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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棘手之點


  盡管我跟亞森·羅平的關系十分友好,同時盡管他對我的信任多次令人鼓舞地得到了證實,但是他生活中的神秘之處,我至今仍無法弄清楚。一般情況下,他那超群脫俗的天賦不僅為他的任何一种喬裝改扮加上保護層,而且能夠進入任何人物的角色,達到完全成為這個人的程度。他是否像他本人說的那樣,曾經与弗雷戈利一起工作過呢?他是否像自己所斷言的那樣,曾經在皇家工藝博物館里學習過呢?梅利埃斯真的把魔術的訣竅傳授給他了嗎?當我們向他提一些具体問題時,我們全國著名的冒險家總是以微笑作答。或者,他干脆像那一天回答福爾默里預審法官那樣:“我是好多人,法官大人。可是我對每一個不同的我的履歷也是搞不太清楚的。”
  可以肯定的是,一天早上,翁弗勒爾的公證員弗雷內索先生的女佣埃爾內斯蒂納把一位矮小的、年老的先生領進了接待室。他穿著陳舊過時的西裝,但舉止很优雅。他讓人通報:奧諾雷·德·布勒薩克伯爵。他還那么友善地掐了掐女佣的臉,使人都無法對他發火。而弗雷內索先生則為德·布勒薩克證實,他一看到他,就產生了一种名副其實的友好的沖動。當他明白了他高貴的來訪者与他共同分享對歷史的專注的感情時,這种友好便隨即演變成了一种激動。
  “我從我的一位表兄弟那里得知,歐奈維爾城堡要出售。”當他被安排到事務所的那張最好的扶手椅上時,伯爵開始說了起來,“而且我也不向您隱瞞,我很想擁有它……”
  他十分优雅地笑了笑,就好像他是首先對自己的癖好不屑一顧似的,然后繼續說:
  “……并非只是因為它那令人歎為觀止的建筑風格,也并非只是因為它那出色的朝向,還因為,我在這里強調一下:主要的還是純真的情感原因……是的,我是一個老博物館的館長,我十分清楚地回憶起,絕大多數的榮耀都是与歐奈維爾這個名字緊緊地聯系在一起的。”
  “況且在這些回憶中,有許多距我們現在并不是那么遙遠。兩代人呀。”公證人情緒激動地補充道,他為能找到一位能在他面前沉醉于自己的純真、狂熱的愛好中的听眾而欣喜若狂,他甚至不在乎隨時被“确實,請繼續。”這种既生硬又冒失的俗話所打斷。
  “您知道嗎,我們不幸的路易·菲力普王曾在這座城堡里住過几天,就在那令人憂郁的一八四八年冬天,在逃往英格蘭的路上?”
  “我想,其實我讀過有關這方面的一些東西。”伯爵回答說,“但是在這不幸的事件中,有許多充滿矛盾的關系!……哈,先生,您使我的擁有欲更加強烈了……”
  “只是……您得到的消息肯定有誤,歐奈維爾城堡不打算賣啦。”
  “真的?……那我遭受的挫折太大了!……”
  “請相信,我也很抱歉。是我負責賣的,轉眼快三年了。我的顧客是一位工程師,雅克·弗朗熱。這是一位很好的人,很精明、很勤奮……我甚至要說他過于勤奮了。否則他怎么會想到要把整幢房子按現代水准改造呢。”
  伯爵伸出雙臂,顯現出鄙夷的神情。
  “是的。”公證人說,“在這個問題上,我想的跟您完全一致,伯爵大人。在某些情況下,年輕一代給大膽、果敢是与破坏文物和藝術相關聯的。雅克·弗朗熱首先著手裝電……到此為止,沒有什么可說的。無論如何總得赶上時代生活的節拍。可是他還想讓人打掉部分右翼樓群,把主要院子擴大,引進自來水,好像井水還不夠用似的……他甚至還想用停車房取代馬廄……哈,這些,我是沒有同意的。”
  “我也不會同意。”奧諾雷·德·布勒薩克情緒激昂地喊了起來,“但是,我能否拜訪一下這位弗朗熱先生呢?”
