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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的第三者


  凌晨時分,帕克·派恩先生乘坐由巴塞羅那開往馬霍卡島的汽輪在帕爾馬下了船。他立刻感到了失望,旅館全滿了!供他選擇的最佳住處是一間衣櫥似的不透風的樓房,在市中心的一家旅館里。從房間向下看,是旅館的內院。帕克·派恩先生并不打算住在那里。旅館老板對他的失望顯得漠然。
  “你想怎么著?”他聳了聳肩,說道。
  如今,帕爾馬名聲在外,游人如織。英國人,美國人,人人都在冬天來到馬霍卡。整個島嶼擁擠不堪。真不知道一位英國紳士能否在島上隨便一處落腳——或許不包括福門托爾角,那儿的价格貴得嚇人,即使有錢的外國人也望而生畏。
  帕克·派恩先生喝了些咖啡,吃了一個面包卷,就走出旅館去參觀大教堂,但卻發覺自己沒有情緒欣賞美麗的建筑藝術。
  接下來,他操一口不純正的法語,夾雜著當地的西班牙語,和一位友善的出租車司机交談起來。他們談論索列爾、阿爾庫迪亞、波連薩和福門托爾的优勢所在及到那里一游的可能性——那些地方有高級旅館,只是价格很昂貴。
  帕克·派恩先生急切地想知道确切的价錢。
  出租車司机說,他們會漫天要价——英國人來這儿是考慮到价格低廉、合理,難道不是眾所周知的嗎?
  帕克·派恩先生說,的确是這樣,可是在福門托爾他們究竟如何要价。
  難以置信的价碼!
  是難以置信——可是确切的价錢是多少?
  司机最終同意用數字作了答复。
  剛從那路撒冷和埃及的高价旅館回來,司机報的价碼并未使帕克·派恩先生感到過分震惊。
  一番討价還价之后,帕克·派恩先生的小提箱就被隨意地扔到了出租車上。他們出發了,環繞著島嶼行駛,路上一邊打听著便宜些的旅店,一邊卻始終朝著最后的目的地福門托爾行進。
  然而,他們終究沒有抵達那個有錢人的居所。他們穿過波連薩窄窄的街道,沿著彎彎的海岸線前行,到了皮諾·道羅旅館,一家位于海邊的小旅館。在霧藹迷蒙的晴朗的早晨,旅館周圍景色宜人,有著日本畫一樣的朦朧美。帕克·派恩先生意識到,這家旅館,只有這家旅館才是他夢寐以求的。他讓出租車停下來,下車走進油漆大門,希望能找到一處休息的場所。
  旅館的主人是一對老年夫婦,他們不懂英語和法語。盡管如此,事情還是圓滿地解決了,帕克·派恩先生訂到一個可以俯瞰大海的房間。行李從出租車上卸下來,司机祝賀他沒有被“此類新式旅館”大宰一頓。他收了車費,歡快地致以西班牙式的問候,就离去了。
  帕克·派恩先生瞅了一眼表,看到才九點三刻,就出了房間,走到洒滿耀眼晨光的小露台上。那天早上第二次,他要了咖啡和面包卷。
  那儿擺著四張餐桌,他自己占一張,還有一張桌上的杯盤正被清理,另外兩張都有客人。离他最近的餐桌旁坐著一家子,父母和兩個已不年輕的女儿,他們是德國人。這家人后面,在露台的角上,坐著母子倆,他們顯然來自英國。
  母親大約五十五歲,滿頭銀發,神采飄逸,身穿實用但已過了時的花呢外套和裙子,舉止沉穩得体,是一個習慣于國外旅游的典型的英國女人。
  坐在她對面的年輕人二十五歲上下,也具有他那個階層和年齡的突出特點。他不英俊也不難看,不高也不矮。顯而易見,他和母親關系非常融洽——他們彼此輕聲地開著玩笑,儿子任勞任怨地為母親拿刀遞叉。
