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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藍胡子的老婆


  這次,一种無可名狀的恐懼用它的魔爪征服了孩子們。他們好似可怜的小鳥儿面對著一條极有威懾力的毒蛇一般,大睜著圓眼看著七個死去的妻子。窗戶上有塊方格被打碎了,風從外面灌了進來。就在那儿,就在這個透射著混濁的陽光的窗戶前,他們看見當中還有一個在緩緩地蠕動……
  正是這老太婆,她輕輕地嚅動著皺癟的下巴。她那插有羽毛的舊式帽子搖動了,好像她撐起遺体上的那顆頭微微地一點,向來人禮貌地致意。
  這一分鐘是可怕的,也決定了皮埃爾与維奧萊特的命運。他們飛速地狂逃,逃過樓道,將椅子撞得唏里嘩啦。惊慌失措之极的他們,什么都沒看見。當他們來到庄重、宁靜的前廳時,兩人都癱軟在地。
  宁靜的?沒多久……因為這時在他們的上方響起了有節奏的沉重的腳步聲,這表明殺手馬上就要來了。
  他們听到了,殺手就在那儿。在他們頭上,好似關在籠子里的熊一樣來回地踱步。顯然,他期待著這“流血的時間”的到來。
  他在講話,他們模模糊糊地听到只言片語。這些話語中談到了慘劇、匕首、死亡。
  沉默,然后更加沙啞的聲音響起:
  “索朗日!索朗日!”
  孩子們沒有相互交談,他們蹲在一個角落里,清楚地知道發生著什么。上面,可怜的索朗日在拖延著光榮的時刻。屆時,那要命的刀鋒將割斷她的生命之線。顯然,她是黃皮膚,端庄秀美,熱愛生活。她躲在門后,被迫离開妹妹安娜。她惊恐地遙望著塵土飛揚的道路。她沒有別的希望,而只是盼著她的几個哥哥能來。
  有人能救得了她嗎?誰知道?
  像強盜一樣謹慎小心的皮埃爾与維奧萊特非常緩慢地溜到了室外。他們向那紅門投去最后恐懼的一瞥,門上的小釘仍舊惡毒地閃爍著。他們跨過該詛咒的城堡護城河這青藍惡臭的河道。二人匆忙跑向大路。這條路連接著被施過巫術的森林与起伏不定的平原。
  他們用焦慮的目光探究著氤氳騰騰的遠方。在午間陽光的暴晒下,空气中的蒸騰現象格外耀目。
  什么也沒看到。在蒼茫的田野之中,這時除了酷熱便是酷熱,長長的道路上,哪見騎馬人?皮埃爾耳朵貼在地上,希望能听出戰馬的奔跑聲。然而,他再努力也沒听到索朗日的兄弟們的聲音!
  他剛才親眼目睹的事情,怎能不讓人想起藍胡子家活生生的場面。他不得不這么認為:這可怕的童話故事准确地再現在生活之中。
  他走了几步,隨后再听听……几絲輕微和諧的惊惊聲為這悲愴的气氛帶來了一點可笑的歡樂。
  從遠處傳來三下鐘聲。這鐘聲讓人思念起宁靜的時刻。在這宁靜的時刻里,不僅聚集著活人,而且還聚集著一些不知死神將近的人。
  公雞輕快的高聲鳴啼。歡樂的蟈蟈發出的難以忍受的叫聲,搞得皮埃爾神經緊張。草地上,它庄重地點著頭,點著那顆像潛水員狀的蟈蟈頭。隨后它似彈簧一樣惊得跳起來,划出一道紅藍相間的飛行弧線。
  “我們快跑,尋找救兵。”維奧萊特大聲說。
  “對。”皮埃爾說。
  緊張的情緒先前令他們邁不開腿。此時兩個孩子控制著情緒,撒腿跑了起來。
  哦!謝謝,我的上帝!轉彎處終于出現了一個男人。他穿著綠色絨料衣服,銅制的紐扣在陽光下栩栩生輝。他正懶洋洋地走著。
  皮埃爾不認識這种制服。可能是警務人員?是不是藍胡子舅子們的警衛?他斜挂著一支槍。這就是救星……
  這孩子不再猶豫。他結結巴巴,气喘吁吁,用一种斷斷續續的聲音大聲說:
  “先生,先生!快來,有人在這里殺人。”
  那人長著一張紅臉,表情善良。他雖說長著一對清澈如藍陶器一樣的大眼睛,但是眼睛中卻露出某种蠢笨。
  “你瘋啦,孩子?”他鄭重地說,他那憨厚的表情中沒有絲毫激情。
  “不,不,士兵先生!太可怕了。你應該快點……那儿……那城堡,你從這儿都能清楚地看到它的小塔。就在那儿,有人殺了人……殺了人……”
  气喘吁吁的皮埃爾緩過點儿气來。
  “殺什么啊?”
