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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英仙座凶殺案


  讓·德·埃勒蒙并沒有立即答應拉烏爾的要求。他仍有些猶豫,看得出內心十分激動。
  “這么說,”他說,“我們就要達到目的了?……我作了那么多的調查,為不能替伊麗莎白報仇而那么痛苦!……是真的嗎,我們就要知道她的死的真相了?”
  “這個真相,我已經知道了。”拉烏爾肯定道,“其余的事,比如丟失的項鏈,我相信可以證實……”
  昂托尼娜深信不疑,她明朗的面容表明她對拉烏爾毫無保留地信任。她抓起讓·德·埃勒蒙的手,把自己的愉悅和信任傳達給他。
  至于戈熱萊,他臉上每一股肌肉都繃得緊緊的,牙巴骨咬得鐵緊。他也不能不承認,他費了那么多功夫調查的問題,現在被這可惡的對手解決了。他既希望又害怕對手成功,因為這成功畢竟讓他臉上無光。
  讓·德·埃勒蒙又走上了十五年前領那位女歌唱家走過的路。昂托尼娜緊跟著他。后面是拉烏爾和戈熱萊。
  四個人當中,最從容的當然是拉烏爾。他欣喜地看著昂托尼娜在自己前面行走,并注意到她与克拉拉的不同的几個細微之處:腰肢沒有那樣柔軟,步態沒有那樣起伏,但更有節奏,更見純朴,那里面少了几分得意,多了一些自豪;少了几分養成的嫵媚,多了一些天然的風韻。他明白,他從昂托尼娜步態上發現的這些特點,在她的神態甚至面盤上也能見到。小路上雜草叢生。有兩次她不得不放慢腳步,与他并肩行走。他發現姑娘的臉紅了。他們一句話也沒說。
  從凹處的花園里,有一道石梯往上延伸。侯爵步上石階,來到第二層平台。平台左右兩側都栽著一行行桃葉珊瑚。在開裂的長滿苔蘚的基座上,擺著一只只古老的花盆。他往左走,來到通往廢墟的坡道台階上。拉烏爾拉他停下。
  “你們就是在這儿親吻的吧。”
  “對。”
  “在哪個确切地點?”
  “就在我站的地方。”
  “從城堡見得到嗎?”
  “見不到。這些小灌木未經剪枝和照料,葉子都落了。可從前不是這樣。它們從上到下构成一道厚厚的屏障。”
  “那么,您走到樹篱盡頭回頭的時候,伊麗莎白·奧爾南是站在這儿嘍?”
  “對。我還清楚地記得她那模樣儿。她向我送來飛吻。我好像又看到了她充滿激情的動作、她的神態,這古老的基座在這儿,周圍一片綠色。我什么也沒忘記。”
  “您下到花園以后,又再次回頭望了嗎?”
  “望了,想看到她走出小路。”
  “看到了嗎?”
  “沒有馬上看到。但只等了一會儿。”
  “按正常情況,您應該馬上見到她?她應該走出了小道?”
  “對。”
  拉烏爾微微笑起來。
  “您為什么笑?”德·埃勒蒙問。
  昂托尼娜也朝他傾過身子,用她的身体向他發問。
  “我所以笑,是因為案子越顯得复雜,人們就希望情節也同樣复雜。人們從不尋求簡單的想法,總是追求荒誕的拐彎抹角的情節。您后來作了搜查,您來找什么呢?項鏈?”
  “不是,既然它們已經被搶走了。我來找的是可以使我們追查出凶手的痕跡。”
  “您就沒有一次問過自己,項鏈是否沒被搶走呢?”
  “沒有。”
  “戈熱萊和他手下也沒有這樣問過。人們總不向自己提出真正的問題,而是熱衷于把同一個問題提了又提。”
  “什么是真正的問題呢?”
  “您迫使我回答的問題真是幼稚极了:伊麗莎白·奧爾南既然不愿意戴著項鏈唱歌,就不會把它們放在什么地方嗎?”
