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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經常回想起收到第一封匿名信的那個早晨。
  信是早餐時分送來的,當時,時間對我來說過得非常慢,所以我做任何事都是慢條斯理,不慌不忙。我慢吞吞地拿起信,發現是本地寄出的,地址是用打字机打的。除了這封信之外,另外還有兩封信,一封顯然地帳單,另一封看得出是我那個無聊的堂兄寫來的,所以我先看手上的這封。
  現在回想起來,喬安娜和我會對那封信特別感興趣,倒是有點奇怪。當時,我們一點都沒想到這封信引起了什么樣的后果--血腥、暴力、猜疑和恐懼。
  誰都不會把這些事和林斯塔克這個地方聯想在一起。
  自從我駕机不慎墜落之后,盡管醫生和護士不斷安慰我,可是我還是擔心了很久,生怕這一輩子都得躺在床上。最后他們終于替我拿掉石膏,我開始學著小心地使用四肢。后來,主治醫生馬可斯·肯特拍拍我的背說,一切都沒問題,不過你必須鄉下靜養,至少要過六個月平平靜靜的日子。
  “找一個沒有任何朋友的地方,不要為任何事操心,對地方政治保持一點興趣,听听鄰居的閒聊,把當地丑聞一股腦吞下去。稍后喝點啤洒,這是我給你開的藥方。記住,一定要好好的靜養。”
  靜養,現在想起來真有點好笑。
  于是,我就這么來到林斯塔克,還有小佛茲。
  諾曼人征服英國的時候,林斯塔克是個重要据點,可是在二十世紀的今天,它已經一點都不重要了。它只是個小市鎮,离主要干道三英里遠,較高處還有一塊沼地。
  小佛茲就在去沼地的途中,是間古板、低矮的白屋,門外維多利亞式走廊上的綠漆,都已經紛紛剝落了。
  我妹妹喬安娜一看到這棟房子,就認為是病人養病的最理想的地點。屋主的气質和房子十分相配,是個可愛的小老太婆,其維多利亞式的觀念令人難以相信。她告訴喬安娜,“如果不是現在這种跟從前大不相同的重稅”,她絕對不會想到要出租房子。
  于是事情就這么決定了,雙方在租屋契約上簽好字,過了不久,喬安娜和我就搬進去定居,愛蜜莉·巴頓小姐則搬到林斯塔克一名女佣(“我那個忠心耿耿的佛羅倫斯”)照管的几個房間那儿。巴頓小姐原先所用的女仆派翠吉暫時由我們使喚。派翠吉是個嚴肅卻很能干的佣人,每天還有一個女孩在固定時間來幫她忙。
  我們剛安定下來几天,林斯塔克的居民就一一正式來訪。林斯塔克的每個人都有些特征--喬安娜說,“就像快樂的家族一樣。”瘦瘦的律師辛明頓先生,對人很冷淡,律師太太愛打橋牌,牢騷很多,葛理菲醫生皮膚黑黑的,似乎很憂郁,他姐姐恰好相反,身材高大,為人非常熱心。牧師是個上了年紀的學者型的人物,老像心不在焉似的,而牧師太太臉上的表情,卻是熱心過度得讓人奇怪。此外還有富有的業余藝術愛好者皮先生,以及我們房東愛蜜莉·巴頓小姐--典型的鄉下傳統老處女。
  喬安娜用惊訝的神情把玩著他們的名片說:“沒想到他們真的會‘拜訪’我們--用名片拜訪!”
  我告訴她:“那是因為你對鄉下太不了解。”
  喬安娜既活潑又漂亮,喜歡跳舞、雞尾洒會、談戀愛、開快車,絕對是個完完全全屬于城里的女孩。
  “無論如何,”她說,“我的外表總算還不太离譜吧。”
  我用批評的眼光打量她一下,實在無法同意。
  她穿著一身米若汀特地為她設計的運動服,看起來很可愛,可是在林斯塔克這种小地方,還是太惹人注目了些。
  “不,”我說:“你完全錯了,應該穿褪色的蘇格蘭呢裙,配上羊毛短褂,或者松垮垮的羊毛夾克,戴頂氈帽,穿雙厚襪子,外加又粗又硬的靴子。再說,你的臉也根本不像。”
  “我的臉有什么不對?我用的是鄉村褐色二號化妝系列。”
  “就是這一點不對,”我說:“要是你真是鄉下女孩,就只會稍微抹點粉,遮住日晒的痕跡,眉型也會完全描出來,不會只畫四分之一。”
  喬安娜笑著說,畢竟到鄉下來住是件新鮮事,她會好好体會其中樂趣。
  “就怕你以后會覺得無聊透了。”我用怜憫的口吻說。
  “不,才不會呢!我受夠了城市里那些吵吵鬧鬧的人群。我知道你不會同情我,可是保羅給我的傷害實在很深,要好久好久才能平靜下來。”
  我可不大相信這一套,喬安娜每次的戀愛史都一樣。她特別迷戀某些自以為有天才的沒骨气家伙,一個勁儿地聆听對方無止境的抱怨,努力想得到對方的承諾。可是等她發現對方是個忘恩負義的家伙時,又覺得受到很大傷害,說她的心都碎了--直到大約三個星期之后,又會有一個同樣悲觀憂郁的年輕人出現,她的心境才又恢复過來。
  我沒把喬安娜“心碎”這檔事看得很嚴重,不過我看得出來,到鄉下來住,對她就像是一种有趣的新游戲,她熱心地去回拜別人。不久,有人邀請我們喝茶和打橋牌,我們一一接受了,也同樣回請別人。
  對我們來說,這些活動既新奇又有趣,的确就像一种新的游戲。
  而那封匿名信來的時候,我起初也覺得很惊奇很有意思。
  剛拆開信的一、兩分鐘,我困惑地盯著它,因為信是把剪下來的印刷字体貼在一白紙上拼成的。
  至于信的內容,則是用最卑鄙的字眼,表示寫信的人不相信我和喬安娜是兄妹。
  “嗨,”喬安娜問:“什么事?”
