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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發現布蘭達·里奧奈茲正坐在我离開她時她坐著的地方。我一進門,她猛然抬起頭來。
  “泰文勒督察在哪里?他會回來嗎?”
  “還不會。”
  “你是誰?”
  我終于被問到了我整個上午一直期待著被問到的問題。
  我相當合乎事實地回答。
  “我跟警方有關,不過我也是這家人的朋友。”
  “這家人!禽獸!我恨他們所有的人。”
  她邊動著嘴巴,邊看著我。她看來陰郁、害怕而气憤。
  “他們一直待我惡劣——一直都是。打從一開始。為什么我不該跟他們的寶貝爸爸結婚?這跟他們有什么關系,他們全都得到了一大堆錢。他給他們的。他們不會有那個頭腦自己去賺!”
  她繼續:
  “一個男人為什么不可以再娶——即使他是有點太老了?其實他根本不老──他自己不覺得老。我非常喜歡他。我喜歡他。”她以挑釁的眼光看著我。
  “我明白,”我說。“我明白。”
  “我想你不相信——但是這是事實。我對男人感到惡心。我想要有一個家──我想要有一個人對我噓寒問暖,對我說些好听的話。亞瑞士萊德對我說些可愛的話──他可以使你笑口常開──而且他聰明。他想出种种聰明的辦法跟那些可笑的法令兜圈子。他非常非常聰明。他死了,我可不高興。我感到難過。”
  她躺回沙發背上。她有張有點寬大的嘴巴,此時向一旁一歪,露出睡意朦朧的怪异笑容。
  “我在這里一直快樂,一直感到安全。我上那些优雅的裁縫店——我在報章雜志上看到的那些。我跟任何人一樣好,亞瑞士泰德給我一些可愛的東西。”她伸出一手,看著手指上戴著的紅寶石。
  一時之間,我看到她那伸出來的手就象是貓的爪子,而她的聲音在我听來就象是一只心滿意足的豬發出的咕嚕聲。她仍然自顧微笑著。
  “這有什么不對?”她問道。“我對他好,我讓他快樂。”她趨身向前。“你知不知道我是怎么認識他的?”
  她沒有等我回答就繼續下去。
  “是在‘酢漿草’餐廳。他叫了一份吐司夾蛋,我端去給他時我正在哭。‘坐下來,’他說,‘告訴我怎么啦。’‘噢,我不能,’我說。‘要是我這樣做,我會被開除的。’‘不,你不會,’他說,‘這地方是我的。’我一時睜大眼睛看他。他是那么一個古怪的小老頭,起初我這樣想──不過他有种威嚴、我把一切告訴了他……我想你已經全都從他們那里听到過了──認為我是個環女人──但是我不是。我從小被小心地扶養長大。我們有一家店面──非常高級的店面──藝術刺繡。我從來就不是那种男朋友一大堆或是自我作踐的女孩。可是泰瑞不同。他是愛爾蘭人──而他出國去了……他從不寫信或什么的──我想我是個傻瓜。你知道,就這樣,我有了麻煩──就象一些可怕的小侍女一樣……”
  她的聲音有种俗不可耐的倨傲感。
  “亞瑞士泰德好极了,他說一切都會沒事的。他說他寂寞。我們馬上結婚,他說。這就象一場夢。后來我才發現他就是那偉大的里奧奈茲先生。他擁有大量的店舖、餐館和夜總會。這簡直就象神仙故事一樣,可不是嗎?”
  “神仙故事的一种。”我淡淡地說。
  “我們在一家小教堂里結婚──然后出國去。”
  “孩子呢?”
