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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節


  到了私立松林療養院,尼爾督察坐在會客室里,面對一位灰發的老婦人。海倫·麥克坎齊看來年輕,其實已六十三歲。她的眼珠子呈淺藍色,目光茫茫然;下巴薄薄的,顯得不太果斷;她的上唇很長,不時抽動一兩下。她腿上放一本大書,尼爾督察跟她說話,她低頭看著書本。尼爾督察想起他剛才和院長克羅斯貝醫生的談話。
  克羅斯貝醫生說:“她是自愿來的病人,不是別人證明發瘋的。”
  “那她不具危險性羅。”
  “噢,不,她的精神大抵很正常,跟她說話与一般人沒有兩樣。現在她情況蠻好的,你可以和她正正常常說話。”
  尼爾督察記住這句話,開始發言。
  他說:“夫人,多謝你肯見我。我姓尼爾。我來找你,是要談一位最近死亡的佛特斯庫先生——雷克斯·佛特斯庫先生。我想你知道這個名字。”
  麥克坎齊太太的眼睛盯著書本。她說: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夫人,佛特斯庫先生——雷克斯·佛特斯庫先生。”
  麥克坎齊太太說:“沒有,沒有,确實沒有。”
  尼爾督察有點吃惊。他不知道這是否就是克羅斯貝醫生所謂的“正常”。
  “麥克坎齊太太,我想你多年前認識他。”
  麥克坎齊太太說:“其實不是,是昨天。”
  尼爾督察猶豫不決地說出他的口頭禪:“我明白了。”又說:“我相信多年前你曾到他家‘紫杉小筑’去找過他。”
  麥克坎齊太太說:“房子奢華极了。”
  “是的,是的,可以這么說。我想他曾經和你丈夫在非洲合搞一處礦場。名字大概叫‘黑畫眉礦場’吧。”
  麥克坎齊太太說:“我必須看書。時間不多了,我必須看書。”
  “是的,夫人。是的,我明白。”現場靜默了一會,于是尼爾督察繼續說:“麥克坎齊先生和佛特斯庫先生一起到非洲去勘察礦場。”
  麥克坎齊太太說:“那是我丈夫的礦場。他發現的,而且申請了采礦權。他需要資金,就去找雷克斯·佛特斯庫。我如果聰明些,我如果知情,我絕不讓他這么做。”
  “不會,我明白。他們一起到非洲,你丈夫發燒死在那里。”
  麥克坎齊太太說:“我得看書了。”
  “麥克坎齊太太,你是不是認為黑畫眉礦場的事情佛特斯庫先生騙了你丈夫?”
  麥克坎齊太太眼睛仍舊望著書本說:
  “你真笨。”
  “是的,是的,我敢說……不過你明白,事隔很久了,要查一件早就過去的事相當困難。”
  “誰說事情過去了?”
  “我明白。你不認為已成過去?”
  “問題要公平解決才算解決。作家吉卜林說的。現在沒有人要看吉卜林的作品,但他是偉人。”
  “你相信最近問題會公平解決嗎?”
  “雷克斯·佛特斯庫死了,對不對?你說的嘛。”
  尼爾督察說:“他是被人毒死的。”
  麥克坎齊太太大笑,頗叫人心慌。
  她說:“胡扯,他是發燒死的。”
  “我正在談雷克斯·佛特斯庫先生。”
  “我也是。”她突然抬頭,用淺藍色的眼睛望著他說:“算了,他死在自己床上,對不對?他死在自己床上?”
  “他死在圣尤德醫院。”尼爾督察說。
  麥克坎齊太太說:“沒有人知道我丈夫死在哪里。沒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死的,葬在什么地方。大家所知全是雷克斯·佛特斯庫說的。雷克斯·佛特斯庫是騙子!”
  “你認為可能有詐?”
  “有詐,有詐,雞生鴨蛋,對不對?”
  “你認為你丈夫死亡,雷克斯·佛特斯庫應該負責?”
  麥克坎齊太太說:“我今天早餐吃了一個蛋,很新鮮哩。想一想居然是三十年前的事,不是挺奇怪嗎?”
  尼爾倒抽了一口气。他好像不可能查出什么,但他鍥而不舍。
  “雷克斯·佛特斯庫死前一兩個月,有人在他桌上放几只黑畫眉死鳥。”
  “有趣,非常非常有趣。”
  “夫人,你知不知道誰會這么做?”