  “一封無聊惡毒的匿名信。”我說。
  我覺得非常震惊,因為誰都想不到,像林斯塔克這种善良淳朴的地方,居然會發生這种事。
  喬安娜立刻露出很有興趣的表情,問:“哦,信上怎么說?”
  我記得小說里碰到那些惡毒的匿名信,總是盡可能不讓女人看,免得傷害到她們脆弱纖柔的神經系統。
  可是我當時卻沒想到別讓喬安娜看信,一听她的問話,就立刻把信遞給她。
  她看完信后,沒有表示任何態度,只露出有趣的表情說:“真是可笑卑鄙透了,我早就听說過有匿名信這种事,可是以前從來沒親眼看過。匿名信是不是都像這樣卑鄙?”
  “不知道,”我說:“我也是第一次看到。”
  喬安娜忽然格格傻笑起來,“你對我化妝的看法一定很正确,杰利。我想他們‘一定’認為我是個被拋棄的女人。”
  “而且,”我說:“爸爸身材高,皮膚黑,下巴瘦削,媽媽身材嬌小,眼睛藍色,有一頭漂亮的秀發,我像爸爸,你卻完全像媽媽,在人家眼里,我們當然不像兄妹。”
  喬安娜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說:“是啊,我們兩人一點也不像,誰都不會想到我們是兄妹。”
  “确實有人這么想。”我也沉思著說。
  喬安娜說,這件事又可笑又怕人,她一邊用手卷起信的一角,一邊問我該怎么辦。
  “我想,最好的辦法,”我說:“就是大喊一聲‘惡心’!把它丟進火里。”
  說到做到,我立刻把它燒了,喬安娜拍拍手,說:“做得真漂亮,你真該上台當演員的。幸好我們還有火,對不對?”
  “是啊,要是丟在垃圾桶里,就沒那么戲劇性了,”我同意她的看法,“當然,我也可以點根火柴,慢慢看著它燒掉。”
  “你希望東西燒掉的時候,”喬安娜說:“火偏偏就會熄掉,也許得划好几根火柴才會燒光。”
  她站起來走向窗戶,然后忽然轉頭說:“我在想,到底是誰寫的?”
  “也許我們永遠也沒辦法知道。”我說。
  “嗯--也許,”她沉默了一會儿,又說:“無論如何,這件事實在太可笑了。你知道,我認為他們--他們還蠻喜歡我們住在這儿。”
  “不錯,”我說:“這一定是某個住得遠些、腦筋不正常的家伙寫的。”
  “大概是,哎呀!真是惡劣!”
  她走到外面時,我一邊抽飯后煙一邊想,她說得對,寫信的人真是惡劣,一定是討厭我們住下來,嫉妒喬安娜年輕成熟的美麗風采,想要惡意中傷我們。一笑置之或許是最好的方法--可是再深入的想想,卻又不只是可笑而已。
  那天早上,葛理菲醫生來替我做每周一次的例行檢查,我很喜歡歐文·葛理菲,他皮膚黝黑,行動略顯得笨拙,但是雙手卻十分靈巧。說起話來很快,還有點害羞。
  他表示我的傷勢有顯著的好轉,又說:“你沒什么不舒服,對不對?是我的錯覺,還是你今天早上的确受天气影響,心情不好?”
  “不是,”我說:“是因為今天吃早飯的時候,我收到一封莫名其妙的卑鄙匿名信,所以連我嘴里都留下了一股臭味。”
  他手上的袋子突然掉在地上,瘦削黝黑的面上,露出興奮的神色,說:“你是說,你也收到一封匿名信?”
  我很有興趣地問他:“已經有其他人收到匿名信了?”
  “嗯,有一段時間了。”
  “噢,”我說:“我懂了,我還以為因為我們是外地人,所以才惹別人討厭。”
  “不是,不是,跟那沒關系,只不過是--”他停住口,接著又問:“信上怎么說?至少--”他忽然害羞地紅著臉說:“或許我不應該問?”
  “不,我很樂意告訴你,”我說:“信上只說,跟我一起搬到這儿來的漂亮女孩,不是我妹妹!我想,寫信的人意思還不只這樣。”他黝黑的臉气得通紅,“真可恥!令妹--希望她沒有因此感到不安吧?”
