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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喬·凱西留在那儿繼續把埋車的洞挖深挖大,我自己則從學校里打電話到警長兼驗尸官的辦公室。然后我開車下山,又到佛茲·史諾家走了一趟。
  是佛茲自己應的門,這倒有點出乎我意料。他穿著一件咖啡色的舊羊毛衫、家常褲,腳下著一雙破球鞋。他弓著雙肩,眼睛矇矇矓矓的,仿佛這個周末有一世紀那么長,讓他陡然老了許多。
  他笨拙的身軀不情不愿地堵在門口。
  “我不應該讓任何人進來的。”
  “昨天是你自己想跟我談的。”
  “有嗎?”他好像拼命在回想。“可是要是我跟你說話,我媽會殺了我。”
  “我想不會,佛茲,反正秘密已經揭開了。我們剛剛把禮歐·卜賀的尸体挖了出來。”
  他沉滯的眼神移上我的臉,好像努力想從我的眼里讀出他的命運;而我在他眼里讀到的卻是一個充滿恐懼、迷惘、憂煩的未來,一如他的過往。
  “我可不可以進來坐一下?”
  “好吧。”
  他讓我進了屋子,然后關上我身后的門。他的呼吸聲清晰可聞,仿若光是關門這個動作就讓他耗盡了力气。
  “你昨天跟我說,是你把卜賀先生埋掉的,我還以為你說的是史丹。可是你指的是他爸爸禮歐,對不對?”
  “是的,先生。”他四處張望這空空洞洞的客廳,仿佛他母親隨時會跳出來喝止他似的。“我做了一件可怕的事,現在我就得為此受苦受罪。”
  “禮歐·卜賀是你殺的嗎?”
  “我沒有殺他,先生。我只是用我的推土机把他埋下去,那時候他已經死了。”
  “是誰叫你去埋的?”
  “艾爾。”
  他點頭表示自己說的是實話,然后又望望我,看我相不相信他。我沒表示相信,也沒表示不相信。
  “是艾爾逼我去的。”他又說。
  “他怎么逼得了你?”
  “我很怕他。”
  “除了怕他,你一定還有別的原因。”
  佛茲搖搖頭:
  “我根本不想埋掉他。我緊張得要命,最后連机器都開動不了,艾爾就想辦法自己把車開回停車場。可是他掉到路旁的水溝里去了,他們抓到他和車子,就把他送回去坐牢了。”
  “可是你卻沒事?”
  “我那時候真的以為我會被開除,然后被送到療養院去。可是他們一直都沒發現卜賀先生的事。”
  “你媽媽知道你跟艾爾做的事嗎?”
  “我想她知道吧。我告訴她了。”
  “你是什么時候告訴她的?”
  他想了想說:
  “昨天,我想是昨天。”
  “是在我來你家之前,還是之后?”
  “我不記得了。”佛茲神情緊張。“你一直來我家一直來我家,害我的記憶都跳來跳去。我一直想到那些挖墓的人在埋我爸爸的情形。”
  “挖墓的人在埋你爸爸?”
  “對啊,他們在墓園埋他下去的時候,我听到泥土扑通扑通掉在棺材上面的聲音。”
  他的臉上出現淚滴,仿佛他的臉是吸潮劑,可以從空气里吸收濕气。
  “你是在我來你家之前還是之后告訴你媽媽的?”
  “之后,我想是之后,是你來我家之后。她說要是我敢跟任何一個人說,他們就會馬上送我去坐牢。”
  他低下亂發糾結的腦袋,然后目光在我身上由下慢慢往上移。
  “現在他們會把我送去坐牢嗎?”
  “佛茲,我不知道。你确定禮歐·卜賀不是你跟艾爾殺的?”
  這個念頭似乎嚇倒他了。
  “我們為什么要殺他呢?”
  我可以想出好几個原因:禮歐·卜賀一直運气很好,他們一直運气很背;他娶了地方上最有錢的女人當老婆,又和最漂亮的女孩子搞七捻八,把她弄大了肚子,可是卻讓艾爾跟佛茲背黑鍋。
  我的沉默讓佛茲警覺起來。
  “我發誓我沒有殺他。我可以用《圣經》發誓。”桌上真有一本《圣經》,于是他把手放在它黑色布面的封皮上。“你看,我用《圣經》發誓。我這輩子從來沒殺過人,我連設陷阱抓小栗鼠都不喜歡,連摔死蝸牛都不愿意,它們全都有感覺啊!”
