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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鎧甲上的一道裂痕


  自從胡戈·馮·霍夫曼斯塔爾指出包廂中的女人是馮·萊恩斯多夫男爵的遺孀,整個演出在我眼里便化為烏有了。我竭力想把事情理出個頭緒,打算趁開場的時候和福爾摩斯悄悄交談几句,但他一本正經地把手指放在唇上,獨自沉醉在音樂之中。
  這里有兩种可能性。要么這個女人真的是軍火大王的遺孀,要么就是個冒名頂替的人。如果她是真的——我必須承認她的外表很有男爵夫人的气派——那么我們的委托人又是誰呢?她怎么會對這一切了如指掌,又為什么緣故遭到綁架呢?
  我向弗洛伊德偷覷了一眼,他也在思索這一問題。
  我們坐馬車回家的時候,福爾摩斯仍舊絕口不提這件事,興致勃勃地談著剛才的演出。
  我們回到伯格街19號的書房,弗洛伊德向妻子道了晚安,在椅子上坐好,准備討論下一步該怎么辦。這時福爾摩斯含含糊糊地說他要回房間待一會儿。他走后,弗洛伊德皺起眉頭,噘著嘴,不悅地望了望我。“我也想去一下,或者咱們最好一起去。”
  我迷惑不解地跟他匆匆走出書房,疾步上樓。他沒敲門,一下把福爾摩斯的房門推開。我們一眼看到他正坐在鏡台前,目不轉睛地盯著一支注射器和一個小瓶,小瓶中是可卡因。他沒顯出吃惊的樣子,但我卻惊得目瞪口呆。
  “我只是有點想它,”他緩慢地、有點悲傷地說。
  他用雙手托著下巴,重新向鏡台上的小瓶望去。可卡因和注射器放在那儿,活像祭壇上的供品。
  他一把抓起小瓶和注射器,毫不在意地遞給弗洛伊德(我始終不知道他是從什么地方和怎樣把它們搞來的),然后拿起他的黑色石南根煙斗,跟著我們走出房間,輕輕關上門。
  我們回到書房,弗洛伊德絕口不提剛才的事,開始講起我們在毛姆堡俱樂部和小男爵的那段奇遇。福爾摩斯靜靜地听著,只是問:“不打反手球?真有意思。他發球怎么樣?”
  我打斷福爾摩斯一連串莫明其妙的詢問,直截了當地問他是否得出了什么結論。
  “只有最顯而易見的一些看法,”他回答說,“而且僅僅是假設,還需要進一步了解,需要證据。”
  “怎樣才能證實呢?”弗洛伊德問。
  “恐怕要到法院才行。我們可以隨意作出各种各樣的結論,但如果無法證明它們是事實,那么我們只好睡大覺。”
  他格格笑起來,“他們很精明,非常精明。而且在他們偶爾失誤的地方,老天爺又幫了他們的忙,給了我們這么個證人,她的證詞不僅极其有限,而且到法庭上還會遭到怀疑,甚至被認為是完全無效的。”
  他靜靜地坐在那儿沉思,一口一口地吸著煙斗。
  “我對歐洲政治的了解恐怕還不夠深刻,”他終于歎口气說。“弗洛伊德大夫,你能幫幫我嗎?”
  “怎么個幫法?”
  “哦,只需告訴我一些一般性的情況。奧托·馮,俾斯麥公爵還活著,不是嗎?”
  “我想他還活著。”
  “但不再是德國首相了吧?”
  弗洛伊德迷惑不解地望著他。
  “當然,他不作首相已經將近一年了。”
  “哦。”他又一次陷入沉思,弗洛伊德和我困惑地彼此望望。
  “可是,福爾摩斯先生,俾斯麥和這件事有什么———”
  “你怎么竟看不出來?”福爾摩斯猛地站起身,在房間里走來走去。“不,不,不會的。”然后回到椅子上坐好,“一場歐洲大戰正在醞釀之中,這已經很明顯了。”
  我們惊愕地望著他。
  “一場歐洲大戰?”我倒吸了一口涼气。
  他點點,轉身尋找火柴。
  “而且規模巨大,如果我沒把那些跡象理解錯。”
  “可是你怎么能從今天所看見的推測到這一點呢?”