  “不可能!人家不會把如此貴重的財物放在什么地方,讓路過的人去打主意的。”
  “有誰路過?您很清楚,她也很清楚,大家都聚在城堡周圍。”
  “那么,照您的意思,她把項鏈放在什么地方了?”
  “對,准備十分鐘后下來時再戴上。”
  “可是慘案發生后,我們跑來時應該看到。”
  “為什么……如果放在看不到的地方呢?”
  “哪儿?”
  “比如說在這個花盆里。它就在她手邊。當時這花盆和別的花盆一樣,种了一些肉質植物,或者一些喜陰植物。她只要踞起腳,伸出手,把項鏈放在花盆的泥土里即可。這動作很自然,而且只是暫時存放。只是后來由于偶然,也由于人們的愚蠢,這种存放才變成永久性的了。”
  “怎么……永久性的?”
  “對呀!植物枯萎了,葉子掉落,也同樣腐爛了,形成了一層腐殖土,蓋住了存放的項鏈,就像是一個最安全的藏物處。”
  德·埃勒蒙和昂托尼娜都不作聲。拉烏爾從容不迫的自信給他們留下深刻印象。
  “您說得多么肯定!”德·埃勒蒙說。
  “我這么肯定,是因為這是事實。您很容易弄清是否如此。”
  侯爵有些遲疑。他臉色极為蒼白。過了一會儿,他才做出伊麗莎白·奧爾南當年做過的動作,踮起腳尖,伸長手臂,在花盆里多年堆積成的濕潤腐殖土里摸索,不一會儿,便戰抖著低聲說:
  “對……它們在這儿……摸到了項鏈……寶石的表面……寶石的托座……上帝啊!我一想起她當年戴著這些東西的樣子,就難受得很!”
  他十分激動,簡直支持不住,几乎不敢再摸下去。他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把項鏈一條一條抽出來。一共五條。盡管上面沾滿了泥垢,可是鮮紅的紅寶石,碧綠的祖母綠,深藍的藍寶石依然晶瑩奪目,那小塊小塊的黃金依然閃爍生輝。他囁嚅道:
  “少了一條……本來有六條……”
  他想了想,又說:
  “不錯……是少了一條……少了我給她的那條珍珠項鏈……這很奇怪,對不對?難道在這些項鏈放在這儿之前它就被盜走了?”
  他只是隨意提出這個問題,并沒有太看重,因為在他看來,這最后一個謎是無法解開的了。可是這時拉烏爾的目光碰上了戈熱萊的目光。偵探心想:
  “是他竊走了珍珠……他給我們表演了巫師的戲法,其實在今早,或在昨日,他就把一切都翻過了,預先就把他那份戰利品提走了……”
  拉烏爾點點頭,微微笑著,似乎在說:
  “是這樣,老伙計……你發現了秘密……可有什么辦法呢?總得過日子呀!”
  天真的昂托尼娜沒有作任何猜測。她幫侯爵把寶石項鏈理清,包好。完事之后,侯爵拖著拉烏爾朝廢墟走去。
  “往下說吧。”他說,“跟我說說她,說說發生了什么事。她是怎么死的?是誰殺了她?她死得那么慘,我永遠也忘不掉……我的痛苦一直未消……我多想弄清這些謎呀!”
  他連聲問著拉烏爾,就好像拉烏爾掌握了所有事實真相,就好像真相是一塊布蒙著的東西,人們可以隨意把市揭開。大概,拉烏爾只要愿意,就可以使黑暗充滿光明,就可揭示出最為隱秘的真相。
  他們來到廢墟頂上的平台,在伊麗莎白·奧爾南殞命的土丘旁站住。在那儿看得見整個城堡、花園和入口的塔樓。
  昂托尼娜离拉烏爾很近,小聲對他說:
  “我為教父感到欣慰,謝謝您……可是我怕……”
  “您怕……?”
  “是啊……怕戈熱萊……您應該走!”
  他溫和地回答。
  “您讓我多么快樂呵!可是,只要我沒把所知道的情況都說出來,就不會有任何危險。因為戈熱萊很想知道那些情況。您說,我應該在這之前走嗎?”