  我說:“喬安看起來有點像圣誕樹上的小天使,可是她事實上很摩登,很堅強。她覺得這件事很有意思,因為以前從來沒碰到過。”
  “我也希望沒有。”葛理菲親切地說。
  “總之,”我堅定地說:“我想也只有這樣做最好,因為這件事實在太可笑了。”
  “是啊,”歐文·葛理菲說:“可是--”
  他停下來,我立刻打斷他的話說:“不錯,問題就在‘可是’這個關鍵上。”
  “對,我想會。”
  “當然,這种人心理一定不健全。”
  我點點頭,“照你看,有什么人比較可疑嗎?”
  “我希望自己能猜出來,可惜我也想不出誰有嫌疑。你知道,匿名信這种討人厭的東西,可能有兩种起因,第一种是針對某個人或某些特殊的人,寫信的人心里怀有某种恨意,于是采取一种卑鄙狡詐的手段寄出匿名信。雖然可恥可恨,但是寫信的人不一定心理有病,也很容易追查出來。可能是被解雇的佣人,或者嫉妒的女人等等。但是如果收信者很平凡,沒什么特征,情形就比較嚴重了。”
  “寄信的人不分青紅皂白,只想達到破坏別人的目的,就像我剛才說的,寫信者的心理不健全,而且興趣會越來越濃。當然,最后總會追查出來(多半是最不可能的人),就是這么回事。去年,本郡另外一邊也發生過這种事,后來查出來是一個大布庄附設女帽部的主管做的。誰都想不到,那么一個安靜、优雅的女人--已經在那儿服務好几年了。”
  “以前我在北方實習的時候,也發生過這种事,結果發現只是私人恩怨。可是,盡管我看過几次這种事,現在還是忍不住有點怕!”
  “這件事已經發生一段時間了嗎?”我問。
  “我相沒多久,當然,也很難說,因為接到匿名信的人都不會到處宣揚,多半都扔進火里。”
  他停了停,又繼續說:“我自己就收到一封,辛明頓律師也收到一封,還有一、兩個可怜的病人也跟我提起收到匿名信的事。”
  “意思全都差不多嗎?”
  “嗯,可以這么說,全都是有關性方面的事,這是最大的特征,”他笑了笑,又說:“辛明頓先生的罪名,是跟他的女職員有奸情--可怜的老金區小姐至少有四十歲了,帶著夾鼻眼鏡,牙齒又像兔子一樣。辛明頓把信直接交給警方。我那封匿名信上,罵我沒有職業道德,跟女病人亂來,還若有其事地把細節寫得很清楚。信的內容都很幼稚可笑,但是居心卻很惡毒。”他的臉色變得嚴肅起來,“總而言之,我很害怕,你知道,這种事可能會變得很危險。”
  “我想是的。”
  “你看,”他說,“這些信雖然很幼稚、很惡毒、可是遲早總有一封會說到某個人心里的致命傷,到時候,天知道會發生什么,我也怕那些遲鈍、好猜忌、又沒受過教育的人,可能會產生不良的反應。他們只要看到白紙黑字,就認為是真的,所有麻煩也都會產生。”
  “這封信沒什么水平,”我想了想,說:“我想是沒受過什么教育的人寫的。”
  “喔?是嗎?”歐文說著就离開了。
  事后當我想他那句“是嗎?”時,感到相當困惑。

         ※        ※         ※

  我不想假裝那封匿名信沒讓我感到任何不快,事實上的确有。但是過不了多久我就忘了這回事了。你看,我當時并沒有把那封信看得很嚴重。我記得當時還告訴自己,也許在這种偏僻的小村庄經常發生這种事。寫信的人可能是個神經質又愛幻想的女人。無論如何,要是所有匿名信全都像我們接到的那封一樣幼稚可笑的話,也不會造成什么傷害的。
  第二件“意外”--要是能這么說的話--大概發生在一個禮拜之后。
  派翠吉不高興地嘟著嘴告訴我,每天來幫忙的女孩碧翠絲,那天沒辦法來。
  “我猜,先生,”派翠吉說:“她一定感到很不舒服。”
  我不大清楚派翠吉指的是什么,猜想大概是胃痛什么的,于是對派翠吉說,我感到很難過,希望她早點复元。
  “她身体好得很,先生,”派翠吉答道:“是心里不舒服。”
  “喔?”我用困惑的語气說。
  “因為她接到一封信,”派翠吉說:“信上暗示了一些事。”
  派翠吉嚴肅的眼神,使我明白信上的暗示一定跟我有關。老實說,要是在街上碰到碧翠絲,我恐怕連認都認不出她來,因為我對她實在很陌生,所以當時就感到很不高興。像我這樣行動不便、得靠兩根拐杖步行的人,還在什么精神去騙鎮上女孩子的感情。
  我生气地說:“真是無聊透了!”