  他們交談的時候,她的目光和帕克·派恩先生的目光碰在一起。她的目光矜持冷漠,而他知道他已經被貼上了某种標簽。
  他被認出是英國人,而且毫無疑問,在今后某個時候,有人會對他說一些令人愉快卻又含胡其辭的話語。
  帕克·派恩先生對此沒有什么特別的反對。在國外碰到自己本土的人,他感到有些厭煩,可是他還是愿意和和气气地度過一天的時光。在一個小旅館里,如果不這樣的話,會覺得很不自在的。他确信,眼前的這個女人有著他所謂的非凡的“旅館風度”。
  英國青年從座位上站起來,說了句俏皮話,走進了旅館。女人拿起她的信件和小提包,面向大海舒但地坐到一把椅子上。她打開一份《大陸每日郵報》。她背對著帕克。派恩先生。
  帕克·派恩先生喝完最后一滴咖啡,朝她的方向瞟了一眼,他剎那間愣住了。他感到惊恐,為他假日里那持續的平和而感到惊恐不已!女人的背极富表現力,他一生中觀察過許多這樣的背。憑它的剛勁——她坐著時繃緊的背部姿勢——無須看她的臉,他就清楚地知道,她的眼睛里噙著晶瑩的淚水,她正极力地抑制住自己的情緒。
  帕克·派恩先生像一只久被追獵的野物,躡手躡腳地退回旅館里。不到半個小時以前,旅館的服務台曾要求他在住宿登記簿上簽名。他看到了一個字体勻整的簽名一一C·帕克·派恩,倫敦。
  帕克·派恩先生留意了一下往上几行登錄的住宿名單:R·切斯特夫人,巴茲爾·切斯特先生,霍爾姆公園,德文郡。
  帕克·派恩先生抓起一支筆,在他的簽名上面很快又寫了一個名字“克里斯朵夫·派恩”(此時簽名已經很難辨認了)。
  假如R·切斯特夫人在波連薩海灣遇到什么不順心的事,她就不會輕而易舉地求助于帕克·派恩先生了。
  帕克·派恩先生早就使用過這种方法盡量避免拋頭露面,他不清楚為什么他在國外遇見的如此多的人會知道他的名字,會留意過有關他的介紹。在英國,每天都有數以千計的人們讀《時報》,他們都會老老實實地說他們一輩子從來沒有听說過這么個名字。他想,人們在國外讀報更仔細,不會漏掉任何消息,甚至廣告專欄也要看。
  他在假期中已經几次被打扰。他處理過一系列的問題,謀殺、蓄意敲詐等等。他下決心在馬霍卡清靜清靜。他的直覺告訴他,那位心情沮喪的母親會在很大程度上干扰他的這份清靜。
  帕克·派恩先生非常愉快地在皮諾·道羅旅館安頓下來。不遠處有家大些的旅館叫馬里波薩,那儿住著許多英國人。此處也是許多英國藝術家的聚居地。你可以沿著海邊信步走進一個漁村,漁村里有家雞尾酒吧,人們在那里聚集——那里有几家店舖。一切都那么平和那么令人愉快。姑娘們穿著寬松長褲,圍著五顏六色的方中,走來走去;小伙子戴著貝雷帽,披著長發,在“麥克酒吧”大談特談藝術造型与抽象。
  帕克·派恩先生住下的當天,切斯特夫人按常例跟他說了几句客套話,談風景,談天气繼續晴朗的可能性。接著,她又和那位德國老太太聊了聊針線活,和兩個丹麥男子就不可樂觀的政治形勢輕松地交談了几句。那兩個丹麥男子總是一大早起床,然后進行十一個小時的徒步旅行。
  帕克·派恩先生發現巴茲爾·切斯特是個相當討人喜歡的年輕人。他稱呼帕克·派恩為“先生”,非常禮貌地听年老的派恩先生談的一切。有時候三個英國人晚飯后一起品嘗咖啡。三天后的那個傍晚,巴茲爾坐了大約十分鐘就獨自走開了,帕克·派恩先生和切斯特夫人兩個人面對面地坐在那里。
  他們談花及花的開放,談英鎊的痛苦現狀及法郎的增值,談弄到优質午后茶的難處。