  “根据馮·萊恩斯多夫男爵夫人和她繼子的關系。”
  “可是我看不出他們之間有什么特別的關系,”我的聲調也和弗洛伊德的差不多。
  “那是因為他們根本沒有關系。”
  他把杯子放下,那雙灰色的眼睛熱切地望著我們。
  “弗洛伊德先生,維也納有沒有遺囑登記處?”
  “遺囑登記處?怎么,當然有。”
  “那么,我希望你明天上午抽一些時間去那儿,查一查馮·萊恩斯多夫男爵的產業現在由誰掌管。”
  “我十點鐘還要去看一位病人,”醫生不由抗議道。但福爾摩斯冷冷一笑,舉起一只手。
  “難道你不相信嗎?現在不是一個人,而是千百万人的生命在受到威脅。”
  “好吧。我照你的吩咐去作。那么你去作什么呢?”
  “在華生大夫的幫助之下,我要去尋找敵人鎧甲上的一道裂痕,”福爾摩斯說著,把煙斗中的煙灰磕掉。“据你看,我們的委托人明天能出門嗎?”
  “出門?走多遠?”
  “哦,只在城里。我想讓她去見一個人。”
  弗洛伊德考慮了一會儿:“我覺得這沒什么不可以,”他猶豫地說。“她看上去身体很健康,只是精神狀態不好,還有就是營養不良引起的虛弱。”
  “好极了!”福爾摩斯站起身,打個呵欠,一面用手背輕輕拍著背。“我們今天的時間夠長了,恐怕以后還要干得更長,所以我想,該去休息了。”
  說著,他鞠個躬,离開了房間。
  “從這一切他究竟看出什么了?”我好奇地問。
  “我一無所知。”弗洛伊德歎息道。“無論如何,該睡覺了。”
  我也感到筋疲力盡,但是當我的身体紋絲不動躺在床上的時候,我的頭腦仍在久久地飛速旋轉著,試圖解開這個謎。一場歐洲大戰!千百万人的生命!我曾多少次為我朋友那种奇异的才能而惊愕,但從未見他以如此之少的根据作出如此之多的推論。而且,天哪,假如這一切最后竟被證實,又會是一番什么情景呢?
  第二天早晨,我們三人在出門之前一道匆匆吃了早餐。福爾摩斯胃口大開,這表明他的健康已經恢复。弗洛伊德嚴肅地吃著,但他沉默寡言和憂慮不安。他和我一樣度過了一個不宁靜的夜晚。
  我們走到門口正准備分手,郵差送來一份電報,是給歇洛克·福爾摩斯的。他撕開封套急切地讀著,隨后什么也沒說,就把電報塞進口袋,向郵差擺擺手,示意不拍回電。
  “我們的不變,”他說著向弗洛伊德微微鞠個躬,對我們倆好奇的目光不予理睬。醫生滿臉不悅地走了,福爾摩斯向我轉過身,“現在,華生,我們也走吧。”
  我們坐上出租馬車徑直向醫院駛去,在那里他們見了弗洛伊德的親筆字條,便把病人交到我們手上。她的体力明顯恢复了,順從地跟著我們出來,邁進停在大門外的馬車。福爾摩斯事先已將我們的目的地寫在襯衫袖口上,我們開始穿過城市去完成一項神秘的使命。關于這項使命,當我詢問時他只說:“時机快到了,華生,別著急。”
  “你估計弗洛伊德醫生會在登記處發現什么?”我問。
  “他會發現我已經了解的東西。”
  他轉過臉向委托人溫和地笑笑,但她直瞪瞪地望著前面。
  馬車越過多瑙運河,進入一片居民區。我們在瓦倫斯泰因大街停了一下,然后駛進一條寬寬的車道,這條車道通向一幢有點陰森的房子,房前有一個精心修整的花園。一輛馬車停在門前的停車處,就在我們攙扶著委托人下車時,房子的大門開了,走出一位中等身材、腰板筆直的男人。雖然他身穿普通大衣和便服,但姿態卻使人感到他不僅是個軍人,而且受過最嚴格的普魯士軍隊的訓練。
  他向我們,或者不如說向我攙扶的女子鞠了個躬,文雅地脫帽致意,然后鑽進馬車,馬車隨即啟動了。
  福爾摩斯凝望著遠去的馬車,皺著眉頭。
  “你見沒見過那個人,華生?”
