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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旅行像是在做夢,而且越來越像是在做夢。希拉里覺得,仿佛已經跟這五個离奇地拼湊在一起的旅伴走了一輩子的路。他們离開舖得好好的大路而走進虛無飄渺的太空。從某种意義上說,他們的這一旅程不能稱為飛行。她設想,他們大家都是自由自在的人,也就是說,他們自由自在地想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就她所知,他們沒犯過罪,警察不找他們的事。可是,現在卻花了很大的力量隱蔽他們的足跡。有時,她簡直莫明其妙,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因為他們并不是什么逃犯,仿佛他們正在把自己變成其他別的什么人。
  就她的情況而言,的确就是這么回事。离開英國時的希拉里·克雷文,現已變成了奧利夫·貝特頓。可能她那种奇异的不真實感就与這件事有關。每天,那些順口溜似的政治口號,她也能越來越不費力地脫口而出了。她感到自己變得熱誠而且認真了,她認為自己是受了旅伴們的影響。
  她知道她自己現在有點怕他們。她以前從未跟有天才的人在一起特別親近過。現在天才就在眼前,而天才有某种超乎尋常的東西,使得一般人的思想和感情受到极大的壓力。這五個人各不相同,但每人都有那种奇怪的火一般的熱心,還有那种給人造成可怕印象的事業心。她不明白,或許那是智慧的素質,或許,勿宁是世界觀的素質。不過,她認為,他們之中的每一個都是熱情的理想主義者。對巴倫博士說來,生命就是渴望再一次進實驗室,用不完的金錢和物資供他做實驗工作。工作是為了什么呢?她怀疑他曾經向自己提出過這個問題。他有一次曾跟她談起他可以放出一种毀滅一個廣闊的大陸的能力,而這种破坏力可以裝在一個小小的瓶子里。她對他說:
  “但是您會這樣做嗎,的的确确是在這樣干嗎?”
  他有點儿吃惊地望著她,答道:“不錯,不錯。當然會這樣做,只要一旦有這种需要。”
  他說這些話好像是為了敷衍了事。接著,他又說:“假如能看到整個确切的過程,确切的進展,那一定是非常惊人的。”他深深地咽下了一日沒歎出來的气,又說:“您知道,需要去探知的事情太多了,需要去發現的事情也太多了。”
  希拉里好像頓時明白了。在這一瞬間。她站在他的立場上,全神貫注在那种排除一切的求知欲中,至于這种知識能把億万人的生命一掃而光,也無關緊要。反正這是一种觀點,并且在某种意義上說,不見得是可恥的。她對尼達姆的反感就更大了。那個年輕女人簡直目中無人,更加激怒了她。她是喜歡彼得斯的,可是,彼得斯那种突然狂熱起來的眼神,又時常使她厭惡,使她害怕。有一次,她對他說:
  “您不是要創造什么新世界。您的樂趣在于摧毀這個舊世界。”
  “您錯了,奧利夫。您在說些什么呀。”
  “不,我沒有錯。您骨子里憎恨一切,我全身都能感覺得到這點。憎恨,想破坏一切。”
  她發現埃里克森是最令人不解的一個人。她覺得,埃里克森是一個空想家,不像那個法國人那樣講究實際;比起那個美國人所怀有的那股要摧毀一切的激情相差甚遠,他的特點是具有北歐人那种狂熱的理想主義。
  “我們一定要征服,”他說,“我們一定要征服這個世界。然后,我們才能進行統治。”
  “我們嗎?”她問。
  他點點頭,臉色和平日不一樣,也很溫柔,眼睛流露出的是一种矯揉造作的神情。
  “對啦,”他說,“我們這些少數起作用的人。我們有頭腦,這是決定一切的。”
  希拉里自忖,我們這是上哪儿去?等待我們的是一個什么下場啊。這些人瘋狂了,但各人卻瘋狂得不一樣。他們好像各有各的目的,各有各的幻想。是的,幻想這個詞很合适。他撇開這几個人,又仔細思考起貝克夫人來。在貝克夫人這里,沒有狂熱,沒有憎恨,沒有夢想、沒有傲慢,也沒有什么向往。希拉里在貝克夫人這里簡直找不到什么值得她注意的。希拉里認為,貝克夫人是一個既無感情又無良心的女人,她是一股真相不明的巨大力量所掌握的一种得力工具。
  第三天過去了。他們來到一個小鎮上,在一個土著的小旅館前下了車。希拉里發覺他們在這里又得換上歐洲的衣著。那天晚上,她在一間狹小、設有家具、粉刷得很白的房間里睡覺,就像睡在一間牢房里一樣。天剛亮,貝克夫人就叫醒了她。
  “我們馬上就要走了,”貝克夫人說:“飛机在等我們。”
  “飛机?”
