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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金牙人


  吉姆·巴爾內特輕輕掀起事務所辦公室臨街櫥窗的帘子,發出爽朗的笑聲,然后不得不坐下,仿佛他這一笑就使他的雙腿無法伸直似的。
  “哎呀!這真滑稽!要是我從來沒有期待過這件事就好了!……貝舒來看我!天哪!這是多么滑稽!”
  “是什么事滑稽呀?”貝舒警探一進屋就問道。
  他凝視著這個大笑中喘著气、發出輕輕感歎的人,又恭敬地問道:
  “是什么事滑稽呀?”
  “當然是你的來訪囉!怎么!從諾爾曼俱樂部的那件事以后,你還敢來這里。可惡的貝舒!”
  貝舒的樣子顯得那么尷尬,巴爾內特本想克制住自己。可是,他不能夠,于是繼續快活地大笑,陣陣嗆咳!使他憋得發慌。
  “對不起,我的老朋友貝舒……這很好笑!那么,你就是司法机關的合格代表,你現在還給我送來一只要拔毛的鳥1呢!也許是一個百万富翁?一名部長?你真是太好了!因此,你瞧,我要像你那天做的那樣,親熱地‘以你相稱’。咱倆難道不是好朋友嗎?喂,別像濕淋淋的貓那樣膽小……把你的小故事講給我听。是關于哪方面的?有什么人請求幫助嗎?”
  
  1意思是說:“一個可以騙財的對象。”——譯者

  貝舒极力恢复了平靜,說道:
  “是的,巴黎附近一個正直的本堂神甫。”
  “你的正直的神甫,他殺死了誰?殺了他的一個教徒?”
  “不是的,剛好相反。”
  “嗯?是他的一個教徒把他殺了?我能夠幫他什么忙?”
  “不對……不對……只是……”
  “見鬼!你今天講話吞吞吐吐的,貝舒!算了吧,咱們別談了,你領我到那個郊區本堂神甫那里去吧。我的旅行箱總是准備好了的,必要時可以隨時跟你走。”
  瓦納伊這個小村庄,分散在三個樹木蔥蘢的山丘形成的谷地与山坡上,古老的羅馬式教堂坐落在綠樹環抱之中。從教堂后部圓室開始,一座漂亮的鄉村公墓向前伸展,右邊与一個大農庄的篱笆相鄰,一座宅邸聳立在那庄園中,左邊則跟本堂神甫的住所一牆之隔。
  貝舒領巴爾內特來到本堂神甫住所的餐廳里,把他介紹給德索爾神甫,說他這個私家偵探認為“不可能”這個詞是不存在的。德索爾從外及內來看,确實是個正直的本堂神甫,胖得恰到好處,皮膚紅潤油亮,已屆中年,平常顯然是平靜的臉,現出了他不應該有的憂慮。巴爾內特注意到他那肥胖的手,手腕有一圈肉,滾圓的肚子把油膩發亮的可怜的開司米長袍繃得緊緊的。
  “本堂神甫先生,”巴爾內特說道,“我對困扰您的那件事完全不知情。我的朋友,貝舒警探只是對我說,他從前有机會認識您。現在請您給我解釋一下,但是不要講那些無用的細節。”
  德索爾神甫大概已經准備好要講的事,因為他馬上毫不猶豫地開始講述,從他那雙層下巴深處發出悅耳的低音說道:
  “您要知道,巴爾內特先生,這個教區平凡的主持教士同時兼任宗教財產的保管員,教產是瓦納伊城堡的領主老爺十八世紀留下來的。兩個金圣体顯供台,兩副十字架,一些燭台,一個圣体盒,總共有——可惜!我應該說,曾經有過——九件貴重物品,周圍八十公里的人都前來欣賞過。對于我來說……”
