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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彩茶具


                 劉啟升譯

  (《五彩茶具》于一九七一年由麥克米倫公司首次發表于《冬日的罪惡》一書)

  薩特思韋特先生已經兩次气惱地發出“咯咯”聲了。不管自己的臆斷正确与否,他都越來越信服地認為如今的汽車遠遠比過去的容易拋錨。他惟一信任的汽車是那些經過時間考驗繼續發揮作用的舊車。它們性能各异,不過你全都了如指掌,只要它們不至于退役就盡量對它們進行保養和維修。可是新車就不是這么回事了!裝置淨是新玩藝儿,不同种類的窗戶,閃閃發光的新型木制儀表板——雖然造型精致卻并不熟悉,你的手盲目地摸索著霧燈、風擋雨刷、阻气門,等等。所有這些新東西都安裝在你不習慣的地方。當你剛買的閃亮的新車出了毛病的時候,當地的汽車修理工說出的話叫人又好气又無奈:“嬰儿出牙的不适感而已。車很棒,先生,這些頂呱呱的敞篷小客車,都是最新的配件,不過試車階段肯定會有些磨合上的麻煩,你知道。哈,哈。”就好像一部車是一個正在出牙的嬰儿。
  但是,薩特思韋特先生,當時已經頗上了些年紀,他強烈地感到新車就應當具備絕對完好的性能。試驗、檢查;在它到達購買者的手里之前,磨合問題已經處理妥當。
  薩特思韋特先生這個周未開車去鄉下看望朋友,從倫敦開出來的路上他的新車就出了几處毛病,此時正停在一家汽車修理站等候檢修。他不知道會等多長時間才能繼續朝目的地行進,他的司机正和一名修理工交涉。薩特思韋特先生坐在那里,极力忍耐著。昨天晚上,他已經打電話向東道主保證他將及時地赴去喝茶。他讓他們放心,他一定會在四點之前赶到多夫頓·金斯伯恩庄園。
  他又惱怒地“咯咯”兩聲,試著想些令人愉快的事情。煩躁不安地坐在汽修厂里,時不時地瞅瞅手表,一次又一次地發出“咯咯”聲,以至于他本人也很自然地聯想到他一直在十分逼真地模仿母雞下蛋時為自己高超的本領而心滿意足的歡叫聲。他知道再著急也干事無補,只好搖搖頭作罷。
  對呀,想些愉快的事儿。哎,他們開車往前走的時候他難道不是注意到了什么嗎?不久之前,透過車窗看到的使他滿意使他興奮的情景。然而他當時已經來不及仔細回想了,汽車的毛病越來越明顯,他們不得不馬上把它弄到一家最近的路邊服務站。
  當時,他看到了什么?在左邊——不,在右邊,是的,他們駕車慢慢穿過鄉村街道的時候他在右邊看到的。一所郵局的隔壁。是的,他确信不疑,是郵局的隔壁,因為他記得一看見郵局他就想起要給艾迪生一家挂個電話,告訴他們他可能會晚一會赶到。郵局。一所鄉村郵局。在它旁邊——
  是的,肯定是,在它旁邊,鄰門,或者若不是鄰門就是再下一個門。有什么東西喚起他對舊時的回憶,于是他想要——究竟他想要什么?噢!天哪,要是不錯過來,他立時就會知道。
  似乎攙和著一种顏色。几种顏色。是的,一种或几种顏色。
  抑或一個字眼。某個确切的字眼,喚起他以往的記憶、思緒、樂趣与激情,使他回想起逼真生動的某物。在那种氛圍中,他自己不僅用眼睛看,而且用心觀察。不僅如此,他還做了許多。他參加了。參加什么了,為什么,在哪里?所有不同的地方。在最后的思索中很快找到了答案。所有不同的地方。
  在一座島上?在科西嘉?在蒙特卡洛觀看賭台管理員轉動輪盤?在鄉下別墅里?所有不同的地方。他到過這些場所,況且同時還有另外一個人。是的,另外一個人。一切都和這個人有關系。他終于快到那里了,卻還是擦身而過。
  如果他正好能夠……他正想到這里,就被司机打斷了。他來到車窗前,修理工拉著拖繩跟在后面。
  “不會太長時間,先生,”司机用輕松的口气向薩特思韋特先生保證,“十分鐘左右就會完事,不會多的。”
  “沒什么大毛病,”修理工用低沉、沙啞的鄉音說,“嬰儿出牙的不适感。您大概也會這么說。”
  薩特思韋特先生這一次沒有發出“咯咯”聲。他咬牙切齒。他常常在書里讀到那個短語;如今他年紀大了,上顎有些輕微松弛,也許因此他已經習慣于吐出那個短語。真的,嬰儿出牙的不适感!牙疼。咬牙。牙坏了。人的一輩子,他想,是以牙齒為中心的。
  “多夫頓·金斯伯恩只有几英里了,”司机說,“他們這儿有輛出租車。您可以坐出租車去,先生。車一修好,我就隨后赶來。”
  “不!”薩特思韋特先生說。
  他的口气很暴躁,司机和修理工兩個人被嚇得瞠目結舌。忽然,薩特思韋特先生的眼睛里流露出欣喜的神色,聲音清晰而果斷,他終于想起來了。
  “我打算,”他說,“沿著我們剛來的路走一走。車修好了,你就到那里去接我,五彩(原文是“Harlequin”,意為“意大利、英國等喜劇或啞劇中剃光頭、戴面具、身穿雜色衣服、手持木劍的詼諧角色、喜劇角色”。后文中有一主人公名叫”HarleyQuin”,音譯為”哈利·奎因”,即借用此義,刻畫人物形象。)咖啡館,我想是這么個名字。”
  “不怎么樣的一個小地方,先生。”修理工提醒道。
  “我正是要去那儿。”薩特思韋特先生用一种威嚴專橫的口气說。
  他邁著輕快的腳步走開了。剩下的兩個男人望著他的背影。
  “不知道他是怎么了,”司机說,“以前從沒有見過他這樣。”
  金斯伯恩·達西村的現狀与其名稱暗示的古老豪華气派很不相稱。村子不太大,只有一條街道,几幢房舍。村子里稀稀落落地開著几家店舖,有時可以看出店舖其實就是房舍改成的或者如今改為房舍不再做生意了。
  村子并不大古老,也不太美麗。它相當朴素,相當不引人注目。大概正因為如此,薩特思韋特先生想,一點點亮色就引起了他的注意。啊,他來到郵局了。這所郵局十分簡陋,門口有個郵筒,里面擺著一些報紙和郵政卡片。郵局的旁邊,是的,果然有個招牌高高挂起。五彩咖啡館。薩特思韋特先生感到一陣暈眩。畢竟,他年紀大大了。他思前想后,為何這個名字如此攪亂他的心情?五彩咖啡館。
  路邊服務站的修理工說得很對,它看起來不像一個真正吸引人們就餐的場所。到這里來或許只是為了吃份快餐,喝杯早間咖啡。那么為什么他要來呢?他突然意識到了原因所在。這家咖啡館,或者也許最好把它說成遮掩著咖啡館的房舍,分成兩部分。一邊擺放著几套桌椅,以備老主顧進來吃飯;另一邊卻是個店舖,出售瓷器。它并不是一個古玩店,店里并沒有一小架一小架的玻璃瓶或玻璃缸。這是一家出售現代物品的店舖,朝街展示的櫥窗此時正采擷每束彩虹的光線。櫥窗里擺著一套茶具,稍大些的杯子碟子,每樣的顏色各不相同。藍、紅、黃、綠、粉紅、紫,真是奇妙的色彩展覽,薩特思韋特先生心想。當汽車沿著路邊漸漸前行,盡力尋找任何一個汽車修理厂或路邊汽車服務站的時候,難怪櫥窗引起了他的注意。櫥窗上貼有一張大卡片,標著“五彩茶具”。
