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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景


  警察總局

  6月10日,星期五,下午5時整

  哲瑞·雷恩先生在那凄冷下雨的六月下午從黑特公館出來時,比他剛進去的時候看起來老了十歲。如果薩姆巡官在場,無疑他會納悶,為什么顯然瀕臨破案的雷恩,似乎比處處碰壁時更加懊喪。這一點也不像他,他之所以看起來像只有四十歲,就是因為他很早就知道如何掌握自己的情緒,懂得將憂慮的心情轉化直到忘卻煩惱。然而現在,他看起來仿佛所有的穩健沉著和畢生建立的信心,全都無可挽回地破碎了,像個老人一樣地爬進汽車。
  他疲憊地對德羅米歐說,“警察總局。”然后跌坐在椅墊上。在駛往中央街那棟灰色大樓的整條路上,一种既哀傷又自覺有責任,一种了然事態嚴重的悲痛表情,須臾不离他的臉龐。
  然而,畢竟他還是他,登上警察總局的階梯時,原來的哲瑞·雷恩又回來了,愉快、和气、冷靜,而且就各方面來說,都顯得相當自信輕松。在前廳輪值的副隊長認得他,派一名警官帶領他去薩姆巡官辦公室。
  今天似乎是個消沉的日子,他發現和人生一樣丑陋的巡官悶悶不樂地坐在旋轉椅上,愣愣地望著他肥厚的指頭間一根熄火的雪茄。當他看到雷恩時,面容似乎高興得亮了起來,熱誠地抓住雷恩的手。“太高興見到你了,什么事,雷恩先生?”雷恩一只手搖了搖,歎口气坐下來。“有什么消息沒有?這地方比陳尸所還要死寂哪。”
  雷恩點頭,“有個應該會引起你和布魯諾极大興趣的消息。”
  “真的啊!”薩姆惊呼,“可不是你已經發現——”他住口狐疑地看著雷恩,“你沒有追查皮瑞那條線索吧,是嗎?”
  “皮瑞的線索?”雷恩皺眉,“恐怕我听不太懂。”
  “幸好,”巡官把熄火的雪茄戳進嘴里,一邊沉思著咀嚼,“這次我們發現一件新鮮事,你知道我昨天把皮瑞放了。芭芭拉·黑特來攪局——她雇了一名大律師——畢竟……反正無妨,因為他隨時都會被盯著。”
  “為什么?你仍然認為艾德格·皮瑞和這些案子有關聯嗎?巡官?”
  “你認為呢?別人會怎么認為?要記得這是個騙局——皮瑞的真名是卡比安,他是露易莎的异母兄弟,他的父親是埃米莉·黑特的首任丈夫。好,當我把對他所知全盤托出時,他承認了,但是口風緊得像只蛤,我從他那里就得到這么多,但是我沒有罷手,我還挖得更深一點,你猜我找出什么,雷恩先生?”
  “我一點也請不出來。”雷恩微笑。
  “那個湯姆·卡比安,皮瑞的父親和老女魔的第一任丈夫,是死于——”
  他突然住口,哲瑞·雷恩先生的微笑消失了,灰綠色的眸子一閃。
  “那么你知道了。”薩姆咕噥。
  “不是調查得知的,巡官,但是我原來就确定知道,”雷恩頭靠在椅背上,“我了解你的觀點。艾德格·皮瑞,卡比安先生,是眼前一個活生生的論題,呃?”
  “嗯,為什么不是?”薩姆盛气凌人地說,“事實就是如此,不是嗎?埃米莉要對皮瑞他爹的死亡負責——間接地,當然,而且很可能不是蓄意的。但是她确實害死他,就好比拿刀把他捅死一樣,全是些肮髒事,可是現在我們有了動机,雷恩先生——是以前沒有的。”
  “那動机是……”
  “听著,你是個見過世面的人。一個人的父親被繼母感染疾病致死……這,我可以了解,那個人會以余生之力向她尋求報复。”
  “這是基本心理學,巡官,特別所牽涉的是如此殘酷的事情,确實如此。”雷恩一邊沉思默想,“我完全可以領會你的考慮,那個人既有動机又有机會,還有智慧足以執行高明的計划。但是你沒有證据。”
  “那就是我們要追查的。”
  “同時,”雷恩又議論道,“我卻沒有辦法把艾德格·皮瑞想象成一個行動型的人。說他是計划型的人倒是沒錯,可是對我來說,他似乎是那种在最后一刻面臨暴力時,會輕易退縮的類型。”
  “這些話對我太高深了,”巡官嘲弄地說,“听著,雷恩先生,在這里我們只是一群警察,我們不管一個人可能會做什么,我們比較關心的,是事實顯示他當真做了什么。”
  “我堅持認為,巡官,”雷恩平靜地加強道,“人類的行為純粹是其心理的延伸,你有沒有發現艾德格·皮瑞·卡比安先生有自殺的意圖?”
  “你是說自殺?怎么會,沒有!他為什么要干這种傻事?當然,如果我們人贓俱獲……”
  雷恩搖頭,“不,巡官,如果艾德格·皮瑞殺人,按照他這個人的個性,他會馬上自殺。你記得哈姆雷特嗎,一個意志薄弱、搖擺不定的人,然而卻具有高度的智慧构筑計划,正當暴力和陰謀在他周遭如火如荼地進行時,他卻因自咎和自責在那里舉棋不定,苦惱不已。但是記住這點:像他這樣游移不定的人,當他果真付諸行動,他就胡殺亂砍,而后立即自殺。”雷恩哀傷地微笑,“我又犯了老毛病了,可是真的,巡官,仔細調查你這名嫌犯,他就像那种演到第四幕的哈姆雷特。第五幕的時候——劇情改變了,所以不能相提并論。”
  薩姆不安地把身子挪來挪去,“唉,好吧,就算這樣吧。重點是——你對這整樁事的看法如何?”
  “我認為,”雷恩突然笑了起來,“你在玩魔術哪,巡官。你怎么會把皮瑞這樁理論又給挖出來呢?我以為你早把它拋諸腦后,追求另一個靈感去了,你還小心翼翼的,不讓我知道是什么靈感呢。”