  德索爾神甫揩拭了額上微微沁出的汗珠,接著說道:
  “對于我來說,我應該說,我認為保管教產始終充滿了危險,我小心翼翼地執行這項任務,總是感到害怕。您可以從這里,透過這扇窗戶,望見教堂的后部圓室和牆壁厚實的圣器室,那几件貴重的圣器就放在圣器室內。圣器室只有一道門,是用整塊厚橡木制成的,朝向祭壇周圍的過道。只有一枚大鑰匙,歸我保管。裝著寶物的保險柜的鑰匙也由我掌管。陪同參觀者欣賞寶物的只有我本人。而且,由于我臥室的窗子离從高處透光照亮圣器室的有柵欄圍起來的天窗不到十五米,每天晚上,我瞞著眾人,裝好報警裝置,把警鈴与長繩聯結起來,只要有偷盜的任何舉動,我都會醒來。此外,每天傍晚,我都謹慎地把最珍貴的那件鑲滿寶石的圣体盒拿到我的臥室里,以防万一。然而,那天晚上……”
  德索爾神甫第二次用手絹揩去額頭上的汗。隨著講述那件不幸事件的進展,神甫的汗越出越多。他又說道:
  “然而,那天晚上,將近半夜一點鐘,不是報警的鈴聲,而是有某种東西跌落在地板上的聲音把我惊醒,使我急忙起床,半睡半醒地在黑暗中搖搖晃晃往前走。我想起了圣体盒。不會有人把它偷走了吧?我高聲喊道:
  “誰?……”
  沒有人答應我,但是我肯定有人站在我面前或者在我的身邊,而且我也肯定有人跨越窗子進了房間,因為我感覺到從外面吹進一陣涼風。我摸索著,拿到了手電筒,推動開關,舉起來照著。于是,我在轉瞬之間,看見在一頂灰色垂邊帽的下面,翻起的栗色衣領的上面,有一張如做怪相的丑臉。在那個丑臉上張開的嘴巴里,我清楚地看見,左邊有兩顆金牙。我的手臂受到突然的猛擊,那人使我的手電筒脫手落地……我朝那個方向猛扑過去。但是,他在哪里呢?我不是在團團轉嗎?總之,我撞在壁爐的大理石台面上,正好跟窗子相對的地方。等到我終于找到了火柴,臥室里只剩下我自己。在陽台的邊緣,靠著一把梯子,有人把梯子從我的庫房里偷了出來。圣体盒已經不在平時收藏它的地方。我匆匆忙忙穿好衣服,向圣器室跑去。寶物都不見了。”
  德索爾神甫第三次擦去臉上的汗。他已經汗流滿面,直往下滴。
  “當然,”巴爾內特說道,“那個天窗已被撬坏了,報警的繩子也被割斷了吧?這證明,那個作案的人熟悉周圍環境和您的生活習慣,對吧?本堂神甫先生,接著您去追捕盜賊了嗎?”
  “我錯誤地大呼捉賊,我感到很遺憾,因為我的上司不愿意聲張此事,會責備我把此事公開而惹起議論紛紛。幸好,只有我的鄰居一個人听見我的喊聲。德·格拉維埃爾男爵二十年來親自經營在公墓另一邊的農庄,他同意我的意見,在報警与提出控告之前,應該努力去找回被盜的物品。因為他有一輛小汽車,我就請他去巴黎找貝舒警探。”
  “我是早上八點鐘到這里來的,”貝舒說道,充滿驕傲。“到了十一點鐘,就解決了問題。”
  “嗯?你說什么?”巴爾內特惊訝地問道,“你抓到了罪犯?”
  貝舒把食指伸向天花板,故作庄重姿態。
  “在那上面,關在頂樓,由德·格拉維埃爾男爵看管。”
  “真沒想到!干得真漂亮!講給我听,貝舒,簡單地講,行嗎?”