  當然是“五彩”這個詞一直深深銘刻在薩特思韋特先生的心里,盡管記憶非常非常遙遠,已經很難讓人回想起來。
  快樂的色調。五彩的色調。他苦苦思索,他十分惊訝,他竟然產生了一個滑稽可笑而又令人激動的念頭:從某個方面來說,這預示著他的出現。特意預示他的出現。也許,他的老朋友哈利·奎因先生(即“五彩”先生)可能正在這里吃飯或者購買杯子碟子。自從他最后一次見到奎因先生,已經多少年了?好多年了。是在那天吧,他看見奎因先生沿一條被稱為情侶巷的鄉間小徑离他而去?他一直盼望著再次見到奎因先生,至少一年一次,可能的話一年兩次。但沒有。他們一直沒有見面。
  因而今天他產生了一個絕妙而又奇特的想法:在這里,金斯伯恩·達西村,他可能會再一次見到哈利·奎因先生。
  “我真荒唐,”薩特思韋特先生說,“我太荒唐了。真的,人老了,就會胡思亂想。”
  他一直想念著奎因先生。想著在他生命的晚年最令人激動的事情。想著可能會隨處出現的某個人。這個人一旦出現,就預示著要發生什么事情。想著將要發生的事情,不,不完全是這樣。不僅僅會發生什么事情,而且他會真切地感受到它。這才是令他激動不已的地方。這种感覺來自奎因先生可能講出的話語。是的,話語。他可能會向他出示什么東西,薩特思韋特先生會因此挖掘出其內在含義,他會觀察事物,他會發揮想象力,他會明白其中的道理,他會處理需要處理的事情。奎因先生會坐在他對面,微笑著表示贊同。
  奎因先生說的話會使他,薩特思韋特先生的思想活躍起來,會使他滔滔不絕。他——薩特思韋特先生,有眾多老朋友的人。朋友中有公爵夫人,一位臨時主教,諸如此類的重要人物。他不得不承認,尤其重要的是他們是社交界頗有影響的人物。因為,畢竟,薩特思韋特先生曾經一直是位自命不凡的人。他喜歡与公爵夫人來往,喜歡了解古老的家族,几代英國人都擁有土地的紳土們的代表家族。他也曾對未必會在社交界受人注目的年輕人有過好感。他們或有困難,或陷入愛河,或不幸福,或需要幫助。是因為奎因先生,薩特思韋特先生才有了可能給予別人幫助。
  而此時此刻,他正在痴痴地觀察一個不起眼的鄉村咖啡館和一個出售現代瓷器、茶具以及無疑是焙盤之類東西的店舖。
  “我還是得進去瞧瞧,”薩特思韋特先生自言自語,“既然我傻乎乎地走回到這儿,我就得進去以防——呃,以防万一。他們修車的時間,我估計,比他們說的要長一些。會超過十分鐘的。也許里面有什么使人感興趣的東西。”
  他又一次看了看滿是瓷器的櫥窗。他忽然間意識到這都是些質地很好的瓷器,做工精致,堪稱現代的一种精良產品。他又回到過去,搜尋著記憶。他想起了利斯女公爵,她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位老婦人!那次,在波濤洶涌的大海上航行去科西嘉島,她對她的侍女多仁慈呀!她照顧她,仿佛救死扶傷的天使一般善良。可就在第二天,她重新恢复自己專橫跋扈的性格,而她昔日的家仆們似乎非常輕易地就忍受住了她突變的性情,不表露任何反抗的跡象。
  瑪麗亞。是的,女公爵的名字就叫瑪麗亞。親愛的老瑪麗亞·利斯。啊,不過,她几年前已經死了。她有過一套五顏六色的早餐用具,他記得。是的。又大又圓顏色各异的杯子。黑的、黃的、紅的以及特別惡劣的紫褐色的。紫褐色,他想,肯定是她最喜愛的一种色調。她還有過一套羅金漢姆茶具,他記得,上面的主導色彩就是間有金黃的紫褐色。
  “唉,”薩特思韋特先生歎了口气,“這些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喔,我想我最好還是進去吧。也許要上一杯咖啡或者別的什么。咖啡里會加大量牛奶,我估計,而且可能放糖。然而,我總得把時間消磨過去。”
  他走進去。咖啡廳里其實人不多。人們過來喝茶,薩特思韋特先生想,為時尚早。況且,不管怎么說,如今的人們很少再喝茶了,老年人會在自己家里偶然沖上一杯。遠遠的櫥窗旁邊站著一對年輕夫婦,靠著后牆的一張桌上兩個女人正在嚼著舌頭。
  “我告訴她,”其中一個說道,“我說過你不能那樣做。不能,那种事情我忍受不了。我也跟亨利這么說,他同意我的看法。”
  薩特思韋特先生馬上想到,亨利一定生活得很苦,他無疑認為同意總還是明智之舉,不管有關他的話題可能會是什么。一個毫無魅力的女人与她的毫無魅力的朋友。他把目光轉向咖啡館的另一半,細聲細語地問:“我可以隨便看看嗎?”
  負責的是一個十分和气的女人,她說,“噢,可以,先生。
  我們店目前進了一批好貨。”
  薩特思韋特先生觀察五顏六色的杯子,拿起一兩只湊近來瞧,觀察牛奶壺,拿起一件瓷器斑馬仔細審視,觀察几只造型賞心悅目的煙灰缸。他听到推拉椅子的聲音,于是扭過頭,看見那兩位仍舊發著牢騷的中年婦女結了賬,正离開咖啡廳。她們剛邁出門去,一個身穿黑色套服的高個子男人走進來,坐到她們剛剛离開的桌旁。他背對著薩特思韋特先生,后者認為他的背頗富吸引力。發達的肌肉,健美的脊背,不過,幽暗的背影看起來有些陰險,原因是咖啡廳里的光線很弱。薩特思韋特先生回過頭繼續觀看煙灰缸。“也許我該買只煙灰缸,以便不讓店主失望。”他一面想,一面照此做了。這時,太陽忽然冒了出來。
  他原來沒有意識到店舖里顯得昏暗是因為缺少陽光的緣故。太陽肯定是在云層里躲了一段時間。云彩遮住太陽,他記起,大致是在他們到達服務站的時候。但是現在陽光突然間射了進來,使多彩的瓷器頓時黯然失色;然后射在一面有些教堂气息的彩色玻璃窗上,薩特思韋特先生想,那一定是維多利亞時代房屋原址遺留下來的窗子。陽光透過窗子,照亮暗淡的咖啡廳。從某种奇怪的角度看,它也照亮了那個剛坐在那里的男人的脊背。它不再是一個黑的剪影,而成了花彩飾物。紅色,藍色,黃色。猛然間,薩特思韋特先生意識到他所注目的正是他渴望找到的。他的直覺沒有出錯。
  他知道剛才進來坐下的是誰。他非常清楚自己沒有必要等著看到那人的面部。他再沒有心思關注瓷器,轉過身來,回到咖啡廳,繞到角落的圓桌旁,在那個人的對面坐下來。
  “奎因先生,”薩特思韋特先生叫了一聲,“我不知怎的,認定進來的就是你。”
  奎因先生笑了笑。
  “你總是知道這么多事情。”他說。
  “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你了。”薩特思韋特先生說。
  “時間的長短重要嗎?”奎因先生問。
  “大概不吧。你也許是對的。大概不吧。”
  “我能為你要點飲料嗎?”
