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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古羅夫身上仿佛正在釋放出能量。斯坦尼斯拉夫不再望著窗外,他轉過臉來滿有把握地說:
  “攝像机!這不是鎯頭,不是用來釘釘子,而是用來攝像。維爾丁沒有什么可攝,他不是間諜……他只能是給囚犯攝像。干嗎要這樣,這是另一個問題……昨天他是在找個地方攝像。”
  古羅夫對朋友豎起大拇指。
  “去別戈瓦亞街,咖啡館或是私人小餐館。”
  古羅夫朝斯維特洛夫揮了揮手,隨即開動了汽車。
  就在這時電話鈴響了起來。古羅夫拿起听筒。
  “是巴維爾嗎?你想不想讓我猜一猜我親愛的在哪儿吃午飯?打哪儿知道的?我在竊听你的電話!開開玩笑嘛!馬上派几個偵緝人員帶著武器去那儿。”
  維爾丁坐在咖啡館經理室里,再一次觀看錄下伊万·庫斯托夫狂熱獨白的錄像帶。
  不論是維爾丁還是拿著記事本和鉛筆的那個搭檔都沒有攝入鏡頭。伊万則很上相,在屏幕上看上去像個美國西部片的主人公,舉止無拘無束,說話精力充沛,時疾時徐,再加上面部表情,更增加了講話的效果。
  餐桌上的乳豬仿佛是天才的導演親手擺在講演者的面前,烤熟的乳豬背上油汪汪地閃閃發亮。
  維爾丁對攝像效果非常滿意,這种效果甚至超過了大膽的期望。
  “干得漂亮,維克多爾·奧列戈維奇,你這人挺有頭腦,”他夸獎自己,而且講出聲來,同時啪地一聲退出錄像帶,小心地放進盒子,隨后放進皮包。
  中校不知道,正是因為兩次看了錄像,他失去了寶貴的時間,使自己陷入了走投無路的困境。他得意洋洋地拿起電話听筒,撥了號碼,接通后只說了三個字:
  “干下去!”
  “雷諾”車飛速駛入別戈區亞街。聶斯捷倫科從座位上欠起身來,用緊張得嘶啞的聲音說:
  “停車!”
  几個偵查員跳下汽車,斯坦尼斯拉夫小聲說:
  “就是那輛灰色‘伏爾加’,方向盤后面坐著個丑八怪。”
  “停!”古羅夫把車停住,轉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彎,隨后不慌不忙掏出香煙,開始點火。“我們到了地方,但不光是我們,斯坦尼斯拉夫,睜開眼睛瞧瞧。”
  咖啡館對面停著一輛灰色“伏爾加”。“雷諾”車停在离“伏爾加”大約二十米的地方,可是此時就在街的這一邊稍遠的地方停下了一輛“切羅克”牌吉普和一輛9型“日古力”。車里面是些什么人,看不清楚。但兩輛車飛速駛來,又突然停住不動,兩個模樣干練的司机從車上下來,掀開發動机蓋,可是車子里面的人一個也沒有出來,這個事實說明古羅夫和他手下兩名偵查員的事情有些棘手。
  “很高興他們沒有小看我們,”斯坦尼斯拉夫的幽默和樂觀真是無窮無盡。
  “可是他們每一分鐘都會靠近我們,”古羅夫說道。
  “一分鐘里自動步槍不止撂倒三個,而是多得多,”斯坦尼斯拉夫答道。
  古羅夫不知道聯邦安全委員會的偵緝人員未能出動,庫拉根上校被一個大人物召去了,他試圖說明他有刻不容緩的事要辦,可是徒勞無益……
  “莫斯科人”車停在“雷諾”車旁邊,可是斯維特洛夫沒有武器,而他的車在目前情況下只能充當把敵人引開的靶子。
  “這么多過路人,他媽的……好像有意赶到一塊儿似的,”聶斯捷倫科罵了一句。
  “行了。咱們講好,咱們得活下來。”古羅夫深深吸了一大口煙。“等伊万一出門就朝‘伏爾加’輪胎開火。我跟斯坦尼斯拉夫抓住伊万,華連廷,你沿著房屋跑,照他們的汽車輪胎射擊。我帶上伊万乘‘雷諾’車离開這里,你們設法掩護我們。跟夏伯陽一起盡量從后面咬住他們,把他們引開。巴維爾到底在哪儿呢,他媽的……”
  咖啡館的門開了,“中尉”和伊万走了出來。古羅夫和克里亞奇科向他們扑過去,聶斯捷倫科開槍射擊了“伏爾加”的前輪,隨后沿著房屋跑去。