  “我跟她母親也是這么說,”派翠吉說:“‘只要我在這個家里負責,就絕對不會發生這种事。至于碧翠絲,’我說:‘現在的女孩子,跟從前不一樣了,要是她到別的地方去,我就不敢保證什么了。’可是事實上,先生,碧翠絲那個在修車厂做事的朋友,也收到一封這种髒信,他的表現就很不理智。”
  “我一輩子都沒听過這么荒唐的事。”我怒沖沖地說。
  “我認為,先生,”派翠吉說:“她以后恐怕再也不會來我們這儿幫忙了。我說啊,要不是她擔心有什么事給人掀出底牌,就不會真的那么生气了。我早就說過,無火不生煙。”
  當時我沒想到,日后我會對這句成語那么深惡痛絕。
  那天早上,我到鎮上去散步。陽光普照,空气清新活潑,帶著春天的甜美气息。我拿起拐杖,堅決地拒絕喬安娜陪我同行,開始獨自上路。
  不過我們事先說好,她到差不多的時候,就開車到鎮上來接我回家吃午飯。
  “這么一來,你應該可以跟林斯塔克的每一個人聊聊,消磨這一天的時間了。”
  “我相信,”我說:“到時候我一定見過鎮上該見到的每個人了。”
  早上的大街,是上街買東西的人碰面的地方,大伙儿在這里交換消息。
  不過,我到底沒能自己一個人走到大街上。才走了兩百碼左右,后面就響起腳踏車鈴聲,還有煞車聲,接著梅根·亨特多少有點莽莽撞撞地從車上跳下來,跌在我身旁的地上。
  “嗨!”她一邊站起來,拍著身上的塵土,一邊跟我打招呼。
  我很喜歡梅根,而且一直對她覺得有點莫名的可惜。
  她是辛明頓律師的繼女,辛明頓太太前夫的女儿。很少有人提起亨特先生(或船長),或許是人們宁可忘了這個人。据說他對辛明頓太太很不好,婚后一、兩年,她就跟他离婚了。她能夠獨自謀生,跟年幼的小女儿定居在林斯塔克,最后終于嫁給本地唯一合格的單身漢理查·辛明頓。
  他們婚后生了兩個男孩,父母親很疼愛這兩個孩子。我有時候想,梅根偶爾一定會覺得自己在家里格格不入。她一點也不像她母親,后者身材瘦小,沒有精神,老用一种微弱憂郁的聲音談仆人的困難和她自己的健康。
  梅根是個高大笨拙的女孩,雖然她事實上已經二十歲了,可是看起來還像個十六歲的女學生,一頭不整齊的褐發,淺棕色的眸子,臉龐瘦削,笑起來倒還很可愛。她的衣服很邋遢,一點也不吸引人,經常穿著有破洞的麻線襪。
  我今天早上忽然發覺,与其說她像個人,還不如說像匹馬。事實上,她要是稍加刷洗,必然是一頭很好的馬。
  她像往常一樣,用那种上气不接下气匆匆忙忙的口气對我說:“我到農場去過了--你知道,賴舍的農場,去看看他們有沒有鴨蛋。他們最近養了一大堆小豬,好可愛喲!你喜不喜歡豬?我好喜歡,連它們的臭味都喜歡。”
  “照顧得好,豬就不應該在臭味。”我說。
  “是嗎?可是這附近的豬全都有臭味。你是不是要走到鎮上?我看到你只有一個人,所以想停下來陪你走,就是停得太匆忙了。”
  “你把襪子都弄破了。”我說。
  梅根用很后悔的表情看著右腿,說:“是啊,不過反正本來就破了兩個洞,也沒太大的關系,對不對?”
  “你從來不補襪子嗎?梅根。”
  “偶爾,要是被媽逮住的話,可是她很少注意我--所以我還算運气蠻好的,對嗎?”
  “你好像不知道自己已經長大了。”我說。
  “你是說我應該像你妹妹一樣,打扮得像個洋娃娃?”
  我不喜歡她這樣形容喬安,答道:“她看起來干淨、整齊、很討人喜歡。”
  “她實在太漂亮了,”梅根說:“一點都不像你,對嗎?怎么會呢?”
  “兄妹不一定很像。”
  “喔,當然,我和布利安或者柯林都不大像,他們兩個人彼此也不大像。”她停了停,又說:“很可笑,對不對?”
  “什么很可笑?”
  梅根簡單地答道:
  “家人啊。”
  我想了想,說:“我想是吧。”
  可是我還是不明白她心里想的是什么。
  我們又默默走了一會儿,梅根用咯帶羞怯的口吻說:“你會駕飛机,是嗎?”
  “是的。”
  “所以才受了傷?”
  “嗯,飛机不小心墜落了。”
  梅根說:“這里沒有人會駕飛机。”
  “喔,”我說:“大概沒有。你喜歡學開飛机嗎?梅根。”
  “我?”梅根似乎很意外,“老天,不喜歡,我一定會暈机。我連坐火車都會暈車。”
  她停了停,用一种孩子气的直率問:“你會不會好起來,繼續駕飛机?還是永遠都會有點殘廢?”
  “醫生說我會完全复元。”
  “對,可是他是不是那种會說謊的人呢?”