  “唉,不行!他死了,而且死得很慘。”
  弗雷內索公證員按了一下鈴,埃爾內斯蒂納走了進來。
  “希望您愿意嘗一嘗我的覆盆子酒,伯爵大人。非常純正,我可以毫不客气地這么說……埃爾內斯蒂納,請給我們倒兩杯。”
  然后,他把自己的扶手椅挪到來訪者坐的扶手椅旁邊,接著上面的話題繼續說:
  “雅克·弗朗熱和他的妻子,在搬到城堡里住還不到兩個月就死去了,他們死于一次令人惊愕的事故。他們當時出海漫游,就在這附近的地方,小船沉沒了。這個城堡沒有給人帶來幸福和好運。請您設想一下,前面的兩位主人莫名其妙地死去了。第一位是在一次狩獵事故中喪生的……一個笨手笨腳的人射了一槍,但這個人始終未被查出來,您想想吧。第二位是摔到了懸崖下面……所有這一切都很凄慘。”
  “我們回過頭來再談一談弗朗熱家族怎么樣?”
  “好的,他們留下了一個幼小的女孩,叫呂西爾。”
  “怎么樣?”伯爵問。
  “等一下!雅克·弗朗熱有兩個兄弟。于貝爾,最好的一位,就成了孤女的監護人。就是他現在住在這個城堡里。”
  公證人舉起他的杯子,他們慢慢地啜著,仔細地品嘗這燒酒。
  “真遺憾。”伯爵繼續開口說,“可是我不得不放棄我的計划了……請想一想,無論如何,我都不后悔我所做的嘗試,因為您不會拒絕。我想請您向我講述一下國王是在什么情況下出逃的……”
  “自然。”弗雷內索公證員說,“因為這正是棘手之點,我始終對此傾注了极大的關注……我就不再給您講四八年革命的起因了,伯爵大人……”
  “這其實也沒有必要。”奧諾雷·德·布勒薩克歎了一口气,然后深沉地說道:“我故去的父親經常給我講述騷亂、讓位、國王夫婦逃往特里阿農、然后逃往德勒的事情……”
  “令尊大人跟您提及過國王為了不被人發現,剃掉了他的一綹頂發的故事嗎?談過他坐馬車去德勒,穿著一件劣質毯子縫制的男子禮眼,戴著一副眼鏡遮掩嗎?他告訴您在厄弗勒克斯,一位國民衛隊的衛士還是認出了化裝掩飾的國王,并且差一點報警的事嗎?”
  “我不知道這些細節。”伯爵承認道,他不想掩飾自己的強烈的好奇心。
  “而您不是唯一的。”公證員志滿意得地說著,“在度過了一個焦慮不安的漫漫長夜之后,路易·菲力普來到了歐來維爾城堡,王后是在過了几個小時之后,与他在那里會合的。這個地方非常理想,一側可以監視隨時都可能有隊伍出現的原野,另一側是以最高貴的方式致意的大海。歐奈維爾的最后一位伯爵年事已高,但他有一位年輕的總管,厄瓦里斯特。他跟主人一樣,全身心地忠于君主政体……臨時政府就嚴密監視濱海地帶,頒發了非常嚴厲的命令。就是這個厄瓦里斯特想出到特魯維爾去租一條小船的這個主意的。小船的主人,一個叫于洛的人,得了三個法郎,為的是把國王運送到英格蘭一側的海岸。就是這個厄瓦里斯特,他用一輛有篷的小推車把國王送到特魯維爾的。”
  “太引人入胜了!”伯爵喃喃道,同時不由自主地俯身向前,雙眼貪婪地望著公證員。
  “接下來的故事還很多。”弗雷內索公證員繼續道,“現在國王已經到了特魯維爾,一切准備就緒了。但是他并沒有登船。相反地,他在三月二日的夜間又回到了歐奈維爾城堡。什么原因?……有些人說是因為海上天气太惡劣了。另一些人則說,小船的主人時刻擔心被告發,在最后一刻躲了起來。我認為這些理由不能令人信服。在被追捕的老國王的舉動中有些無法解釋清楚的東西,好像有比他的尊嚴更令他擔心的東西。您知道,因為這關系到公眾的聲譽,路易·菲力普最終還是上了船,就在三月二日的夜間,在翁弗勒爾上了“信使號”這條小船,這是英格蘭駐勒阿弗爾的領事為他安排的。而大海上的天气仍然是很惡劣的。另外,在蓬特一奧德梅,共和國檢察官和他的憲兵們嚴密地監視著港口和道路。為什么國王在特魯維爾一切都已准備就緒的情況下,突然又決定走回頭路,去冒這無益而又可怕的風險呢?……我認為,逃跑的決定只不過是一個托辭:急不可待地、突然要回城堡,或者是想回去取早先留給他的摯友保管的某些東西,或者是完全相反,他想把猶豫到最后一刻的一些秘密使命委托給他們。可是要揭示這歷史的小秘密,就不是我的事啦。”弗雷內索最后概括道。
