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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會面


  我和波洛帶著一种愉快、滿怀期待的心情來到攝政門埃奇韋爾男爵的府鄖。盡管我不像波洛那樣熱衷于“心理研究”,埃奇韋爾夫人講的關于她丈夫的話還是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很想看看我自已的判斷會是什么樣。
  埃奇韋爾男爵的府邸很气派,建筑考究,式樣漂亮,還有些陰森森的。窗台上沒有任何花盆或其它裝飾用的擺設。
  門立刻打開了。按照這座房子的外觀,出來的該是一位白發蒼蒼的老管家才對。但是出來開門的卻是一個我曾見過的极英俊的年輕人。個頭高高的,皮膚白白的,是雕塑家們雕塑赫耳墨斯或阿波羅的理想模特。不過盡管他長得英俊,他說話柔柔的,有———點女人气,我不喜歡。另外,很奇怪的是,我總覺得他讓我想起一個我最近見過的人——可無論如何我一時還想不起來是誰。
  我們說要見埃奇韋爾男爵。
  “先生,這邊請。”
  他領著我們順著前廳走過去,過了樓梯,來到廳后的一個屋門前。
  他打開門,以那种同樣柔柔的,我很不信任的音調通報了我們的姓名。
  我們被領人的房間像是書房。四周陳列著書籍,室內擺設色調陰沉,但很考究,椅子樣式古板,坐著不是很舒服。
  埃奇韋爾男爵起身迎接我們。他個頭很高,有五十歲左右,黑發里夾雜著灰發,瘦瘦的面孔,嘴角帶著冷笑。他看起來是個脾气暴躁、很厲害的人。他眼里有一种奇怪的、詭秘的東西。
  他的態度很僵硬、古板。
  “是赫爾克里·波洛先生和黑斯廷斯上尉嗎?請坐。”
  我們坐了下來。房子里面冷颶颶的。一扇窗子漏出一絲光線,陰暗的光線加重了冷冷的气氛。
  埃奇韋爾拿著一封信,我一看就知道是我朋友的筆跡。
  “波洛先生,當然,我久仰您的大名。誰不知道您呢。”波洛听了他的恭維,赶緊起身鞠躬致謝。“但是我不明白您在這件事情中的立場。您說,您要和我見面,是代表——”他頓了頓,“——代表我的太太?”
  最后的几個詞,他說得很奇怪——好像很勉強才說出來。
  “是這樣的。”我的朋友說道。
  “就我所知,您是調查犯罪的。是嗎,波洛先生?”
  “我是調查問題的,埃奇韋爾男爵。當然有犯罪問題,也有別的問題。”
  “不錯。那么這次是什么問題呢?”
  這時,他話語里的譏諷口气已經很明顯了。波洛沒去理會它。
  “我很榮幸地代表埃奇韋爾夫人來您這里”,波洛說道,“您知道埃奇韋爾夫人想离婚。”
  “我當然知道。”埃奇韋爾男爵冷冷地說。
  “她建議我和您談談。”
  “沒有什么好談的。”
  “那么,您是不同意了。”
  “不同意?當然不是。”
  我不知道波洛期待他回答什么,但我肯定他沒想到他會這樣說。我很少看到我的朋友大吃一惊的樣子,而這次我看到了。他的表情很滑稽。嘴張得大大的,手仲著,兩道眉毛挑著。他看起來活像連環畫上的漫畫人物。
  “怎么?”他大聲說道,“這是什么意思?您是不是同意?”
  “波洛先生,我不明白您為什么這樣惊奇。”
  “請听我說,您愿意同尊夫人离婚嗎?”
  “我當然愿意。她很清楚的。我已經寫信給她,告訴她了。”
  “您己經寫信給她。告訴她了?”
  “是的,六個月前。”
  “可我不明白。我一點也不明白。”
  埃奇韋爾男爵一言不發。
  “我知道您原則上是反對离婚的。”
  “我不明白我的原則跟您有什么關系,波洛先生。是的,我沒和我的前妻离婚,因為我的良心不允許我這樣做。現在,我可以坦白地承認,我的第二次婚姻是個失敗。我太太建議离婚的時候,我一口拒絕了。六個月以前,她又寫信逼我同意。我想到她可能要再嫁什么電影演員或那類人吧。那個時候,我的觀點也已經變了。我寫信到好萊塢給她,告訴她我同意了。我不明白她為什么又請您來。我猜一定是為了錢吧。”
  說最后那句話時。他的嘴角又浮起冷笑。
  “太奇怪了,”我的朋友低聲說,“真是太奇怪了。這儿有些事情我一點也不明白。”
  “至于錢,”埃奇韋爾男爵接著說,“我太太自愿离開我的,如果她想和其他人結婚,我可以給她自由,但她沒有理由從我這得到一分錢。她不能這樣做。”
  “我要和您商量的不是金錢上的事。”
  埃奇韋爾男爵揚起眉毛。
  “簡肯定是要嫁一個富有的人了。”他低聲冷笑地說。
  “這儿有些事情我一點也不明白。”波洛又一次說道。他滿臉困惑。眉頭緊皺地思索著。“埃奇韋爾夫人說,她請律師与您交涉過。”
  “她是請過律師,”埃奇韋爾男爵冷冷地說,“英國律師,美國律師,各种各樣的律師都請過,甚至包括那些草包飯桶。最后。像我說的,她自己親自寫信來了。”
  “您過去是不同意的?”