  街上一剎那間寂靜無聲,隨即有人大聲喊叫起來,汽車也響起喇叭,兩輛“日古力”車緊緊連在一起,堵塞了交通。
  古羅夫并未拔出“瓦爾特”手槍,直接從口袋里開槍打穿了“中尉”的一條腿。喝得醉醺醺的伊万毫無准備,停住腳步,臉上還在微笑;克里亞奇科用手槍柄照著他的頸部就是一下,卻盡力不讓他失去知覺,否則得用雙手把他抱起來。古羅夫卡嚓一聲給殺人犯帶上手銬,將他一把推進“雷諾”車,自己坐下來握住方向盤,在橫七堅八的汽車陣里掉轉車頭,朝相反方向駛去。
  最初几秒鐘的拼殺中進攻的一方取得了胜利,但短暫的震惊已經過去,吉普車鳴著喇叭開動起來橫在路上。別戈瓦亞街上平常總是擠滿了貨車,此刻卻像故意作對似的一輛也沒有;小汽車則害怕大功率的尾追車,停下來試圖避免跟吉普車相碰。吉普車撞上一輛“日古力”,把它掀到人行道上,它自己則轉過車頭拼命追赶“雷諾”。
  在開闊的線路上吉普車無法赶上“雷諾”,但在擠滿車輛的街道上,吉普車雖然車身寬大,卻占了优勢。小汽車急速避開這輛大功率汽車,讓出道路,而与此同時,輕巧精致的“雷諾”車則竭力在密集的車流中左躲右閃。
  斯維特洛夫的“莫斯科人”絕望地陷進了堵塞的車流中,司机們都焦急地按著喇叭,汽車檢查站檢查員枉然地吹著哨子。
  克里亞奇科跟聶斯捷倫科并排坐在“莫斯科人”的后座上,他笨手笨腳地給聶斯捷倫科包扎手臂,口里像念咒語似地一再說道:
  “他能脫身!我知道他能脫身!哪儿來的匪徒呢?這不是警方的人呀,華連廷!”
  聶斯捷倫科咬緊牙關,口里在罵娘,沒有回答這种愚蠢的問話。
  “是圖林!”克里亞奇科用牙齒咬著撕開衣袖,終于使聶斯捷倫科手臂上的傷口露出來。“子彈穿透了!算你走運,伙計!”他開始動手做止血帶,以便在傷口上方扎緊手臂,把血止住。
  “是圖林!狗東西!我從來都不相信他!我真笨!早就該向古羅夫證明這一點!”
  “斯坦尼斯拉夫,你懂的還太少,沒法向古羅夫證明這一點。”正在掌握方向盤的斯維特洛夫突然開口說。“我不知道誰把打手召到這儿來,但這不是圖林想出的主意。”他打開工具柜,取出一瓶白蘭地遞給聶斯捷倫科。“好好喝一口,一年四季都有好處。”
  古羅夫從后視鏡里看見吉普車正在無可挽回地逐漸靠近,一扇窗子已經放下來,自動步槍的槍口閃了一下。密探想蒙哄一下追擊者,把車開到左邊一列,仿佛是打算從列宁格勒公路下面的地道溜走,但馬上又回到右邊,這時前方已有五十米左右的開闊空問。他跟追擊的車拉開了距离,但為時不久,前面一輛帶挂的卡車正在轉彎。吉普車干脆撞翻一輛小汽車,回到右列,猛地一沖,緊追著古羅夫朝列宁格勒公路馳去。
  列宁格勒公路的這一段通常停著汽車檢查局的一輛汽車,有時是兩輛,但那是碰上有人超速的時候。此刻古羅夫正准備嚴重違章,橫穿公路,駛向對面,這里卻沒有民警的車輛,僅僅在對面孤零零地站著一位檢查員。他什么都不會明白,也來不及弄明白,說不定還會被自動步槍撂倒。
  汽車后座上,伊万先是躲在角落里,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汽車是陌生的汽車,開車的人是個外人,舉止果斷。他本來已經感覺到自由的气息,看來自由已經換成了手銬。古羅夫是個充滿活力的人,一把抓住伊万時來不及多想,把他的雙手銬在前面。伊万看著手銬。又看看陌生人的頭,那人顯然是想甩掉什么人自己溜掉。開車的是個敵人,這一點不言自明。伊万從角落里爬起來,估量了一下,舉起手銬向古羅夫砸去。他沒有考慮到開車的人不斷看著后視鏡,對伊万的花招看得清清楚楚,輕巧地避開了這一擊。
  “他們不是追我,是在追你!”古羅夫說。“他們要你的命,伊万。”
  古羅夫避開左邊蜂擁而來的車流,開始橫穿公路,這時站在前面的汽車檢查局檢查員正好處在違章者的對面,他拼命吹著哨子,揮舞帶條紋的指揮棒。