  拉烏爾感覺到她放了心。這時候爵又連連向他發問,于是他說:
  “慘案是怎么發生的?先生,您看,為了達到目的,我走的路与我讓您走的路截然相反。是啊,我的思考出自于一個相反的出發點。我所以說也許沒有搶劫項鏈的強盜,是因為我一開始就推測也許沒有殺人凶手。而我所以作這种假設,是因為如果有殺人凶手,大家不可能看不到。光天化日之下,當著四十個人的面殺人,不可能逃過眾人的眼睛。若是開槍殺的,應該听到槍響;若是棒子打的,應該看到棒子;若是石頭擊的,應該看到投石的動作。然而,什么也沒見到,什么也沒听到。這一來,就應該考慮,那次死亡,也許不是人為的,也就是說,不是由某人的意志造成的。”
  侯爵問道:
  “難道那次死亡是一次事故嗎?”
  “那次死亡是一次事故,因而是偶然造成的。偶然的出現是不受限制的,可能具有最异常最特別的形式。我從前卷入過一個冒險事件,那里面一個男人的名譽和財產取決于一份文件。那文件藏在一個高高的沒有樓梯可上的塔頂上。有一天早上,有人看見塔樓每面牆上,都有一條极長的繩子,它中間攬在塔尖上,兩頭垂下來。我發現那繩子是從一個熱气球上扔下來的。原來夜里有一只熱气球從那里飄過。球上的乘客為了減輕重量,就把球上帶的器材扔下來,正好落在塔上,這樣就給某些人提供了一個十分方便的攀登辦法。當然這是奇跡。但世界是由無數事物組合而成的,這就使得大自然每時每刻都產生出成千上万個奇跡。”
  “因此……?”
  “因此,伊麗莎白·奧爾南的死是由一個物理現象引起的。這個物理現象十分常見,但是置人于死地的后果卻是极為少有。我作出這种假設是在听到瓦爾泰克斯指控羊倌加西龍之后。他說伊麗莎白·奧爾南是被加西尤用投石器擲石子擊死的。我卻認為加西尤可能不在現場,而伊麗莎白·奧爾南卻是被石子擊死的。而且我認為這是唯一說得通的解釋。”
  “是從天上扔下來的石子吧?”侯爵不無諷刺意味地說。
  “為什么不是呢?”
  “算了吧!是誰扔的呢,那塊石子?”
  “親愛的先生,我剛才告訴您了,是英仙座!”
  侯爵好話央求道:
  “我求求您,說正經的吧。”
  “可我正經得很。”拉烏爾肯定道,“而且我說話极有分寸,并不是以假設,而是以無可爭辯的事實為依据。每天,有成百万上千万這樣的石頭,如火流星、隕石、隕星、解体的行星碎片等等,以极高的速度穿過太空,進入大气層時發熱燃燒,落到地球上。每天,這樣的石子有好多吨。這樣的石子人們拾到几百万塊,大大小小各种形狀都有。只要其中一枚,出于可怕但可能的,而且已被證實的偶然,擊中一個人,就會引起死亡,無緣無故,有時不可思議的死亡。這种……”
  拉烏爾停頓一下,又說:
  “這种隕石雨雖然一年到頭都有,但在一些固定的時期尤為經常、密集。最著名的就是八月份,确切地說八月九日至十四日這段時間的隕石雨。它似乎來自英仙座。英仙座流星群就是得名于此。它指的就是八月這段時間的流星群。我戲稱英仙座是殺人凶手,原因也在這里。”
  拉烏爾不給侯爵質疑和提出异議的時間,馬上接著說:
  “我手下一個忠誠能干的人,四天前的夜里翻過圍牆缺口,來到廢墟,一早就在這土丘周圍尋找。我本人昨天和今天早上也來這里尋找。”
  “找著了。”
  “對。”
  拉烏爾拿出一顆核桃大小的圓石子,上面凹凸不平,坑坑洼洼,不過棱角都被高溫燒平了,在表面留下一層黑亮的釉質。
  拉烏爾剛剛停住話,又說開了:
