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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眼光凶狠的人


  寓所里只有一個工作人員,那是一個年老的女佣人,有點耳聾,眼睛十分近視,行動不靈活。按照場合的不同,她分別擔任廚娘、園丁或收拾房間的佣人。雖然有各种職務,但這個瓦朗蒂納從不离開爐子,這爐子是在与房子相連的一個小樓亭里,直接對著街道。
  我就是在那里找到她的。我的回來似乎一點儿也不使她惊訝——沒有任何事使她惊訝,也沒有任何事使她不安,我立即看到她繼續生活在一切事件之外,她不可能向我提供任何有用的情報。但我得知叔叔和貝朗熱爾在半個小時前外出。
  “他們一起走的么?”我問道。
  “說實在話,不是的。先生經過廚房時對我說:‘瓦朗蒂納,我要到郵局去寄一封信,接著我去圍地。’他甚至留下一個瓶子……您知道,是一個他平常用來做試驗的那种藍色瓶子。”
  “瓦朗蒂納,他把它放在了哪里?我沒看見。”
  “就在那里,在碗櫥上。可以肯定是他穿上外套時忘記了,因為他從來不离開他的這些瓶子的。”
  “瓦朗蒂納,那上面沒有。”
  “這可奇怪了,”老婦說,“多熱魯先生并沒有回來。”
  “沒有人進到這里來么?”
  “沒有人。啊,對,有一位先生過了不久來找貝朗熱爾。”
  “您去通知貝朗熱爾了么?”
  “是的。”
  “那就是這時間中……”
  “這可能!啊!多熱魯先生會責備我的!”
  “這位先生是怎樣的人?”
  “說實話……我說不出來……因為我看不清……”
  “您認識他么?”
  “不認識。我連他的聲音也認不出來。”
  “貝朗熱爾是和他一起走的么?”
  “是的,他們穿過……前面的地方。”
  前面的地方也就是林間小徑。
  我想了一會儿,接著從我的本子上撕下一張紙。我寫下:
  
  “親愛的叔叔,您回來時,等候著我,在任何情況下,不要离開寓所。危險在威脅著您。”
                      維克托里安

  “瓦朗蒂納,您看見多熱魯先生時,把這個給他。半小時后,我會回到這里來。”
  那條路在厚密的矮樹叢中間伸延,樹叢中有小葉子從荊棘樹枝上長出來。几天前下了很多雨,但現在春天的明朗的陽光已使路上的泥土干了,我看不到任何腳印的痕跡。但走了三百米遠時,我遇到鄰近的一個熟識的男孩子,他正推著他那漏气的自行車回來。
  “你沒有看見貝朗熱爾小姐在什么地方么?”我問他。
  “看見了,”他說,“跟一位先生在一起。”
  “他戴著夾鼻眼鏡,對么?”
  “對,一個身材高大的人,長滿胡子。”
  “他們走遠了么?”
  “當我看見他們時,是在离這里兩公里遠的地方。后來我回轉來……他們走的是一條舊路……朝左邊的路。”
  我加快腳步,被一种越來越厲害的惊慌所激動。我走到舊路上。但在不遠的地方,它就到了一個有几條小徑分開的十字路口。我應走那條小徑呢?
  我越來越焦急,大聲呼喊:
  “貝朗熱爾!貝朗熱爾!……”
  過了一會儿,我听見了發動机隆隆的響聲和汽車開動的聲音,這大概是從半公里的地方傳來的。我走上一條小徑,不久就在泥地上看到了很清晰的腳印,女人的和男人的腳印,它們將我引到一個已廢置了二十多年的墓地。這地方是在兩個市鎮的邊界上,是兩方打官司爭奪的目標。
  我走了進去。很高的野草中已被踏出兩條沿著墓地四周延伸的小徑,這小徑經過從前守衛住的房子的廢墟,在一個作為水井用的蓄水池的石欄邊交叉起來,一直伸延到一個半坍塌的舉行葬禮用的小教堂的牆邊。
  在這蓄水池和小教堂之間,泥地上被踏過了好几次。從小教堂往后,就只剩一种腳印,男人的腳印……
  我得承認,這時候我的雙腳站不穩了,雖然我還沒有明确的想法。我看了小教堂的內部,接著我在周圍走了一圈。
  在那唯一的保留完整的牆壁腳下,我注意到地上有一樣東西。這是落下來的石灰塊儿,它那深灰的顏色立即使我想起涂在圍地的銀幕上的涂料。
  我再抬起頭來,看見另一些同樣顏色的石灰塊在牆壁上,用有鉤的釘子固定著,构成另一幅銀幕。這銀幕不完整,支离破碎,但我看得很清楚,那上面有一層剛涂上的新的物質。
  誰涂的?顯然是我追尋的兩個人之一,那戴夾鼻眼鏡的男人,或是貝朗熱爾,亦或是兩個人。但出于什么意圖呢?是為引起那神奇的幻象么?我是否應當相信——這推測使人認為應當相信——這些石灰塊是以前從圍地的殘渣碎瓦中偷來,在這里又像馬賽克那樣被拼嵌起來的?