  “是的,我親愛的。感謝上帝,我們恢复現代化的旅行了。”
  汽車走了大約一小時,他們來到一個机場,看起來好像是一個廢棄了的軍用机場。駕駛員是個法國人。他們飛了几個小時,飛越千山万水。從飛机上往下看,希拉里想,世界從空中看原來到處都是一模一樣。高山,峽谷,公路,房屋。除非你是一個善于辨別的飛行專家,所有地方看上去都很相像。你能說得上來的只是某處人口稠密些,某處人口稀疏些。因此在云上飛行,有一半的時間什么也看不見。
  中午剛過,他們開始盤旋并降低高度。他們仍在山區,但降到一個平坦的平原上。那是一個標志清楚的机場,旁邊有一幢白色建筑物。他們安全著陸了。
  貝克夫人帶領他們走向大廈。大廈旁邊是兩輛高級轎車,司机在一旁站著。顯然那是某种私人机場,因為沒有什么正式的迎候。
  “旅程到頭了,”貝克夫人開心地說,“我們都過去梳洗打扮一下吧。然后就坐車走。”
  “旅程到頭了?”希拉里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可我們并沒有……我們壓根儿沒有穿越大海嘛。”
  “您想過穿越大海來著?”貝克夫人好像樂了。而希拉里卻十分不解地說:
  “嗯,是呀。是呀。我想過。我以為……”她不說下去了。
  貝克夫人點點頭。
  “嗨,很多很多人也這么想。關于鐵幕,人們胡說八道了很多東西。不過,依我說,鐵幕是可以在任何什么地方的,而人們都想不到這點。”
  兩個阿拉伯仆人迎接他們。梳洗完畢,他們坐下來喝咖啡,吃夾肉面包和餅干。
  后來,貝克夫人看了一下表。
  “好啦,再見,伙伴們!”她說:“這就是我和你們分手的地方了。”
  “您是回摩洛哥嗎?”希拉里吃惊地問。
  “那不行,”貝克夫人說,“人們認為我在飛机失事時燒死了!這次我要踏上一個不同的旅程。”
  “可還是有人會認出您來的,”希拉里說,“我指的是那些曾在卡薩布蘭卡或非斯旅館里見過您的人。”
  “哦,”貝克夫人說:“那他們就認錯人了。我現在換了一張護照,的确我的一個妹妹——一位卡爾文·貝克夫人——是飛机失事時死去的。而我和我的妹妹長得很像。”她還說:“對于偶然在旅館里相遇的人來說,愛旅行的這個美國女人和那個美國女人都好像長得一樣。”
  唉,希拉里想,的确是那么回事。貝克夫人身上那些外部的、不重要的特點仍是那樣醒目。干淨,整齊,精心梳理的藍頭發,非常單調而嘮叨的聲音。而那些內部的特點,卻偽裝得十分巧妙,她發覺,一點儿也看不出來。貝克夫人向全世界及她的旅伴所展示的,只是一個外表,而外表的后面卻莫測高深,就好像她有意要把那些容易把人辨認出來的獨特個性加以掩飾似的。
  希拉里感情有些沖動,不得不開口。她和貝克夫人沒跟其他人站在一起。
  “誰也不知道,”希拉里說:“您到底是干什么的?”
  “您為什么想要知道呢?”
  “是的,我為什么?然而,我想到我應該知道。我倆這樣親密地在一塊儿旅行了好几天,關于您,我一點儿也不了解,對我來說,這似乎太古怪了。我是說,我一點也不知道您的底細,您的感覺和您的思想,您喜歡什么和不喜歡什么,什么對您重要和什么對您不重要,我全然不了解。”
  “我親愛的,您真太好奇啦。”貝克夫人說,“您要是接受我的忠告,就請別這樣‘打破沙鍋問到底’了。”
  “我甚至連您是從美國什么地方來的都不清楚。”
  “那也沒有什么關系嘛。我已和我自己的國家斷絕了關系,我有理由永世不再回去。假如我能進行報复的話,那我就太愉快了。”
  就在說這話的一兩秒鐘之內,一种惡意流露在她的表情和聲調中。后來,她的聲調很快放輕松了,又像一個興高采烈的旅行者一樣。
  “好啦,再見了,貝特頓夫人,愿您和丈夫團聚,万事如意。”
  希拉里無可奈何地說:
  “我連自己現在是在這個世界的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哦,那不難。現在不需再對您保密了。您在阿特拉斯山1中一個遙遠的地方。快到了……”
  ——
  (1阿特拉斯山在北非,橫貫摩洛哥和阿爾及利亞境內。——譯注。)
  ——
  貝克夫人動身了,并開始和別人告別。她跨過柏油停机坪,高興地和大家揮手。飛机已經加好了油,駕駛員正在迎候她。一陣寒意侵襲希拉里全身。她感到,這里是她和外部世界的最后一個連接點了。站在她附近的彼得斯意識出來她的這种反應。
  “我想,”他輕聲說,“我們要去的是個有去無回的地方。”
  巴倫博士也輕聲說:
  “夫人,您還有勇气嗎?或是您想馬上追上您的美國朋友,爬上她的飛机,跟她一起返回您离開的那個世界去?”
