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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攻擊


  見舒沒有抗議,甚至沒有想到抱怨。他知道在這种場合,一如在其它場合,拉烏爾能看出別人看不到的東西。那么拉烏爾對他和預審法官或者代理檢察長的態度一般,并不特別尊重,他又憑什么生气呢?
  他緊緊抓著朋友的胳膊,領他穿過庄園。一路上他大談案情,裝出思索的樣子,提出一些問題,希望得到拉烏爾的回答。
  “不管怎么說,謎太多了!有多少疑點要澄清啊!用不著給你舉了,對吧?你和我一樣清楚,譬如說,潛伏在鴿樓里的人,犯罪以后果著不走是說不通的,我們沒有找到他;可是,說他逃掉了也不通,因為我們沒有看見他逃跑……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犯罪的原因是什么?怎么!格爾森先生昨天才來,凶犯就要擺脫他——殺人就是為了把人擺脫——可是凶手怎么能猜到格爾森先生會過橋,開鴿樓門呢?這太難叫人相信了!”
  貝舒停了一下,看著同伴的臉,拉烏爾沒有表示厭煩,貝舒又接著說:
  “我知道……你會反駁我說,這次凶殺也許純屬偶然,因為格爾森先生闖進了歹徒窩。可這是荒謬的!(貝舒輕蔑地重复這句話,似乎拉烏爾已經作了這种假設。)是的,這是十分荒謬的,因為格爾森先生足足花了兩三分鐘才把鎖撬開,所以那個家伙有足夠的時間躲藏到底層去。你一定承認我的推論是駁不倒的,要反駁就得用別的理山。”
  拉烏爾沒有駁他,始終不說話。
  于是貝舒改變了策略,選擇另一個問題來打破缺口。
  “卡特琳娜·蒙泰西厄的事也一樣,整個一團迷霧。昨天白天她干什么去了?她去了哪里?怎么回來的?几點鐘回來的?真是個謎。這個謎對你來說更為神秘,因為你對這姑娘的過去,對她那些有或者沒有根据的恐懼,她的怪念頭,總之一切都不了解。”
  “一切都不了解。”
  “再說我也一樣。但不管怎么說,有些基本情況我可以告訴你。”
  “我現在沒有興趣。”
  貝舒惱火了。
  “媽的!你對什么都不感興趣嗎?那你在想什么?”
  “想你。”
  “想我?”
  “對。”
  “想我什么?”
  “跟平常一樣。”
  “就是說,想我是笨蛋。”
  “豈敢,想你是個很有邏輯頭腦的人,做事慎重。”
  “因此……?”
  “因此,我早上起來就尋思,你為什么到拉迪卡代爾來?”
  “我跟你說了,是來治肺炎后遺症的。”
  “你想休養,當然是對的,但你可以到別處去,到班丹,到夏朗東都可以。為什么偏要選擇這個地方?這里是你童年生活的地方嗎?”
  “不是。”貝舒尷尬地說,“但這茅屋是我一個朋友的,所以……”
  “你撒謊。”
  “看你說的!……”
  “讓我看看你的表,有趣的貝舒。”
  警長從背心口袋里掏出那只舊銀殼怀表給拉烏爾看。
  “好。”拉烏爾說,“要不要我告訴你表殼里裝著什么東西?”
  “什么也沒有。”貝舒說,越來越尷尬。
  “有的,有一張小紙片,是你情人的照片。”
  “我的情人?”
  “對,就是那位廚娘。”
  “你胡說什么?”
  “你是廚娘夏爾洛特的情人。”
  “夏爾洛特不是廚娘,是女伴。”
  “女伴兼廚娘,又是你的情婦。”
  “你瘋了。”
  “不管怎么說,你愛她。”
  “我并不愛她。”
  “那你為什么把她的照片放在胸口呢?”
  “你怎么知道的?”
  “我昨天夜里,從你枕頭底下拿出來看過。”
  貝舒低聲罵道:
  “混蛋!……”
  他气得發狂,他又上了一次當,而且被拉烏爾當做嘲笑的對象,實在气不過。哼,廚娘的情人!