  每天晚上她儿子离開后,帕克·派恩先生就覺察到她迅速掩蓋起來的嘴唇的戰栗,但她很快就恢复常態,愉快地和他談論上述話題。
  她漸漸地開始談巴茲爾,談他在學校里學習成績如何优异——“他排在前六名,您知道”——談大家如何喜歡他,談他父親如果在世將會如何為他驕做,談她如何感激他從未“野蕩”過。“當然我總是催促他去和年輕人呆在一起,但他似乎真的更愿意陪在我身邊。”
  她說這話時,帶著一种謙和的愉悅感。
  然而這一次,帕克。派恩先生對此沒有作出他通常很容易作出的睿智的回答,他反而說:“噢!不過,這里好像有很多年輕人,不是在旅館里,而是在附近閒逛。”
  他注意到,切斯特夫人听到這句話就愣住了。她說:這里當然有許多藝術家,她的觀點或許很不合時尚,而對真正的藝術當然就另當別論了。可是,很多年輕人卻以此為借口四處游蕩,無所事事,女孩子借此過度飲酒。
  第二天,巴茲爾對帕克·派恩先生說:
  “您在這里露面,我非常高興,先生——尤其為我母親的緣故。她喜歡在晚上与您交談。”
  “你們剛到這里時都干些什么?”
  “說實在話,我們常常玩皮克牌(一种通常由兩人用三十二張牌對玩的紙牌游戲。——譯注)。”
  “我明白。”
  “當然玩來玩去就玩膩了。其實我在這里有些朋友相當活躍。我覺得母親不怎么喜歡他們——”他笑了,好像他覺得自己的話很可笑,“母親很守舊……甚至穿長褲的女孩都會使她惊訝!”
  “完全如此。”帕克·派恩先生說。
  “我是這樣告訴她的——一個人必須跟上時代的潮流……在我們國家我們周圍的女孩子都太缺乏生气了。”
  “我明白。”帕克·派恩先生說。
  所有這一切都使他很感興趣。他在觀看一部袖珍劇,而沒有人召喚他在劇中扮演角色。
  接下來,最糟糕的事情……從帕克·派恩先生的角度看——發生了。他的一個熟人,一個裝腔作勢的女人,來住在馬里波薩旅館。他們在茶坊邂逅,切斯特夫人也在常新來的這位大呼小叫:“晦!是不是帕克·派恩先生——是,絕對是!還有阿德拉·切斯特!你們倆認識嗎?噢,你們認識?阿德拉,他就是那位地地道道的原裝能手,本世紀的奇才。只要他幫你,你心里所有的疙瘩都會迎刃而解!你不知道嗎?你肯定听說過他?你沒見過他的廣告詞嗎?‘你有困難嗎?請向帕克·派恩先生求助。’沒有他解決不了的事。夫妻吵架吵得不可開交,他三言兩語就打發他們重歸于好。你覺得生活平淡乏味,他使你嘗試再刺激不過的冒險游戲。就像我說的,這個人的的确确是個能手!”
  女人滔滔不絕他講下去,帕克·派恩偶爾謙恭地插上几句予以否認。他討厭切斯特夫人投向他的目光,他更討厭看到她重回到海灘和那個對他大加褒揚的長舌婦湊攏在一起東扯西聊。
  事情比他預料的來得要快。那天晚上,喝完咖啡,切斯特夫人突然說:“您能不能來小客廳,派恩先生?我想和您談件事。”
  他只好服從。
  切斯特夫人已經逐漸不能控制自己了——當小客廳的門關上后,她完全垮了。她坐下來,頓時淚如雨下。
  “帕克·派恩先生,我的孩子,您得救救他。我們得救救他。我的心都快碎了!”
  “親愛的夫人,僅僅作為一個旁觀者——”“尼娜·威徹利說您什么都能做。她說我可以百分之百地相信您。她建議我把一切都告訴您,您就會把整個事情處理好的。”
  帕克·派恩先生暗暗地詛咒那個冒失鬼威徹利夫人。
  他只有听天由命,說道:
  “好吧,我們把事情詳細地討論一下。一個姑娘,是不是?”