  “你最好躲起來,伙計,”古羅夫嘟囔了一句,只見吉普車正尾隨在后面,飛速駛上開闊場地。
  就在他盤算怎樣應付吉普車和汽車檢查員時,后視鏡里已見不到伊万的蹤影,原來伊万已經靈巧地用手銬鏈子套住古羅夫的喉嚨。救了密探一命的是司机座位上的長圓形靠枕,他的頭沒有向后卡住,也沒有失去知覺,右手隨意向后一揮,擊中了坐在后面的伊万,隨即從松開的金屬絞索下掙脫出來。整個過程不過几秒鐘,但他的腳已經离開油門踏板,使匪徒得以追上來緊跟在車后。他使勁一踩車剎,汽車發出一陣刺耳的尖聲。吉普車從旁邊飛馳而過,車窗里自動步槍射出一梭子子彈。古羅夫縱身跳到柏油路上,抓住汽車檢查員的指揮棒,把他使勁拉過來,叫了一聲:
  “到車子后面去,老總!躺下!”
  中士滑了一跤,跌倒在地上,保住了一條命。吉普車里射出長長的一梭子子彈,但射得笨手笨腳,遠處的林蔭道上傳來一個婦女的尖叫聲。跟自動步槍的射擊聲和婦女的叫聲同時,也響起了凄厲的報警聲。一輛亮黃色警車從白俄羅斯車站方向開過來,古羅夫上校一生中從未像此時此刻那樣,對民警愛得如此熱切。
  吉普車朝索科爾尼基方向疾馳而去。警車停了下來,里面跳下兩名特警隊員和一名民警軍士。古羅夫知道分寸,把自己的“瓦爾特”槍放在“雷諾”車的行李箱蓋上,舉起手來。他很想朝汽車里面看一眼,看看伊万是否仍在原地,是否平安無事。
  “把手放下,拿出證件來,”剛剛到來的軍士說。
  看他的舉止言談,古羅夫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問的是個軍官。古羅夫遞過自己的證件,不慌不忙地拿起“瓦爾特”槍,用手帕仔細擦了一擦。密探知道,這种情況下主要的是要保持平靜,避免激烈的舉動。
  “莫斯科人”汽車開到跟前,克里亞奇科從車上跳下來,猛地拉開“雷諾”車的車門,把頭探進去,但隨即跳到一旁。
  “臭气熏天!看樣子這家伙嚇出屎來了。”
  維爾丁听見槍聲時正在跟店主告別,他的身邊是個二十挂零的小伙子,身材瘦削,其貌不揚,站在那里顯得不知所措,攝像工作就是他干的。他一直想跟維爾丁說點什么,但一听見外面的槍聲。他就順手接過公文包,穿過后門溜進院子。維爾丁也不耽擱,拍了拍店主的肩膀,說道:
  “我會給你打電話,”說著也從后門溜出去。他很想到大街上去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可是維爾丁早已不是穿開檔褲的孩子,不會受這种誘惑的支配。他進了后院,又穿過另一個院子,來到一個陌生的胡同,看見一個高個子青年。這人蓄著短發,腋下夾著一個皮包,總之一副典型的年輕商人模樣,正在打開一輛錚亮的“寶馬”汽車的車門。
  “可別有什么激烈舉動,年輕人!”維爾丁貼近商人,按住他插在長大衣口袋里的右手。“我是安全部門的軍官,我不打算搶劫您。”
  樓房那邊又傳來槍聲。
  “這是我手下的人。”維爾丁說話時竭力保持平靜,但他無法弄清年輕人口袋里是什么,要掏出武器又必須松開商人的手。
  那人也猜到了是怎么回事,他估量了一下維爾丁的体格,見他比自己矮一個頭,体重大約少二十公斤。
  “你的部下在進行槍戰,可你卻想開溜。”年輕人冷笑了一下。“我不想猜測是誰在追赶誰,我也不想惹麻煩,你把證件給我看看我就送你走。”
  沒過多久維爾丁走進自己的辦公室。電話鈴聲急促得似乎要爆炸了。
  “我听著!”維爾丁一把抓起听筒,喊了一聲。
  “你早就該听著,乳臭小儿!古羅夫抓走了你的人。我來設法制止他……你他媽的……”接下來是一句舉世聞名的俄羅斯人罵娘的話。“別裝傻了,給我把圖林找來。古羅夫相信他,他能把伊万干掉。我們做出一副什么事都沒有發生的樣子。”
  “那么錢呢?”