  “一個簡單的案子,”警探說道,由于渴望得到夸獎,有點像在講蹩腳法語,“第一,在濕地上有許多腳印,分布在教堂与本堂神甫住宅之間;第二,檢查腳印證實作案者僅為一人,他首先把偷到的貴重物品搬運至某個地方,然后回來准備侵入本堂神甫住宅;第三,第二次偷竊企圖落空后,又去取贓物,從大路上逃走了。人們跟蹤到伊波利特客棧附近,就不見腳印了。”
  “你馬上就去詢問客棧老板……”巴爾內特說道。
  “客棧老板回答說,”貝舒繼續道,“‘一個戴灰色帽子、穿著栗色外套、有兩顆金牙的男人嗎?但那是韋爾尼松先生,旅行推銷飾針的……我們都稱他為“三月四日先生”,因為他每年三月四日都到這里來。昨天中午,他坐著馬車跑來,把馬車放入車庫,吃過午飯就去拜訪他的主顧。’
  “他是什么時候回客棧的?’
  “凌晨兩點正,像往常一樣。’
  “他現在走了嗎?’
  “已經走了有四十分鐘了,朝著尚蒂伊方向。’”
  “接著,”巴爾內特說道,“你就去追捕他了?”
  “男爵用他的汽車載我去追。我們赶上了韋爾尼松先生,不理睬他的抗議,強迫他駕著馬車掉頭往回走。”
  “啊!他招供了嗎?”巴爾內特問道。
  “他招供了一半。他回答道:‘什么也不要對我的妻子說……別告訴我的妻子!……’”
  “那些寶物呢?”
  “馬車廂里什么也沒有找到。”
  “那么,罪證确鑿嗎?”
  “确鑿。他的鞋子跟公墓里的腳印完全相符。此外,本堂神甫先生肯定傍晚在公墓遇見過這個人。因此,沒有疑問。”
  “在這种情況下,還有什么不妥呢?你為什么要叫我來?”
  “這個嘛,是本堂神甫先生有异議……”貝舒很不滿地說道,“在一個次要問題上,我倆的看法不一致。”
  “次要問題……這是您說的,”德索爾神甫發表意見道,他的手絹仿佛是從水里撈上來的一樣。
  “那么,究竟是怎么回事?本堂神甫先生!”巴爾內特問道。
  “啊,是這樣的,”德索爾神甫說道,“這涉及到……”
  “涉及到什么?”
  “涉及到金牙齒。韋爾尼松先生确實有兩顆金牙。只是……”
  “只是什么?”
  “這金牙是在右邊……而我見到的那人的金牙是在左邊。”
  吉姆·巴爾內特不能再保持嚴肅了。他突然笑得渾身亂晃。由于德索爾神甫正注視著他,神情惊愕,于是他大聲說道:
  “在右邊?多么大的災難!但是,您有把握,肯定沒有弄錯嗎?”
  “上帝為我作證。”
  “那時您遇見過這個人嗎?……”
  “在公墓里。這确是同一個人。但是在夜晚恐怕就不是同一個人了,既然他的金牙是在左邊,而那個人的金牙在右邊。”
  “他大概把金牙的位置掉換了吧,”巴爾內特打趣道,笑得更加厲害。“那么,把那個人帶到這里來吧。”
  兩分鐘以后,韋爾尼松先生進來了,可怜巴巴的,彎著腰,滿臉愁容,唇髭下垂,德·格拉維埃爾男爵是個肩膀寬闊的健壯鄉紳,手里捏著一支左輪手槍,押解著韋爾尼松。韋爾尼松似乎十分震惊,立即開始唉聲歎气地說道:
  “我根本不明白你們的事件……珍貴物品,一把砸爛的鎖?這是什么意思?”
  “你就招認吧,”貝舒命令道,“不要結結巴巴地講!”