  “他把她的情況告訴您了嗎?”
  “只是間接地提了提。”
  切斯特夫人傾訴起來,恰如決堤之水一發而不可收。
  “那姑娘太可怕了。她酗酒,她罵人,她身上穿的哪能叫什么衣服。她姐姐住在附近,嫁的是一個藝術家,荷蘭人。這幫人道德敗坏,他們有半數的人都是未婚同居。巴茲爾徹底變了。他先前總是那么文靜,對嚴肅課題總是那么感興趣。他曾經考慮過要從事考古學研究——”“好,好,”帕克·派恩先生說,“人的先天稟性會毀了他本人的。”
  “什么意思?”
  “年輕人感興趣于嚴肅課題,對他來說并沒有好處。他走馬燈似地換女孩,他該把自己培養成一個傻瓜才是。”
  “請鄭重點,派恩先生。”
  “我十分鄭重。那個年輕的姑娘大概就是昨天和您一起用茶的那位吧?”
  他當時注意過她——灰色的法蘭絨長褲,松散地裹在胸前的猩紅方中,朱唇以及她選擇雞尾酒而不喝茶的事實。
  “您見過她?她太令人討厭了!巴茲爾以前并不欣賞這類女孩子。”
  “您沒有給他机會讓他欣賞女孩子,對嗎?”
  “我嗎?”
  “他太喜歡和您呆在一起了!很遺憾!然而也許他會正常起來的,只要您不再大惊小怪,火上澆油的話。”
  “您不了解。他想娶這姑娘,娶貝蒂·格雷格,他們訂婚了”“已經發展到如此地步啦?”
  “是的,帕克·派恩先生,您必須做點什么,您必須幫助我儿子擺脫這場极不幸的婚姻!否則他的一生都會被毀掉的。”
  “一個人除了自己本人,沒有誰能夠毀掉他的一生。”
  “巴茲爾會的。”切斯特夫人肯定地說。
  “我不擔心巴茲爾。”
  “您也不擔心那姑娘嗎?”
  “是的。我擔心的是您。您一直在濫用您做母親的權利。”
  切斯特夫人看著他,微微有些吃惊。
  “從二十歲到四十歲期間是個什么樣子?這些年,人受個人感情因素的束縛。的确如此,這就是生活。可隨后就進入了一個新階段,思考生活,觀察生活,了解他人,探索自身。生命由此而真實和重要。全面地看待生活,而不僅僅只注意生活中的一個場景,人在其中扮演著某個角色。男人或是女人,只有過了四十五歲,他(或她)才真正成為他(或她)自己。這個時候,人的個性開始得到發揮。”
  切斯特夫人說:
  “我全身心地愛著巴茲爾,他是我的全部。”
  “噢,您本不該這樣,您現在正品嘗您自己帶來的苦果。
  您愿意怎么愛他就怎么愛他,然而您是阿德拉·切斯特,請記住,一個人,不單單是巴茲爾的母親。”
  “如果巴茲爾毀了自己的一生,我會非常痛心的。”巴茲爾的母親說。
  他看著她,她臉上布滿精美的皺紋,嘴角下垂,帶著渴盼的神情。從某种角度說她是個可愛的婦人,他不想讓她受到傷害,于是他說:“我看看能做點什么。”
  見到巴茲爾·切斯特時,他發現他巴不得与他交談,急于表達出自己的觀點。
  “這事糟透了。母親思想偏狹,已經不可救藥。假如她不再亂為我操心,她就會知道貝蒂是多好的一個女孩。”
  “貝蒂呢?”