  “我再說一遍,”他一字一頓地說,“夏爾洛特不是廚娘,是格爾森夫人的女伴,幫她處理信件,几乎跟朋友一樣。格爾森夫人很喜歡她。她心腸好,人又聰明,我有幸在巴黎認識她,是她向我談起這座出租的茅屋,勸我來這里療養,說在拉迪卡代爾能呼吸到新鮮空气。我一到這里,她就叫女主人在家里招待我,她們當即愿意把我看做密友。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她是個貞洁女人,我尊重她,絕不會要求做她的情人。”
  “那么她丈夫呢?”
  “這与我有關嗎?”
  “當然有。一個心腸又好、人又聰明的女伴,怎么會愿意和仆人來往呢?”
  “阿諾爾德先生不是仆人,是管家,我們大家都尊重他,他知道該干什么。”
  “貝舒,”拉烏爾高興地叫起來,“你是個聰明人,走運的家伙,將來貝舒夫人給你做美味佳肴,我就到你們家搭伙。再說,我覺得你的未婚妻很不錯……又有風度……又有魅力……丰滿漂亮……不,不,我是里手,你知道……”
  貝舒緊閉嘴唇,他很不喜歡這類玩笑,拉烏爾那种居高臨下的戲謔神气,常常使他不快。
  他打斷了玩笑。
  “夠了。蒙泰西厄小姐就在那里,這些問題跟她毫無關系。”
  他們又回到小城堡。卡特琳娜出來了,在一個小時以前格爾森夫人呆過的那間房里,她畏畏縮縮,臉色蒼白。貝舒正准備向她介紹拉烏爾,拉烏爾已經躬身吻了姑娘的手,親熱地說:
  “您好,卡特琳娜。身体好嗎?”
  貝舒惊訝地問:
  “怎么!這可能嗎?你認識小姐?”
  “不認識。可她的事,你跟我談了那么多,我當然熟悉她了!”
  貝舒注視著他們兩人,陷入沉思。這意味著什么呢?拉烏爾与蒙泰西厄小姐是不是預先有過接触呢?他是否為她的利益卷進來了?是不是又要弄自己?可是,這一切很复雜,很難弄清。要弄清事情,他缺乏許多材料。他很惱火,轉過身去,背朝拉烏爾,气沖沖地走開了。
  拉烏爾又鞠了一躬,請小姐原諒。
  “小姐,請原諒。我太隨便。我直率地告訴您,為了保持我對貝舒的优勢,我總是捉弄他,有時也有點淘气,使他緊張。在他看來,這些事是不可思議。我在他眼里是一個巫師,一個魔鬼。他气走了,也讓我安靜了。我确實需要沉下心來,才能破這個案。”
  他覺得,他已經干的,將來可能干的事情,都能得到姑娘的同意。從第一個鐘頭開始,她就成了他的俘虜,順從他那充滿溫情的權威。
  她把手伸給他。
  “您可隨意行動,先生。”
  他見她太疲倦,就勸她不要卷入,盡量避開預審法官的訊問。
  “您在臥室里別動,小姐。在我把事情弄得更清楚以前,要謹防不測。”
  “您害怕,先生?”她猶豫地說。
  “一點不怕,但我總是提防暗中看不見的東西。”
  他請求她,并通過她請求格爾森夫人允許他把小城堡從底到頂徹底查看一遍。阿諾爾德先生陪他,檢查了地下室和一樓,然后上到二樓,這里的房門都對著一條長長的走廊。房間矮小,里處四進去,角落充當衛生間,非常复雜。牆上貼著十八世紀的細木護壁板,挂著畫,陳設著椅子和舖著舊手工挂毯的扶手椅。在貝爾特郎德和卡特琳娜住的套房之間,有一個樓梯問。