  “我想不是,”我答道:“老實說,我很有信心,也相信他的話。”
  “那就好,可是的确有很多人都愛說謊。”
  我沒有說話,默默承認這個無可否認的事實。
  梅根用一种猶似法官的口吻說:“我好高興,我本來以為你會因為擔心一生殘廢而脾气不好--不過要是天生如此情形就不一樣了。”
  “我沒有脾气不好。”我冷冷說。
  “喔,那是很性急吧。”
  “我性急是因為我迫切地希望赶快复元,可是這种事是急不得的。”
  “那又何必著急呢?”
  我笑道:“親愛的女孩,難道你對即將發生的事從來不會迫切盼望嗎?”
  梅根想了想,答道:“不會,何必呢?沒什么好著急盼望的,什么事都不會發生。”
  我被她那种絕望的口气嚇了一跳,溫和地對她說:“你自己一個人在這儿干嘛?”
  她聳聳肩,“有什么事可做呢?”
  “你沒有任何嗜好嗎?不玩任何游戲嗎?沒有任何朋友嗎?”
  “我不擅于玩游戲,這附近沒几個女孩,認識的那些我又不喜歡,因為他們認為我很討人厭。”
  “真荒唐,她們為什么那么想?”
  梅根搖搖頭。
  這時我們已經走到大街上了,梅根尖聲說:
  “葛理菲小姐來了,這個女人最討厭了,老是要我參加那個可笑的團契,我討厭參加團契。干嘛穿上一大堆衣服,戴上徽章,去做自己還不大會做的事?我覺得好愚蠢。”
  大致說來,我很贊成梅根的說法,可是我還沒來得及表示同意,葛理菲小姐已經走到我們面前了。
  這位很得意自己那個不恰當的名字--愛美--醫生姐姐,跟她弟弟完全不同,自信十足。她的聲音低沉,有一种對飽經風霜男性的吸引力。
  “嗨,兩位,”她擋住我們,說:“真是個舒服的早晨,對嗎?梅根,我正想找你幫忙,替保守協會寫一些信封。”
  梅根呢喃了一些拒絕的話,掉過腳踏車龍頭,溜向“國際商店”那邊去了。
  “真是個奇怪的孩子,”葛理菲小姐看著她的背影說:“懶骨頭,每天只上游蕩,浪費時間,對可怜的辛明頓太太一定是一項很大的考驗。我知道她母親已經試過好几次,要她找點事做--你知道,打字、速記、烹飪,或者養點安哥拉兔子,她實在需要找點事來調劑一下生活。”
  那或許是真的,可是想到梅根,我就覺得我應該堅決拒絕愛美·葛理菲的任何建議,因為光是她那种盛气凌人的態度,就夠叫我生气的。
  “我認為人不應該人偷懶,”葛理菲小姐又說:“尤其是年輕人。梅根既不漂亮又不迷人,有時候我會認為她像個白痴一樣,真讓她母親失望透了。她父親--你知道,”她放低了聲音繼續說:“顯然不是什么好東西,她母親一直擔心這孩子會像他,心里痛苦得不得了。哎,總而言之,我說過,一种米養百种人。”
  “幸好。”我答道。
  愛美·葛理菲“高興”地笑了。
  “是啊,要是所有人全都一個模樣,也不行啊。可是我不喜歡看任何人不好好過日子,我對自己的生活很滿意,也希望每個人都跟我一樣。別人跟我說,你一年到頭都住在鄉下,一定煩死了,我說才不會呢!我一年到頭都忙,也一年到頭都很快樂。鄉下也常常會發生很多故事,我的時間全都給占滿了,要忙團契、學校里的事,還有各种委員會的事,連照顧歐文都沒時間。”
  這時,葛理菲小姐看到街對面又來了一個熟人,呢喃了几句她認識對方之類的話,就蹦蹦跳跳地過街去了,剩下我一個人朝銀行那邊走去。
  我一直覺得葛理菲小姐過于盛气凌人。
  我到銀行順利地辦完事后,又到“賈伯瑞斯及辛明頓律師事務所”辦公室。我不知道賈伯瑞斯這個人到底還在不在世,反正我從來就沒看過他。我被引進理查·辛明頓專用的辦公室,里面有一种成立多年的律師事務所的那种气息。
  房里有許多契約箱,分別標著“何普夫人”、“愛佛拉德·卡爾男爵”、“威廉·葉士畢·何斯先生(已故)”……等等,一望而知是郡里有名望的家族,也聯想到這家律師事務所處處合法,歷史悠久。
  辛明頓先生低頭望著我給他的文件時,我看著他想道:如果辛明頓太太的第一次婚姻曾經遭到不幸的話,那么這第二度婚姻必然相當令她安心。理查·辛明頓是那种令人打心眼里尊敬的典型,絕不會讓妻子感到片刻不安。長長的頸項中,有個明顯的喉結,略帶蒼白的臉上,鑲著直挺的長鼻子。毫無疑問是個好丈夫及好父親,可是卻似乎過于冷靜了些。
  一會儿,辛明頓先生開口說話了,他說得很清晰很緩慢,顯出他是個理智而聰明的人。