  “要是我的肩章上有那么多星,我就不去想錢,只考慮心神安宁。”
  維爾丁靠在安樂椅背上,良久默然不語,最后說道:
  “對這個人不是應該進行斗爭,而是必須把他干掉。早該如此。”
  瑪麗亞從大門內跑出來,停在人行道邊的一輛“伏爾加”車的車門已預先打開,女演員在前座上坐了下來。
  “你們好,朋友們!你們這是一輛新車……你們二位我也根本不認識。要是我誤了試戲,那責任可全在你們……不過導演……”
  “伏爾加”開動起來。坐在后座的男人用左手扼住瑪麗亞的喉嚨,右手把一卷紗布接在她的嘴唇上。
  “你哪儿也不用急著去,咱們有的是時問。”
  “你最好把她拖到后座上去,”司机說,“你腦子里可別胡思亂想,咱們是軍官。”
  “妓院的鴇母居然記起她曾經是個黃花閨女,”后座那人把女演員軟綿綿的身子夾在腋下,費了好大的勁才拖過來。“看樣子很苗條,可實際上不瘦。你說咱們是軍官,這話最好別說了,別捅了傷口。我每天晚上借酒消愁,總拿一句話來安慰自己:既然咱們的統治者都這樣為非作歹,那么上帝就不會計較我們的罪過。”
  “我根本不把統治者放在眼里,”司机答道。“我的爺爺還活著,他名副其實地得過喬治十字勳章。我就怕跟他坐在一張桌上,因為總覺得忐忑不安,仿佛我准備在圣洁的教堂里撒尿似的。”
  古羅夫在大門口把車停住,一眼就認出了前面是沙爾瓦的車:美國制造,車身极長,牌子卻叫不出來。密探本想一到家就給公爵打電話,奇怪的是,在家門口碰上了格魯吉亞人反而不想見他。主要的是古羅夫什么都不愿講、不愿解釋,哪怕是贊揚的話他今天都感到厭惡。
  他要的是寂靜和安宁,他想坐在自己家里的沙發上,抱著瑪麗亞,看看關掉聲音的電視。
  古羅夫想象著沙爾瓦會跟他緊緊擁抱,欣喜若狂,沒完沒了地表示祝賀,而且免不了請他赴宴。此刻他不想听別人祝酒,不想听那些鬧哄哄而又听不懂的談話。他只需要見一見鐵木爾·揚季耶夫的爺爺,見一見他那被陽光和歲月磨得僵硬的面孔,告訴他一切順利,讓他明白俄羅斯人根本就不坏。
  他下了汽車,就在這時停在前面的高級轎車車門也打開了,從車里出來的是身材魁梧的公爵。兩人面對面走過來,古羅夫伸出手來.但沙爾瓦抱住他的肩膀,說道:
  “任何一個勇士都可能遭到失敗。你像獅子一樣進行了拼搏……”
  “沙爾瓦,你的這些言語總有一天會把我淹死,”古羅夫惱怒地打斷他的話,隨即突然明白:公爵一無所知,還以為他許下的諾言未能兌現,所以試圖寬慰他一番。
  “行了,公爵!我并沒有許下諾言,只說試一試。”古羅夫抬起頭來,看見地道里一輛汽車飛馳而來。
  密探不喜歡汽車開得太快而又緊挨著人行道。他猛地把公爵的腿一踢,抱著他倒在柏油人行道上。飛馳而過的“尼桑”車車窗微開,但里面不是射出一梭子自動步槍子彈,而是扔出一封信。古羅夫輕捷地跳起來,又扶起沙爾瓦,只見他晃動著大腦袋,兩只眼珠傻愣愣地亂轉。古羅夫也不開口解釋,撿起結實的信封,上面既無地址也無說明。他取出一張有水印的雪白的紙,只見上面寫著:“拿我們的人換你的女人,然后咱們各走各的路。”后面附了電話號碼。
  “你几乎要了我的命。”公爵把自己身上摸了一摸,看看所有的器官是否都在原位。“是什么信?”