  她以猛然從遙遠的過去拉回來的眼光看著我。
  “根本就沒有孩子,是我弄錯了。”
  她微微一笑,那种嘴唇往一套上翹的歪歪扭扭的微笑。
  “我發誓要做他的真正好妻子,而我真的做到了,我替他准備所有他喜歡吃的東西,穿他喜歡看的顏色衣服,盡我所能取悅他。他感到快樂。但是我們一直擺脫不了他的家人,總是來掏他的腰包過活。老哈薇蘭小姐──我認為他一結婚她就應該离開,我這樣說過。但是亞瑞士泰德說,‘她在這里很久了,現在這里已經是她的家。’事實上是他喜歡他們都在這里,被他踩在腳下。他們對我惡劣,但是他好象從不注意或介意。羅杰恨我──你有沒有見過羅杰?他一直都恨我,他是在嫉妒。而菲力浦從不跟我說話.現在他們都企圖假裝說是我謀殺了他──可是我沒有──我沒有!”她傾身趨向我。“請相信我,我沒有。”
  我發現她非常可怜。里奧奈茲一家人提起她時那种輕視的樣子,他們相信她犯下了這樁罪案的那种急切神情──如今,就在這個時候,這一切似乎都是十足不人道的行為。她孤單無助、毫無抵抗力,被人團團圍剿。
  “而且他們認為如果不是我,就是羅侖斯,”她繼續說下去。
  “羅侖斯怎么樣?”我問道。
  “我替羅侖斯感到非常難過。他身体很弱,不能去當兵打仗,并不因為他是個懦夫,是因為他太敏感。我試著讓他提起精神,讓他感到快樂,他不得不教那些可怕的小孩。尤斯達士總是嘲笑他,而喬瑟芬──哦,你見過了喬瑟芬。你知道她是個什么樣子。”
  我說我還沒見過喬瑟芬。
  “有時候我覺得那個孩子頭腦有問題。她鬼鬼祟祟得可怕,她看起來古里古怪的……她有時候讓我毛骨悚然。”
  我不想談喬瑟芬.我把話題帶回羅侖斯·布朗身上。
  “他是誰?”我問道。“他從什么地方來的?”
  我問得很笨拙。她臉一陣紅。
  “他不是什么特別的人物。他就像我……我們能有什么胜算對抗他們所有的人?”
  “你不覺得你有點太歇斯底里?”
  “不,我不覺得。他們想要認為是羅侖斯干的──或是我干的,他們把那個警察拉到他們一邊去了。我有什么机會?”
  “你不必太激動。”我說。
  “為什么就不會是他們之中一個人殺死他的?或是外來的人?或是仆人之一?”
  “因為缺乏動机。”
  “噢!動机。我有什么動机?或是羅侖斯?”
  我有點感到不自在地說:
  “我想,他們可能認為,你和——呃——羅侖斯──彼此相愛──你們想要結婚。”
  她倏地坐直起來。
  “這种暗示真是邪惡!而且這不是事實!我們彼此之間從沒講過那一類的話。我只是替他感到難過,想要鼓舞他。我們一直是朋友,如此而已。你是相信我的,不是嗎?”
  我的确相信她。也就是說,我相信她和羅侖斯,如同她所說的,僅僅是朋友而已。但是我也相信,實際上她是愛上了那個年輕人,也許她自己并不知道。
  我帶著這個想法,下樓去找蘇菲亞。
  當我正要走進客廳時,蘇菲亞在走道前頭的一道門口探頭出來。
  “嗨,”她說,“我在幫蘭妮做午飯。”
  我走過去,但是她走出走道上,隨手關上門,挽起我的手臂走進客廳,客廳里沒有人。
  “怎么樣,”她說,“你見過布蘭達沒有?你認為她怎么樣?”
  “坦白說,”我說,“我替她感到難過。”
  蘇菲亞顯得惊奇。
  “我明白,”她說。“這么說她說服了你。”
  我感到有點憤慨。
  “問題是,”我說,“我能了解她的立場。顯然你不能。”
  “什么立場?”
  “你老實說,蘇菲亞,有沒有任何一個家人曾經對她好過,或者甚至公平得對待過她,自從她來到這里之后?”
  “沒有,我們從沒對她好過。為什么我們該對她好?”
  “即使不說別的,就為了普普通通的基督仁慈精神。”
  “你所采取的是多么高尚的道德論調,查理。布蘭達一定表演得非常成功。”
  “真是的,蘇菲亞,你好象──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啦。”
  “我只不過是誠實無欺。你了解布蘭達的立場,這是你說的。現在听听我的立場,我不喜歡那种編造艱苦的遭遇好嫁給一個有錢老人的年輕女人。我有十足的權利不喜歡這种類型的年輕女人,我毫無理由要假裝我喜歡。而且如果這是血淋淋的事實,你也不會喜歡那個年輕女人。”
  “她的故事是編造出來的?”我問道。
  “關于有了孩子?我不知道。我個人認為是編出來的。”
  “而你气憤你祖父上了當?”