  他歎了口气。
  “貝蒂那邊也挺難辦!如果她順著母親點——我是說她別涂唇膏,哪怕是一天——情況就全然不同了。母親一旦有事外出,她似乎就不顧一切地——呃——摩登起來。”
  帕克·派恩先生笑了笑。
  “貝蒂和母親都是世界上我最親愛的人,我原以為她們倆會彼此特別親近。”
  “你有很多事情還不知道,年輕人。”帕克·派恩先生說。
  “我希望您能跟我去見見貝蒂,和她好好聊聊這一切。”
  帕克·派恩先生立即接受了邀請。
  貝蒂和她的姐姐与姐夫住在一幢离海邊稍遠的破舊的小別墅里,生活簡朴、舒适。家里只有三把椅子、一張桌子和几張床。牆上有個壁櫥,櫥里放著杯子碟子等生活必用品。
  漢斯滿頭亂蓬蓬的金發,是一個情緒化的年輕人。他講一口古怪的英語,邊走邊講,速度快得令人難以置信。他的妻子斯拉特嬌小美麗。貝蒂·格雷格一頭紅發,臉上長著雀斑,眼神很調皮。他注意到,她根本沒有像前一天在皮諾·道羅旅館那樣化妝打扮。
  她給他倒了一杯雞尾酒,眼里閃出愉快的神情,說:“您是為這樁大難題來的吧?”
  帕克·派思先生點點頭。
  “老兄,您站在哪一邊?這對青年戀人,還是反對他們的老婦人?”
  “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當然可以。”
  “你覺得這一切你都處理得很妥當嗎?”
  “一點也不妥當,”格雷格小姐很直率,“然而那老家伙确實讓我生气。”(她環視四周,确保巴茲爾沒有听到)“那女人簡直讓我受不了。這些年,她一直把巴茲爾拴在自己的圍裙帶上——這會使男人看起來像個傻瓜。事實上巴茲爾并不傻。眼下,她更加變本加厲地pukka sahib(西班牙語,原意為“嘮嘮叨叨、女人气十足——譯注)。”
  “其實這并不坏,只是目前‘不合時尚’而已。”
  貝蒂·格雷格忽然眼睛一亮。
  “您是不是說就像在維多利亞時代把奇彭代爾家族的椅子擺放到閣樓上,然后再把它們搬下來,說:‘多么奇妙的東西’?”
  “有點這個意思。”
  貝蒂·格雷格沉思片刻。
  “或許您是對的。我該誠實些。是巴茲爾讓我生气——他那么擔心我給他母親留下的印象。這使我發瘋。即使現在我還相信他會离我而去的,如果他母親繼續給他施加壓力。”
  “他會的,”帕克·派恩先生說,“如果她方法得當的話。”
  “您要指點她怎么做嗎?她自己不會想到怎么做的,您知道。她只是繼續不贊成我們倆,可那沒有用。但如果您指點她——”她咬著嘴唇,抬起藍瑩瑩的眼睛坦誠地看著他。
  “我听人說起過您,帕克·派恩先生。人們都說您了解人性方面的一些事理。您認為我和巴茲爾的事會不會成?”
  “我想讓你回答三個問題。”
  “般配度測試?那好,問吧。”
  “你睡覺時窗戶是開著還是關著?”
  “開著。我喜歡充裕的空气。”
  “你和巴茲爾愛吃一樣的食物嗎?”
  “是的。”
  “你喜歡早睡還是晚睡?”
  “私下里給您說,我特別喜歡早睡。晚上十點半開始打呵欠,早上起床后感到精力充沛,可是我當然不敢明說。”
  “你們之間應該很好地協調協調。”帕克·派恩先生說。
  “測試題目過于膚淺了。”
  “恰恰相反。我至少接触過七例完全破裂的婚姻,原因都是丈夫喜歡半夜才睡,妻子九點半就上床,或者反過來。”
  “真遺憾,”貝蒂說,“我們大家都不愉快,巴茲爾、我,還有祝福我們的他的母親。”
  帕克·派恩先生咳了一聲嗽。
  “我認為,”他說,“這也許可以改變。”
  她用怀疑的眼光看著他。
  “現在我想知道,”她說,“您是不是在騙我?”