  “這顆隕石,我相信最初調查的警察也看見了,只是他們沒有留心。因為他們找的是槍彈或者某种人造的投擲物。在我看來,這顆隕石在這儿無可爭議地證明了事實。我還有別的證据。首先,是慘案發生的日子。八月十三日,正處在地球從英仙座流星群下經過的時期。而我可以告訴你們,這個日子是我首先想到的一點理由。
  “其次,我有無可否認的證据。它不但是合情合理的,而且是合乎科學原理的證据。昨天,我把這塊石頭帶到維希,送到一家化學与生物學實驗室。科學家在表層發現了碳化的人体組織碎片……是的,人体皮肉的碎片,一個活人身上的細胞。它們一接触燃燒的隕石就碳化了,緊緊地附著在石頭表面,歲月的流逝也未能將它們銷蝕。這些提取物保存在化學家那儿。他將寫成一份正式報告,交給您,德·埃勒蒙先生,也交給戈熱萊先生,如果他感興趣的話。”
  拉烏爾朝戈熱萊先生轉過身:
  “再說,這個案子,司法當局已經擱置十五年了,也不會再撿起來。戈熱萊先生可能注意到有些巧合,并發現您在其中也起過一些作用。他沒有別的證据,只有瓦爾泰克斯交給他的假證据。在這樣一個案件里,他表現得那樣可怜,他也不敢堅持辦下去。對嗎,戈熱萊先生?”
  拉烏爾完全轉過身,面對著偵探,似乎突然一下看見了他,對他說:
  “老伙計,你說怎么樣?我的解釋,你覺得站得住腳嗎?是否符合事實?沒有搶劫,沒有謀殺。這么一來,什么,你起不了任何作用了?司法當局……警察……都成了擺設了?你們陷在這個案子里,摸呀滾呀,理頭緒,找彈頭沒找到,把那些珍貴的項鏈扔在那儿不管,就當它們是一些石頭串起來的似的……然后你們昂首挺胸,面含微笑,完成了差使,心安理得地走了。而我這樣一個小人物,頭腦雖簡單,人卻很熱心,居然把這個案子拿下來了。再見吧,胖伙計。請向戈熱萊夫人問好。把這件事說給她听。她听了會開心的,也會更加敬佩我。你應該幫我做這事。”
  戈熱萊緩緩地舉起手,重重地拍在拉烏爾的肩膀上。拉烏爾似乎大吃一惊,叫道:
  “安?你要干什么?你就這樣把我逮住了。好家伙,你真有膽子!怎么,我幫你解決了難題,你卻要拿手銬來感謝我?……如果你面前的不是一位紳士,而是一個大盜,你又會干出什么事儿來呢?”
  戈熱萊一直咬緊牙關,越來越裝出控制全局的大人物派頭,對旁的事不聞不同,不屑一顧,對于別人會怎么想怎么說,也一概不管。拉烏爾愛饒舌就讓他饒舌好了……再說這是多便宜的事!拉烏爾的話,戈熱萊大可利用,可以記下他透露的情況,對他的論据作出判斷取舍,只用在腦子里來一番加工,就成了自己的東西。
  最后,他捏住一只金屬大口哨,不慌不忙地送到嘴邊,吹出一聲尖厲的的嘯叫。哨音碰到周圍的山岩,紛紛發出回音,在山谷間久久地回蕩。
  拉烏爾面露惊愕之色。
  “這么說是來真的?”
  戈熱萊傲慢地冷笑道:
  “你想來真的?”
  “又來規規矩矩地打一場?”
  “對。不過這一次我時間充裕,作了准備。伙計,從昨天起,我就開始監視庄園。今天一早,我就知道你潛藏在里面。城堡的所有入口,左右兩邊通往廢墟,連接陡峭岬角的圍牆,我都派人把守。鄉警隊,巴黎來的偵探,本地警察局的人馬,都守在這里。”
  入口塔樓的鈴聲響了。
  戈熱萊宣布:
  “第一次沖擊開始了。等這隊人馬一進城堡,我就吹響第二聲哨子,發動進攻。你要企圖逃跑,警察就會把你像狗一樣亂槍打死。命令是毫不含糊的。”
  侯爵插話道:
  “偵探先生,沒有我的准許,那些人不能進我的城堡。這位先生与我有約。他是我的客人。他幫了我的忙。門是不會開的。再說,鑰匙在我這里。”
  “侯爵先生,他們會破門而入的!”