  “噢,祖父并沒有上當。”蘇菲亞大笑出聲。“祖父從來不會上任何人的當。他要布蘭達,他想將計就計,扮演英雄救美,娶到個奴婢。他知道他在干什么,而且一切按照計划進行得順利极了。從祖父的角度來看,這樁婚姻完全成功——就象他所有的事業一樣。”
  “聘用羅侖斯·布朗為家庭教師是不是你祖父的另一項成功?”我嘲諷地問道。
  蘇菲亞皺起眉頭。
  “你知道,我不确定這是不是他的另一次成功,他想要讓布蘭達保持快樂、有趣。他也許想到光是珠寶衣服還不夠。他也許想到她想在生活中增添一點羅曼史。他也許料到象羅侖斯·布朗那樣的人,真正溫馴的一個人,正好可以利用上。一份美麗、帶著感傷意味的精神上的友誼,可以阻止布蘭達跟外頭的人有染。我不認為祖父做不出這种計划。他是個有點邪門的老人,你知道。”
  “他一定是。”我說。
  “當然,他不可能預見這會導致謀殺……而這,”蘇菲亞突然激烈地說,“就是我并不真的相信是她干的真正原因所在,雖然我很希望這樣相信。如果她計划謀殺他──或是如果她和羅侖斯一起計划──祖父應該早就知道。這恐怕對你來說好象有點牽強附會——”
  “我必須承認的确是。”我說。
  “但是你不了解祖父。他當然不會假裝不知道人家要謀殺他!所以你看!我面對的是一面白牆。”
  “她害怕,蘇菲亞,”我說。“她非常害怕。”
  “怕泰文勒督察長和他的那一群隨從?是的,也許他們是有點嚇人。我想,羅侖斯大概正在歇斯底里狀態中吧?”
  “确實。我想,他真是丑態畢露。我不明白女人看上象他那种男人什么。”
  “你不明白嗎,查理?實際上羅侖斯很性感。”
  “象他那樣弱不禁風?”我難以置信地說。
  “為什么男人總是認為野蠻人才是唯一吸引异性的人?羅侖斯是性感沒錯──但是我不指望你會了解這一點。”她看著我。“布蘭達是勾引住你了沒錯。”
  “不要胡說。她甚至并不真的漂亮,而且她當然沒有──”
  “施展魅力?是沒有,她只是讓你為她難過。她實際上并不美,她一點也不聰明──但是她有非常特出的性格。她能興風作浪,她已經在你我之間制造了麻煩。”
  “蘇菲亞。”我吃惊地大叫。
  蘇菲亞走向門去。
  “算了,查理。我得去准備午餐。”
  “我去幫忙。”
  “不,你留在這里。有個男人在廚房會讓蘭妮惊慌失措。”
  “蘇菲亞。”她走出去時我叫她。
  “什么事?”
  “只是個有關仆人的問題。為什么你們樓上樓下都沒有個穿著圍裙戴著小帽的仆人幫我們開門?”
  “祖父請了個廚子,“一個做家事的女佣,一個侍奉客人茶點的女仆和一個隨身侍仆。他喜歡仆人。他付他們的薪水很高,當然,他們對他忠心耿耿。克里夢西和羅杰只有白天來的一個清洁婦。他們不喜歡仆人──或者該說是克里夢西不喜歡。要是羅杰不每天在城里吃一餐大餐,他會餓死。克里夢西所謂的吃飯就只是吃些萵苣、馬鈴薯和生胡蘿卜。我們曾經有段時間請了仆人,后來媽媽有一次大發脾气,他們就都走了,然后我們請了白天的幫佣,然后重新再請仆人,這樣輪流下去。現在正值我們請白天幫佣的時期。蘭妮是永久駐守的佣人,以備緊急之需。現在你可知道了吧。”
  蘇菲亞走了出去。我癱坐在一張緞面大椅子上,全心思索著。
  我已經在樓上了解了布蘭達的一面之詞。現在我又在這里了解了蘇菲亞這一面的看法。我完全了解蘇菲亞觀點的公正──那可以稱之為里奧奈茲家人的觀點。他們气憤一個陌生人用他們認為的卑鄙手段闖進了他們家大門,他們完全有權利這樣,如同蘇菲亞所說的:這個事實可不好受……
  不過,還有人道的一面──我所了解而他們并不了解的一面。他們是,一直都是,富家子弟。他們完全不了解在現實生活中居于劣勢者所受到的誘惑。布蘭達·里奧奈茲想要財富、美好的東西和安全感──還有一個家。她宣稱她用讓她的老丈夫快樂來換取這一切。我同情她,當然,當我跟她談話時,我是同情她……現在我是不是仍然那么同情她?
  問題有兩面──不同角度的看法──那一個角度是真實的……真實的角度……
  我前一晚睡得很少。我提早起床陪泰文勒一起來這里。現在,在瑪格達·里奧奈茲客廳溫暖的花香里,我的身体在大椅子墊枕的擁抱之下松懈下來,我的眼皮下垂……
  想著布蘭達,想著蘇菲亞,想著那老人的畫像,我的思路逐漸朦朧起來。
  我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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