  帕克·派恩先生的臉上沒有顯出任何表情。
  對切斯特夫人來說,他是在安慰她,盡管沒有說清楚該怎么辦。訂婚畢竟不是結婚。他自己也要去索列爾呆一星期,他建議她不要采取明确的行動計划,并讓她當面答應。
  他在索列爾度過非常愉快的一個星期。
  他回來后發現事情有了完全意想不到的進展。
  他走進皮諾·道羅旅館時一眼就看見切斯特夫人和貝蒂·格雷格一起喝茶。巴茲爾不在。切斯特夫人顯得形容枯槁。貝蒂也面元光澤,她几乎沒有梳洗打扮,她的眼瞼看起來好像一直在哭。
  她們跟他友好地打了聲招呼,可是兩人誰也不提巴茲爾。
  突然,他听見他身邊的女孩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受了什么惊嚇。帕克·派恩先生轉過頭去。
  巴茲爾·切斯特正從海濱走上台階。和他一起的是位异常美麗的女孩,美得叫人透不過气來。她膚色淺黑,体態优雅。沒有誰注意不到她窈窕的身姿,因為她只穿一件淺藍色的縐衣。她重重地施著赭石粉,嘴唇朱紅——然而厚厚的脂粉卻更加襯托出她令人惊羡的美。至于年輕的巴茲爾,他仿佛不能把目光從她的臉上移開。
  “你來得太遲了,巴茲爾,”他母親說,“你本來打算帶貝蒂去麥克酒吧的。”
  “怪我了,”那位漂亮的陌生女郎慢吞吞地說,“我們只是隨便走走。”她轉向巴茲爾,”親愛的,給我來點刺激的!”
  她隨意地踢掉鞋子,露出修染過的腳趾頭,翡翠綠的顏色正好与手指甲相配。
  她沒有留意兩位女士,卻向帕克·派恩先生靠近了些。
  “這島嶼太平淡無奇了,”她說,“在碰到巴茲爾之前,我都快煩死了。他很招人喜歡的!”
  “帕克·派恩先生——拉蒙娜小姐。”切斯特夫人說。
  女郎听完介紹,懶洋洋地一笑。
  “我想我會馬上叫您帕克,”她咕噥道,“我叫多洛雷斯。”
  巴茲爾端著飲料回來了。拉蒙娜小姐時而和巴茲爾說話,時而和帕克·派恩先生聊天(其中更多的只是掃視的目光)。對那兩位女士,她絲毫沒有怎么在意。貝蒂曾有一兩次試圖加入這場談話,但那女郎只是瞪她一眼,打個呵欠。
  多洛雷斯倏地直起身來。
  “我想是不是我該走了。我住在另外一家旅館。有誰愿意送我回去嗎?”
  巴茲爾猝然起身。
  “我和你去。”
  切斯特夫人說:“巴茲爾,我親愛的——”“我很快就回來,媽媽。”
  “他不會不是這位母親的孩子吧?”拉蒙娜小姐隨便地問一聲在場的眾人,“只知道跟著她嘟噥個不停,是不是?”
  巴茲爾臉紅了,顯得有些不自在。拉蒙娜小姐朝切斯特夫人點點頭,向帕克·派恩先生粲然一笑,就和巴茲爾一塊离去了。
  他們走后,出現了令人尷尬困窘的沉默。帕克·派恩先生不愿首先開口。貝蒂·格雷格捻弄著手指,面朝著大海。
  切斯特夫人臉色發紅,看來很生气。
  貝蒂說:“呃,您對我們在波連薩海灣新結識的這位有什么看法?”她的語气不那么平穩。
  帕克,派恩先生謹慎地說:
  “有點,呃,异乎尋常。”
  “异乎尋常?”貝蒂苦笑一聲。
  切斯特夫人說:“她不像話,不像話。巴茲爾肯定是瘋了。”
  貝蒂急忙說:“巴茲爾沒有什么。”
  “她的腳趾頭,”切斯特夫人厭惡得發抖。
  貝蒂忽然站起來。
  “我想,切斯特夫人,我還是回家吧,不留下吃晚飯了。”
  “噢,我親愛的,巴茲爾會很失望的。”
  “他會嗎?”貝蒂輕輕一笑,“不管怎樣,我要回去了。我頭疼得厲害。”
  她對另外兩個人笑了笑,离去了。切斯特夫人轉向帕克·派恩先生。
  “我希望我們從未來過這地方——從未來過!”