  薩姆一副害臊的樣子,“假裝我沒說過什么靈感之類的話。我确實做了一些調查,但是沒有結果。”他机靈地反駁雷思,“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雷恩先生。”
  這次輪到雷恩退縮了,一抹憂郁再次掠過他的面容,他的笑容几乎全部消失,“說實話……我不知道該怎么認為,巡官。”
  “你是說你束手無策了?”
  “我的意思是,這不是采取激烈行動的時候。”
  “噢……呃,我們對你非常有信心,雷恩先生,去看隆斯崔那檔事,确實證明你有破案的能力。”巡官抓抓下巴,“可以這么講,”他有些尷尬地說,“布魯諾和我們全靠你了。”
  雷恩從椅子上跳起來,開始來回踱步。“拜托,不要,不要靠我什么。”他的焦慮如此明顯,巡官一下目瞪口呆。“就當我根本沒有插手這個案件,你盡力進行吧,巡官,建构你自己的理論吧,拜托你……”
  薩姆的臉色陰沉起來,“如果你覺得如此,那又何必……”
  “昨天——你的那個靈感——沒什么運气,呃?”
  薩姆狐疑的眼色并未消除,“追蹤了一下,去見過米里安。”
  “啊!”雷恩緊接著應道,“那好,很好,那他告訴你……”
  “都是我已經從你那里知道的事情,”薩姆有些不自然地回答,“約克·黑特抹手臂的那個香草玩意儿,所以你也去見過醫生,哼?”
  “呃——是,是,當然。”雷恩突然就著一把椅子坐下來,用手遮住眼睛。
  薩姆凝視他良久,十分疑惑,又十分惱怒。然后他聳聳肩。“好吧,”他勉強和气地說,“你說你有消息要告訴布魯諾和我,是什么消息?”
  雷恩抬起頭來,“我要給你一件非常重要的消息,巡官,我必須先得到一個承諾——你不可以問我是從哪里得到這個消息的。”
  “好吧,是什么?”薩姆咆哮。
  “這個,”他謹慎無比地說,仿佛每一個字都是精挑細選,“在約克·黑特失蹤以前,他正著手策划一部小說的情節。”
  “一部小說?”薩姆瞠目以對,“那有什么?”
  “可是這不僅僅是一部小說,巡官,”雷恩以几近耳語的聲音說,“這是一個他期待有一天要寫出來,并且予以出版的故事,一個偵探故事。”
  一時間,薩姆像中了催眠似地坐在那里瞪著雷恩,雪茄懸在他的下唇,右太陽穴上的血管像某种活物似地抽搐几下,然后他像射彈弓一樣從椅子上彈起來,大喊:“一個偵探故事!”雪茄掉在地上,“嘖嘖,那真是新聞!”
  “是,”雷恩滿心沉重,“一個謀殺和偵查故事的大綱……還有一件事我應該告訴你。”
  薩姆几乎听而不聞,此時他努力集中精神,把兩只茫然的眼睛轉向雷恩。
  “那就是……”
  “哈!”薩姆似曾相識地甩了甩頭,一下又精明專注起來,“什么?”
  “約克·黑特小說里的背景和人物都是真的。”
  “真的?”巡官喃喃地說,“此話怎講?”
  “約克·黑特直接從他自己的家人中取材。”
  恍若受到電擊一樣,巡官的大骨架痙攣了一下。“不,”他啞著嗓子說,“不,不可能,太過分了……絕對——”
  “對,巡官!”雷恩疲憊地說,“你听了可感興趣?應該會感興趣。太了不起了,一個人虛构了一個下毒和謀殺的故事,然后事情開始在他自己家里實際發生起來……那些事件,當真和小說里純粹虛擬的每一步情節都相吻合。”
  薩姆吸了口气,他的胸膛如波濤起伏。“你是要告訴我,”他以渾厚的男低音說,“黑特公館發生的每一件事——兩次毒害露易莎的陰謀,謀殺黑特太太,火災,還有爆炸——全都預先寫在白紙上,是從黑特的腦袋里編出來,打算當做一個故事的?見鬼,不可置信!從來沒听過這种事!”
  “不僅如此……”雷恩歎气,“無論如何,就是這樣,巡官,我捎來的信息的概略和要旨到此為止。”
  他起身,絕處逢生似地緊緊抓住他的手杖頭,眼里有一种無助頹敗的神情,薩姆像頭野獸般來回踱步,搖頭擺尾,喃喃自語,他的腦中嗡嗡作響,一下臆測,一下放棄,一下決定……
  雷恩走到門邊停下來,連他舉止之間原有的年輕風采都不見了,他舉步蹣跚,他的背脊——原是如此挺拔強壯——竟也變得佝倭了。
  巡官忽然煞住腳,“等一下!你說不准我問問題。好吧,如果你有所隱瞞,想必有充分的理由,我不會追問。但是告訴我這點,每一個偵探故事里都有一個罪犯,約克·黑特的罪犯是誰——在故事里——如果他的角色都是來自他自己的家人?可以肯定,無論故事里的罪犯是誰,一定和實際的罪犯不相同——因為太危險了,怎樣?”
  雷恩手握在門上,沉默地思索。“是,”最后他用毫無生气的聲音答道,“當然你有權力知道答案……在約克·黑特的謀殺故事里,約克·黑特的罪犯是——約克·黑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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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子的偵探小屋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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