  “有人殺了七個老婆。當中有一人可能還沒死。她還點頭肯定了這事,而……而……而……剛……剛才……有人還要再殺……再殺……一個……一個……”
  皮埃爾再說不下去了。
  “對,他還要殺第八個人!”維奧萊特肯定地說。
  “不!你們兩人快要瘋了吧?”那身著綠制服的人反駁著,他准備坦坦然然地繼續走他的路。
  皮埃爾与維奧萊特跪了下來。
  “先生,士兵先生!看在上天的份上,請跟我們來吧,你快去吧!我愿把身上的東西全給你,”皮埃爾淚眼盈盈地大聲說,“只要你能救得了藍胡子的夫人。”
  “藍胡子的夫人?這是講故事。”那男人說,他有點被搞糊涂了。這种歷險完全超越了他的智力的范圍。
  “是的,”維奧萊特說,“城堡里那可怜的婦人……”
  “但是城堡,孩子們,我很熟悉。我不是本地人,但是我為德·沃代爾朗老板作保鏢已經一個星期了。”
  皮埃爾和維奧萊特惊慌不已。德·沃代爾朗?這不是藍胡子的綽號嗎?
  他們明白了,這男人是他的綠色仆人,他們是同謀嗎?啊!不……這不可能。他的長相非常老實。
  于是,維奧萊特堅持著,帶著女性的細心。
  “即使如此,”她心忖,“最好別叫那人為凶手。”
  她高聲地補充說:
  “警衛先生,我向你發誓,有人馬上要殺死一個婦人。單是那些狗便能咬死她了。這些狗有牛犢那么大!我們親眼見過。我懇求你,跟我們走吧!你將拯救一條生命。首先你有條好槍,不存在冒什么風險。這些狗,我告訴你……”
  衛兵惊得目瞪口呆。盡管那個好奇之心爬上了大腦,但是他仍在琢磨這兩個惊慌失措的小孩子到底在做什么夢。
  那么,為什么啥都看不見?
  “好吧,”他說,“我們去轉一下。我森林中的房子緊靠著城堡。我知道,這些狗的脾气并不好。”
  “根本就不好,”維奧萊特堅信不已地補充說,“不能讓它們咬著你……它們的牙齒似大象牙一般。”
  “大象。”皮埃爾几乎是机械地重复說。
  “啊!那也沒啥,”衛兵說,“走,上路吧!”
  皮埃爾和維奧萊特感到心中一陣輕松。這人的步子好沉重!他這個士兵走路像烏龜變的一樣。沒有任何事情能影響他的情緒。他好似特別喜歡抽煙斗,好玩儿似地將藍藍的煙圈噴上空中。
  他們再沒講話。三人小組終于赶到了小城堡。那幕悲劇一會儿才上演嗎?穿越草坪、花園、護城河,整個過程進行得慢吞吞的……最后,兩個小孩儿走在衛士身后,輕手輕腳地來到神秘的前廳。凄涼死寂般的陳設籠罩在沉默之中。
  是否太晚了?第八個妻子被剁成肉塊了嗎?看家狗的嘴是否因嚼食人肉而變得血淋淋的?