  “假如我想要這么干,走得了嗎?”希拉里問。
  那個法國人聳了聳肩頭。
  “誰也難說。”
  “我叫她一下,好嗎?”安迪·彼得斯問。
  “不,當然,可別叫她!”希拉里急忙阻止他。
  尼達姆輕蔑地說:“這里不是膽小女人呆的地方。”
  “她可不是一個膽小的人,”巴倫博士低聲說,“就像其他聰明的婦女一樣,她只是不斷對自己提問題而已。”他特別強調“聰明”這個字眼,似乎是針對那個德國女人的。可是,她并不為他的聲調所動。她瞧不起法國人,而對自己的价值很有信心。埃里克森神經質地高聲說:
  “當一個人最后快要到達自由世界時,難道還想走回頭路嗎?”
  希拉里說:“可是,假如走回頭路不可能,或者,沒有選擇走回頭路的余地,那就不是什么自由!”
  一個仆人向他們走過來說:
  “請吧,要開車了。”
  他們穿過大樓對過的門,那里有兩輛卡迪那克轎車,司机穿著制服。希拉里提出喜歡跟司机一起坐在前排,說是大轎車的搖動,容易使她暈車。這一理由十分容易地被接受了。行車中,希拉里不時偶爾和司机隨便談談。什么天气呀,轎車不錯呀之類的。她的法語講得很流利,司机也很愿答話。他的態度自然而且認真。
  “我們路上需要花多少時間?”她一會儿問。
  “從机場去醫院嗎?夫人,車大概要走兩個小時。”
  這個回答使希拉里有點吃惊,又有點悶悶不樂。她早已注意到尼達姆在休息室換了衣服,盡管當時并未多想這件事。尼達姆現在穿的是一身醫院的護士服。這和司机的回答是吻合的。
  “說點醫院的情況給我听吧。”她對司机說。
  他熱情地回答她。
  “啊,夫人,漂亮极了。設備是世界上最新的。有很多大夫來訪問,臨走都交口贊譽。在那個地方為人類做這件好事,太偉大了。”
  “的确,”希拉里說:“的确,的确,的确偉大。”
  “那些可怜的人,”司机說,“過去總是被送到荒涼的島上悲慘地死去。可是,現在,柯里尼大夫的新療法治愈了大多數人。甚至那些瀕于死亡的,也救活了。”
  “醫院好像是建在一個荒涼的地方,”希拉里說。
  “哦,夫人,在這种情況下,也不得不荒涼點。當局堅持要把醫院建在一個荒涼的地方,有什么辦法呢?可是,這里空气新鮮,非常新鮮。夫人,您瞧,可以看到我們要去的地方了。”他指著。
  他們的車開近了山脈最外面的山坳。靠著山坡的一塊平地上,坐落著一幢長長的白色大樓,閃閃發亮。
  “在這個地方建造這樣一座大樓,多了不起啊!”司机說,“花的錢肯定難以想象。夫人,多虧這個世界上那些富有的慈善家們。他們不像政府,辦事總是那樣越省錢越好。在這儿花的錢就像流水一樣。人們都說,我們的施主是世界上最有錢的人之一。的确,他為了減輕人類的痛苦,在這里創建了一件了不起的成就。”
  他駕駛著轎車行駛在彎彎曲曲的道路上,最后停在一個大鐵檻門前。
  “夫人,您得在這里下車了,”司机說,“不允許我開車穿過這座鐵檻門。車庫离這儿有一公里。”
  旅行者們都下了車。門上有個很大的拉鈴。可是,他們還沒來得及拉,大門就慢慢地轉開。一個穿白大褂的人,膚色黝黑,滿面笑容,向他們鞠躬,并邀請他們進來。他們穿過大門;在一邊,被較高的鐵絲篱笆隔開,有一個大院落,只見人們走來走去。當那些人轉過身來注視這些剛到的人時,希拉里帶著恐懼的聲音喊道:
  “哎呀,他們是麻瘋病人!”她喊道,“麻瘋病人!”
  她渾身上下,直打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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