  在這种情況下,要是條件相同,要是必要的物質是根据發明的資料准确地涂上,要是人們看到面前的銀幕是完全同樣的,那就可能……那就可能……
  當問題提出時,我心中出現了一個很明顯的回答:我看見三只眼睛像以前它們從我窺視它們出現的深洞中出現一樣。這形象逐漸和形成的真形象混和,不久就在我面前張開陰暗、固定不動的三只眼睛。
  在這里像在那邊一樣,在廢棄的墓地和在諾埃爾·多熱魯從虛無中獲得他那些難以解釋的幽靈的圍地一樣,三只眼睛活起來了。它們有的地方裂開,有的地方截去,它們透過石灰塊的裂縫往外看,像透過仔細保存的銀幕一樣。它們在孤寂中看著,好像諾埃爾·多熱魯會在那里點燃和維持它們的神秘火焰。
  但陰暗的眼睛改變了表情。它們變為險惡、殘酷、無情甚至野蠻。接著它們變得黑暗了。我等待著景象的出現,三個几何形象平常是它的報信者。的确,在中斷之后,出現了光亮的跳動,但很模糊,我難以認出清楚的場景:一些几乎辨認不出的樹、有一個小島的河流、低矮的一座房子、一些人,這一切都是模糊不清、朦朦朧朧、不完整的,這是由于銀幕的裂縫和一些我不知道的原因所阻礙。可以說使這形象產生的意志猶豫不決。經過一些沒有成果的嘗試和我看到的徒勞無功的努力后,生命突然停止了,一切又回歸于死亡和空虛。
  “死亡和空虛!”我高聲地說。
  我重复了几次這些字眼。它們在我心里發出像混和著對貝朗熱爾回憶的悲傷回聲。三只眼睛的惡夢和使我去追尋貝朗熱爾的惡夢混雜起來。我站在可怕的小教堂前躊躇不定,不知怎么辦……
  少女的腳印把我帶到蓄水池旁,在它的附近有四個地方出現了一對細長高跟的鞋底的印跡。池的上方有一個磚瓦的圓頂。過去,這里有一個桶用□轆吊下井去,把從房子頂上流下的雨水吊上來。
  當然,沒有任何有根据的理由使人相信一件罪案已發生。這些腳印呢?這些跡象還不足以證明。但我感到渾身是汗,我俯身向著浮起一陣潮濕長霉气息的池口。我低聲地呼喚:
  “貝朗熱爾……”
  我听不到任何聲音。
  我點燃一張紙,讓它的火焰旋轉,然后把它拿到蓄水池的口上。但我只看見像墨水一般黑的動也不動的一潭水。
  “不,不,”我提出异議說,“這不可能!我沒有道理想象這樣可怕的事。為什么人們會殺死她?受威脅的是叔叔,不是她。”
  不管怎樣,我繼續我的尋找,跟著男人的足跡。我這樣就走到了墓地的另一邊,接著我走到一條松樹大道上,在那里我看見一灘灘的汽油。汽車是從這里開出的。輪胎的印跡穿過樹林。
  我不堅持下去了。我突然覺得我首先應關心叔叔,保護他,和他商量。
  我因此返回郵政局,但想到這是星期天,叔叔把信投入郵筒后肯定會回到圍地。于是我跑到寓所,大聲對瓦朗蒂納說:
  “我叔叔回來了么?他看到我的字條了么?”
  “沒有,沒有,”她對我說,“既然先生說過要到圍地去。”
  “正是這樣,他會經過此地的。”
  “完全不是這樣。從郵政局,他通過梯形實驗室的新入口,直接到圍地去。”
  “要是這樣,”我說,“我只有穿過花園。”
  我急忙地走去,但花園的小門上了鎖。這時候,雖然沒有什么事使我肯定叔叔是在圍地里,但我卻認為他必定在那里。我擔心我的干預太遲了。
  我呼喚,沒有人回答。門仍關閉著。
  我在恐慌中返身走向房子,走到街上,繞過房子的左邊,最后從新的入口處進入房子。
  一道兩邊是兩座小樓亭的很高的柵門,從這里可以通向一個寬敞的院子,在這院子里有著梯形實驗室的后部。
  這柵門也是關閉著的,我叔叔用一條粗大的鐵鏈把門挂起來。
  怎么辦?