  “我什么都肯招認,只是千万別告訴我的妻子。千万不要告訴她。下星期,我要跟她在我們家里相見,在阿拉斯1附近。我應該到那里去,什么也不要讓她知道。”
  
  1法國北方加來海峽省的城市。——譯注

  激動与恐懼使他的嘴巴斜斜地張開,在那條縫里,可以見到兩顆金屬假牙。吉姆·巴爾內特走過去,把兩個指頭伸進那條縫里,嚴肅地總結道:
  “假牙是固定的,的确是在右邊。而本堂神甫先生看見的是左邊的假牙。”
  貝舒警探勃然大怒。
  “這推翻不了定論!……我們抓住了盜賊。多年來他到這個村子里來,就是為了策划這次行動。他正是罪犯!本堂神甫先生也許看錯了。”
  德索爾神甫庄重地伸出雙臂:
  “上帝為我作證,金牙确實是在左邊。”
  “在右邊!”
  “在左邊!”
  “算了吧,別爭了,”巴爾內特一面說,一面把他倆拉到旁邊。“總之,本堂神甫先生,您有什么要求?”
  “給我一個确實可信的解釋。”
  “否則呢?”
  “否則,我就告到法院去,從一開始我就應該這么做。如果這個人沒犯罪,我們就無權扣留他。然而,襲擊我的那個家伙的金牙,是在左邊的。”
  “在右邊!”貝舒大聲說道。
  “在左邊!”神甫堅持道。
  “不在右邊,也不在左邊,”巴爾內特勸阻道,開心极了。“本堂神甫先生,明天早上我把罪犯交給您,就在這里,九點鐘,他親自告訴您寶物在什么地方。您在這把圖椅里過夜,男爵先生在另一把圈椅里休息,韋爾尼松就捆綁在第三把圈椅里。貝舒,八點三刻鐘,叫醒我。准備好烤面包片,巧克力,連殼溏心蛋等等。”
  這天傍晚,差不多到處都能見到吉姆·巴爾內特。有人看見他在公墓里逐一查看墳墓,檢查本堂神甫的臥室。有人看見他在郵局打電話。有人看見他在伊波利特客棧里,跟客棧老板一起吃晚飯。有人看見他在大路上和田野里。
  他凌晨兩點鐘才回來。男爵和警探緊挨著鑲金牙的人睡熟了,鼾聲如雷,似乎在進行比賽,誰都想壓倒對方的鼾聲。韋爾尼松听見巴爾內特回來的響聲,唉聲歎气地說道:
  “千万不要告訴我的妻子……”
  吉姆·巴爾內特朝地板上一倒,立刻就睡著了。
  八點三刻鐘,貝舒把他叫醒。早餐已經准備好了。巴爾內特吞下四片烤面包,巧克力,几只連殼溏心蛋,叫他的听眾坐在他身旁,說道:
  “本堂神甫先生,我的諾言在預定的時刻就兌現。而貝舒你呢,我將讓你看到,所有的職業技巧,諸如腳印指紋、香煙頭和其他廢話等,在一個依靠一點直覺与經驗的清醒的頭腦所提供的直接論据面前,就沒有什么分量了。我先從韋爾尼松先生講起。”
  “我甘愿忍受一切侮辱,只要別告訴我的妻子。”韋爾尼松結結巴巴地說道,仿佛被失眠与不安弄得頹唐不堪。
  吉姆·巴爾內特說道:
  “十八年前,亞歷山大·韋爾尼松作為一家飾針厂的推銷員到處旅行,在這里,瓦納伊村遇見了一位名叫安熱莉克的小姐,她是附近的裁縫。他倆一見鐘情。韋爾尼份請了几個星期的假,追求安熱莉克小姐并把她帶走,安熱莉克非常愛他,對他溫柔体貼,使他幸福。不幸她在兩年后离開人世。他感到万分悲痛,難以自慰。盡管他后來經不住奧諾里娜小姐大獻殷勤,跟她結了婚,但是他對安熱莉克的思念更加強烈,尤其是因為奧諾里娜,這個妒嫉心很重又愛吵鬧的女人,不停地折磨他,指責他有外遇,因為一個偶然的机會他向她透漏了全部細節。從此,亞歷山大·韋爾尼松每年都要到瓦納伊來作一次神秘感人的朝拜。韋爾尼松先生,我倆的看法一致吧?”