  “是這樣的。”
  “但接到她的信。您就改變了主意。埃奇韋爾男爵,您為什么改變主意呢?”
  “不是因為那封信上的什么話。”他机警地說道,“我突然改變了主意,就是這樣。”
  “這改變是很突然的。”
  埃奇韋爾男爵沒說話。
  “埃奇韋爾男爵,您是在什么特殊的情況下改變自己的主意的呢?”
  “那是我自己的事,波洛先生。這一點,我不能再說什么了。我們不妨這樣說吧,我逐漸發現——請恕我坦率地講——結束這种關系是有好處的。我的第二次婚姻是個失敗。”
  “您太太也這樣說。”波洛輕柔地說道。
  “是嗎?”
  他的眼里閃動著奇怪的光,但只是一閃。
  他以一种結束式的態度站了起來。道別的時候,態度不怎么僵硬了。
  “請原諒我臨時改變了這次會面,因為我明天要去巴黎一趟。”
  “當然,當然。”
  “事實上是為一件藝術品的事。我對小小的藝術品感興趣。它本身是完美的——可怕的完美。而我喜歡這种可怕。我總是這樣的。我的品性很特殊的。”
  他又那樣奇怪地笑了。我一直在看旁邊書架上的書。里面有卡薩諾瓦的回憶錄,沙德伯爵的一卷書,還有一本是關于中世紀迫害的。
  我想起簡在談起她丈夫時直發抖的樣子。那不是裝的。那是真的。我在想這個人——喬治。艾爾弗雷德。圣文森特。馬什。埃奇韋爾男爵四世。到底是什么人。
  他很和藹地和我們告別,并按鈴叫仆人。我們走出了屋子。那個長得有如希腊神抵一樣的管家正在廳里等著送客。我隨手關上書房的門,在關門的一剎那,我回首一望。這一望,讓我差一點惊叫起來。
  那副和善的面孔變形了。齜牙咧嘴的,面目猙獰,眼里閃著怒火,帶著一种几乎瘋狂的怒意。
  我這才明白為什么他的兩任太太都离開了他。我惊訝的是這個人鋼鐵般堅韌的自制力。這次會面,他從始至終都保持著那种僵硬的自制力,彬彬有禮又拒人干里之外。
  我們剛走到大門的時候,右邊的房門開了。一個女子站在房門口。看到我們,往后退了退。
  她身材細高,頭發深褐色,面色蒼白。她的眼睛盯著我,深幽幽的,一副受惊嚇的樣子。然后又像影子一樣縮回了房間。關上了門。
  過了一會,我們走到街上,波洛叫了一輛出租車。我們坐了進去,他讓司机開到薩伏依飯店。
  “啊,黑斯廷斯”,他眨著眼睛說,“這次會面出乎我的意料。”
  “是的,确實如此。”
  我將先前關門時看到的情景講給他听。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我猜他已經到了瘋狂的邊緣了。黑斯廷斯,我覺得他一定做過很多坏事,在他的呆板的表面后面隱藏著一种根深蒂固的殘酷本性。”
  “難怪他兩個太太都离開了他。”
  “你說對了。”
  “波洛,我們出來的時候,你注意到那個棕色頭發、面色蒼白的女子嗎?”
  “是的,我注意到她了,我的朋友。一位受惊嚇、不開心的女子。”
  他的聲音很低沉。
  “你覺得她是淮?”
  “很可能是他女儿。他有一個女儿的。”
  “她看起來是受惊嚇的樣子。”我慢慢地說道。“那座房子太死气沉沉”适合年輕的女孩子住。”
  “是的。啊!我們到了,我的朋友。我們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埃奇韋爾夫人吧。”
  簡在飯店里,侍者打過電話后告訴我們上去。一個侍者帶我們到了她的房門口。
  開門的是一位整洁的中年婦女。她戴著眼鏡,灰白的頭發梳理得整整齊齊。臥室傳來了簡沙啞的聲音。吩咐她:
  “是波洛先生嗎?埃利斯?請他坐下。我找件衣服披上,立刻就出來。”
  簡所說的衣服是一件薄如蟬翼的睡袍,与其說是遮体,倒不如說是展示身体的曲線。她急急地走進來,說道:“行了?”