  “您已經獲得了顯著的成果。”伯爵說,“請允許我祝賀您的淵博學識。”
  “噫!您過獎了。”公證員謙虛地應答道,“絕大多數情況是我從這位勇敢的歐奈維爾伯爵的《回憶錄》中找到的。這位可怜的人根本就不應該追隨他所崇拜的國王。他死于一八五一年。您可以在歐奈維爾的小墓地看到他的墳墓,就在他祖先的墓邊。”
  德·布勒薩克伯爵好像突然變年輕了。他筆直地坐在扶手椅上,手指下意識地在扶手上彈著。他好像正在忍受著無以名狀的煩躁不安的折磨。
  “一個在大革命時期、王朝時期和复辟時代生活過的人。”他囁嚅著,“這些回憶錄無疑具有非同凡響的趣味。”
  “哈,坦誠地說,完全不是這樣的。首先,閱讀這些東西讓人生厭。這些本子都不少于六百頁,而且寫的是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有些地方根本就無法辨認……真要通讀下來,非得有巨大的耐心,而這是我根本就不具備的。同時還需要大量的閒暇時問。手稿中充斥著离題的東西和一些平庸無奇的細節。就是這樣,此外,還有一個托詞是沒有運用夸張的手法……我們的伯爵,按照現在人們的說法,是一個狂熱的崇拜者。另一方面,剛才我給您講述的那些事也會或多或少地動搖他的理性,因為《回憶錄》的最后一部分是由結构松散、缺乏條理的章節組成的。”
  “請舉個例子。”德·布勒薩克伯爵情緒激動地說。
  “我怎么記得起來呢?……但沒有什么會阻止您親自去翻一翻這些本子。雅克·弗朗熱已經把它們獻給了在巴黎的諾曼底歷史和考古學會了。”
  “您想是否有可能,在城堡里還存有与我們剛剛談到的那個時代有關的其他資料或其他文件呢?”
  “沒有。我想不會有。請注意,我沒能查閱圖書館里所有的圖書……大概有一万五千冊到兩万冊的樣子吧,但目錄卻始終沒有建立起來。雅克·弗朗熱曾建議讓人建立一個索引……我完全可以向您保證,絕對是《回憶錄》,盡管人們可以通過藏書來表達,但這才是一八四八年二三月間發生的事件的最可寶貴的資料來源。”
  伯爵再次感覺到他的舉止有點輕浮。他站起身來。
  “我為歐奈維爾城堡而遺憾,”他十分友好地說道,“但我將對參觀翁弗勒爾留有最美好的回憶。”
  公證員一直把他送到臨街的大門口。在門檻處,他們彼此交換了一些相互仰慕的話,伯爵走了,有點駝背,腿彎成弓形,拖著手杖。他一轉過街角,就馬上直起身子,而且步履一下子變得飛快。一輛汽車停靠在池塘邊。搖了兩下手柄,馬達便發動起來了。
  “一個老傻瓜,”伯爵松了一口气,雙手抓牢方向盤,不過他的燒酒真不錯……其實我只是想知道是誰的血。”
  下午過得很快,拉烏爾·達皮尼亞克在路上除去他的德·布勒薩克伯爵的打扮,恢复他英俊瀟洒的俱樂部會員的面貌后,在佩雷爾大街他的單身漢住的小公寓前下了車。他始終沒有停止在頭腦中思索弗雷內索公證員的秘密,他對此深感震撼。多么天才的舉動,這次對公證處的造訪!他在煽動起老公證人的激情的同時,自己也獲得了靈感。