  我們很快就把事情處理完了,我一邊起身一邊對他說:“剛才我和您的繼女一起走到鎮上來。”
  好一會儿,辛明頓先生看來好像不知道他的繼女是誰,接著才笑道:
  “喔,喔,當然--梅根,好--呃--已經畢業回家有一段日子了,我們一直想替她找點事做--對,找點事做。可是當然啦,她還小,而且正如別人所說的,她的心理還不如她實際年齡大。”
  我走出他有辦公室,外面長凳上坐著一位老人。費力地填寫著什么;一個瘦小、臉頰下垂的男孩;還有一個帶著夾鼻眼鏡的卷發中年婦女,在打字机上匆忙地打東西。
  如果這就是金區小姐的話,我的确同意歐文·葛理菲的看法:她和她的雇主之間決不可能有什么感情糾葛。
  接著,我走到面包店,要了一條葡萄干土司,一會儿,我就拿到一條“剛出爐的新鮮面包”--我把面包捧在胸前,果然立即傳來一股溫熱。
  走出面包店,我在街上東張西望了好一會儿,希望看到喬安娜開車過來。剛才走了那么一大段路,我已經相當累了,而且手上又撐拐杖又捧面包,走路的樣子,實在有點可笑。
  可是左瞧右瞧就是沒有喬安娜的影子。
  突然,我高興而不敢置信地看著前面,從馬路那邊緩緩走來一位女神,除了“女神”,我實在不知道該用什么字眼來形容。那么完美無瑕的五官,活潑可愛的金色卷發,以及高挺秀麗的身材,對這個名詞的确當之無愧。她輕飄飄地向我走近,好像不費任何力气。
  真是個耀眼,令人難以相信,叫人喘不過气來的女孩。
  就在我极端興奮的當儿,有什么東西掉了--是那條葡萄干土司從我手臂里掉了下去。我俯身去撿,拐杖卻又掉在地上,我滑了一下,差點跌倒在地上。
  就在這時,那個女神有力的手臂抓住我,把我扶起來。
  我結結巴巴地說:“多--多謝你,真--真是抱歉。”
  她撿起土司,和手杖一起交還給我,然后親切愉快地笑道:“沒什么,一點也不麻煩,別放在心上。”而那种魔力卻在平淡、能干的聲音中消失了。
  好看、健康,僅此而已,沒有任何別的。
  我忽然想到,要是上帝也賦予特洛伊城的美女海倫這么平板的聲音,是不是一切都會不一樣了呢?
  真奇怪!一個女孩子不開口的時候,能使你心靈深處震撼激蕩不已,可是她一開口,所有那些神奇的力量全都不存在了。
  不過我也碰到過相反的情形,有一次我遇到一個瘦小平凡的女人,誰都不會回過頭再看她第二眼,可是當她一開口,一切都不同了,仿佛空气中忽然散發出某种魔力,就像埃及艷后克麗奧佩拉再現一樣。
  喬安娜把車停在我身邊,我卻沒注意到,她問我是不是有什么事不對勁。
  “沒什么,”我盡力集中精神,說:“我正在想特洛伊城的美女海倫和一些其他人。”
  “在這种地方想?真好笑!”喬安娜說:“你看起來好奇怪,把土司面包抱在胸前,張大嘴傻傻地站著。”
  “我是嚇了一跳,”我說:“我剛才神游了特洛伊,卻又突然回到現實里。”
  我指著那個优雅而逐漸飄遠的背景,問喬安娜道:“你知道那是誰嗎?”
  喬安娜看了那個女孩一眼,說是辛明頓孩子的保姆兼家庭教師。
  “就是她讓你嚇了一跳?”她問:“長得很漂亮,就是沒什么內涵。”
  “我知道,”我說:“只是個漂亮女孩罷了,我剛才還以為她是維納斯再世呢!”
  喬安娜打開車門讓我上去。
  “很好笑,不是嗎?”她說:“有些人長得很好看,卻沒有半點吸引力,就像那個女孩,真是可惜!”
  我說她如果當了保姆兼家庭教師的話,情形恐怕也一樣。

         ※        ※         ※

  那天下午,我們到皮先生家喝下午茶。
  皮先生是個女人味很重的矮胖男人,對他所收集的德勒斯登牧羊女像及年代不同的家具非常喜愛。
  他住在宗教改革時代所破坏的一塊廢墟附近。
  他的房間一點都不像個男人的房間,窗帘和椅墊都是用最昂貴的柔色絲料做成的。
  皮先生一邊對我們展示解說他收藏的珍品,一邊抖動著他肥胖的小手。說到他從意大利威洛納把那些寶貝帶回來的情形,他的聲音更升到了高八度。
  喬安娜和我都很喜歡古玩,所以也很了解他的心情。
  “能夠得到兩位這么有見識的人加入我們的小團体,真是太榮幸、太榮幸了。你們知道,這附近的那些好人,都只是些淳朴的鄉下人,對藝術品一點都不懂,也沒有絲毫興趣。他們的房子里啊--看了真會叫你流眼淚,親愛的小姐,我敢保證一定會讓你傷心得痛哭流涕。或許--你已經有過親身体驗了吧?”