  “隨便你們怎么樣做,”韋爾尼松回答道,“只是……”
  吉姆·巴爾內特繼續道:
  “因此,韋爾尼松每年都乘坐馬車來一趟瓦納伊,不讓奧諾里娜知道。他在安熱莉克去世的忌日,來到她所希望安葬的公墓里,跪在她的墳墓前默哀。他到當年他倆相遇那天一起漫步過的地方去散步,一直到他該回客棧的時候才回到客棧。你們可以看見离此不遠的一個普通的十字架,那上面的銘文把韋爾尼松先生的習慣告訴了我:
  
  安熱莉克
  長眠于此
  歿于三月四日
  摯愛她的亞歷山大哀泣!

  “你們現在該明白,為什么韋爾尼松那么害怕韋爾尼松夫人知道他的不幸遭遇。當暴躁易怒的韋爾尼松夫人得知不忠的韋爾尼松先生,由于已故心上人的過錯,涉嫌偷竊案,她會說些什么呢?”
  韋爾尼松痛哭流涕,正像那碑文所寫的那樣。他想到韋爾尼松夫人的報复,預先就大哭一場。這顯然只是為了他自己的心事,故事的其余部分,他仍然百思不得其解。貝舒、德·格拉維埃爾男爵和德索爾神甫,正全神貫注,听得入迷。
  “就這樣,”巴爾內特繼續說道,“一個問題得到了澄清,即韋爾尼松先生定期出現在瓦納伊的原因。這個結果理所當然地引導我們去解開寶物失竊之謎。這兩件事之間有著緊密的聯系。你們都同意,對吧,如此值錢的寶物必然會引起人們的想象,激起貪婪的欲望。偷盜的想法就會在眾多參觀者与本地的好人的腦袋里萌生。偷盜的困難在于本堂神甫先生采取了謹慎的防范措施,但是對于有机會了解那些防范措施,并且多年來能夠研究地形、制定計划并且能夠避免被控告的危險的某個人來說,偷盜并不困難。因為關鍵在于不被怀疑。那么,為了不被怀疑,最好的辦法莫過于嫁禍于某個人……比如說,讓人家去怀疑那個在固定的日期,悄悄地到公墓去的人,那個躲躲閃閃、有古怪的習慣、一下子就令人生疑的人!于是,陰謀就緩慢地、不慌不忙地形成了。灰色的帽子,栗色的外套,鞋印,金牙,這一切都仔細地注意到了。罪犯將是這個陌生人,而不是真正的盜賊,即那個年复一年躲在暗處策划其陰謀的家伙,他也許是本堂神甫家里的常客。”
  巴爾內特保持了一會儿沉默。真相已初露端倪。韋爾尼松的臉上顯出受害者的神色。巴爾內特向他伸出了手。
  “韋爾尼松夫人將完全不知道您來瞻仰墓地。韋爾尼松先生,請原諒兩天來對您所犯的錯誤。對不起,我昨天夜里搜查了您的馬車,發現行李箱的夾層里,您放在這并不高明的藏匿處的安熱莉克小姐寫的信件,以及記錄您的隱私的筆記。您自由了,韋爾尼松先生。”
  韋爾尼松站了起來。
  “等一等。”貝舒抗議道,這樣的結局使他气憤不已。
  “請講,貝舒。”
  “那么,金牙呢?”警探大聲問道。“因為不應該規避這個問題。本堂神甫先生親眼看見,那個盜賊的嘴巴里有兩顆金牙。而韋爾尼松先生嘴里有兩顆金牙,在右邊!這是事實!”