  “沒什么。”古羅夫把信封裝進口袋,用手掌摸了摸自己的臉,就像盲人想跟別人結識時一樣。“咱們去找揚季耶夫的爺爺,你先上汽車,我馬上來。”
  他上了自己那層樓,察看了門鎖,在整個住宅里走了一圈。瑪麗亞是決不會讓外人進來的。從各方面判斷,她是在街上被抓走的。
  古羅夫在沙發上坐下來,按紙條上寫的號碼撥了電話,接通了對方的應答器:
  “現在家里沒有人。假如您愿意……”
  等應答器講完,笛聲響過以后,他說:
  “我收到了你們的信。明白了,我同意。交換的方法十六點再討論。”
  揚季耶夫的爺爺住在一幢別墅里,但那不是像個石棺似的宮殿式樓房,而是有頂樓的普通木房,四周圍著歪斜的板條柵欄。柵欄門上面一片合頁挂在小柱子上,不知怎么不掉下來。
  當沙爾瓦和古羅夫下了汽車,跨過并不存在的門檻時,別墅里活躍起來。兩個年輕的車臣人出來迎接客人。古羅夫敢發誓,兩個小伙子的自動步槍雖然放在門背后了,但他們身上還有武器。密探純粹出于職業習慣,無意中看出一個人帶著手槍,另一個人則帶著手榴彈。古羅夫開口說:
  “你們好。主人應該首先問好,尤其是年輕人。”
  “客人也不該上門來教訓別人,”年紀顯然大一點的小伙子答道。“你們來有什么事?”
  “我想見穆哈迪·揚季耶夫,”古羅夫說。他很清楚自己的言行一點也不禮貌,但瑪麗亞被抓走這個消息對他打擊太大,他一直未能恢复常態。
  公爵沒讓古羅夫說下去,自己迅速講起來,密探雖然既不懂車臣語也不懂任何別的語言,卻听出沙爾瓦說話用的是兩种,也可能是三种語言。
  “我跟族長談過話,我想找他談談,”古羅夫粗暴地打斷他們的話。
  別墅的大門打開了,門口站著揚季耶夫老爹。古羅夫推開兩個慌了神的保鏢,走過去鞠了一躬,用呆板冷冰的聲音說道:
  “我答應過幫幫忙。您的孫子還活著,他的案子將重新開庭審判。”老人炯炯的目光使他遲疑了一下,他重重地歎了一口气,語調已經恢复正常,又補了一句:“我确信鐵木爾將會宣判無罪。”
  接下來是短暫的停頓,隨后所有的人七嘴八舌都開口了,唯獨老爺子默不作聲,但他瘦削的肩膀靠在了門框上。
  “你干嗎不早說?”沙爾瓦試圖抓住古羅夫的肩膀,但古羅夫躲開了他,向門檻那儿跨出一步,抱住老爺子的肩膀,把他攙進屋里,扶他在安樂椅上坐下。
  “報紙上說……”
  “我們通過自己人打听到……”
  隨后他們談話的語言古羅夫已經听不懂了。他在老爺子坐的安樂椅旁邊的一張搖搖晃晃的凳子上坐下來,感覺到有一只手輕輕搭在他的肩上,只是點了點頭作為回答。那些人的談話不時夾雜著几個俄語詞語,他听不懂,也沒有听見,他心里在想:恐怖分子只好交給人家,鐵木爾的無罪辯護就困難了。可是他古羅夫才不管那些車臣娃娃呢,他需要的是瑪麗亞。為了她他會不惜任何代价。他喝下一杯气味難聞的烈酒,看見床頭柜上的電話机,便拿過來放在自己面前撥了號碼。
  “我是奧加爾科夫上校,”典獄長回答道。
  “我是古羅夫。你好,伊戈爾·謝苗諾維奇,請原諒,可是我需要鐵木爾·揚季耶夫接電話。”
  “你精神失常了?犯人在囚室里,你管得太多了,列夫·伊凡諾維奇。”
  “是太多了,”古羅夫表示同意。“可是假如我少管一點,你又要為一個無辜被槍殺的人感到問心有愧了。我證明了小伙子無罪。”