  帕克·派恩先生難過地搖搖頭。
  “您不該离開,”切斯特夫人說,“如果您在這儿,這一切就不會發生。”
  帕克·派恩先生好像被什么刺了一下,回答說:“親愛的夫人,我向您保證,只要涉及到美麗的年輕姑娘,無論如何我對您儿子是沒有辦法的。他,呃,似乎非常多情。”
  “他過去從不這樣。”切斯特夫人淚汪汪地說。
  “那么,”帕克·派恩先生試圖使气氛輕松一下,“這位頗具吸引力的新來的女郎似乎粉碎了他對格雷格小姐的迷戀。您一定為此而感到滿意。”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切斯特夫人說,“貝蒂是個可愛的孩子,她一心愛著巴茲爾。她表現得非常好。我想我儿子肯定是瘋了。”
  切斯特夫人的這一變化令人惊訝,帕克·派恩先生卻沒有因此而皺眉蹙額,他以前就領教過女人的這种矛盾心理。他溫和地說:“說他瘋了并不准确,他只是著了迷。”
  “那禍水是拉丁人,她實在叫人受不了。”
  “但的确非常漂亮。”
  切斯特夫人哼了一聲。
  巴茲爾從海濱跑上台階。
  “喂,媽媽,我回來了。貝蒂呢?”
  “貝蒂頭疼,回家了。我覺得她做得對。”
  “您是說,她生气了?”
  “巴茲爾,我覺得你對貝蒂太不好了。”
  “看在上帝的份上,媽媽,別再數落我了。如果每次我跟另外一個女孩說話貝蒂就這么生气,我們在一起還有什么好日子可過。”
  “你們訂婚了。”
  “喔,我們是訂婚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不能各自再有朋友。如今人們必須自己有自己的生活,盡量消除妒嫉。”
  他停了停。
  “听好,既然貝蒂不來和我們一塊吃飯,我就返回馬里波薩旅館。他們确實邀請我去吃……”“噢,巴茲爾。”
  年輕人怒气沖沖地看了她一眼,接著跑下台階。
  切斯特夫人頗有感触地看著帕克·派恩先生。
  “您看。”她說。
  他看見了。
  几天后,事情發展到白熱化的程度。貝蒂和巴茲爾本來決定帶著午餐出去遠足。貝蒂到皮諾·道羅旅館時發現巴茲爾早就忘記了他們的計划,而往福門托爾參加多洛雷斯·拉蒙娜的宴會去了。
  貝蒂咬著嘴唇,什么也沒有表示。然而,不大一會,她起身站在切斯特夫人面前(露台上只有這兩個女人)。
  “很好,”她說,“這沒有什么關系。不過我還是認為我們最好讓這一切都結束吧。”
  她從手上持下巴茲爾送給她的圖章戒指——他准備以后再為她買真正的訂婚戒指。
  “您把這個還給他,切斯特夫人,好嗎?告訴他沒什么,別擔心……”“貝蒂,親愛的,別這樣!他真的愛你,真的。”
  “看起來是這樣,不是嗎?”姑娘冷笑一聲說,“不——我也有自尊心,請轉告他一切都很好,我,我祝他好運。”
  日落時分,巴茲爾回來了,他迎頭被痛斥一頓。
  看到那枚戒指,他的臉微微一紅。
  “這么說,她是這樣想的啦?晤,也許這是最好的結局。”
  “巴茲爾!”
  “噢,媽媽,坦白地說,最近我們相處得似乎并不好。”
  “這是誰的錯呢?”
  “明說吧,我認為并非我的錯。妒忌是极其可惡的,我真的不明白您為何非要如此折騰我們大家不可。您自己曾懇求我不要和貝蒂結婚的。”
  “那是在我了解貝蒂之前。巴茲爾,我親愛的,你沒有考慮要娶另外那位,是吧?”
  巴茲爾·切斯特鄭重地說:
  “假如她愿意嫁給我,我會閃電般地把她娶過來。可是恐怕她不樂意。”
  切斯特夫人感到脊背一陣發冷。她四下尋找,發現帕克·派恩先生在一個有頂篷的角落里靜靜地讀一本書。
  “您必須做點什么!您必須做點什么!我儿子的一生會因此毀掉的。”
  帕克·派恩先生對巴茲爾的一生會被毀掉的說法感到有些厭煩。
  “我能做點什么?”