  我想起那天先是貝朗熱爾,后來是我,曾爬上去過。我沿著圍地的另一邊走,以到達那古老的路燈處。這同一條僻靜的小徑沿著那厚木的柵欄一直伸入草場中。
  當我走到小徑的盡頭時我看見了那路燈。這時候,有一個男人出現在圍牆上面。他抓住路燈杆,滑了下來。不用怀疑,這男人是從圍地出來的,剛离開叔叔。在諾埃爾·多熱魯和他之間發生了什么事?
  我和他之間的距离使我看不清他的臉孔。他一看見我就立即放下了他的軟帽的帽檐,把圍巾的兩端捂在臉上。灰布的寬大的旅行風衣遮掩著他的身体,但我覺得他的身影比那戴夾鼻眼鏡的人要瘦削些,身材要小些。
  “站住!”當他跑遠時我大聲喊起來。
  我的命令只能使他加快逃遁,我徒然地一邊往前沖一邊咒罵,并威脅著要用其實我并沒有的手槍。他越過草場,跳過一道樹篱,跑入樹林的邊緣。
  我肯定比他年輕,因為不久我就看到我們之間的距离縮短了,要是在平原上賽跑,我會抓到他的,但此時在第一叢矮林處我就看不見他了。當我正要放棄赶上他時,突然間他返身走回來,好像要尋找什么東西。
  我急忙迎上去。我的走近似乎沒有使他激動。他只是掏出小手槍,向我這個方向瞄准,沒有說一句話或沒有停止尋找。
  我立即看見他尋找的是什么東西了。在野草中閃爍著一道光亮,它是由一塊金屬發出的。我知道,這只能是諾埃爾·多熱魯刻著化學公式的鋼板。
  我們几乎是同時扑到地上。我首先奪得了那鋼板。但一只手抓住了我的手,這支手的人字斜紋布的衣服袖上有一些鮮血。
  我在恐懼中一時支持不住。諾埃爾·多熱魯垂死、死亡的形象突然打擊了我,結果那男人把我控制住,把我壓在了他身体的下面。
  我們彼此离得很近,我們的臉几乎碰到一起。我只能看見他的臉的一部分,而臉的下部被圍巾遮著。但在帽子的陰影下,他的雙眼窺視著我,我們彼此沉默地相望,我們的手繼續緊抓著。
  這雙眼睛凶狠無情,是凶手的眼睛。這凶手整個人為了謀殺的勁頭儿而攣縮起來。在什么地方我曾看見過這雙眼睛?無可置疑,我認識它們,這雙閃閃發光的凶猛的眼睛。這种眼光深入到我的腦袋里的一個它曾經深入過的地方。這和我的眼光聯結起來的眼光是熟識的眼光。但這是在什么時候?什么眼睛表現過這种眼光?也許是從牆壁上出現的眼睛?從那神奇的銀幕上顯現的眼睛?
  對,對,它們就是這些眼睛!我又一次找到它們。它們曾在石灰塊底層的廣闊空間中發亮。在几分鐘之前,它們在葬禮小教堂的坍塌的牆壁上在我面前活動。這是同樣的殘酷、野蠻的眼睛,這眼睛剛才使我不安,像現在使我不安直至精疲力竭一樣。
  我松開了手。那人迅速地站起來,向我的額頭用槍筒一擊后就逃走了。他把鋼板帶走了。
  這一次,我不想追他了。雖然傷勢不重,但這一擊使我頭暈起來。我還在全身搖晃時,樹林中響起開動汽車的聲音,像我在墓地周圍听見的汽車開動的聲音一樣。那戴夾鼻眼鏡的人駕駛著的汽車來尋找那打擊我的人。這兩個同謀大概擺脫了貝朗熱爾,肯定是擺脫了諾埃爾·多熱魯后,向遠處逃走……
  我心中怀著痛苦不安,赶緊回到古老的街燈柱腳下,爬上柵欄頂,跳到圍地的前部,這前部是夾在主牆和梯形實驗室的新建筑之問。
  這堵完全重建的牆,現在顯得更高更寬,有點儿像希腊或羅馬古戲院的牆壁那樣巨大。兩個有壁柱的堡壘和一道門廊固定了為銀幕保留的位置。
  這個銀幕,從遠處看,似乎還沒有涂上深灰色的物質厚層——這說明叔叔讓它露著。起先我看不見它的下部,因為在這下部的前面堆滿了各种材料。我肯定走近時我會看見什么。我知道在木板和碎石后面有什么東西。
  我的腿顫抖起來。我不得不站住。走几步路多費勁啊!
  在圍地的中心,諾埃爾·多熱魯臉朝地面、手臂彎曲著,整個身体靠著牆。
  我只需細看一下就可以證實他是被人用十字鎬謀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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