  “我看見的金牙是在左邊,”神甫糾正道。
  “或者在右邊,本堂神甫先生。”
  “在左邊!我肯定。”
  吉姆·巴爾內特又大笑起來。
  “安靜,見鬼!你們為一點小事爭吵不休。貝舒,你這個保安局的警探,怎么會對這個可怜的小問題大惊小怪?!但是這是簡單幼稚的技術!只有中學生才覺得這是神秘的!本堂神甫先生,這個大廳跟您的臥室的布局完全一樣,對嗎?”
  “完全一樣。我的臥室在樓上。”
  “請關上百葉窗,本堂神甫先生,拉上窗帘。韋爾尼松先生,把您的帽子和外套借給我用一下。”
  吉姆·巴爾內特戴好灰色垂邊帽,穿上栗色翻領外套;然后,當大廳里完全處在黑暗里,他從衣袋里抽出一個手電筒,站在本堂神甫面前,往自己張開的嘴巴里照。
  “男人!有兩顆金牙的男人!”德索爾神甫看著巴爾內特,喃喃地說道。
  “我的金牙在哪邊?本堂神甫先生!”
  “在右邊,而我看到的是在左邊。”
  吉姆·巴爾內特熄滅手電筒,抓住神甫的雙肩,像轉陀螺一樣,把他轉了好几圈。接著,他突然打開手電筒,用專橫急切的口气說道:
  “請看著您的正前方……正前方。您看見了金牙,嗯?在哪一邊?”
  “在左邊。”神甫惊訝地說道。
  吉姆·巴爾內特拉開窗帘,推開百葉窗。
  “在右邊……戰者在左邊……您都沒有把握。那么,本堂神甫先生,這就是那個夜晚發生的事情。當您猛地起床,頭腦還很混亂,沒有發現自己背朝著窗子,面對壁爐,那人不在您的對面,而在您的旁邊,而當您開亮了手電筒,沒有照著那個人,卻照著映在鏡子里他的面影。這正是我把您轉了好几圈,使您頭昏眼花所產生的現象。您現在明白了吧?我不必提醒您,您在鏡子中看到的是虛象,它跟實物正好左右位置相反。因此您看到在左邊的金牙,其實是在右邊。”
  “是的,”貝舒警探胜利地高聲說道,“但是,這并不妨礙我有道理。本堂神甫先生說他看見金牙,并沒有錯。因此,有必要請你向我們推荐一個有金牙的人來代替韋爾尼松先生。”
  “沒有必要。”
  “然而盜賊是有金牙的!”
  “我有金牙嗎?”巴爾內特問道。
  他從嘴巴里取出一小片金箔,上面保留著兩顆牙齒的痕跡。
  “瞧,這就是證据。它很有說服力,不是嗎?只要加上那些鞋印,一頂灰色帽子,一件栗色外套,以及兩顆金牙,人家就給你們制造出一個無可爭論的韋爾尼松先生來。真是易如反掌!只要弄到一點金箔……就像這樣的,三個月前,德·格拉維埃爾男爵先生在瓦納伊的同一個店舖也買過一張金箔呢。”
  這漫不經心說出的句子,令在場的人惊愕得說不出話來,寂靜持久不息。其實,貝舒已被巴爾內特的推斷逐漸引向了目的,不很惊訝。但是,德索爾神甫卻惊呆了。他偷偷地觀察著他一向尊敬的教民德·格拉維埃爾男爵。男爵的臉漲得通紅,一言不發。
  巴爾內特把帽子和外套還給韋爾尼松先生。韋爾尼松一面退下,一面嘀咕道:
  “您對我保證,對吧,韋爾尼松夫人將什么都不知道,如果她知道了,那可不得了……您該想想!……”
  巴爾內特送他出去,然后回來,樣子很高興。他搓著雙手。
  “很漂亮的一局,干脆利索,我多少有點感到自豪。貝舒,你看見這是怎么做的了吧?總是用同一方法,我倆一起合作破案時,用過好多次。一開始不要指控被人家怀疑的人。不要求那人作任何解釋。甚至不必去理他。但是,當那人不防備的時候,漸漸當著他的面重現罪案的全過程。他重新見到他曾充當過的角色。他越看就越感到害怕,他以為永遠成為不為人知的秘密,在眾人面前公開被揭穿。于是,他感到陷入層層包圍之中,被繩索捆綁,變得軟弱無力,狼狽不堪……他很清楚,人家終于找到控告他的全部必須的證据……他的神經承受如此厲害的考驗,以致他甚至不想自我辯解或者表示抗議。男爵先生,難道不是這樣嗎?咱們一致同意吧?因此,我不必把所有的證据都擺出來吧?證据對于您來說已經足夠了吧?”