  “用什么破?羊角撞錘嗎?斧頭嗎?”拉烏爾冷笑道,“天黑之前你完不了事。等他們進來,還到哪儿去找我?”
  “用炸藥!”戈熱萊吼道。
  “莫非你口袋里就裝了?”
  拉烏爾把他拉到一邊。
  “戈熱萊,听我說兩句。根据我這一個鐘頭來的表現,我本指望我們可以像兩個好伙伴,手挽手從這里走出去。既然你不肯,那我就求你放棄進攻方案,不要毀坏這些有歷史价值的大門,也不要當著一位女士的面侮辱我。我是极希望得到她的尊重的。”
  戈熱萊拿眼角瞟著他。
  “你在嘲弄我?”
  拉烏爾大惑不解。
  “戈熱萊,我沒有嘲弄你。只不過,我希望你考慮一下戰斗的后果。”
  “我全考慮過了。”
  “但漏了一條!”
  “哪一條?”
  “你若執迷不悟,那好,過兩個月……”
  “過兩個月?”
  “我將帶佐佐特出門游玩半個月。”
  戈熱萊身子一震,一臉气得通紅,低聲朝他叫道:
  “那我首先宰了你!”
  “那就來吧。”拉烏爾快活地叫道。
  他又對讓·德·埃勒蒙說:
  “先生,我求求您,陪戈熱萊先生走一趟,叫人把城堡的大門全部打開。我向您保證,一滴血也不會流,一切都會和和平平,体体面面地解決——是紳士之間打交道。”
  拉烏爾對讓·德·埃勒蒙很有影響。于是他就接受了這樣一個解決辦法。其實,這個辦法也使他擺脫了困境。
  “你來嗎,昂托尼娜?”他邊走邊問。
  戈熱萊要求道:
  “你也來,拉烏爾。”
  “不,我留在這儿。”
  “你也許指望趁我去那邊時開溜吧?”
  “戈熱萊,你得碰一碰這個運气。”
  “那么,我也留下……我緊盯著你。”
  “那好,我就像上次那樣,把你捆起來,堵住嘴巴。由你選吧。”
  “你到底想干什么?”
  “在被捕之前,吸最后一支煙。”
  戈熱萊有點猶豫。不過他有什么可擔心的呢?一切都預見到了。對手決不可能逃走。于是他追上了德·埃勒蒙侯爵。
  昂托尼娜想跟他們走,可是沒有力气。她一臉蒼白,表明她內心极為不安。甚至她嘴唇上那微笑的形狀也不見了。
  “小姐,您怎么啦?”拉烏爾溫和地問道。
  她絕望地懇求他:
  “您到什么地方躲一躲吧……這里應該有一些安全可靠的隱蔽所。”
  “為什么要躲?”
  “怎么?他們要抓您!”
  “別想。我就要离開。”
  “可是沒有出口。”
  “這理由不能阻止我离開。”
  “他們會殺了您。”
  “您為這事擔心,是嗎?假如從前有一天在這城堡里對您非禮過的人遭遇不幸,您會覺得遺憾,是吧?不……您別回答……我們在一起的時間不多!……只有几分鐘……可我有許多話要跟您說!……”
  拉烏爾沒有碰她,她下意識地讓他領著稍稍走遠了一點,走到花園里任何地方都看不到的位置。在從前的主塔殘留的一大面牆和一大堆殘磚碎石之間,有一塊空地,大約有十米寬,當頭用石頭壘著一道矮牆。下面便是懸崖絕壁。那形狀就像一間單獨的房子。寬大的窗子朝向一片神奇的起伏不平的原野,窗子下邊是万丈深淵,奔騰著湍急的江流……
  這時昂托尼娜開口說話,聲音平靜了一點儿:
  “我不知道會發生什么事……可我沒那么害怕了……我希望替德·埃勒蒙先生感謝您……正如您上次提出的,他把城堡保住了,對不對?”