  “證明無罪是檢察院和法院的事。”
  “我要是不管,你就得在你有生之年向別人證明小伙子是在你出差時被人槍斃的了。你叫他來接電話,他爺爺想跟這娃娃說几句。”
  “可是我辦不到,他關押在……”
  “我才不管他關押在哪儿。伊戈爾·謝苗諾維奇,你是典獄長,什么都能辦到。”
  “把你的號碼告訴我,待會儿我再打電話來,”奧加爾科夫讓步了。
  “有人看見鐵木爾是被押送隊帶走的,后來又裝進了運尸車,”一個保鏢小聲說道。
  “他只是轉到了另一棟樓房里,”古羅夫答道,隨即靠在暖炕上打起盹來。
  古羅夫善于在他一生中最不适于入睡的時刻入睡,這使周圍的人异常惊訝。有一次例行体檢時他對醫生講到這一點。醫生仔細听完他的話,回答道:
  “別認為您自己是個大自然之謎,朋友。您只不過体內有一种很好的保險裝置,當神經處于极限時,保險裝置會切斷它的活動。可惜的是這种裝置并非人人都有,但這樣的人我碰到過。您上教堂去點支蜡燭感謝上帝吧!”
  沉重的腳步和大聲叫喊使古羅夫醒過來,他睜開眼睛,只見圖林站在房間中央,一邊訕笑一邊甩開抓住他的手的一名年輕保鏢。他們的腳邊躺著維爾丁。
  老人說了句什么話,小伙子放開圖林,退到角落里。
  “圖林,我還以為你不在莫斯科了,”古羅夫說。
  “你知不知道我多么恨你?”圖林用問話來回答他。“可是我更恨這個家伙。”他踹了試圖站起來的維爾丁一腳。“居然想讓我格奧爾吉·圖林當奸細!這些混蛋!”
  對圖林的爭取并不順利,古羅夫對此有所猜測,直到斯坦尼斯拉夫報告說,格奧爾吉曾經目送副總理的車把烏特金中校送到家里,他這才完全明白。但古羅夫并不害怕跟雙重間諜打交道,主要的是這個人所知有限。古羅夫沒有把最新消息告訴圖林,他知道圖林這人已完全迷失方向,無法駕馭。不知為什么,純粹是直覺吧,古羅夫一直認為格奧爾吉不會對他開槍。這樣的机會格奧爾吉曾經有過,但他并未利用,而一個人要是頭一次沒有開槍,第二次也就不會開槍。古羅夫認為圖林只會很快消失得無影無蹤。此時此刻他卻在這里露面,而且還帶來了維爾丁,這完全出乎意外,而密探是不喜歡這种意外的。
  “你來干什么?”古羅夫問道。
  “來清賬,我不喜歡欠賬。”圖林站在房間中央,兩腿張開,右手插在皮茄克口袋里。“我本想讓你們一對一!你們自己較量吧!你白白抓了那個女人,你的性命一下子就不值錢了。”他俯身抓住維爾丁的衣領,輕易地讓他站起來,拍了拍他的背,說道:“這個給你,上校,現在咱們兩清了。”說著從口袋里掏出電視攝像帶放在桌上。
  “你以為我身上沾的臭狗屎還不夠么?”古羅夫仍然未能猜透圖林的意思。
  “你用他換你的女人,”圖林的話音顯得有點不知所措,他沒有料到古羅夫會作出這樣的反應。
  古羅夫身子搖晃了一下,只覺得頭痛欲裂,眼前直冒金星。他用手指緊緊抓住窗沿,免得倒下去。
  完全出乎意料,維爾丁笑了起來。
  “上校先生不會殺死一個被俘的軍官,”他邊笑邊說。“因此不可能進行什么交換。”
  “小子!”揚季耶夫老爹的嗓音并不低沉,听起來十分清晰。“你過來,跪下來,好好看著我的眼睛。”
  兩個年輕的保鏢一下子就把維爾丁按下來跪在揚季耶夫的安樂椅前面。兩個人互相對視了几秒鐘。維爾丁把頭低下來,老爺子問道:
  “你看見什么啦?”