  “有什么可以喝的?”薩特思韋特先生遲疑地回答,“我想你肯定是為此目的才進來的。”
  “一個人永遠不會對自己的目的抱有十足的把握,是不是?”奎因先生反問道。
  “我很高興再次見到你,”薩特思韋特先生說,“我都快忘記了,你知道。我是說几乎忘了你講話的方式,你說的話。
  忘了你使我產生的觀點,你使我做的事情。”
  “我——使你做?你大錯特錯了。你自己總是了解自己想要做什么,為什么要做,你非常清楚為什么它們非做不可。”
  “你和我在一起時我才有這种感覺。”
  “噢,不,”奎因先生輕描淡寫地說,“這和我沒有什么關系。我只是——我常對你這么說——我只是路過此地。就這樣。”
  “今天你正路過金斯伯恩·達西村。”
  “而你并不是像我一樣僅僅路過,你要去一個确定的地方。我說的對嗎?”
  “我要去看望一個老朋友。好多年沒見了。他如今老了,腿也有些跛。他曾經中風過一回,目前康复得不錯,不過誰知道呢。”
  “他一個人生活嗎?”
  “令人欣慰的是,現在不了。他的家人從國外回來了,他從此開始享受天倫之樂。他們已經和他共同生活几個月了。
  我很高興能夠再次拜訪他們全家人,包括以往見過的和沒見過的。”
  “你指的是他的儿女?”
  “儿輩和孫輩。”薩特思韋特先生歎息道。那一瞬間,他感到傷心,自己沒有儿女,沒有孫子,更沒有曾孫。平時他對此絲毫不覺得遺憾。
  “他們這儿有特殊味道的土耳其咖啡,”奎因先生說,“是同類中的精品。其它飲料,如你所想,相當不可口。不過你總不會拒絕沖上一杯土耳其咖啡,是嗎?讓我們喝一杯,因為我想你不久就得踏上征途,或者去干其他任何事情。”
  從門口跑來一條小黑狗,蹲在桌旁抬頭瞧著奎因先生。
  “你的狗?”薩特思韋特先生問。
  “是的。讓我把你介紹給赫米斯。”他敲了敲黑狗的腦袋,“咖啡,”他說,“告訴阿里。”
  黑狗离開桌子,穿過一道門,消失在店舖的后院。他們听到一聲短促、尖厲的犬吠。不大一會,狗又出現了,隨他而來的是一個年輕人,面部黝黑,身穿一件翡翠綠套衫。
  “咖啡,阿里,”奎因先生說,“兩杯咖啡。”
  “土耳其咖啡。沒錯吧,先生?”他微笑著离去了。
  狗又重新蹲下。
  “告訴我,”薩特思韋特先生說,“告訴我你都去了哪儿,你都做了些什么,為何我這么久沒有見到你。”
  “我剛剛給你說過時間其實并不意味著什么。我記得很清晰,我覺得你也記得很清晰,我們上一次見面的情景。”
  “很悲哀的一幕,”薩特思韋特先生說,“說真的,我不愿回憶它。”
  “因為死亡?然而死亡并不總是悲劇。我以前告訴過你的。”
  “是的,”薩特思韋特先生說,“也許那次死亡——我們兩人正在回憶的那次——不是一場悲劇。但仍然……”
  “但仍然真正重要的還是生命。你說得一點沒錯,當然,”奎因先生接過話茬說,“一點沒錯。真正重要的是生命。
  我們不想讓一個年輕人,一個快樂的或者能夠快樂的人去死。我們倆誰也不想那樣,對嗎?這就是人們之所以一接到命令就總是義無反顧地去拯救生命的原因。”
  “你要向我下達什么命令嗎?”
  “我——向你下達命令?”哈利·奎因長長的、原本傷感的臉上浮現出特別迷人的微笑,“我向你下達什么命令,薩特思韋特先生?我從來不對別人指手畫腳。你自己總會了解事理,觀察事物,知道該做什么就做什么。和我沒什么關系。”
  “噢,不,和你關系重大。”薩特思韋特先生說,“這一點你不可能改變我的主意。可你無論如何得告訴我,在這一段因為過于短暫姑且不能稱作時間的日子里,你都到過哪些地方?”
  “好吧。這段時間,我四處流浪。不同的國度,不同的气候條件,不同的冒險經歷。可大部如往常一樣僅僅是路過。
  我想,應該是你更多地告訴我,你一直在于什么,你現在要去干什么,特別是你要去哪儿,要會見什么人。你的朋友,他們都怎么樣。”
  “當然我會告訴你。我樂于告訴你,因為我一直感到奇怪,認為你了解我要去拜訪的這些朋友。一個人很長時間沒有見到一個家庭,很多年沒有和他們親密地聯系,當他打算和他們重續舊誼重修舊好的時候,心里總不免忐忑不安。”
  “你的話對极了。”奎因先生說。
  土耳其咖啡盛在東方情調的小杯子里端了上來。阿里微笑著把它們放在桌上,退下去了。薩特思韋特先生表示贊許地呷了一口。
  “甜如愛情,黑如夜晚,熱如冥府。這是阿拉伯古諺語,對嗎?”
  哈利扭頭笑了笑,點點頭。
  “是的,”薩特思韋特先生話鋒一轉說道,“我一定告訴你我要去哪里,盡管我將要做的元關緊要。我將去找老朋友敘敘舊,与年輕人認識認識。托姆·艾迪生,我說過,我的一個老朋友。年輕的時候,我們一起共過許多事。后來,如經常發生的那樣,生活把我們分開了。他原來在外交部門工作,接連去國外擔任外事職務。有時候我出國与他一起居留,有時候當他回到英國時我去看他。他早先的一個任職是在西班牙。他娶了一個西班牙姑娘,非常漂亮的黑皮膚女孩,叫皮拉爾。他很愛她。”
  “他們有孩子嗎?”
  “有兩個女儿。頭一個長著滿頭金發,像她父親,名叫莉莉;第二個女儿瑪麗亞,長相隨她西班牙籍的母親。我是莉莉的教父。事實上,兩個孩子我都沒怎么見過。一年中有那么兩三次,我或者為莉莉舉行一個宴會,或者去她學校看她。她很討人喜歡,很愛她的父親,她父親也很愛她。我們曾多次會面,多次重溫友誼,可是其間卻度過一些艱難的時日。你會和我一樣明白的。戰爭年代,我和我的同齡人很難見上一面。莉莉嫁給了空軍的一個飛行員,一個戰斗机飛行員。一直到了那天,我甚至都不記得他的名字了。哦,西蒙·吉列特。空軍中隊長吉列特。”
  “他在戰爭中犧牲了?”
  “不,不,不。他平安地挨了過來。戰后,他從空軍退伍,和莉莉一道像許多人一樣去了肯尼亞。他們定居在那里,生活得很幸福。他們生了個儿子,一個叫羅蘭的小男孩。后來他回英國上學時,我見過他一兩面。最后一次,我想,是在他十二歲的時候。很不錯的一個男孩,像他父親長著一頭紅發。從那之后我再也沒有見過他了。因此,我期待著今天見到他。他現在已經二十三四了。日子就這么過來了。”
  “他成家了嗎?”
  “沒有。對,還沒有。”
  “嗯。那他會和誰結婚呢?”
  “噢,托姆·艾迪生在信中向我談起過羅蘭的一個表妹,我對此不太清楚。他的二女儿瑪麗亞嫁給了本地的一個醫生。我一直不怎么認識她,悲慘的是,她死于難產。她有個小女儿叫伊內茲,她的西班牙祖母為她取的名字。說實話,伊內茲長大后,我只見過她一回。黑黑的,西班牙類型的女孩,很像她祖母。唉呀,我絮絮叨叨地對你說個沒完。”
  “不,我想听你講下去。這對我來說很有趣。”
  “我不清楚為什么。”薩特思韋特先生說。
  他看著奎因先生,帶著偶爾會顯出的一絲狐疑神色。
  “你想了解這個家庭的全部情況。為什么?”