  他們察覺到聲音。孩子們顫抖著,衛兵好似也有點惶恐,他凝听了好一陣。
  在那儿,這聲音就在附近。這時那可怕的紅門又關上了,那聲音便是從門后傳出,好似長長的哭泣聲。
  衛兵沒敢動。他粗大的鐵釘鞋已經釘在黑白相間的石板地上。這石板地一會儿后便會血漬斑斑。聲音停下來啦,又響了起來。這時出現了不間斷的嘟嚕聲,讓人肝膽俱裂……接著几個絕望的嗝儿,從而結束了某种永遠痛苦的事。是死者的气喘聲嗎?
  衛兵手里拿著槍,紅臉龐也染上了那么點儿恐懼。他一句話沒講,直接向門前走去,他打開門銷。
  在他身后,孩子們一動不動,又好奇又害怕地關注著。
  門在鉸鏈下轉動著漸漸開了。在昏暗的光線之中,他們看到一個男人跪著。他哭泣著,歎息著,他瘋狂地吻著一件裙子的下擺。
  皮埃爾与維奧萊特顫栗著,他們在這迷朦的昏暗中認出那張鷹嘴、拱背、八字胡子。
  “真后悔!”他們都受到极大的震撼,心里暗忖,“太晚了!太晚了!藍胡子已經殺了他最后的妻子,這時他又開始哭她了。”
  身后傳來一种聲音,帶著恐懼,后來一种冰涼的東西放在他們肩上。難道是那兩條看門狗回到這罪惡的房間,想咬噬他們嗎?不是,原來是女廚子。
  正是女廚子,她好像系著一條白圍裙,干瘦的腦袋上戴著一頂無邊軟帽,那結滿老茧的手里還拿著大湯匙。
  “哎!哎!哎!是這樣!”她牙齒之間嘀咕著說,“出現這种場面并不希罕。”
  這种充滿同情的叫嚷聲与這里剛出了命案的气氛很不協調。衛兵听到這种叫聲時,連忙后退好几步。
  輕手輕腳地,他關上了藍胡子面前的門。后者仍舊陷于絕望之中,根本沒有注意到這一切。接著衛兵洗耳恭听,兩個孩子也伸直了耳朵。
  “是的,”那女廚子說著,陶然于自己的重要角色,她不想讓別人插嘴,“你們還沒有見過吧?這是我們先生在絕望之中的樣子。每當他陷入這种狀態時,他便連自己都不認識。兩個月前他失去了妻子,你們知道嗎?在你來到這里之前,馬利松先生,沒人給你們講過這些?”
  “可能,”衛兵說著,目瞪口呆,“這時他在干什么呢,德·沃代爾朗先生?吻著裙子的縐邊。”
  “可怜的男人,還是我給你們講講吧。他飽受過极大的痛苦,這對他的精神打擊太大了。他的妻子叫作索朗日,慈祥善良,為人實在,實在得就像你們在這儿見到我一樣。自從她亡故之后,好些日子以來,老板的大腦都陷入痛苦之中。出了這事,又沒留下孩子,這房子便似死了一般。多么可怜啊!當時,每當她先生帶狗出去打獵時,她作為女主人,經常到上面的房間繡花,期盼著他的歸來。我保證,現在每當他回到家時,他都愿意讓別人使他相信妻子還活著。‘索朗日!索朗日!’他就這么呼喚著!你們想想,她能下得來嗎,可怜的索朗日!……一想到她已經死了并且葬在公墓里……”
  “但是在那儿,在小房間里,”馬利松先生問,他那陶器般的眼睛圓起來,“他在做什么?”