  他又嗚嗚大哭起來,或許是有感于蝸牛的死和小栗鼠所承受的痛苦。在他淚水泛濫的哭泣聲中,我听到街上有車聲,于是從前窗往外看。一部白色舊車在路邊我的車后停下。史諾太太鑽出車門,怀里抱著一個厚重的大紙袋。她穿著長褲,外面罩著雨衣。
  我走到屋外,把身后的佛茲關在里面。他母親一看到我,倏然停下腳步。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剛剛跟你儿子談過話。”
  “我就是不能离開我家一步!你就不能不來騷扰他嗎?”
  “我哪有騷扰他?佛茲跟我說,禮歐·卜賀的尸体是他埋的。我知道他也告訴你了,所以我們不要再爭論此事。”
  “胡說八道!他是在胡說八道!”
  “我想不是,”我說。“今天下午我們把禮歐·卜賀挖出來了。雖然我們還不确定,不過我想他已經死了十五年了。”
  “你是說,我儿子一直都知情,可是卻沒告訴我?”
  “他昨天不就告訴你了嗎?”
  她咬咬唇。
  “他是告訴了我,可是我還以為是他自己亂編的故事。”她的臉龐警覺似地一亮。“或許他真的是自己亂編的,他的腦袋瓜里總是有一大堆故事。”
  “史諾太太,那個死人可不是他自己捏造出來的。”
  “你确定那個人就是卜賀船長?”
  “相當确定。尸体是在他紅色的保時捷跑車里找到的。”
  “你是在哪里找到他的?”
  “差不多就在史丹被埋的地點的正下方。史丹被殺的時候,正在挖他父親的尸体。不管誰是凶手,那人或許就是用槍殺了他父親的人。”
  “你是說佛茲是凶手?”
  “我不敢講得這么肯定。不過如果卜賀船長若真如他所說是他埋下去的,那他就是從犯。”
  “這表示他得去坐牢?”
  “很可能。”
  她露出惊駭的表情,整個瘦削的臉繃得緊緊的,像是已經預見了自己的死亡。我這才明白,她和她儿子的命運是如此緊密相系。
  她一句話也不說地站了好一陣子,眼光在街道上來回□巡,像是挑戰那些膽敢同情她的鄰居。而街上除了几個還不懂得關心這种事的孩童之外,一個人影也不見。
  雖然才剛過正午不久,可是天色已經暗下來。我抬頭看看天空,團團黑云滑過天際迅速移動,黑云下的城市看來既明亮又怪异,有几滴雨開始落在人行道上,也落在我和史諾太太的頭上。
  那個沉重的褐色購物袋眼看就要從史諾太太的怀里滑落。我接過袋子,跟著她走進屋內。佛茲已經回到他的房間,可是我和他母親似乎還感受得到他那雜亂無章的气息充塞在屋內。
  史諾太太把她的雜貨拿進廚房。等她回到客廳,她注意到桌上的《圣經》有點移位,于是把它推回原來的中心位置,這才轉頭對我說:
  “佛茲在房里哭得心都碎了。你不能送他去坐牢,他連六個月都撐不下去。你是知道的,他們在牢里都是怎么對待那些可怜無助的孩子——都是用一些可怕、殘忍又邪惡的手段。”
  我知道,可是我現在不愿讓她借題發揮。
  “他不是孩子了。”
  我記得卜賀太太四十八小時之前也說過同樣的話。
  “他其實還是個孩子,”史諾太太說。“佛茲永遠都是我的寶貝孩子。我一直在盡力保護他,可是他被人帶上了岔路,別人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然后他就得受苦受難,付出代价。他真是受夠了折磨。他們把他送到森林營去服刑的時候,他几乎死掉。”
  她瘦小的身軀因情緒激動而顫動不已。很難相信這樣一個平胸而且臀部几乎無肉的身軀,竟然能夠怀胎十月,孕育出房里那個又似小孩又是大人的大個儿。
  “史諾太太,你要我拿他怎么辦呢?”
  “把他留在我這里,讓我來照顧他,就像以前一樣。”
  “這要由警方來決定。”
  “他們知道他做了什么事嗎?”
  “還不知道。”
  “那你非告訴他們不可嗎?”
  “恐怕我非告訴他們不可。這件事情牽涉到謀殺案。”
  “你指的是卜賀船長的謀殺案?”
  “是的,你儿子只涉及這一件案子。希望如此。”
  “我想你說的對。”她用專注的眼神看著我。“有件事我要告訴你,這件事我從來沒跟任何人提過。你說卜賀船長是被槍殺的?”
  “顯然是的。”
  “四點二二口徑的手槍?”
  “我們還不确定。你剛說有事要告訴我,是什么事?”