  “或許,這樣我可以對此有一個整体印象。”
  “好吧。我要去拜訪的庄園叫多夫頓·金斯伯恩,一座相當美麗的古宅。它不那么豪華壯觀,不足以吸引游客或在特殊日子向參觀者開放。它只是一套宁靜的鄉村別墅。一個英國人一直為國效力,退休后歸隱故里,享受美好恬靜的生活。托姆向來喜歡鄉村生活,他喜愛釣魚,是一個神槍手。
  少年時代,我們一起在他家中消磨了許多愉快的時光。我孩提時候的許多假日都是在多夫頓·金斯怕恩庄園度過的。
  我一生都不會忘記它的形象。沒有什么地方像多夫頓·金斯伯恩庄園那樣。沒有什么庄園能夠比得上它。每當我開車從附近經過,我一般就會繞道那里,只為看一眼庄園的風光。庄園前面有一條長長的雨道,兩旁栽滿了樹,從中間的縫隙中可以瞅几眼我們過去常去釣魚的河流,瞅几眼庄園本身。每每此時我和托姆共同完成的一件件往事涌上心頭。
  他向來崇尚實干,做過許多事。而我——我只不過是個老光棍。”
  “你有好多优點,”奎因先生說,“你交游廣泛,結識了好多朋友,幫過朋友好多忙。”
  “唉,或許如此吧。也許,你對我太看高了。”
  “絕對不是。除此之外,你還是一個十分有趣的伙伴。你講的故事,見過的東西,去過的地方,以及你生活中發生的稀奇古怪的事情,你可以把它們寫成一大本書。”奎因先生說。
  “倘若我寫的話,我會把你作為書中的主角。”
  “不,你不會的。”奎因先生說,“我只是一個云游僧,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好了,我不說了。請你繼續談下去,談得更多些。”
  “呃,我向你講述的只是一部家族史。我說了,我已經很長時間,好几年沒有見過他們中的任何一位了。可他們一直都是我的好朋友。皮拉爾死后,我就再沒見過她和托姆了——她很年輕就不幸死去了。莉莉,我的教女;還有伊內茲,那個文靜的醫生的女儿,和她父親一起生活在村子里………
  “他女儿多大了?”
  “伊內茲大約十九二十吧,我想,我將很樂意与她交個朋友。”
  “那么總起來說,這是一部幸福的家族編年史?”
  “不全是。莉莉,我的教女——和她丈夫一起遠赴肯尼亞的那位——在當地的一起交通事故中喪生。她當場死去,身后留下一個几乎不滿周歲的嬰儿,小羅蘭。西蒙,她的丈夫,為此悲痛欲絕,他們是非常幸福的一對儿。然而這是他倆最好的結局了,我想。他又成家了,娶的是一個寡婦,是他的一個朋友,一個空軍中隊長的遺孀。她也帶有一個和羅蘭一樣大的嬰儿,小蒂莫西,他和小羅蘭之間只差兩三個月。
  西蒙的再婚,我相信,是十分美滿的,盡管我一直不可能見到他們,因為他們繼續留在了肯尼亞。兩個孩子像親兄弟一樣被撫養成人。他們在英國同一所學校讀書,通常一塊回肯尼亞度假。我當然也很多年沒有見過他們了。接下來,你知道在肯尼亞發生了什么。有些人設法呆下去。有些人,我的一些朋友,去了澳洲西部,与家人一起又在那里幸福地安家落戶。有些人回到了國內。
  “西蒙·吉列特和他的妻子及其兩個孩子离開了肯尼亞。對他們來說情況兩樣了,于是他們回家了,最終接受了老托姆·艾迪生每年都向他們發出的邀請。他們回來了,他的女婿,女婿的第二個妻子,以及兩個孩子。如今長大了的兩個男孩,或者說是兩個青年男子。他們回到庄園,全家人一起生活,十分和睦。托姆的外孫女伊內茲·霍頓,我向你提過,与她作醫生的父親一起居住在村子里。她花大量的時間,我猜想,逗留在多夫頓·金斯伯恩庄園陪伴托姆。艾迪生,老人极其疼愛自己的外孫女。他們在庄園里似乎都非常快活。他催了我几次讓我去那里走一走,見見他們一家子。
  于是我接受了邀請,只去度個周未。從某种意義上說再次見到親愛的老托姆,心里總不是滋味。据我所知,他有些跛,也許不會活太長時間了,可他仍然快快樂樂的。那座古老的庄園,多夫頓·金斯伯恩,也會使人傷感的,它會喚起我所有儿時的記憶。當一個人沒有轟轟烈烈的一生,當他個人的生活平淡如水時——我就是這樣的人——最后与他共存的是朋友、家園以及作為一名儿童、少年和青年所經歷的一幕幕往事,目前只有一件事情我有些顧慮。”
  “你不要著急,什么事你有些顧慮?”
  “我可能會——失望。一個人記憶中的一座住宅,魂牽夢繞的住宅,當他可能再來拜訪時,也許它不再像你記起的或夢到的那樣了。也許會增加一間新廂房,也許會改建一座花園,住宅可能會發生一些變化。自從我上次到過那儿,時間隔得太久了,真的。”
  “我想那里的實際情況會与你記憶中的情形相吻合的,”奎因先生說,“我很高興你將去那里。”
  “我有個主意,”薩特思韋特先生說,“你和我一起去,一起去拜訪這一家人。你不必擔心不受歡迎。親愛的托姆·艾迪生是世界上最好客的人。我帶去的任何一個朋友馬上就會成為他的朋友。和我一起去,一定去,我堅決要你去。”
  薩特思韋特先生沖動地做了個手勢,差一點把他的咖啡杯從桌上碰下去。他非常及時地扶住了它。
  這時,店舖的門被推開了,老式門鈴響個不停,一個中年婦女走進來。她有點上气不接下气,臉上汗津津的。她風韻猶存,依然滿頭儲發,只是偶爾可見几縷銀絲。她皮膚白皙、光洁,与赭發碧眼合于一体恰到好處。她的身材保持得也很好。新來的這位迅速地掃視了一眼咖啡廳,停也沒停就拐進了瓷器店。
  “哇!”她尖叫道,“這些五顏六色的茶杯,你們竟然還有!”
  “是的,吉列特夫人。我們昨天剛進來一批新貨。”
  “噢,我多么高興!我實在擔心沒貨,就急急忙忙赶來了。我騎了一輛孩子們的摩托車,他們不知跑哪儿去了,我誰也找不到。可是我确實有事要用摩托。今天上午几只杯子不巧給摔碎了,而我們下午有客人去喝茶,還要舉行舞會,所以我才來的。你能不能給我拿一只藍的和綠的,也許最好再要一只紅的,以防万一。紅色是這些不同的花色中最難看的一种,不是嗎?”
  “不過,我知道人們确實這樣說過,紅色雖不好看,但有些時候你卻不能用其它花色來調換。”
  現在,薩特思韋特先生已經轉過頭來了,他饒有興致地注視著正在發生的事情。吉列特夫人,商店女售貨員剛才提到的。當然是吉列特夫人。此時此刻他意識到,她一定是——他從座位上直起身來,開始有些猶豫,而后一兩步就跨進瓷器店。
  “打扰一下,”他說,“您是不是——是不是來自多夫頓·金斯伯思庄園的吉列特夫人?”