  德·格拉維埃爾男爵此刻的感受,大概跟吉姆·巴爾內特所描述的完全一樣,因為他不打算還擊進攻与掩飾自己的慌亂。即使他在作案時被當場捉住,恐怕也不過是這种反應。
  吉姆·巴爾內特走近他,彬彬有禮地寬慰他。
  “而且,你根本用不著擔心,男爵先生。德索爾神甫愿意不惜任何代价,避免引起轟動,只請你把那些寶物歸還給他。事情就這樣了結吧。”
  德·格拉維埃爾抬起了頭,看了一下他那可怕的對手,面對胜利者堅定的目光,悄悄地說道:
  “人家不會提出控告吧?……以后什么都不會說嗎?……本堂神甫先生可以保證嗎?……”
  “什么都不會說,我可以保證,”德索爾神甫說道。“那些寶物一旦回到原來的地方,我將忘記所發生過的一切。但是,那可能嗎?男爵先生!是您偷走了寶物!是您犯下了這樣的大罪!我曾經是多么信任您呀!我教區一名忠誠的教民!”
  德·格拉維埃爾謙卑地低語道,像一個承認犯了錯誤的孩子,講了出來就感到心里輕松多了:
  “我實在沒有辦法,本堂神甫先生。我時刻都想著這批寶物,就在那里,就在我旁邊……我克制著……我又不甘心……后來,我暗自策划了那件事……”
  “那可能嗎?!”神甫痛苦地重复道。“那可能嗎?!”
  “是的……我在做投机生意時虧本了。怎么生活下去呢?哎,本堂神甫先生,兩個月以來,我在車庫里集中存放我的全部舊式家具,華麗的挂鐘,各种地毯。我想賣掉它們……我本來可以得救。后來,我總覺得心疼……三月四日快到了……于是有了……動手的企圖……想法,就像我策划過的那樣去干……我抵擋不住誘惑……請您原諒我……”
  “我原諒您,”德索爾神甫說道,“我請求上帝別給您太嚴厲的懲罰。”
  男爵站了起來,語气堅決地說道:
  “走吧。請你們跟我去。”
  大家走上了大路,好似在散步。德索爾神甫擦著臉上的汗。男爵邁著沉重的步伐,彎著腰。貝舒感到不安:他一刻也不怀疑,巴爾內特那么迅速地弄清案情,也可以輕捷地把這批寶物据為己有。
  吉姆·巴爾內待非常愉快,對身旁的貝舒高談闊論道:
  “怎么搞的,見鬼,你怎么沒有分辨出真正的罪犯,盲目的貝舒?我呢,我立即想到,韋爾尼松先生不可能策划這么大的陰謀,因為他一年才來一次,作案的應該是本地人——更可能是一位鄰居。男爵這個鄰居的嫌疑最大,從他的住所能夠直接看見教堂与本堂神甫的住宅!本堂神甫的防范措施,他了如指掌。韋爾尼松先生定期來公墓,他全都看見了……于是……”
  貝舒听而不聞,他越思索,越感到擔心,巴爾內特卻開玩笑道:
  “于是,我對案情有把握,就提出了指控。但是,沒有證据,毫無證据。但是,我看見那個人隨著案情越來越明顯,臉色越來越蒼白,他都不知道該怎樣應付。啊!貝舒,我講話從來沒有像這樣流暢有力。你看到了結果,貝舒?”