  當然,現在還無法證實,前一天夜里發生的神秘的劫持事件与六十六年前城堡做為大舞台發生的歷史事件之間是否有某种關系。被酷刑折磨的老人所說的那些無法听懂的話中,好像与路易·菲力普王在歐奈維爾的短暫逗留也沒有絲毫相干。然而,羅平惊人的預感提醒他注意,應該朝這個方向繼續探索。好在現在他也沒有掌握可以把他引導到另一條路上去的東西。作為起步,他應該不惜任何代价一點一滴獲取那份被公證員匆忙瀏覽過的神奇的手稿。他非常煩躁,很不耐煩。但是羅平知道欲速則不達。因此,他鎮定自若地坐在辦公桌后面,點燃一支雪茄煙消磨時問。隨后,他按了隱藏在一件家具抽屜里的按鈕,打開一個小保密箱的門,從中取出一沓厚厚的文件。這是一本現代名人筆跡的索引。在這一套浩繁的卡片中,有几千种字体;從利利·阿穆爾的,直到瓦朗格雷和老參議院議長的,其間有加尼瑪爾總檢察長的、伯爾松的、多布萊克議員的和皮厄·克斯教皇陛下的。人們經常吹噓亞森·羅平的即興的丰厚饋贈。但是,他最輝煌的胜利,他最神奇的成功卻都應歸功于完美的工作方法。羅平最懂得工作。
  他取出一張寫有加布里埃爾·塔巴魯克斯的名字的卡片,他是學院院士。他眉頭緊皺著,認真地研究了一陣子。他發覺了最明顯的不同之處,每個字母之間都是斷開的,“t”字的每一橫都划得很重,而字母“e”卻寫得像“i”。而后,在一張白紙上,他用几分鐘試著模仿出這种纖細而有力的筆跡。最后,他打開放在辦公桌上的一本年鑒,找諾曼底歷史与考古學會的地址。然后,他以一种讓筆跡學者都會緊張得變臉色的、悠然自得的心情,開始寫下面的信,而且是一气呵成的。
                 致歷史學會秘書長……
                 加斯東·塞羅爾先生
  我親愛的同行:
  我謹將我的得意門生——拉烏爾·達皮尼亞克介紹給您,他是一位前途遠大的巴黎文獻學院的學生。他對您那可愛的故鄉的歷史頗有研究,現在正在准備一篇關于諾曼底藝術的論文,我敢肯定,您一定對此很感興趣,懇請您能為他的研究工作提供方便,并向您,我親愛的同行,致以……拉烏爾微笑著結束了這封信,然后簽上名字。他將會得到這份手稿了!他准備利用閒暇時間研究它,逐頁地探索它。也許他將徒勞無功,但也許能發現一些問題,确切地說就是弗雷內索公證員研究中疏漏的某些東西。
  被歷史与考古學會選為會址的房子坐落在波拿巴大街上。這是一棟老式的、憩靜的小房子,就像人們能在卡昂和利西厄克斯隨處可以看到的那一類。
  “找塞羅爾先生。”拉烏爾說。
  “在底層与二樓之間的中二樓上。”女守門人回答道。她甚至連身子都沒有轉過來。
  “但愿,”拉烏爾上樓時在想,“他別過多地向我提關于諾曼底藝術的棘手問題。否則,著名的塔巴魯克斯的被保護人很可能會使他的老師威信掃地。”
  在門上,只有一張簡單的由四個圖釘按住的名片。拉烏爾扯了一下鈴繩。這位塞羅爾是個什么樣的人呢?拉烏爾在揣測,小個子、有點髒兮兮的、戴一頂黑絲綢的無邊圓帽、耳朵里塞著棉花。眼下,學會秘書好像不在。可是他听到了沒有?拉烏爾又扯了扯繩子,還是沒有回聲。
  “真糟糕!”拉烏爾在想,“一封編造得這么好的信呀!活該。我干脆留給自己用吧。不管怎么說,我已經習慣了。”
  他輕輕地碰了一下,房門便無聲地開了。拉烏爾走了進去,看到辦公桌的抽屜都敞開著,就在候見室的右側。他走了几步,置身在一間寬敞的房里,牆邊排滿了直頂天花板的書架,架子上的書把牆壁完全遮了起來。在屋子中央,擺著一張大長條桌,蒙在上面的大桌布一直拖到地下。桌子上擺了許多卡片箱、文具盒和墨水瓶。
  “不是太豪華。”拉烏爾在想,“學識淵博終究不能當錢花的。開始吧。”
  他登上一架正好擺放在“E”字母打頭這一部分前面的梯凳。他只看了一眼,就發覺沒有這份手稿。唯獨缺歐奈維爾伯爵的《回憶錄》。
  拉烏爾無法控制住憤怒。怎么回事?有人乘机……可是,公證員說得很明确,這份手稿很少能提起人們的興趣。如果不是圖書館管理員此時正巧不在的話……拉烏爾從高處下來,猛地跳到地上。然后他悄悄地走近桌子,掀起了桌布。有兩只腳顯露了出來,上面還穿著拖鞋。管理員并沒有走遠呀!