  這道樓梯通向三樓。三樓正中是一間寬大的倉室,塞滿了不用的器具,左右兩邊都是給仆人住的閣樓間,現在几乎無人居住,也几乎沒有家具。夏爾洛特睡在右邊卡特琳娜的上面,阿諾爾德先生睡在左邊貝爾特朗德上面。這兩層的窗戶都對著花園。
  檢查結束之后,拉烏爾來到室外。法官們由貝舒陪著繼續偵查。他們回來時,拉烏爾瞥了一下開著小門的那堵牆,早上,卡特琳娜就是通過這道門進來的。灌木叢和爬滿長春藤的暖房廢墟,把花園這一部分堵塞了。他手上有鑰匙,就背著大家走了出去。
  外邊,沿牆有一條小徑,蜿蜒攀上山邊的小坡。他离開回浪灣,上了山,從果園和林邊穿過去,到達第一個高地。那里有二十來所茅舍房屋,巴斯姆城堡超然聳立于這些房舍之中。
  城堡帶有四個小塔,外形与小城堡一模一樣(后者好像是縮小了的复制品)。德·巴斯姆伯爵夫人就住在里面,她反對儿子皮埃爾和卡特琳娜結婚,拆散了這對情人。拉烏爾轉了一圈,走到村中一家小飯店用午餐,同一些農民閒聊。兩位年輕人受到反對的戀情,本地人都知道。他們常常碰見他倆手拉手坐在附近的樹林里幽會。可是最近几天沒有見到他們。
  “一切都清楚了。”拉烏爾想,“伯爵夫人叫儿子外出旅行,約會就停了。昨天早上,小伙子給卡特琳娜寫信,告訴她出門的事,她看信后十分傷心,溜出回浪灣,跑到平時相會的地方。可是皮埃爾·德·巴斯姆伯爵卻不在那儿。”
  拉烏爾朝小樹林走去——他上來時也是沿著這片林子走的——鑽進一片茂密的叢林。矮林中已經辟出一條小路。他到了一塊空地邊上,空地周圍生長著參天大樹,對面,放著一條粗糙的凳子。無疑,這對未婚夫妻就是坐在這條凳子上幽會的。他在凳子上坐下,可是只過了几分鐘,就惊奇地發現,离他十到十五米遠的地方,一條野獸行走的小道盡頭,一堆枯葉被什么异常的東西拱起。有東西在動。
  他悄悄走過去。騷動越來越明顯,還夾著呻吟。他走到那里,只見一個怪模怪樣的老太婆的頭露了出來,頭發亂蓬蓬的,沾滿樹枝和青苔。同時,一個瘦骨嶙峋、衣衫襤褸的女人從裹尸布似的樹葉下面鑽出來。
  她臉色蒼白,惊恐不安,目光慌亂,無力地倒了下去,抱著腦袋呻吟,像被人打了一棍,非常痛苦似的。
  拉烏爾問她,她總是哼哼唧唧地不回答。他不知道該怎么對待,就回到巴斯姆村,把飯店老板請來。老板告訴他:
  “肯定是沃什爾大娘,一個囉囉唆唆的老太婆,儿子死后就完全瘋了。她儿子是伐木工,被砍倒的一棵橡樹壓死了。蒙泰西厄先生在世時,她常到小城堡去干活,給小路除草。”
  老板果然認出那是沃什爾大娘。老板和拉烏爾一起把她扶到樹林邊,她那間破窩棚里,讓她平躺在床上。她還在嘟嘟囔囔。未了,拉烏爾才听出几句翻來覆去的老話:
  “三棵溜,我告訴您,美麗的小姐……三棵溜……是那位先生……我告訴您……他恨您……要殺死您,美麗的小姐……當心呀!”
  “她看錯人了。”老板冷笑著走開了。“再見,沃什爾大娘,好好睡!”
  她輕輕地哭著,雙手仍緊捧著頭不放,臉上顯得很痛苦。拉烏爾彎下腰,發現她銀色的頭發絲中,有凝固的血塊。她把手帕放在水罐里浸濕,幫她把血止住。她安靜一點,睡著后,拉烏爾又回到空地,只一彎腰就在枯葉旁邊,發現一節剛砍下來的狼牙棒似的粗樹根。
  “明白了。”他尋思,“有人打了沃什爾大娘,拖她到這里用樹葉蓋好,讓她死掉。可這是誰打的呢?為什么打她呢?是否就是那殺人凶手干的?”