  “空想一點好處都沒有,必須行動。你知道,我撫養他們,就為了這個,為了行動。”
  “你是說你的儿女?”
  她迅速點點頭。
  “是的,唐納和露比。他們九歲和七歲就失去父親。我告訴他們,我天天告訴他們。我夜夜叫他們發誓。”
  尼爾督察向前探身。
  “你叫他們發誓什么?”
  “當然是發誓要殺他嘛。”
  “我明白了。”
  尼爾督察似乎把它當做世界上最合理的話。
  “他們動手沒有?”
  “唐納去敦克爾克,從此沒回來。當局拍電報給我,說他死了:‘遺憾在作戰行動中死亡。’你知道,不是我指的那一种行動。”
  “夫人,真遺憾。你的女儿呢?”
  “我沒有女儿,”麥克坎齊太太說。
  尼爾說:“你剛剛還提到她嘛——你的女儿露比。”
  她的身子往前探。“露比,是的,露比。你知不知道我怎么對待露比?”
  “不,夫人,你怎么對待露比?”
  她突然耳語道:
  “看這本書。”
  他這才看出她腿上放的是一本《圣經》——很舊的《圣經》。她翻開前頁,尼爾督察發現上面寫了很多名字。這顯然是一本家庭《圣經》,依据古老的習俗,每次有人出生就把名字寫上去。麥克坎齊太太以細細的食指指出最后兩個人名:“唐納·麥克坎齊”和他出生的日期以及“露比·麥克坎齊”和她出生的日期。可是露比·麥克坎齊的姓名上畫了一道粗線。
  麥克坎齊太太說:“你看到了吧?我把她由這本書上除名了。我永遠跟她斷絕關系!記錄天使以后找不到她的名字。”
  “你將她除名?為什么,夫人?”
  麥克坎齊太太以狡猾的目光看著他。
  “你知道原因嘛,”她說。
  “我不知道。真的,夫人,我不知道。”
  “她不守信,你知道她不守信。”
  “夫人,你的女儿現在在哪里?”
  “我告訴過你了。我沒有女儿。世上不再有露比·麥克坎齊這個人。”
  “你意思是說她死了?”
  女人突然大笑。“死了?她若死了還好些。那樣好多了,好多了。”她歎口气,在椅子上坐立不安。接著她變得十分拘禮說:“我很抱歉,我恐怕不能再跟你談下去了。你知道,時間不夠,我必須讀書。”
  尼爾督察再問,麥克坎齊太太不回答。她只做出惱火的小手勢,繼續讀《圣經》,手指沿著詩句划過去。
  尼爾起身离開。他跟管理人談了几句話。
  他問道:“有沒有親戚來看她?譬如女儿之類的?”
  “我想前任管理人在的時候有個女儿來看過她,不過病人十分激動。所以他勸那個女儿不要再來。后來一切都透過律師安排。”
  “你不知道這位露比·麥克坎齊目前在哪里?”
  管理人搖搖頭。
  “不知道。”
  “譬如你不知道她有沒有結婚之類的?”
  “我不知道,我只能把跟我們打交道的律師住址告訴你。”
  尼爾督察已經找過那些律師。他們自稱無可奉告。有人為麥克坎齊太太設了一個信托基金,由他們管理。一切都是几年前安排的,此后他們就沒有見過麥克坎齊小姐。
  尼爾督察要院方形容露比·麥克坎齊的樣子,結果叫人泄气。來看病人的親友太多,隔了這么多年,誰也記不清楚,有時候某甲和某乙的外貌會混在一起。服務多年的護士長似乎記得麥克坎齊小姐發色黑,身材嬌小。另外一個護士卻記得她体型厚重,是金發儿。
  尼爾督察向副局長報告說:“看吧,長官。案情瘋瘋癲癲,卻又彼此吻合,一定有特殊的意義。”
  副局長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餡餅里的黑畫眉和‘黑畫眉礦場’有關,死者口袋里有黑麥,阿黛儿·佛特斯庫喝茶吃蜂蜜面包(這不太明确。畢竟誰都可能吃蜂蜜面包當茶點)——第三樁命案是女佣被晒衣繩勒死,鼻子上夾一根衣夾。是的,布局雖然瘋癲,卻不可忽視。”
  尼爾督察說:“等一下,長官?”
  “什么事?”
  尼爾皺皺眉。
  “你剛才說的話,不完全正确。有個地方錯了。”他搖頭歎气說:“不,我一時想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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