  “等等!你們怎么不讓我把話講完。那里,那是女主人的衣櫥。哦!好不幸啦!里面有些不穿的舊衣服与帽子!他不愿別人碰這些東西。其實里面裝的不過是些老式服裝!這些美麗的裙子雖能給人以幸福,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會損坏而消失。但愿別這樣就好啦!每當有人走進室內時,也會感到熱血沸騰。我也經歷過所謂的害怕……尤其當空气灌進去時,尤其是看到那些美麗的白裙子在窗戶附近晃動時。要知道這裙上繡有紅色的麗春花……”
  輕輕地,非常輕輕地,門后的藍胡子始終傾吐著他壓抑在心底的巨大失望。這時他們只能听到模糊的淡淡的抱怨,听上去像孩子在啼哭。這就是永遠讓人揪心的悲慘的故事。
  只有,絕對只有在他記憶的博物館里,面對著生命的門檻,這可怜的人絕望地翻閱著那本從不合上的書:那本沒有歡樂、沒有愛的書。
  孩子們感到留在這里已經沒用。威嚴的女廚子惊訝地看著這兩個小陌生人,略帶藐視。
  他們走了。他們年輕的大腦里,他們孩子般的心靈上容納不下這些。他們一言未發地穿過了森林,來到河邊。
  哦!他們還是高興的!高興沒死于他人之手。
  但是,他們仍舊不懂那個藍胡子,那個丑陋的鷹鼻子心腸怎么那么好。在皮埃爾的童話故事中,坏人都長得丑,而善良都不可缺少地有著美麗的容貌,他難道不知道?他的信心不禁動搖了。因為灰姑娘可愛的姐姐外表長像不也是很惡毒嗎!
  他們沉思著,來到河邊。忽然一聲叫,震得他們打了個寒顫。
  “苦!”
  福萊特在那儿,全身穿著上等白細麻布。她好似高興愉快,神情像個剛放學的小女孩。她匆匆行了個屈膝禮,后來又唱起她喜歡的歌:
  
  跳,跳,跳環舞
  家中已無谷
  鄰家雖有
  然非吾
  苦!

  然而,她用清澈狡黠的目光打量著孩子們。漸漸地,她冷靜了下來。隨后她向他們提問,讓他們詳細地講講他們的歷險。
  當她听到“山洞与小矮人時”,她薄薄的嘴唇上浮起几縷謎一般的微笑。但是當她听到講藍胡子處的經歷時,她的表情非常凝重。
  當她听到可詛咒的小房子与七個妻子的美好故事時,她的表情一點也不瘋里瘋癲。
  她那對眼睛,顯然比孩子們的眼睛更有經驗。她可能早已洞穿了事物的本質:這些奇怪的小矮人,由于痛苦的可怕打擊而造成心里失衡,很快會從瘋狂狀態下轉而變成意識的短暫清醒。當然,這足已令她奇怪得不知所措。
  “德·沃代爾朗先生……”她說,“……對……對……我知道是誰。他是個很善良的人。他拿出一半財產分給了窮人……”
  這下,皮埃爾信心十足了,他問:
  “那么,夫人,為什么他長得那么丑?為什么他的服裝那么破舊呢?”
  “孩子,”福萊特庄重地說,“破舊服裝,那是因為他為了不幸的人節衣縮食,我給你講過。在你眼里,他好像是丑些,”她歎息地說,“因為他受過太多苦,人也就老得快。”
  由于她自愿地用格言來講話,她抬起自己那干癟的食指指著天接著說:
  “听我說,听我說,小家伙,不能憑外表看人:絕不能為外表所左右。絕不能憑人的長相來判斷人……”
  皮埃爾有點手足無措,沒有講話。
  “英俊的王子,”她接著說,“應該回到森林之中去。在森林里面,你們已經學到了許多東西。你們認為森林美嗎?可能的……它的确很美,是自然的美……是上帝創造的美。”
  后來,她的眼睛更加模糊了,她補充說:
  “看看這美麗的蜻蜓。它們飛翔在河面上,難道不是個迷人的動物?它用翅膀煽動著清沁的空气,天空映碧了它的頭。它那金屬般的身軀上反射出棱角般的色彩,接受著星星、太陽与月亮的撫摸。這難道不是一种美,一种大自然表現出來的真正的美?難道不比仙女故事中的景色美?”
  “帥!”
  在說過一聲抱歉后,福萊特回到她的磨坊。孩子們并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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