  沃什爾大娘的話讓拉烏爾擔心……“美麗的小姐”是不是指卡特琳娜呢?二十四小時以前卡特琳娜在這片樹林里轉來轉去,找未婚夫,被瘋子碰上了。瘋子對她說:“他要殺死您,美麗的小姐……他要殺死您……”她一定嚇坏了,就逃到巴黎向他拉烏爾求救。
  從這方面看,推斷好像很站得住腳。至于老太婆翻來覆去說的“三棵溜”這句胡言亂語,拉烏爾就不想在上面耽擱時間了。照習慣,他認為這些謎時間一到就會不解自明。
  夜色降臨時分他才回小城堡,法官和醫生早就走了。一個警察在柵門口站崗。
  “一個警察不夠。”他對貝舒說。
  “為什么?”貝舒急忙問道。“有新情況?你擔心嗎?”
  “你呢,貝舒,你不擔心嗎?”拉烏爾說。
  “擔什么心呢?只要把過去的事情弄清楚就行了。不會發生什么新的事情。”
  “你多傻呀,可怜的貝舒!”
  “究竟有什么事呢?”
  “卡特琳娜受到嚴重威脅。”
  “好家伙,她口口聲聲這么說,你也跟著說起來了。”
  “杰出的貝舒,你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去吃晚飯,抽你的煙斗,到貝舒大賓館睡覺吧。我守在這儿。”
  “你是說我們睡在這里。”隊長聳聳肩膀大聲嚷道。
  “對,就在這間客廳里,睡在這兩把舒服的扶手椅上。你要是冷,我給你做一個暖腳筒,要是餓了,我給你一塊涂上果醬的面包片,要是打呼嚕,我就叫你嘗嘗我腳的滋味,要是你……”
  “別說了!”貝舒笑道,“我睡覺只閉一只眼睛。”
  “我閉另一只。合起來正好一雙。”
  仆人侍候他們吃過晚飯。他們抽著煙,親密地聊天,回憶共同的經歷,講述一些故事。他們圍著小城堡轉了兩次,一直走到鴿樓,還叫醒了在柵欄邊打吨的站崗的警察。
  半夜,他們才躺下來。
  “你閉哪只眼,貝舒?”
  “右眼。”
  “那我就閉左眼。但我把兩只耳朵都張著。”
  屋里屋外,一片靜寂。貝舒并不相信有危險,睡得沉沉的,兩次打起了呼嚕,腿肚子上挨了拉烏爾一腳。后來,拉烏爾也睡著了。過了一小時,他一惊而起,從什么地方傳來一聲喊叫。
  “不像人喊,”貝舒結結巴巴地說。“是貓頭鷹。”
  突然,又是一聲喊叫。
  拉烏爾扑向樓梯,大叫:
  “在上面,在妹妹房里……他媽的,看誰敢碰她!……”
  “我到外面守著。”貝舒說,“這個家伙要是從窗口跳出來,就抓住他。”
  “如果他把卡特琳娜殺了呢?”
  貝舒退回來。拉烏爾跑到最后一級,放了一槍,嚇唬歹徒,并向仆人們報警。他用拳頭使勁擂門,砸開一塊門板,貝舒伸手拉開門閂,開了鎖,他們沖進去。
  房間里點著盞暗暗的小燈。窗戶開著。卡特琳娜一個人躺在床上,呼吸困難地呻吟著,好像發了哮喘。
  “貝舒,你快去花園,我來照料卡特琳娜。”拉烏爾吩咐道。
  這時,貝爾特朗德也來了。他們俯身觀察姑娘,立即覺得事情不要緊。她還在呼吸。盡管還在气喘,她還是低聲說:
  “他掐我脖子……沒來得及把我掐死。”
  “他掐您脖子。”拉烏爾惊叫道,“啊!他從哪里進來的?”
  “我不知道……窗戶……我想……”
  “窗戶原來是關著的嗎?”
  “不……從來不關……”
  “是誰?”
  “我只看見一個影子。”
  她沒有再說下去。恐懼和痛苦使她心力交瘁,她又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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