  “噢,是的。我叫貝里爾·吉列特。您——我是說……”
  她看著他,微微皺了皺眉。一個很有吸引力的女人,薩特思韋特先生想。她有一張也許是十分刻板的臉,但顯得很精干。這就是西蒙·吉列特的第二個妻子。她沒有莉莉漂亮,可她似乎魅力十足,人和气又利索。忽然,一絲微笑浮上吉列特夫人的面頰。
  “我真的相信……是的,當然。我的公公,托姆,保存著您的一張相片。您一定是今天下午我們准備接待的客人,薩特思韋特先生。”
  “一點沒錯,”薩特思韋特先生說,“您說的就是我。可我不得不十分抱歉地告訴您,我比原來商量的時間要晚許久才能到。很倒霉,我的汽車拋錨了,現在正在修理站檢修呢。”
  “噢,您多慘,太不走運了。不過還沒到喝茶時間呢,別著急。反正我們已經推遲了。您大概听到了我剛才說的話,今天上午家里的几只茶杯不巧從桌上碰掉,碎了,我赶來再挑几只新的。人們請客吃午飯、喝茶或用晚餐,類似的事儿總會發生。”
  “您要的茶杯,吉列特夫人,”店里的女人說,“我這就把它們包好,替您裝在一只箱子里,好嗎?”
  “不用了,你只須用些紙裹一下放在我的這只購物提兜里,就完全可以了。”
  “如果您要返回多夫頓·金斯伯恩,“薩特思韋特先生說,“我可以用車送您。車隨時會在修理站修好上路。”
  “您心太好了。我真希望坐您的車,可我無論如何得把摩托車騎回去。孩子們沒有車騎會很難過的,他們晚上要出門。”
  “讓我給你們介紹一下。”薩特思韋特先生說著,轉向奎因先生。奎因先生早已离開座位,此時正站在旁邊。“這位是我的一個老朋友,哈利·奎因先生,我們倆在這儿不期而遇。我一直在勸他一同到多夫頓·金斯伯恩。您覺得托姆會不會多留一位客人過夜呢?”
  “噢,肯定沒問題,”貝里爾·吉列特說,“我保證他會很高興見到您的朋友,或許也會是他的一個朋友。”
  “不,”奎因先生說,“我從未見過艾迪生先生,盡管我常常听我的朋友薩特思韋特先生談起他。”
  “那好,您就請隨薩特思韋特先生一起來吧。我們全家都會高興的。”
  “很抱歉,”奎因先生說,“不巧的是我還有個約會,真的——”他看看手表,“我必須馬上赶去赴約。因為碰到了老朋友,已經有些晚了。”
  “給您拿好,吉列特夫人,”女售貨員說,“我想,放在您的提兜里,絕對不會有什么事的。”
  貝里爾·吉列特把紙包小心地放進她隨身攜帶的提兜里,然后對薩特思韋特先生說:
  “好吧,一會儿見。茶會五點一刻再開始,不用著急。我總是不斷地听西蒙和我公公說起您。終于見到了您,我非常高興。”
  她与奎因先生匆匆告別,走出了店門。
  “她忽忽忙忙的,是吧?”店里的女人說,“可她總是這樣。她一天之內能做很多事情,告訴你。”
  外面的摩托車發動了,隆隆的馬達聲傳了進來。
  “她很有個性,是不是?”薩特思韋特先生說。
  “看起來是這樣。”奎因先生說。
  “我真的說服不了你?”
  “我只是個過客。”奎因先生說。
  “那么我什么時候再見到你呢?請你現在告訴我。”
  “噢,不會大長時間,”奎因先生說,“我想一旦你真的看見我會認出我來的。”
  “你再沒有什么——沒有什么要告訴我了嗎?再沒有什么需要解釋嗎?”
  “解釋什么?”
  “解釋我在這里碰見你的原因。”
  “你是一個知識淵博的人,”奎因先生說,“有一個字眼也許你會感興趣,我想它對你可能會有用的。”
  “什么字眼?”
  “色盲。”奎園先生說完,笑了起來。
  “我不認為——”薩特恩韋特先生皺了一會眉頭,“是的,是的,我确實知道,只是暫時記不清……”
  “暫且告別吧,”奎因先生說,“你的車來了。”
  這時,果然汽車開來了,正准備停在郵局門口。薩特思韋特先生迎了出去。他感到焦急,不愿再浪費更多的時間讓主人無端地等下去。然而,他跟朋友說再見時還是纏綿了一會。
  “沒有什么我可以為你做的了?”他問,聲調里充滿了依依不舍之情。
  “沒有什么你可以為我做的了。”
  “為其他人呢?”
  “我覺得可以。非常可能。”
  “希望我能夠明白你的意思。”
  “我對你寄予最大程度的信任,”奎因先生說,“你總能了解事理。你有敏銳的觀察力,很快就可以弄懂事物的含義。你和以前一樣,沒有變,我向你保證。”
  他把手搭在薩特思韋特先生的肩頭,略停片刻,走開了,沿著鄉村大道朝多夫頓·金斯伯恩相反的方向輕快地走去。薩特思韋特先生上了車。
  “希望我們不會再出什么麻煩。”他說。
  他的司机安慰他說:
  “离這儿沒有多遠了,先生,至多三四英里,而且現在汽車跑起來也很順當。”
  他把車往前稍微開了開,在路寬的地方拐過來,回到他來時的路上,他又說了一句:
  “只有三四英里了。”
  薩特思韋特先生重复了一遍“色盲”。他仍然沒有弄明白它到底有何意蘊,可他感覺到應該是有的。這個字眼他以前听人說過。
  “多夫頓·金斯伯恩。”薩特思韋特先生自己輕輕地嘀咕著這個名字。這兩個詞對他來說仍是往常的含義,一個幸福團聚的地方,一個他不能夠更快抵達的地方,一個他將依然感到輕松愉快的地方,即使他的許多敵人都已不在那儿了。然而,托姆會在那里,他的老朋友,托姆。他又想起了昔日的草坪、湖水、河流以及他們童年時一起做過的事情。
  茶會安排在草坪上進行。從客廳的法國式窗戶下面延伸過來一段台階,一側有一棵高高的紫銅色山毛櫸,另一側有棵黎巴嫩雪松,如此构筑了茶會的外景。草地上擺著兩張白色的油漆雕花桌子,周圍有不少式樣不同的花園用椅。垂直的一种上面有花花綠綠的坐墊;安樂椅上,可以躺下去伸開雙腳眯上一覺,只要你樂意這樣。有些椅子上裝有頂篷,可以免受陽光的照射。
  這是一個美麗的傍晚,草地的綠是一种柔和深沉的色調。万道霞光透過紫銅色山毛櫸直射過來,雪松映著宜人的黃褐色天空顯得婀娜多姿。
  托姆·艾迪生斜靠在安有扶手的柳條長椅上,雙腳蹺起,等待他的客人。薩特思韋特先生饒有興味地注意到很多其它場合見到東道主時他所記起的同樣情形:舒适的室內便鞋,正好套在他因患痛風而輕微腫脹的雙腳上;他的那雙鞋也很奇特,一只紅的,一只綠的。好人老托姆,薩特思韋特先生想,他沒有變化,和以前一模一樣。他又想到:“我真笨!
  我當然知道那個字眼的含義了。為什么我當時沒有馬上想起來?”
  “我以為你永遠不會再來了,你這個老家伙。”托姆·艾迪生說。
  他是個風度依舊的老人,寬闊的面龐上嵌著一雙灰白、閃亮的眼睛,寬寬的肩膀仍使他看起來十分健壯,臉上的每一道皺紋似乎都在表白他的一种好心境及其對客人的熱忱歡迎。“他從來沒什么變化。”薩特思韋特先生想。
  “不能站起來問候你了,”托姆·艾迪生說,“需要兩個強壯的男人扶助,拄著拐杖,我才能起身。如今,你了解不了解我們這個小集体?你認識西蒙,當然。”
  “我當然認識了。好几年沒有見你了,而你變化并不大。”
  原空軍中隊長西蒙·吉列特瘦弱、英俊,一頭亂蓬蓬的紅發。
  “很遺憾,我們在肯尼亞時您從沒有去看過我們,”他說,“到那里會過得很快活的,我們會給您看很多東西。唉!