  拉烏爾抓緊每一分鐘。因為隨時都可能有人進來。他跪在地上,揭開桌布。這位老好人就在下面,正象他所想到的一樣。不過,他的褲子已經褪了下來,而且他的胸部有血跡。正是在心髒的部位,一顆子彈穿了一個小孔。尸体已經變冷了。
  拉烏爾放下桌布,站起身來。肯定地,殺死塞羅爾的人偷走了手稿,這是不言自明的。借書登記簿攤在桌子上。拉烏爾在查看借書那欄。
  歐奈維爾伯爵的《回憶錄》:
  六月六日,加爾瑟朗男爵。
  他又看了一眼還書那欄。
  歐奈維爾伯爵的《回憶錄》:
  六月十四日,加爾瑟朗男爵。
  手稿應該在這里呀!
  拉烏爾知道呆在這個地方所要冒的一切風險,可是他無法离開。眼前的這一罪行使他心神不宁,他模模糊糊地感到他正面對一個強大、果敢的和野蠻的敵人。他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摸了摸自己的臉頰。
  “好啦,”他喃喃著,“這也許只是一种巧合。我這么大動肝火是不對的。”
  他又低下頭去看登記簿:六月十四日,加爾瑟朗男爵。
  他的手指指到另一條上:六月六日,加爾瑟朗男爵。
  突然,他惊訝地叫了起來。字体……字体并非完全一樣,只是很相像而已。兩個登記本上的字都應該是出自管理員之手。第一個毫無疑問,是由他登記的,可是第二個,就是六月十四日的那一條,是模仿出來的。筆划很重,而且寫得很馬虎。
  至此,所有的情況都十分清晰地在拉烏爾的腦海里生成了,這是嚴格的再現:來人打倒了管理員,然后匆匆地把尸体藏起來,取走手稿,借此掩蓋這一罪行的真正動机。
  “哈!我差一點儿上當受騙!”拉烏爾大叫起來,“啊!安排得真不錯……只是,我也一樣,我也很喜歡模仿筆跡,你懂嗎,男爵。我也同樣,我有我的小常識……也就是說,你想把手稿据為己有啦。你害怕看到它落到那些不配看它的人手里……了不起!你也許在搞收藏!男爵大人對歷史頗感興趣。男爵大人掌握了文字說明!”
  憤怒、仇恨、喜悅在拉烏爾的心中交織在一起,使他的臉孔變了形,使他的雙手攥緊了。他喘著粗气,把寫有讀者地址的卡片箱拿到了自己手中。
  “G……加杜瓦……加夫內……加拉伯爾……這里……加爾瑟朗……加爾瑟朗男爵……巴黎康巴塞雷斯大街十四號乙……”
  他躡手躡腳地走出辦公室,穿過候見室,然后很細心地關上了門。
  “現在,就看我們兩個人的啦,了不起的人!”
  拉烏爾确實沒有弄錯。男爵的府邸在一座小花園的盡頭,顯得豪華、大方。通往台階的小路舖著細沙,小路兩旁种著薔薇。右邊,在小灌木屏障的后面,好像是冬天的暖房。拉烏爾按響了柵欄門的門鈴,一個身材像摔跤運動員,但是卻穿著西服、戴著白手套的用人,走過來給他開門。他愣了一下。這高大的身影、這方頭大臉,他曾經在河邊看到過,就在那條小船上。所以,他的猜想是不會錯的。他這樣干是對的。
  “請將我的名片呈加爾瑟朗男爵大人。”他說,“我想跟他談一件急事。”
  “先生是否有預約?”
  “沒有。”
  “既然這樣,我擔心先生不會被大人接待。況且,大人正在用晚膳。”
  拉烏爾把這個用人的手擰到背后。
  “說話干淨點,奴才。把我的名片遞給你的主人。只需告訴他我是從波拿巴大街來的就行。”
  “可是先生……”
  “滾!”
  用人被打掉了驕气,低聲咕噥著朝房子走去。拉烏爾漫不經心地跟著他,路上,他摘下一朵薔薇花,聞了聞,然后把它插在了衣服扣眼上。此時,用人已經回來了。
  “懇請先生進去……”
  他給拉烏爾帶路,穿過一間裝飾得富麗堂皇的大廳,朝飯廳走去,銀餐具的響聲不時地從那里發出來。拉烏爾十分禮貌地鞠了一躬。男爵手里拿著叉子,眼睛在盯著他看。這是一位三十歲上下的人,很厚實,血气方剛,像演員一樣把胡子剃得光光的。他竭力要表現得冷漠,只是臉上流露出十分煩躁的神情。
  “我肯定,”他說,“您如此堅持真讓我吃惊。因為我真看不出……”
  他聳了聳肩,繼續吃雞胸脯肉。拉烏爾提了一把椅子,坐到了他的對面。
  “您讓我吃惊,親愛的男爵。您怎么沒有想得更遠一些呢?……為什么,真是見鬼,在這個時候接待我呢?”