  “是的,我看到了結果……或者更确切地說,我就要看見。”見舒說道,等待著發生戲劇性的變化。
  德·格拉維埃爾繞過他產業的壕溝,走上一條長滿野草的小路。向前走了三百米,過了一個橡樹林,停住腳步。
  “在那里,”他斷斷續續地說道,“……在田野中間……麥草堆里。”
  貝舒發出冷笑,充滿痛苦。然而,他急忙壓抑自己的情緒,沖上前去,跟上別人。
  麥草堆的体積不太大。在一分鐘里,他揭去頂蓋,在里面搜索,把堆好的干草捆弄得遍地都是,突然,他發出胜利的呼喊:
  “全在這里!一個圣体顯供台!一個燭台!一個枝形大燭台……六件……七件!”
  “總共應該有九件,”神甫大聲說道。
  “九件……全都在這里!……太好了,巴爾內特!這真是太棒了!啊!這個巴爾內特……”
  神甫高興得支持不住了,把失而复得的物件緊緊抱在怀里,喃喃地說道:
  “巴爾內特先生,我是多么感謝您呀!上帝會報答您的……”
  貝舒警探沒有弄錯,他預見的戲劇性變化終于出現了,只是來得稍微遲了一點。
  回去的時候,德·格拉維埃爾先生及其同行者又沿著庄園邊走著,他們听見從果園那邊傳來了叫喊聲。德·格拉維埃爾急忙奔向車庫,三個仆人和雇工在指手畫腳。
  他立即猜到災禍臨頭,就去察看其情況如何。跟車庫相連的小貯藏室的門被撬開了。所有的舊式家具,華麗挂鐘,各种地毯,原先放在這小貯藏室里,是他最后的資財,已經不見了。
  “這太可怕了!”他跌跌撞撞,結結巴巴地說道,“這些東西是什么時候被盜的?”
  “昨天夜里……”一個仆人說道,“……大約在晚上十一點鐘,看家狗吠叫過……”
  “那么,怎么能夠偷走呢?……”
  “用男爵先生的小汽車。”
  “用我的小汽車!連小汽車也被偷了?”
  男爵像遭到雷擊一樣,倒在德索爾神甫的怀抱里。神甫像慈父一樣,以溫和的語气安慰他。
  “懲罰這么快就來了,我可怜的先生。請您以忏悔的精神去接受懲罰吧……”
  貝舒捏緊了拳頭,穩步地朝巴爾內將走去,縮成一團,准備沖向他。
  “您可以提出控告,男爵先生,”貝舒气憤不已,咬牙切齒地說道,“我向您保證,家具不會不見的。”
  “見鬼,不,家具不會不見的,”巴爾內特親切地笑著說道,“但是,提出控告,對于男爵先生來說,是很危險的。”
  貝舒往前走,目光愈來愈嚴厲,態度更加咄咄逼人。但是,巴爾內特迎上前去,把他拖到一邊。
  “你知道,如果沒有我,會發生什么事情嗎?本堂神甫先生找不回他的寶物。無辜的韋爾尼松將要坐牢,韋爾尼松夫人就會知道丈夫所做的事。總之,那你只有去自殺。”
  貝舒跌坐到砍倒的一棵樹的樹干上去。他气憤得透不過气來。
  “赶快,男爵先生,”巴爾內特喊道,“拿點活血藥來給貝舒……他很不舒服。”
  德·格拉維埃爾先生傳下命令。人們拔去一瓶陳年葡萄酒的瓶塞。貝舒喝了一杯酒。本堂神甫先生也喝了一杯。德·格拉維埃爾先生喝完了剩下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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