  人不能預見將來會發生什么。我原以為我的尸骨會留在那個國度了。”
  “我們在附近搞到一塊很不錯的教堂墓地,”托姆·艾迪生說,“由于無人去做禮拜,教堂仍然未被毀坏,周圍也沒有新建大多的建筑物,所以教堂庭院里空地仍很充足。我們至今還沒有在那里建造一座可怕的墓穴。”
  “你們的話題多么令人掃興呀!”貝里爾·吉列特微笑著說,“這是我們的孩子,”她又說,“不過您早已經認識他們,是嗎,薩特思韋特先生?”
  “我覺得現在我認不出他們了。”薩特思韋特先生說。
  是啊,他最后一次見到兩個孩子是他把他們從預備學校里接回去的那一天。雖然他們之間沒有任何血緣關系——他倆异父异母——他們卻經常被別人當作親兄弟。他倆身高大致相同,兩人都是一頭紅發。羅蘭也許受他父親的遺傳,蒂莫西卻是從他的赭發母親那里繼承的。他們之間似乎有一种協作精神。然而,薩特思韋特先生想,他們真的差別很大。如今他們的年齡,他猜想,在二十二歲到二十五歲之間,他們的差別更加明顯了。他從羅蘭身上看不到与他外祖父相似的地方,除了紅發之外,他看起來也不像他的父親。
  薩特思韋特先生有時感到奇怪,這孩子長得是不是像他死去的母親莉莉。可是他還是找不到什么相似之處。甚至還不如說,蒂莫西看起來更像是莉莉的儿子,白皙的肌膚,高高的前額以及漂亮的身材。這時,一個柔柔的低低的聲音在他身旁說:
  “我是伊內茲。我估計您不記得我了。我見到您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一個美麗的女孩。薩特思韋特先生馬上這樣想到。黑皮膚類型。他回憶起遙遠的過去,在艾迪生和皮拉爾的婚禮上他充當男儐相。她表現出她的西班牙血統,他想。她擺頭的姿勢相當优雅,不啻一個儀態高貴的黑美人。她的父親,霍頓醫生,正立在她身后。他比薩特思韋特先生上一次見到時顯得老多了,他人很不錯,是一個善良的普通醫師,沒有雄心壯志,卻可以信賴;對女儿,薩特思韋特先生想,他非常疼愛。很明顯,他為女儿感到万分自豪。
  薩特思韋特先生感到极大的幸福攥住了他。所有這些人,他想,盡管其中有几個他覺得陌生,似乎無一不像他早已熟識的朋友。漂亮的黑皮膚女孩,兩個紅頭發的小伙子;
  貝里爾·吉列特,她一邊手忙腳亂地整理茶盤里的杯杯碟碟,一邊吩咐房里的侍女端出糕點和几盤三明治。丰盛的茶會!有几把椅子拉到了桌子旁邊,以便人們舒舒服服地坐在那里想吃什么吃什么。兩個男孩子在桌旁坐下來,邀請薩特思韋特先生坐在他們中間。
  他對此非常滿意。他心里早就盤算好了,他應該首先和孩子們交談,看看從他們那儿得到多少有關托姆·艾迪生昔日的情況。他于是又默默地想:“莉莉,我多希望莉莉現在能在眼前。”他回到了,薩特思韋特先生心想,回到了孩提時代。那時,他來到這里,迎候他的有托姆的父母親,大概還有一位姑媽,以及托姆的舅公和表兄弟。而如今,已沒有了這么多人,可這畢竟還是一個家。托姆腳上套著他的那雙室內便鞋,一只紅,一只綠。他老了,可仍然快樂、幸福。他周圍的人也都幸福。如今的多夫頓完全,或者几乎与以往沒什么兩樣。大住宅也許保護得不太好,然而草坪卻完好元損。放眼望去,透過樹叢可看見那條河流時隱時現,中間的樹呀,是比以前多了。房子也許需要再涂上一層顏料,但不宜過重。畢竟,托姆·艾迪生家道殷實。他擁有大量土地,由人小心侍奉。他喜好儉朴,雖然為保養別墅花費巨大,可在其它方面他卻不是一個揮霍的人。他如今很少出外旅游或出國觀光,可他仍然白得其樂。不舉辦大型宴會,僅僅是朋友往來。朋友來此小聚,朋友常常回首往事喚起往日的回憶。
  一個友好的家園。
  他稍稍側了側身,把椅子從桌旁挪開朝向一側,以便能夠更好地眺望延伸到河流的景致。那里當然是磨坊了,而另一邊遠遠望去是大片的田野。其中的一塊田地里豎著一個稻草人,灰黑色的稻草人身上栖著几只小鳥,他頓覺好笑。
  剎那間,他忽然意識到它看起來像哈利·奎因先生。大概,薩特思韋特先生心想,它就是我的朋友奎因先生。很荒唐的念頭,然而如果有人把稻草人盡力扎成奎因先生的模樣,它就會顯出人們看到的大多數稻草人所不具備的那种修長的优雅身姿。
  “您是在瞧我們的稻草人嗎?”蒂莫西說,“我們給它起了個名字,您知道。我們叫它哈利·巴利先生。”
  “真的嗎?”薩特思韋特先生說,“啊!我覺得這名字很有趣。”
  “您為什么覺得它有趣?”羅蘭有些好奇地問。
  “啊,因為它很像我認識的一個人,他的名字碰巧也是哈利。”
  孩子們開始唱起來:“哈利·巴利忠誠地守衛,哈利·巴利認真地執勤。守衛著禾堆守衛著草垛,使一切冒犯者倉皇逃跑。”
  “來份黃瓜三明治,薩特思韋特先生?”貝里爾·吉列特說,“還是家做的肉醬三明治?”
  薩特思韋特先生要了一份肉醬餅。她為他擺上一只紫褐色的茶杯,顏色和他在瓷器店里觀賞到的一模一樣。桌上擺放著整套茶具,顯得十分華麗,黃、紅、藍、綠,等等等等。
  他不知道是否每個人面前的杯子都是其最喜愛的顏色。他留意到,蒂莫西用的茶杯是紅色的,羅蘭用的是黃色的。蒂莫西的杯子旁邊有一樣東西,薩特思韋特先生一開始沒有認出來是什么,后來才發現那是一只海泡石煙斗。薩特思韋特先生已有多年未曾想到過更沒有看見過這种煙斗了。羅蘭注意到他凝視的目光,解釋說:“蒂姆去德國時帶來的。他總是抽煙,早晚會患癌症毀在煙斗上的。”
  “你不抽煙嗎,羅蘭?”