  “您會殺人的,”維爾丁勉強說道。
  “你并沒有好好看。你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會扒在地上舔屎舔尿,但求別人賜你一死。”
  古羅夫的視力恢复了,他頭一次看見一個人的臉真的會白得像紙一樣。
  “把他帶走,”老爺子說。
  兩個保鏢在維爾丁頭上套了一只繩圈,把他帶出房問。
  “別了,上校,”圖林往門口跨了一步。
  “等等,格奧爾吉,”古羅夫吃力地挺直身子。“你生活在一個黑白顛倒的環境里。假如你能站穩腳跟、手不沾血,你就來找我。”
  圖林默默走了出去。揚季耶夫老爺問道:
  “他們把你的妻子偷偷抓走了?”他不等回答又繼續說:“那是因為你保護了一個車臣人。”
  “保護了一個人,一個普普通通的人,”古羅夫說。
  電話響了起來。古羅夫拿起听筒。
  “喂。”
  “我是前典獄長,”奧加爾科夫并不快活,卻開了個玩笑。“我沒有過分打扰你吧?說吧。”
  听筒里響起了一個年輕的聲音,帶有明顯的外地腔調。
  “上校先生!我的生命是你給的!”
  “要好好珍惜,鐵木爾,這生命還有用。”古羅夫把話筒遞給老爺子。
  車臣老人說話從容而平靜。他們談的時間不長,但古羅夫卻已想到,他永遠也不會理解車臣人,即使學會了他們的語言。老人把听筒還給古羅夫。
  “你的案子會重新開庭,鐵木爾。我會設法讓法院快點開庭。再見。”他不等回答就放下听筒,轉身對老爺子說:“請吩咐把人帶來……”
  他沒有說帶誰,但老人點了點頭,拿起手杖敲了敲牆。
  維爾丁馬上被帶上來。
  “給他松綁,”古羅夫說。保鏢給中校松了綁,密探繼續說:“打個電話,吩咐人把瑪麗亞送回家。”
  眼前發生的事一件接一件,沙爾瓦一直呆在一旁默然不語。此刻他把手搭在古羅夫肩上,說道:
  “請讓我多少做一點事,親愛的。讓這個畜生說一說去哪儿,我去接瑪麗亞,把她送回家,再打電話到這儿來。”
  維爾丁用手掩住听筒,赶緊說道:
  “交換應當同時進行。”
  “不行,公爵去接瑪麗亞,打電話來我再放你,”古羅夫答道。
  “那我靠什么擔保?”
  “靠我一句話。”古羅夫從維爾丁手里拿過听筒。“馬上有人來把女人帶走。你重申一次,”說著把听筒還給中校。
  維爾丁又被關了起來。公爵拿到地址,驅車走了。
  “先生,可以問個問題嗎?”一個保鏢問道。
  “不行!”古羅夫把兩只小銀杯斟滿,跟老爺子碰了碰杯。“祝您長壽!”他把火辣辣的酒喝下去,看了那年輕保鏢一眼。“你的問題我一個也無法回答。要等許多年以后你我才能彼此交談。而且不是你我,而是我們的后代。他們會更加聰明。”
  瑪麗亞在洗淋浴,古羅夫懶懶地躺在沙發上打電話:
  “一切都結束了,斯坦尼斯拉夫,也可以說什么都不曾開始,一切都沒有改變,我們這种無謂的奔忙根本就沒有人注意。你給彼得打個電話,告訴他我的事成不了功。”
  瑪麗亞身著白色緞子長衫從浴室里往臥室去,走到門口停了下來。古羅夫從沙發上起來往浴室走去,這時瑪麗亞說:
  “你過來一下。”
  “馬上就來,等我沖個澡,”古羅夫答道。
  “不!現在就過來!”
  他習慣地聳了聳肩,走到跟前,想擁抱瑪麗亞,但她避開了,用手撫摸了一下他的臉。
  “你這人挺不幸,古羅夫。我离開你行嗎?”
  他沉默了一會,回答道:
  “你干嗎要問呢?門是從里面開的。”
  “我要問問……假如我又恢复了力量,我可以再回來嗎?”
  古羅夫點了點頭,轉身去洗淋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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