛自言自語道:“安東尼的水壺是空的嗎?”
  他輕輕搖晃一下。里面沒有水聲。他擰開壺蓋。
  安東尼·霍克的水壺并不是空的,里面裝滿了白色粉末……
   
6

  赫爾克里·波洛站在卡米雪夫人家的露台上,正在懇求一個姑娘。
  他說:“你還非常年輕,小姐。我相信你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你跟你的姐妹們一起在干什么。你們一直像狄奧墨德斯野馬那樣讓人家喂食人肉。”
  希拉渾身顫抖,嗚咽著說:“這听起來真太可怕了。可這卻是真的!我直到在倫敦那天晚上斯托達醫生告訴我時還從來沒意識到這一點。他那么嚴肅——那么真誠。我那時才認識到我一直在干著多么坏的事……在這之前,我還以為——哦!只像工作完畢后喝杯酒那樣——有些人會付錢去買,卻真不認為是什么很要緊的事!”
  波洛說:“現在呢?”
  希拉·格蘭特說:“您讓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也去告訴別人,”她又加了一句道,“我想斯托達醫生不會再理我了吧……”
  “正相反,”波洛說,“斯托達醫生和我正准備盡一切力量幫助你重新做人。你可以相信我們。但是你必須做一件事。我們必須消滅一個人——徹底把他消滅,只有你和你的姐妹可以消滅他。那就是你們得出面作證,判他有罪。”
  “你是指——我們的父親嗎?”
  “那不是你的父親,小姐。難道我沒有告訴你,赫爾克里·波洛什么都知道嗎?你的照片在警方机构很容易就給辨認出來,你是希拉·凱利——是一名多次在商店里盜竊的年輕扒手,几年前曾給送進教養院。你從教養院出來后,有一個自稱是格蘭特將軍的人接近你,并且提供給你這個職務——一個‘女儿’的職務。會有許多錢,种种玩樂,過好日子。你要做的就是把‘那玩意儿’介紹給你的朋友們,總裝著是別人給你的。你那几個‘姐妹’跟你的情況完全一樣。”
  他頓了頓又說:“來吧,小姐——必須逮捕那個人,判他徒刑。這之后——”
  “這之后怎么樣呢?”
  波洛咳嗽一聲,微笑著說:“你就獻身于侍奉上帝,不再做坏事……”
   
7

  麥克·斯托達惊訝地望著波洛,說道:
  “格蘭特將軍?格蘭特將軍?”
  “正是,親愛的。要知道,整個布景道具都是你可以稱之為偽造的玩意儿。那些佛像啦,那些銅器啦,那個印度男仆啦!還有那种痛風病也是偽裝的!痛風病如今已經過時,只有很老很老的老頭儿才患痛風病——十九歲年輕姑娘的父親患不了這种病!
  “另外,我為了弄清這一點,在走出去的時候跌了一下,趁机用手抓住他那條患痛風病的腿。我告訴他的那些話使他十分不安,竟然沒感覺到我那一抓。哦,是啊,那位將軍完全是偽裝的!然而,這個主意還是很精明的。一個退休的駐印將軍,一個知名的脾气暴躁的可笑人物,他在那里定居下來——可他沒住在其他退休的駐印英國軍官當中——哦,沒有,他卻來到一個對一般退休軍人來說過于昂貴的地區,安了家。那里有闊人,有從倫敦來的人,是一個推銷那种貨品的好場所。又有誰會怀疑那四個活潑可愛的漂亮姑娘呢。万一出了什么事,她們也會被認為是受害者——這是絕對沒有問題的!”
  “你去看那老魔鬼時,心里是怎么想的呢?是想讓他害怕嗎?”
  “對,我想看看,會發生什么事。我沒等很久就發現了。那几個姑娘得到了指示。安東尼·霍克其實也是她們手下的一個受害者,讓他充當替罪羊。希拉原本該告訴我們拉金太太家門廳里那個水壺的事,可她几乎不忍心那樣做——另外那個姑娘卻沖她怒喊一聲‘希拉’,她便不得已支支吾吾地說出了那個水壺。”
  麥克·斯托達站起來,來回踱步,最后說道:“你知道,我不會不再看望那個姑娘。我已經對青少年的犯罪傾向得出了一個很正确的理論。你如果仔細調查一下當今的家庭生活,就几乎一定會發現——”
  波洛打斷他的話說道:
  “親愛的,我很尊重你那門醫學科學。我毫不怀疑你那套理論在希拉·凱利小姐身上會取得可喜的成功。”
  “對其他人也一樣。”
  “其他人嘛,也許會的。可我敢打包票的只是那個希拉姑娘。你會馴服她,毫無疑問!說實話,她已經對你完全言听計從了。”
  麥克·斯托達紅著臉說:
  “波洛,你在胡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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