  “是的,我向來不抽煙,既不抽卷煙,也不抽煙斗。”
  伊內茲走過來坐在他的對面。兩個年輕人爭著為她夾菜,他們開始在一起又說又笑起來。
  薩特思韋特先生處于三個年輕人中間感到非常愉快,并不是因為他們謙遜、大方,對他十分尊重,而是他喜歡听到他們的聲音。他也喜歡對他們作出自己的判斷。他認為,他几乎可以肯定,兩個青年都愛慕伊內茲。是的,這并不奇怪,相似的背景与相似的生活方式使然。他們兩人都來和外祖父生活在一起。伊內茲,羅蘭的第一個表妹,一個漂亮的女孩,就住在鄰近。薩特思韋特先生轉過頭,他恰好能夠透過樹隙望見那幢房子,房頂就從前門外的小路旁露出來。七八年前他來這里時,霍頓醫生住的就是那幢房子。
  他瞅著伊內茲,不知道兩位青年她更喜歡哪一位,也不清楚她的感情是否已經另有歸宿。她沒有理由應當愛上兩位英俊瀟洒、魅力無窮的青年男子的任何一位。
  盡管大吃特吃,但他吃得還是不多。薩特思韋特先生把椅子向后拉了拉,改變了一下姿勢,以便能夠環顧周圍的一切。
  吉列特夫人仍在忙里忙外。一個過于負責的家庭主婦,他暗想,做起家務事總是過于手忙腳亂,不停地為客人提供糕點,添茶倒水,遞這遞那的。不管怎的,他想,如果她不勸不讓,讓客人隨意享用,气氛會更加和諧,客人會更無拘元束。他希望女主人不要如此忙活。
  他抬起頭,看著手腳伸開躺在椅子上的托姆·艾迪生。
  托姆·艾迪生也正瞧著貝里爾·吉列特。薩特思韋特先生默默地想:“他不喜歡她。是的,托姆不喜歡她。那么或許是他希望她那樣做的。”畢竟,貝里爾取代了他的親生女儿,西蒙·吉列特的第一個妻子莉莉的位置。“我美麗的莉莉,”薩特思韋特先生又想起他的教女,并且感到詫异,為何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覺,盡管看不到莉莉的身影,可奇怪的是莉莉仿佛就在這里。她就在今天的茶會上。
  “我想人老了就開始琢磨這類事情,“薩特思韋特先生喃喃自語,“不管怎樣,為何莉莉不該到這里來見見自己的儿子呢。”
  他慈愛地瞟了一眼蒂莫西,接著又猛然意識到他瞧的不是莉莉的儿子。羅蘭才是莉莉的儿子。蒂莫西是貝里爾的儿子。
  “我相信莉莉知道我在這里,我相信她想和我說話,”薩特思韋特先生又想,“噢,天哪,噢,天哪,我千万不要沒完沒了地想傻事。”
  不知為什么,他又望了望稻草人。它此刻看起來不像一個稻草人,而像哈利·奎因先生。落日的五彩余輝映照在它的身上,一只像赫米斯的黑狗正在追逐著飛鳥。
  “色彩,”薩特思韋特先生說著,又看了看桌子、桌上的茶具以及喝茶的人們,“我為什么在這里?”薩特思韋特先生自言自語,“我為什么在這里,我本來該做什么?有充分理由……”
  現在他知道,他感覺到,會不會有什么事情,什么危急情況在影響著所有在場的人或只是其中的几個人?貝里爾·吉列特,吉列特夫人,她因為某事心煩意亂,如坐針氈。托姆?托姆沒什么事,他沒受什么影響。他很幸運,他擁有這位艷婦,擁有多夫頓,擁有一個外孫,這樣,他死后這一切都將歸羅蘭所有。這一切都會是羅蘭的。托姆是不是希望羅蘭娶伊內茲為妻?或者他會不會擔心這對親姨表兄妹近親結婚?不過從歷史上看,薩特思韋特先生想,表兄妹結婚并沒有什么惡果。“什么都不要發生,”薩特思韋特先生說,“什么都不要發生。我必須阻止住。”
  真的,他滿腦子俱是瘋子的思想。一片祥和的氛圍。一套茶具。多彩茶杯各不相同的色彩組合。惟此而已。他看了看躺在紅色茶杯一旁的白色海泡石煙斗。貝里爾·吉列特對蒂莫西說了句什么,蒂莫西點點頭,站起身朝房子走去。貝里爾從桌上拿掉几只空碟子,擺了擺一兩把椅子,低聲對羅蘭咕噥了一句,羅蘭就徑直走向霍頓醫生,為他端上一塊撒有糖霜的蛋糕。
  薩特思韋特先生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他不得不這樣做。她經過他的桌子時,衣袖拂動了一下。他瞥見一只紅色的杯子從桌上滑落下去,碰到椅子腿上碎了。她撿起杯子碎片時,他听見她低低地叫了一聲。她走過去從茶盤里取出一套淺藍色的杯碟,回轉來,放在桌上。她挪了挪那只海泡石煙斗,使它緊挨著那套杯碟。她提起茶壺,倒上茶,然后走開此時,桌旁再沒有人了。連伊內茲也已起身离開,和外祖父聊天去了。“我不明白,”薩特思韋特先生自言自語,“要出什么事。會出什么事呢?”
  一張茶几上擺滿五顏六色的茶杯,而且,噢,蒂莫西,他的紅發在夕陽下閃閃發亮。西蒙·吉列特式的斜向一邊,魅力十足的波浪型紅發在火紅的晚霞中閃閃發亮。蒂莫西回來了,站了一會,有些困惑地看了一眼桌子,然后走向海泡石煙斗緊挨淺藍色茶杯的一側。
  這當儿,伊內茲也回來了。她突然笑了起來,說:“蒂莫西,你拿錯杯子了,藍的是我的,你的是紅色的那只。”
  蒂莫西答應道:“別犯傻,伊內茲,我知道哪是我的茶杯。我的杯子里放糖了,你不喜歡的。廢話!這就是我的杯子,海泡石煙斗緊靠著它嘛。”
  薩特思韋特先生目睹這一切,他戰栗了一下。他瘋了嗎?他在胡思亂想嗎?剛才的每一個細節都是真的嗎?
  他站起來,三步井做兩步走到桌旁。蒂莫西剛把藍色的茶杯舉到唇邊,他大叫了一聲。
  “別喝!”他喊道,“告訴你,別喝這茶!”
  蒂莫西惊訝地轉過臉來。薩特思韋特先生把頭扭向一邊。霍頓醫生十分吃惊地從座位上立起身,靠攏過來。
  “什么事,薩特思韋特先生?”
  “那只茶杯。那只茶杯有問題,”薩特思韋特先生說,“別讓孩子喝那杯茶。”
  霍頓醫生盯著茶杯。”我親愛的朋友——”
  “我知道我在說什么。原來那只紅色的杯子是他的,”薩特思韋特先生說,“可那只杯子摔碎了,后來換成了一只藍色的。他不知道紅色的換成藍色的了,對嗎?”
  霍頓醫生一副迷惑不解的樣子:“你是說——你是說——像托姆一樣?”
  “托姆·艾迪生。他分不清顏色,你知道的,是不是?”
  “噢,是的,當然。我們都知道他這樣,所以他今天穿了一雙不同顏色的鞋子。紅色和綠色,他從來不分。”
  “這個孩子也不分。”
  “不——肯定不是。不過不管怎么說,羅蘭卻從未顯示出任何這樣的跡象。”
  “不過他也許這樣過,是不是?”薩特思韋特先生說,“我想我是對的——色盲。他們都叫這個名稱,不是嗎?”
  “不錯,他們過去時常提起這個名稱。”
  “一個女人沒有遺傳上色盲,然而會隔代遺傳給她的下一代。莉莉辨得清顏色,可莉莉的儿子也許辨不清。”
  “可是,我親愛的薩特思韋特先生,蒂莫西不是莉莉的儿子,羅蘭才是。我知道他們倆長得很像,同樣的年齡,同樣色澤的頭發,還有其他方面也相似,可是——大概您不記得了。”
  “是的,”薩特思韋特先生說,“我不記得了。可我現在知道了。我也能看出他們很相像。羅蘭是貝里爾的儿子。西蒙再婚的時候,他們都還是嬰儿。一個女人同時照顧兩個嬰儿相當容易,尤其是他們倆當時都有長出紅頭發的苗頭。蒂莫西是莉莉的儿子。羅蘭是貝里爾的儿子,貝里爾和克里斯朵夫·伊登的儿子。他毫無理由辨別不清顏色,我知道,我告訴你。我知道!”