  “請您住口。”對方打斷道,“我們結束這一切。您強行闖進我的家門。您進到這里,就像……就像……”
  他在找一個比喻,顯得很不自然。接著又狠狠地說:
  “請說明原因。”
  他的目光与拉烏爾的交織在一起,堅持了一會儿,兩個人互相盯著。男爵第一個移開了眼睛,然后很寬容地繼續吃了起來。拉烏爾從盤子里抓起一只雞腿。
  “您同意嗎?……您想一想,我一整天都沒吃東西了。我用手抓……一點也不講究。”
  男爵第一次露出了一絲笑容。他開始玩起游戲來。
  “阿爾貝!”他喊道,“給這位先生拿一套餐具來。”
  戴白手套的用人拿來盤子,而且表現得十分熱情。
  “好极啦!”拉烏爾說道,“人們都在抱怨好客的傳統已經丟失殆盡了……不,不,阿爾貝。我不要紅皮白蘿卜,我從來不吃它。由于我的肝髒!……要一點土豆……謝謝……值得稱贊,男爵。您的廚子手藝真好,這只小肥母雞做得真是太棒了。”
  男爵已經停止吃東西了。他不由自主地惊愕地觀察著坐在他面前的這個人,而他,此時此刻,則好像充分地表示出親切、隨和和漫不經心。
  “那么,男爵,是我害得您沒有胃口啦?我想絕不僅僅是這個簡單的字眼:波拿巴大街,就讓您如此惴惴不安吧?”
  拉烏爾握著杯子,慢慢地呷著。
  “多漂亮的一招……祝您健康,我親愛的朋友……愿您的計划獲得成功。”
  “您在說我……?”男爵開始說話了。
  “這是怎么啦。現在,是塞羅爾先生派我來的……您知道嗎?”
  男爵手里卷動著面包圈。他抬起頭來。
  “很好。我們出類拔萃的歷史与考古學會秘書……”
  “正是他。正是這位出類拔萃的塞羅爾先生委派我,就在剛才,向您要回一本書,确切地說是一份手稿:歐奈維爾伯爵的《回憶錄》……可是您似乎覺得奇怪,男爵。您不相信塞羅爾先生會把一個這么重要的使命委派給我?”
  加爾瑟朗抱著雙臂,脖頸上的肉在假領子上垂了下來。
  “不。”他低聲咕噥著,“我不相信會有這件事。”
  “為什么呢?”
  “是由于我已經親自將這份手稿還給了塞羅爾先生這一過硬的原因……這是一部乏味平庸的作品。況且,我只是保管了几天。我唯一能夠看中的是文筆!……奇怪的是這位好塞羅爾先生怎么記不起來了。确實,在他這般年紀的時候……”
  “正是的。”拉烏爾附和著說,“他是比較老了……還有,剛剛在他身上發生的那些事!”
  “怎么!他出了什么事了嗎?”
  “一次小小的事故。”
  “還有呢?……不會太嚴重吧,我想。”
  “就是一粒子彈穿進了胸膛。媽的,選的地方真准。因此,并不是說塞羅爾先生本人派我來的,而是他的靈魂……是一個非常友善的靈魂,僅此而已。他才智橫溢、學識淵博……只是嘴巴太多!這就可怕了,一個靈魂所有能說的東西……”
  拉烏爾開始吃一只雞翅。他始終警覺著,但又非常瀟洒從容。男爵把盤子推向一邊。
  “好啦,先生……”
  “‘我的小達皮尼亞克,’靈魂對我說道,‘我本可以在另一個世界好好休息啦,只要我知道學會正常活動、我心愛的圖書館完好無損。你去找男爵加爾瑟朗這個冒失的年輕人要回……’”
  “夠啦。”男爵說,“我真弄不懂您要干什么。停止打趣,如果您愿意的話!我再向您說一遍,我已經還回了《回憶錄》。再說,還書的日期應該在借書登記簿上注明了。塞羅爾從來不會忘記的……”
  “它是被注明了。”
  “那么好啦。”
  “好啦?遺憾的只是這一日期的筆跡并非出自塞羅爾先生之手。”
  “那么出自何人之手?”