  喬安娜搖搖頭,說還沒有。
  “你們現在住的房子,”皮先生又說:“就是愛蜜莉·巴頓小姐的房子,也很有吸引力,她收藏了几樣好東西,相當好,其中有一、兩件真可以說是一流的。她本人也有鑒賞力--不過我不知道是不是跟我一樣好。我有時候也擔心,她喜歡把東西保持原狀,倒不是為了別的原因,而是因為她母親以前一直是那樣保持著。”
  他又把注意力移到我身上,聲音也變了,從一個全神貫注的藝術家,變成平淡單調的閒聊:“你一點都不認識她們一家人?不認識?--噢,是房屋掮客介紹的。可是,親愛的,你‘實在應該’認識那一家人!我搬到這儿來的時候,她母親還在世。實在是個很難令人相信的人--太難、太難相信了!‘怪物’!完完全全的怪物!那种老式的維多利亞怪物,全心全力照顧她女儿,對,就是這么回事。她的身材很高大,五個女儿就整天圍在她身邊。‘我家那些女孩呀!’她老是這么提起那些女儿。‘女孩!’老天,當時,最大的那個都已經六十多歲了。”
  “‘那些笨女!’她偶爾也會這么叫她們。她們就像黑奴一樣,跟在她身邊拿東西、當應聲虫。到了晚上十點,她們一定得上床睡覺,臥房里不准升火,也不准邀請朋友到家里來玩,真沒听過這种事。你知道,她看不起她們,因為她們沒結婚。可是事實上像她那樣安排她們的生活,她們根本不可能碰上什么人。我相信愛蜜莉或者愛妮斯曾經跟一個副牧師有過感情,可是他的家庭環境不夠好,做媽媽的馬上就阻止了這件事!”
  “听起來像小說一樣。”喬安娜說。
  “喔,親愛的,一點都沒錯。后來,那個可怕的老女人死了,當然,‘那時候’還不算太遲。她們只是繼續住在那儿,低聲談論媽媽希望她們過的日子。就連整修她的房間時,她們都覺得仿佛褻瀆了什么神圣的東西。不過她們就那樣安安靜靜的在那個住下去,倒也能夠自得其樂。可惜,她們的体力都不很好,一個個相繼死了。愛迪絲是染上流行感冒死的。咪妮動了一次手術,始終沒有复元,也接著死了。可怜的瑪柏中風之后,愛蜜莉全心全力地照顧她,事實上,那個可怜的女人除了照顧她整整十年之外,什么事都沒做。她是個可愛的人,你不覺得嗎?就像一件德勒斯登的古物一樣,可惜她遭到經濟困難--不過當然啦,所有的投資全都貶值了。”
  “我們住在她屋子里,老覺得有點可怕。”喬安娜說。
  “噢,別這樣,親愛的小姐,不要存著這种想法。她那個親愛的佛羅倫斯對她非常忠心,她也親口告訴我,她覺得自己實在太幸運了。”
  “那間房子,”我說:“有一种很令人感到安慰的气氛。”
  皮先生迅速瞄了我一眼。
  “喔?是嗎?你真的覺得這樣?這一點倒很有趣。我不知道,你明白,是的,我不知道。”
  “你指的是什么?皮先生。”喬安娜問。
  皮先生伸伸他的胖手,說:“沒什么,沒什么。有時候,人就是不太明白某些事情。你知道,,我很相信气氛。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和感覺,對牆壁和家俱都有某种印象。”
  我好一會儿沒有說話,看看四周,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這儿的气氛。奇怪的是,我仿佛覺得它什么气氛都沒有,這才是最值得人注意的事。
  我一直思考著這一點,所以沒有留意到喬安娜和主人之間的對話。直到喬安娜開始向主人道別,我才仿佛突然清醒過來,立刻回到現實里,也向主人道別。
  我們一起走到大廳,快到前門時,一封信從信箱口掉進來,落在地板上。
  “下午的信送來了,”皮先生一邊撿起信,一邊說:“好了,親愛的年輕人,你們還會再來,對不對?能跟有見識的人聊聊真好,你們知道,在這种平靜的小地方,從來都不會發生什么大事。”
  說完,他跟我們握了兩次手,又用夸張的小心動作扶我上車。喬安娜發動車子,小心繞過一塊草地,然后打直方向盤,伸手向站在門前階上的主人道別,我也俯身向前對他揮揮手。
  可是我們的道別卻沒受到主人注意,皮先生打開信封,站在樓梯上看起信來。
  喬安娜曾經形容他像一個粉紅色的可愛胖天使,他此刻看起來仍然很胖,卻一點都不像天使了。他的臉脹成紫黑色。因為生气和惊訝,而扭曲得變了型。對了,還有恐懼。
  同時,我也發覺那個信封相當眼熟。不過我當時并沒想到那代表什么,就像有時候我們會下意識地注意到某些事情,卻不知道自己正在注意。
  “老天,”喬安娜說:“這個可怜的寶貝怎么了?”