  “對。”
  “另外有一件事……我想弄清楚。……只有您一個人可以告訴我……德·埃德蒙先生是我父親嗎?”
  “是的。您母親寫給他的信,就是您帶交的那一封,我看到了。那封信說得很明白。”
  “我其實已經知道了真相,只是我沒有證据。這就使我們的關系受了些束縛。我很高興,因為我可以盡我的儿女之情去愛他了。他也是克拉拉的父親。對嗎?”
  “對。克拉拉是你同父异母的姐妹……”
  “我去告訴他。”
  “我想他已經猜出來了。”
  “我認為沒有。不管怎樣,他怎樣對待我,我希望他也怎樣對待她。有一天,我會見到克拉拉的,對嗎?如果她愿意給我寫信……”
  她說得很實在,既不夸張,也不過于嚴肅。嘴角又翹了起來,再次流露出那迷人的笑意。拉烏爾渾身一顫,兩眼死死地盯著那兩片漂亮的嘴唇。她囁嚅道:
  “您很愛她,對嗎?”
  他深情地望著她,輕輕地吐出這番話:
  “我是怀著對您的回憶愛上她的。而且我為這种回憶沒有延續下去而懊惱。我在她身上愛上的,是那個初來乍到巴黎、誤進我家的小姑娘的最初形象。那姑娘有一种微笑,叫我一輩子忘不了,還有一种特殊的品質,一開始就讓我怦然心動。從那以后我就一直追求這一點。我原來以為你們是一個人,叫昂托尼娜或者克拉拉,現在我才知道你們是兩個人,我怀著這美麗的形象……它就是我愛情的形象……就是我的愛本身……您是不可能從我心目中收回這個形象的。”
  “上帝啊!”她紅著臉叫起來,“您有權跟我這樣說話嗎?”
  “有權,既然我們不該再見面了。相貌上相似的偶然性,以實在的連系把我們綁在一起。自從我愛上克拉拉,也就愛上了您,我對她的愛慕中,一絲一毫都糅合著對您的好感……對您的喜愛……”
  她一下變得慌亂起來。她并不試圖掩飾,只是喃喃道:
  “您走吧,我求求您。”
  他朝護牆走了一步。她一見大惊失色。
  “不!不!不要走這邊!”
  “沒有別的出口。”
  “可這邊太危險了!怎么!我不愿意您走這邊!……不!不!……我求求您。”
  想到這可怕的危險,她模樣大變,轉眼之間,与剛才判若二人,滿臉惊恐惶亂之色,并充滿一個女人不知不覺中芳心大亂的懇求之意。
  這時從城堡,也許還從凹形花園傳來一聲聲呼喊。難道戈熱萊和他的手下沒有朝廢墟走過來?
  “留下吧……留下吧……”她說,“我會救您的……啊!多可怕啊!”
  拉烏爾已經將一條腿跨過了矮牆。
  “昂托尼娜,別怕……我察看過峭壁。我也許不是第一個冒險從這里上下的。我向您保證,這對我來說只是游戲。”
  她再次受到他的影響,控制了自己的情緒。
  “朝我笑笑吧,昂托尼娜。”
  她勉強笑了一下。
  “啊!”拉烏爾說,“您的眼里有這股笑意,我還怎么會出事呢?昂托尼娜,您放心。把您的手伸給我,來保護我。”
  她站在他面前,向他伸過手去。可是不等他在上面印上一吻,她又把手縮了回來,而把身子傾過去,不過有几秒鐘猶豫不決,垂著眼帘不知如何是好。到最后,她下了決心,把身子更靠過去。把嘴唇伸給他。
  這個動作是如此純洁,充滿可愛的稚气,以致拉烏爾發現了她只把這看作兄妹之情的表現;這里面有一股沖動,但她并不明白其深層的原因。他輕輕碰了碰那兩片溫軟含笑的嘴唇,那里透出姑娘純洁的气息。
  她覺察到自己的激動,有些吃惊,就直起身子,搖晃了兩下,嘟噥著說:
  “走吧……我不再怕了……走吧……我不會忘記的……”
  她朝廢墟轉過身去。她沒有勇气朝深淵望,更不敢看著拉烏爾摳著絕壁凹凸不平的表面往下爬。她一邊听著那些越來越近的粗魯人聲;一邊等著拉烏爾發來安全抵達的信號。她并不過于擔心,因為她堅信拉烏爾會成功。
  平台下面,走過一些人影。他們彎著腰,砍倒小灌木。
  侯爵喚道:
  “昂托尼娜!……昂托尼娜!……”
  几分鐘過去了。昂托尼娜的心揪得緊緊的。接著,從下面山谷里傳來汽車的轟鳴,還有一聲歡快的汽車喇叭,激起一聲聲回音。
  她那甜美的微笑消失了,換上了一臉憂傷,兩眼噙滿淚水,喃喃地念道:
  “永別了!……永別了!……”
  二十公里以外,克拉拉在旅店房間里苦苦等待,一見到拉烏爾,就激動地朝他扑過來:
  “你見到她了?”