  “出自殺害塞羅爾先生的人之手。”
  “您認識這個人?”
  “是的。”
  “您是警察局的?”
  “我?多么令人不快的問題!我像……?”
  “突然冒出的想法。可是為什么莫名其妙地來跟我說這些呢?您應該去警察總署,我親愛的先生。”
  加爾瑟朗重新鎮定下來,放肆地打量著拉烏爾,而后者則始終在微笑,正在蠻有胃口地大吃著第二只雞腿。
  “我猜想,您對歷史很感興趣。”拉烏爾說。
  “我确實對歷史感興趣。我對塞羅爾怀有极大的敬意,我向您保證,他的死,特別是這樣突然的死亡……但是我要再一次地告訴您。我真不明白您為什么會選中了我……”
  “您真的不明白的話,那就是我搞錯了。請原諒,男爵。我將听從您的忠告。去找警察總署,這是您說的。這個主意不坏。我敢跟您打賭,這次意外事件的結果會讓這些老爺們激動不已的。它說得太多了,這個死魂靈!”
  “這次意外事件的結果有什么特別的嗎?”
  “噫,沒有,您不要以為非要堅持不可。”
  男爵握緊雙拳。
  “說吧。”
  “好吧。請想一想,這個靈魂,我們的朋友塞羅爾的靈魂,向我指出了一個手印;在帶有吸墨水的墊板一角,有一個血指印。我承認,我自己是絕不會發現這個血指印的。我們的殺人犯,在把尸体推到桌子底下之后,下意識地按著支撐物站起身來。可是我說,我說……再次請您原諒,男爵,謝謝啦。這只小肥雞……”
  “等一等!您還沒用飯后甜食……另外,我應該承認,您最終刺激了我的好奇欲望。您方才所說的,竟如此地意想不到,如此离奇……我不敢說:是否真實。”
  “要敢,男爵,要敢。這個字眼用得很准。真的!”
  “我在想您把這個怪誕的故事發揮到了什么程度。”
  “直到向您交出殺人犯的名字,如果您愿意的話。”
  “就算我愿意吧。”
  拉烏爾向后一仰,哈哈大笑起來,而他越是笑,加爾瑟朗就越是狂怒地掩飾自己的表情。
  “這太怪了。”拉烏爾低聲說,“不,您非常滑稽可笑……就好像您不認識他——殺人犯似的。可是就是您呀,男爵。您想讓他是誰才好呢?”
  “非常精彩!您敢斷言……”
  “不。”
  “哈,還是的。您還不至于到這一步吧。”
  拉烏爾猛地一下子收住笑,操著冷峻的語調,輕輕地前傾著身子說:
  “我沒有斷言的習慣。我肯定……我保證。第一位專家來后,他把您的筆跡標本同借書登記簿上的假簽名進行了比較,結論是兩個字跡完全一樣。”
  “總還得有人想到要再進行一次核對吧?”
  “有人做了這個提議。”
  “誰?”
  “我。”
  “那您認為這就夠了嗎?”
  “不夠。”
  “那又怎么辦?”
  “另一位專家只要比較一下您的左手拇指指紋和留在帶有吸墨紙的墊板上的血指印也就足夠了。”
  “而這种比較也是您要求做的?”
  “也是我。”
  “也就是說,一切都取決于您。取決于您一個人。拉烏爾·達皮尼亞克可以翻手為云,覆手為雨了。拉烏爾·達皮尼亞克把自己視作上帝了。”
  “差不多是的吧。”
  男爵也向前傾下身來,他們在桌子上互相對峙著。慢慢地,男爵的手指弄皺了桌布,擰著,同時他的脖子也漲得越來越紅。最后,他以一种嘶啞的嗓音吼了起來:
  “多少吧?”
  “什么多少?”
  “你開的价?”