  “我猜,”我說:“恐怕又是那雙隱藏的怪手在作怪。”
  她用惊訝的眼神看著我,車子都偏了方向。
  “小心點,大小姐。”我說。
  喬安娜重新注意著路面,一邊皺眉說:“你是說像你接到的那封一樣。”
  “我是這么猜想。”
  “這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地方?”喬安娜問:“看起來就像英國所能找到的最純洁、最安靜、最和諧的一小塊樂土。”
  “套句皮先生的話,這塊宁靜的小地方,從來都不會發生任何事,”我插嘴道:“可惜他這句話說得不是時候,偏偏在這當儿出了事。”
  “杰利,”喬安娜說:“我--我想我不這种事。”
  她的聲音里第一次出現了恐懼。
  我沒有回答,因為--我也不這种事……
  這么一個安靜詳和的快樂村鎮--誰想到背后卻隱藏著某种邪惡……
  這時候,我對即將發生的一切已經有了預感……

         ※        ※         ※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
  有一天,我們到辛明頓家玩橋牌。辛明頓太太談到梅根時所說的一番話,使我感到相當困惑。她說:
  “這個可怜的孩子太笨了。孩子們都一樣,剛离開學校,還沒完全長大之前,都是這樣子。”
  喬安娜親切地說:“可是梅根已經二十歲了,對嗎?”
  “喔,對,對,當然。可是,她的心理還不夠成熟,完全像個小孩子。我學覺得這樣很好,女孩子最好不要成熟太快。”她笑了笑,“我想,所有做母親的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永遠不要長大。”
  “我不懂為什么,”喬安娜說:“可是要是一個人有個小孩,身材已經長得很高大,智力卻始終停留在六歲,實在是有點別扭。”
  辛明頓太太看來不大高興,說柏頓小姐不應該按字面解釋別人的話。
  我覺得喬安娜的問話沒什么不對,或許是因為我并不很喜歡辛明頓太太。在她那有气無力略帶往日殘余風韻的面貌之后,我想,必然隱藏著自私貪婪的本性。
  喬安娜不怀好意地問辛明頓太太,是不是要為梅根舉行一次舞會。
  “舞會?”辛明頓太太看來既惊奇又覺得好笑,“噢,不,我們家不喜歡那种事情。”
  “我懂了,只舉行网球比賽那些的。”
  “我們家网球場也好几年沒人用了,理查和我都不打网球。我想,或許等男孩子長大之后--喔,梅根會有很多事做的。你們知道,她只要無所事事地到處逛逛,就覺得很高興了。我看看,該我出牌了吧。”
  我們駕車回家時,喬安娜不高興地用力踩在變速板上,車子猛然向前一跳,“我真替那個女孩難過。”
  “梅根?”
  “是啊,她母親根本不喜歡她。”
  “噢,別想得太遠,喬安娜,情形沒那么嚴重。”
  “不,本來就是這樣,很多做母親的都不喜歡自己的子女。梅根在這個家里的地位,一定很尷尬,因為她扰亂了辛明頓式的生活方式。沒有她,這种生活才完整,對一個敏感的人來說,這是最難過的感受--而她,就是一個敏感的女孩。”
  “嗯,”我說:“我想是的。”
  我沉默了一會儿。
  喬安娜忽然頑皮地笑了笑,說:“那個女家庭教師的事,對你真是可惜。”
  “我不懂你的意思。”我庄嚴地說。
  “胡說,你每次看她的時候,臉上就露出男性的懊惱。我同意你的看法,這真是暴殄天物,而這附近也沒有其他人配得上你--除非你去追愛美·葛理菲。”
  “上帝原諒你,”我聳聳肩:“無論如何,你又何必那么替我的戀愛操心?你自己呢?親愛的女孩,你在這儿也需要有一點娛樂,可惜就是沒有天才落魄到這個地方,看來你只好投進歐文·葛理菲的怀里,他是這儿唯一合格的男性了。”
  喬安娜搖搖頭,說:“葛理菲醫生不喜歡我。”
  “他沒什么机會見到你。”
  “他已經看得夠清楚了,只要在街上老遠看到我,就會繞到對街去。”
  “真是奇怪的反應,”我同情地說:“也是你最不習慣的一种反應。”
  喬安娜默默駕車進入小佛茲的大門,來到車房。
  她說:“你說的也許有點道理,任何人都用不著特別走到對街避免見我,那們實在太沒禮貌了。”
  “我懂了,”我說:“你要用冷靜的頭腦獵取那個男人。”
  “嗯,我不喜歡別人逃避我。”
  我小心翼翼地慢慢下車,撐好拐杖,又對我妹妹忠告道:
  “我告訴你,小女孩,歐文·葛理菲可不像你過去那些溫馴、愛發牢騷的年輕藝術家。要是你這次稍不小心,一定會惹上麻煩。那家伙可能很危險喔!”
  “喔?你真的這么想?”喬安娜的聲音中似乎帶著雀躍期盼的心情。
  “放那個可怜的家伙一馬吧。”我嚴厲地說。
  “那他在街上看到我,又何必繞到對街去呢?”
  “你們女人全都一樣,抓住一點就死不放松。要是我沒弄錯的話,他姐姐一定也會跟你作對。”
  “反正她早就不喜歡我了。”喬安娜若有所思地說:“是來找安宁平靜的,我希望我們能夠切實做到。”
  可是事實上,“安宁”和“平靜”卻是我們最難得到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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