  “你先得問我是不是見到戈熱萊了,”拉烏爾笑道,“問我怎樣逃脫他那可怕的包圍的。真險吶。可我也干得漂亮。”
  “她呢?……跟我說一說她……”
  “我找回了項鏈……找到了石頭……”
  “可她呢?……見到她了嗎?老實說吧?”
  “誰?……哦!昂托尼娜·戈蒂耶?……是啊,她在那儿……偶然。”
  “你跟她說話了嗎?”
  “沒有……沒有……是她跟我說話。”
  “說什么?”
  “唔!說你,單單說你。她猜出你是她姊妹,希望哪天見到你……”
  “她像我嗎?”
  “像……不像……無論如何,只是泛泛地像。親愛的,這些事,我來跟你細細說。”
  這天她什么也沒讓他說。在開往西班牙的汽車上,她不時地向他提問:
  “她漂亮嗎?比我強,或者,比我差?有些土气的美,對嗎?”
  拉烏爾盡力回答,不過有時還是有些心不在焉。他在回想逃脫戈熱萊的圍捕的方式,心里有說不出的高興。确實,命運格外偏愛他。這次傳奇般的逃跑,從千仞絕壁爬下來,他确實未作准備,因為他并不知道戈熱萊會來那一手,這也就更具有惊人的色彩!而那帶有清純微笑的童貞女給予的一吻,又是多么甜蜜的獎賞!……
  “昂托尼娜!昂托尼娜!……”他在心底連聲呼喚。
  瓦爾泰克斯本來已宣布要揭露聳人听聞的罪行。可是到頭來又改變了主意,不揭露了。再說,戈熱萊發現了一些非常确鑿的罪證。事關兩起殺人案。瓦爾泰克斯,又名大個子保爾在其中的罪行得到證實,于是這強盜發瘋了。一天早晨,有人發現他吊死了。
  至于阿拉伯人,他也沒有領到告密的賞金。作為兩起殺人罪的同謀,他被判服苦役。有一次他試圖逃跑,被當場擊斃。
  也許不必記這一筆,三個月以后,佐佐特离家出走半個月,然后回到家里,未向戈熱萊作半句解釋。
  “扔給你一句話。”她對戈熱萊說,“你要我嗎?”
  這次從外邊回來后,她比過去任何時候都要迷人。兩只眼睛亮亮的,渾身上下充滿喜气。戈熱萊歡喜得不得了,張開雙臂迎接她,連聲請她原諒。
  還有一件事值得注意,應該提一提。几個月以后,正好是在奧爾加王后陪同國王离開巴黎回國半年之際,多瑙河畔博羅斯蒂里亞王國的大鐘一齊敲響,宣告一個重大喜事降臨。在等待十年之后,眼看生子無望了,奧爾加王后卻生出了一個繼承人。
  國王出現在陽台上,怀抱嬰儿,讓狂歡的臣民瞻仰這位王子。陛下興高采烈。那份自豪既合法,又合情合理。家族的前途從此可保無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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