  “去看看那個禍水。必要的話,用錢把她打發走。”
  “代价可能會很昂貴。”
  “我不在乎。”
  “這似乎有些可惜。或許,會有別的辦法。”
  她的目光充滿疑問。他搖了搖頭。
  “我不會給您什么承諾,可是我會知道自己該怎么去做。我以前處理過此類事情。順便提一句,不要告訴巴茲爾,那會坏事的。”
  “當然不會。”
  帕克·派恩先生半夜時才從馬里波薩旅館回來,切斯特夫人一直坐著等他。
  “怎么樣?”她屏息問道。
  他眼睛一亮。
  “多洛雷斯·拉蒙娜小姐將于明天早上离開波連薩海灣,明天夜里离開馬霍卡島。”
  “噢,帕克·派恩先生!您是如何解決這事的?”
  “小事一樁。”帕克·派恩先生說。他的眼睛又是一亮。
  “我斷定自己可能會高她一籌,果然如此。”
  “您太偉大了。尼娜·威徹利說的沒錯。您得告訴我——呃——您的佣金——”帕克·派恩先生伸出一只修得很美的手。
  “一分錢不要。對我來說這是一种榮幸。我希望一切都會好起來。當然,年輕人發覺她沒有留下地址就消失了,一開始心情會很沮喪的。所以對他得寬容一兩個星期。”
  “但愿貝蒂肯原諒他——”
  “她一定會原諒他的。他們是很般配的一對。順便說一下,我明天也要离開了。”
  “噢,帕克·派恩先生,我們會想您的。”
  “也許,我最好還是在您的這個儿子和第三個女孩子熱戀上之前离開。”
  帕克·派恩先生倚在汽輪的舷欄上,眺望著帕爾馬的燈火。他身旁站著多洛雷斯·拉蒙娜。他感激地對她說:“干得很漂亮,馬德琳。我很高興能發電報讓你來。其實你是這么一位文文靜靜、不愛外出的女孩,真是奇怪。”
  馬德琳·德·薩拉,別名多洛雷斯·拉蒙娜,又名瑪吉·塞那斯,說得很妙:“我很高興您能滿意,帕克·派恩先生。這對我來說也算換換環境。我覺得船開之前我得下艙躺在床上。我暈船。”
  几分鐘后,一只手搭在帕克·派恩先生的肩膀上。他轉過身來看見是巴茲爾·切斯特。
  “不得不來送您走了,帕克·派恩先生。我替貝蒂轉達她對您的敬愛之情,以及我們倆對您最誠摯的謝意。您進行了一次了不起的惊人表演。現在貝蒂和媽媽彼此非常親近這樣欺騙老人,似乎不人道,但是她過去故意鬧別扭,确實太過分了。不管怎么說,現在沒事了。只是往后的几天,我還得小心翼翼地假裝煩惱下去。我們倆,貝蒂和我,對您感激不荊”“祝你們永遠幸福。”帕克·派恩先生說。
  “謝謝。”
  短暫的沉默之后,巴茲爾顯得有些過于快活,問道。
  “德·薩拉小姐在哪儿?我也想謝謝她。”
  帕克·派恩先生用犀利的目光瞥了他一眼,他說:“恐怕德·薩拉小姐已經歇息了。”
  “晤,太不走運了……那么,也許我會在倫敦什么時候碰上她。”
  “告訴你實話,她馬上就要去美國替我辦事了。”
  “噢!”巴茲爾的語調惶惑不安,“好吧,”他說,“我要离開了……”帕克·派恩先生笑了。他回自己的船艙時路過馬德琳的房間,他敲了敲門。
  “你好嗎,我親愛的?很好?我們那位年輕的朋友已經走了。像往常一樣,馬德琳療法又一次起了輕微副作用。一兩天內,他就會好的。可你也太讓人魂不守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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