  波洛站起來,鞠躬吻手致意。
  “是的,夫人,正如您說的,行了。”
  “怎么?您的意思是——”
  “埃奇韋爾男爵完全同意离婚。”
  “什么?”
  她臉上所表現出的茫然的樣子若不是真的,就是她的演技實在太高。
  “波洛先生!您辦到了!就那樣,一做就成。哇!您真是天才。您是怎樣做的?”
  “夫人,我無功不受祿。您丈夫在六個月以前已給您寫信,撤回了他對离婚的反對。”
  “您說什么?寫信給我?寄到哪了?”
  “我想。是當您在好萊塢的時候。”
  “我從未收到過。我猜一定是寄丟了。想想。這几個月。我竟然一直為這事發愁,煩心,几乎要發瘋了。”
  “埃奇韋爾爵士好像覺得您要和一位演員結婚。”
  “自然了。我對他說的。”她一臉稚气地笑著。突然,她換了一副惊慌的面孔,“波洛先生,您沒和他說我与公爵的事吧?”
  “沒有。絕對沒有。您放心。我是很謹慎的。可不能告訴他,是吧?”
  “唔。您知道他是一個很怪的人。他若知道我要嫁給墨頓公爵,他會覺得我可以借此往上爬——很自然的,他就會暗中破坏。而嫁給一個演員就不同了。不管怎么說我還是很奇怪。埃利斯,你覺得奇怪嗎?”
  我注意到那個女仆一直在房里走來走去,整理挂在椅子背上的各种外衣。我本來以為她是在听我們講話。現在看來她反倒像簡的心腹。
  “是啊,真夠奇怪的,我的夫人。自從我們認清他以來,他一定是變化很大啊。”她滿怀怨恨地說。
  “是的,一定是。”
  “您不是了解他的態度嗎?這很令您莫名其妙嗎?”波洛問道。
  “啊!是啊。但是,不管怎樣,我們不用操心這個。只要他已改變主意,為什么改變的又有什么關系呢?”
  “您可能不感興趣,夫人,可我倒感興趣。”
  簡并未理會他。
  “主要的是我終于自由了。”
  “還沒有。夫人。”
  她不耐煩地望著他。
  “哦,將要自由了。還不是一樣的。”
  波洛不以為然地看著她。
  “公爵在巴黎。”筒說道,“我得馬上打電報給他。啊!他媽媽知道了不气瘋了才怪呢。”
  波洛站起身。
  “我很高興一切如您意,夫人。”
  “再見,波洛先生。非常感謝。”
  “我什么也沒做。”
  “不管怎么說,您給我帶來了好消息、,波洛先生。我將永遠感激您。真的!”
  “就是這樣。”我們离開那間套房的時候,波洛對我說,“她腦子里所想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她自己!她根本不去想想,沒有一點好奇心。根本不想那封信她為什么沒收到。你看。黑斯廷斯,在辦事這方面,她是精明的,但是,她這個人絕對不聰明。當然。當然,仁慈的上帝不能把一切都給她。”
  “但是對波洛則例外。”我不動聲色地說。
  “我的朋友,你又開我玩笑了。”他冷靜地回答道,“來吧。我們沿著堤岸走走。我要把腦子里的思緒好好理理。”
  我謹慎地保持緘默。等這個料事如神的家伙說話我再開口。
  “那封信,”我們在河邊散步的時候,他又接起了那個話題。“令我很感興趣。我的朋友,對于這個問題,我有四個答案。”
  “四個?”
  “是的。第一,在郵寄中丟失了。你知道,這是有可能發生的,但不是經常發生的。如果郵寄地址不對,它早就被退回到埃奇韋爾男爵那去了。不可能,我不太相信這种可能——當然,盡管這是有可能的。
  “第二個答案。我們這位漂亮的女士說她未收到信,是在撒謊。這也是有可能的。這位迷人的女士為了自己的利益,什么謊都可能撒,而且表面上裝得像孩子似的坦白。但黑斯廷斯,我不明白這對她有何益處。如果她知道他已答應离婚,為什么還讓我去与他丈夫談判呢?這不合情理。
  “第三個答萊。埃奇韋爾男爵在撒謊。如果說有人撒謊,似乎他撒謊的可能性比他太太大。但是我看不出他撒謊的目的。他為什么要編造說六個月前發過的一封假信呢?為什么不是簡單地同意我們的建議呢?不是的,我還是覺得他确實寄了信,盡管我猜不出他為什么突然改變主意。
  “所以我們又可以推斷出第四個答案——就是有人把信扣留了。那么,黑斯廷斯,我們的猜測可就更有趣了,因為在兩方面都可能被扣留——或是英國,或是美國。
  “不論誰把信扣留了,他都是一個不愿這個婚姻解体的人。黑斯廷斯,我要努力知道這件事的幕后原因。肯定有原因的——我發誓一定有原因。”
  他頓了一下,又慢慢地加上一句:“而這原因,現在我還是只能模糊地瞥見一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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