  他看見霍頓醫生的眼睛在兩個青年身上轉來轉去。蒂莫西沒有听明白他們的對話,只是捧著那只藍色的茶杯站在那里發愣。
  “我看見她買的。”薩特思韋特先生說,“听我解釋,朋友,你必須听我解釋。你認識我已有多年了,你知道一旦我肯定地說出某件事,我不會出錯的。”
  “果真如此。我從未見您出過錯。”
  “把那只杯子從他手里拿走,“薩特思韋特先生說,“拿回你的診所,讓搞分析的藥劑師檢驗一下,看看杯子里有什么。我親眼看見那個女人買了那只茶杯,在鄉村小店里買的。她那時就策划好她要打碎一只紅杯子,然后用藍色的來替換。她很清楚蒂莫西無論如何也不會看出顏色已經不同了”“我想您是瘋了,薩特思韋特先生。不過,我還是照您說的去做。”
  他走向桌子,向那只藍色的茶杯伸出一只手。
  “讓我看一下杯子,可以嗎?”霍頓醫生說。
  “當然可以,”蒂莫西說。他顯出一絲惊愕的神色。
  “我覺得這只瓷杯上有點暇疵,在這儿,你知道。很有意思。”
  貝里爾穿過草坪走過來,她走得又快又急。
  “你們在干什么?怎么了?發生什么事了?”
  “沒什么,”霍頓醫生輕松地說,“我正打算用一杯茶來向孩子們演示一個小實驗。”
  他非常仔細地觀察她,他看到了她焦慮、恐懼的表情。
  薩特思韋特先生看到了她整個的表情變化。
  “您想和我一起去嗎,薩特思韋特先生?只是個小實驗,您知道。當今的一項檢測瓷器不同品級的試驗。最近我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
  他一邊說著一邊沿草地走去。薩特思韋特先生緊隨其后,那兩個青年互相閒聊著也跟了上去。
  “醫生在搞什么名堂,羅蘭?”蒂莫西問。
  “我不清楚,”羅蘭說,“他好像有什么非常特別的主意。
  噢,不過我想我們以后再听他講解吧。我們去騎摩托車。”
  貝里爾·吉列特倏地轉過身,迅速順原路向房子走去。
  托姆·艾迪生叫住了她。
  “什么事,貝里爾?”
  “我忘了一樣東西,”貝里爾·吉列特說,“別的沒什么。”
  托姆·艾迪生滿臉疑問地瞅著西蒙,吉列特。
  “你妻子怎么了?”他問。
  “貝里爾?噢不,我不知道。我估計她忘拿了什么小東西之類的。我用不用幫你,貝里爾?”他喊道。
  “不用,不用,我一會就回來。”她半側過頭,看到老人又躺在椅子上,突然言辭激烈地說:“你這個老傻瓜,今天又穿錯鞋子了。它們不是一雙。一只是紅的,一只是綠的,你知道嗎?”
  “啊,我又穿錯了嗎?”托姆·艾迪生問,“對我來說它們完全是同一种顏色,你知道。很奇怪,不是嗎,可就這樣。”
  她加快腳步,經過他遠去了。
  一會儿,薩特思韋特先生和霍頓醫生走到大門口,眼前就是那條小路。他們听到前面傳來摩托車隆隆的馬達聲。
  “她走了,”霍頓醫生說,“她畏罪逃跑了。我們本來應該阻止她,我想,您覺得她會回來嗎?”
  “不會,”薩特思韋特先生說,“我認為她不會回來了地許,”他若有所思地說,“這是最好的結局。”
  “您的意思是——”
  “這是一座古宅,”薩特思韋特先生說,,右宅里居住著古老的家族。一個好家庭,家庭里生活著很多好人。人們不想有麻煩,不想出丑聞,什么也不想發生。我想,讓她离開最好不過了。”
  “托姆·艾迪生從不喜歡她,”霍頓醫生說,“從不。他總是那么客气、慈祥,可他并不喜歡她。”
  “再替那個小伙子想一想。”薩特思韋特先生說。
  “那個小伙子。您是指——”
  “另一個小伙子,羅蘭。這樣他就無須知道他母親試圖要干什么了。”
  “她為什么那么做?她到底為什么那么做?”
  “你現在不怀疑她那么做了?”
  “是的,我現在一點也不怀疑。薩特思韋特先生,她看我時我看見了她的臉。當時我就知道您說的是真的。不過為什么呢?”
  “由于貪婪,我想,”薩特思韋特先生說,“她自己身無分文,我相信。她的前夫,克里斯朵夫·伊登,根据各种流傳的說法是個不錯的男人,然而說到錢財,他卻一無所有。但是,托姆·艾迪生的外孫會得到大筆的錢。一大筆的錢。這里所有的財產加起來价值連城。我堅信托姆·艾迪生會把他的大部分家產留給他的外孫。她想讓自己的儿子繼承家產,通過她自己的儿子,當然使她本人享用不盡了。她是一個貪婪的女人。”
  薩特思韋特先生猛然轉過頭去。
  “那儿有什么東西著火了。”他說。
  “我的天,真著火了。唔,是田里的稻草人著火了。哪個小家伙點的火,我猜。不過什么也不用擔心。那個地方沒有柴禾堆草堆什么的,稻草人燒完就沒事了。”
  “是的,”薩特思韋特先生說,“好啦,你自己走吧,醫生。
  你并不需要我幫助你做實驗。”
  。“我确信我會查出什么來的。我不是指具体的物質,但是我相信您的判斷,這只藍色的茶杯里裝著死亡。”
  薩特思韋特先生已經轉身進了大門。他此時正朝著稻草人著火的方向走去。遠方是落日。那天傍晚落日异常輝煌,万道光芒染紅了半邊天,照亮了熊熊燃燒的稻草人。
  “那么,這就是你選擇要走的路了。”薩特思韋特先生說。
  這時,他顯出有些愕然的樣子,因為他看見火焰的附近有一個又高又瘦的女人的身影。女人身穿淡淡的珍珠母一樣顏色的衣服,她正向薩特思韋特先生走來。他僵硬地立在那里,端詳著她。
  “莉莉,”他說,“莉莉。”
  現在他看得十分真切了,是莉莉正向他走來。太遠了,他看不清她的臉,但他非常熟悉她是誰。那一瞬間,他不知道是否還有別人看見她,或者是否這道風景惟他獨享。他開口說道,聲音不很高,只是輕聲低語:
  “一切都好,莉莉,你儿子沒事了。”
  于是她停下來,把一只手舉到唇邊。他看不見她的笑靨,可他知道她在微笑。她吻吻她的手向他揮了一下,然后轉過身去。她往回走,走向已經燒成一堆灰燼的稻草人。
  “她又要回去了,”薩特思韋特先生喃喃自語,“她要与他一起回去了。他們正一同离去。他們屬于同一個世界,當然。只有在愛情、死亡或二者共存的場合,他們——像她一樣的人們——她們才來。”
  他再也不會看到莉莉了,他想,可他想知道他多久才會再次碰見奎因先生。他轉過身往回走,走在草坪上,走向茶几,走向那套五彩茶具,走向躺在遠處的他的老朋友托姆·艾迪生。貝里爾不會回來了。他對此确信無疑。多夫頓·金斯伯恩安然無恙。
  那只小黑狗穿過草坪,飛奔而來。它來到薩特思韋特先生近旁,稍稍喘口气,搖了搖尾巴。狗的頸圈上卷著一張紙條。薩特思韋特先生彎下腰把它取下來,展延開。紙條上用五彩筆寫了一句話:
  祝賀你!我們下次再見
  H·Q(H·Q——哈利·奎因。——譯注。)
  “謝謝你,赫米斯。”薩特思韋特先生說完,目送小黑狗飛快地穿過草地,重新加入那兩個身影。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們在那里,可是再也看不見他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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