  “我想我知道是誰用槍殺了他。我不能百分之百确定,可是我想我知道。要是我告訴你,結果證明的确是那個人沒錯,你能不能盡量替佛茲開脫罪嫌?”
  “我盡量。”
  “他們會听你的,”她點點頭表示強調。“你答應我一定會運用你的影響力?”
  “我答應。你知道些什么?”
  “其實只是個大概。自從史丹星期六被殺了以后,我就回想起整件事情來。那天晚上我在卜賀家照顧史丹——就是佛茲的牽引机被人盜用,結果丟了差事的那個晚上。這整件事很吻合。”
  “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你讓我慢慢告訴你嘛,”她突然在那張平底搖椅上坐下,仿佛光是努力回憶就累坏她了。“他們兩個,卜賀船長跟卜賀太太,晚餐的時候吵得好凶。我當時在餐廳里進進出出的,他們當著我的面沒說什么,不過我猜得出來,他們是在為一個女人吵架——他把一個女人藏在山上木屋里。我原本以為是那個姓柯帕奇的女人,因為他們提到“柯帕奇”這個姓。可是,結果竟然是那個姓葛蘭多的,也就是瑪蒂,而且她身邊還帶著她的小女儿。卜賀船長打算帶著她跟那個小女孩一起遠走高飛,他剛買了到夏威夷的船票,結果讓卜賀太太給發現了。”
  “她怎么會發現的?”
  “照她的說法,是柯帕奇先生告訴她的。那個旅行社的職員是柯帕奇先生的朋友。”
  我的心頭一震,好似產生了什么物理變化,那些證人的說詞漸漸互相契合。史諾太太繼續說她的故事:
  “我剛說過,他們吵得真凶。卜賀太太談到卜賀先生拈花惹草的悠久情史,而他反倒回過頭來把過錯都推給她。我不想跟你形容他罵她的那些字眼,可是他說她十年來根本沒盡過做妻子的責任,然后起身就走了出去。”
  “可怜的小史丹,嚇得又吐又發抖的。他那時候正和我一起在廚房吃飯,可是他不可能听不到爭吵聲,而他也夠大了,知道這次吵架代表了什么。他跑出去想攔住他爸爸,可是卜賀船長開著跑車轟然絕塵而去。然后他媽媽也准備要出門。史丹要跟著她去,可是她不肯帶他走,要我弄他上床睡覺,我照吩咐做了。可是,后來史丹趁我在廚房里忙,背著我就溜掉了。我還記得當我到他臥房去看他,發現枕頭空蕩蕩的時候,我真是嚇坏了。”
  “我到每個房間到處去找他,結果又讓我嚇坏了一次。卜賀太太的手槍匣——就是她父親留給她的那枝——放在書房的書桌上。槍匣是打開的,其中一枝手槍不見了。”她抬起頭來,對眼前的一切視若無睹,依然沉浸在回憶里。“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所以我什么也沒做。我等著她跟史丹回來。”
  她坐在她的平底搖椅上,帶點听天由命又像在期待的姿態,仿佛還在等待那個夜晚過去。
  “他們去了大概一個多鐘頭。他們回來的時候,是母子一塊儿進門的。他們的腳被夜露沾濕,兩個人都是臉色蒼白,看起來很害怕。卜賀太太催史丹上床睡覺,也把我打發回家。等我回到家,我自己的儿子也不在床上。那一夜真是做母親的夢魘。”
  “也是做儿子的夢魘。”我說。“你想史丹是不是親眼看到他的父親被殺?”
  “我不知道,不過我知道他一定听到了槍聲。他后來跟我說,他媽媽用槍打死一只貓頭鷹——那是她對他的說詞。可是我認為,他其實怀疑是他媽媽殺了他父親。我想這個疑問在他心底愈來愈強烈,可是他沒辦法去面對。直到他自己死去的那天為止,他一直想要證明他爸爸還活著。”
  “他曾經跟你談過他父親的死嗎?”
  “沒談過‘死’;我們從來不提這個字的。可是有時候他會問我,問他爸爸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我就編故事哄他,說他爸爸已經住到國外去了,像是澳洲那种地方,說不定哪天還會再回來。”她的眼神對上我的臉,清澈而專注。“我能怎么辦呢?我總不能跟他說,我怀疑是他媽媽殺了他爸爸。”
  “還有你儿子把他爸爸給埋了。”
  “我那時候還不知道這件事,”她很快就避重就輕。“就算我早知道,我也不會告訴史丹,不會告訴任何人。女人總得護衛自己的骨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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