  “我開的价。什么价?唉呀,您把我當成什么人啦?我開的价?……絕對沒有。我只不過是一個傳信的。如果只是我一個人的話……只是還有這位認真的塞羅爾先生的靈魂。而他,是絕對不會妥協的。盡管不妥協,卻通情達理,這一點務必請您記好。而且不記仇。他只要收回手稿以便能夠睡安穩覺。‘叫這個無恥之徒把手稿還給我,’他對我說,‘我就什么也不計較了。這樣,我在另一個世界也就不難受了。’”
  “這是勒索和要挾。”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武器。”
  “我更愛我自己的。”
  男爵按了一下鈴。用人出現了。按照他主人的授意,他拉開一只抽屜,把戴白手套的手伸進去,從里面拿出一把手槍,然后瞄准拉烏爾。
  “別動,我的小好人。”男爵命令道。
  他又按了一次鈴。拉烏爾看到出來的是他曾看到同樣在小船上出現過的一個羅圈腿的矮子。
  “祝賀您!您是在植物園里把他們選出來的吧。”
  看到兩個家伙朝他走攏來,他便說:
  “把爪子放下,下賤胚……阿爾貝,到客廳去伺候我們喝咖啡。”
  然后,他看了看表:
  “十點半。時間過得真快。在您這樣的人家才不會煩悶,男爵。哈!人們都說您懂得讓您的人消遣。很遺憾,我得在一刻鐘之內向您告辭。”
  “真的嗎?”
  “是的。在差一刻十一點,說得确切一些,我有一個約會。”
  “跟一位女士?”
  “不,每次……跟一位我不愿意讓他等的朋友。”
  “那他可要等啦。”
  “哈!不會的。如果我不在一刻鐘之內离開您家,他就要把一個小包交到某個地方去……噫,猜一猜小包里有什么東西?……不知道?……沒有想象力,男爵……很簡單,就是墊板的一角,就是常用的那一种。”
  拉烏爾為自己倒了點波爾多酒,叉起雙腿,一只手臂放在椅子后面,像品酒師一樣地慢慢喝著。男爵的臉都變了樣。
  “您真蠢。”拉烏爾說,“您真是蠢到家了!您甚至都不想一想,我會就這樣自投狼口嗎……滾開,你們其他人。”
  用人們看著加爾瑟朗。他點了點頭。阿爾貝把槍放在他的面前,然后低聲咕噥著跟另外一個一起走開了。
  “您還要向我隱瞞無關緊要的事。”拉烏爾說,“那么,這份手稿呢?……我只有七分鐘了。但愿我朋友的表不要快了。”
  “流氓!”男爵恨恨地咒罵著。
  “我不需要您的忏悔……手稿!”
  男爵看了一眼手槍。有一陣子,他好像在猶豫,然后把餐巾扔到地板上,站起身來。拉烏爾從容地伸出手去,把槍抓到手里。
  “您玩這些把戲可就大錯特錯了。倒霉的事馬上就會發生的。”
  他打開槍膛,取出彈夾,里面少了一顆子彈,然后又把手槍放到桌子上。在隔壁房間里,加爾瑟朗在一只柜子里翻找著東西,嘴里還在嘟嘟囔囔地罵著。然后,他一言不發,把一大厚本東西扔到桌子上。這是很厚的一本用仿摩洛哥羊皮紙革做封面的大書,上面還裝飾有伯爵的徽記。拉烏爾匆匆地翻看了一下。每一頁都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十分緊湊,連四周的空白處都寫滿了。
  “很好!愿這好人塞羅爾的亡靈安息吧……現在,男爵,我有個小小的建議……馬上离開諾曼底……气候太潮濕了……對您的風濕病很不利。”
  他把手稿緊緊地夾在腋下,為了避免遭襲擊,走時猛地把房門推到了牆上。但是用人們都不在場。站在台階上,他不指名地大聲吆喝著:
  “您要知道,血指印……這只是玩笑話!”
  然后,他跳到花園里,大笑著。
  半小時之后,他已經脫了衣服,呆在佩雷爾大街上他的臨時住宿地了。
  “我只能如此。但盡管如此,我還是降服了您這位男爵。我讓您大發雷霆。我現在把您放在火上烤,在火上慢慢地煨。哈!您烤一位受人尊敬的老人!現在該輪到我把您烤焦啦,要文火。”
  他打著哈欠,在构思著行動計划,他穿著睡衣,一邊在打著想象中的響极,一邊兩步、三步地跳著。
  “咳喲!靈魂的步履……高貴的人物。點上燈!”
  他又一下子想起了金發小姑娘,在那一邊,在沉睡森林里的城堡中。
  “哈!公主,”他囁嚅道,“如果您能看到您的英俊王子該有多好呀。”
  他歎了一口气,躺到床上,打開那本手稿。可是潦草的小字、涂改時所畫的杠杠,還有到處添加的部分馬上就戰胜了他的好奇心。
  “明天再干吧,我的小羅平。今天已經累得夠嗆了。”
  他熄掉燈,很快便睡著了。
  當他醒來時天已經大亮了。他的第一個動作是把手伸向床頭柜。但他禁不住叫了起來。手稿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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