  “見過,但怎么也想不起在哪儿見的。福爾摩斯,這是誰的房子?”
  他微笑著按按門鈴。
  “這是馮·菜恩斯多夫男爵在維也納的府邪,”他答道。
  “福爾摩斯,這太荒唐了!”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怎么呢?”他輕輕掙脫胳膊,“男爵這會儿不在。”
  “可万一他回來呢!你不知道那會給她帶來什么后果,”我暗暗指了指那個沉默不語的同伴。“你應該事先和醫生——”
  “親愛的華生,”他心平气和地打斷我的話,“你的感情是可以理解的。然而,現在時間就是一切,如果可能的話,我們必須逼迫對手攤牌。無論如何,她看到這房子時并沒有任何反應。誰知道事情會怎么樣呢?如果她能有所反應,說不定正好就此痊愈呢。”
  他的話音剛落,寬大的房門打開了。一個表情冷漠的穿號衣的管家問我們有何貴干。福爾摩斯把名片遞過去。這人毫無表情地接過名片,把我們三個引進一問拱頂的前廳,然后退了下去。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到旁邊那間寬敞的長方形門廳,既華麗又陰森,象房子的外表一樣。地板是橡木的,牆上挂著壁毯,裝飾著中世紀的兵器,還有鑲著鍍金畫框的油畫。
  “你見過比這更可怕的地方嗎?”福爾摩斯在我身邊悄悄說道,“瞧瞧天花板吧!”
  “福爾摩斯,我真要對你的作法提出抗議了。至少應該告訴我即將發生的事。在這場可怕的戰爭中敵人是誰?”
  “恐怕我也一無所知,”他無精打采地答道,一面仍舊用不贊成的目光望著頭頂上那些洛可可式木雕。
  “那么,你究竟根据什么說一場——”
  “好吧,”他有點不耐煩地打斷我的話,“我們面臨著一筆產業的爭奪,這筆產業是一大批軍火工厂。如果我們推測——”他見那個仆人走進門,就閉住了嘴。
  “如果你們愿意的話,請隨我來,”那人作個手勢說,“我帶你們去見男爵夫人。”
  這幢大房子簡直象座迷宮,假如沒有向導,簡直就找不到那個女人的客廳。
  這個房間比我們一路走來時瞥見的其他房間較為多了點現代的色調,所有家具都罩著華麗的粉紅色罩布,下面拖著長長的穗子。
  在一片粉紅色正中的一張沙發上坐著我們昨晚看見的那個美人,她一見我們進去,便站立起來,操著一口美國口音的英語說:
  “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我有幸——”她突然停住,惊喜地發出一聲叫喊,一只手不覺按在胸口上,眼睛在惊愕中瞪得大大的。
  “天哪!”她高喊道。“是諾拉嗎?”
  她沖上前去,把福爾摩斯和我撇在一邊,拉起我們委托人的手,輕輕把她領到光亮處,熱切地端詳著她的臉。而我們的委托人,仍象以往那樣順從、冷漠、無動于衷,任憑男爵夫人的擺布。
  “怎么回事?”這位太太嚷起來,“她完全變了。”
  “你認識她?”福爾摩斯溫和地問道,緊緊盯著男爵夫人,這時男爵夫人把頭轉向被稱作諾拉的女人。
  “怎么,我當然認識她。這是我的貼身女仆,諾拉·西蒙斯。她几個星期前失蹤了,一點音訊也沒有。天哪,諾拉,出了什么事?你怎么來維也納的?”
  她的臉上布滿疑惑的神情,然后又關切地審視著那個蒼白倦怠的面孔。
  “恐怕你會發現她無法回答你了,”福爾摩斯鄭重其事地說,一面輕輕把兩個女人分開,攙著諾拉·西蒙斯(假如這确是她的名字)坐下。然后他向男爵夫人扼要敘述了我們碰到她女仆的經過。
  “這太可怕了!”她听完之后惊恐地說。“她被人綁架了嗎?”
  “看來是這樣,”福爾摩斯平淡地答道。“從你風才的話來看,我想,她是隨夫人到巴伐利亞去的?”
  “從上船起,她就沒离開過我一步——除了休息的日子。”公爵夫人的面容顯出一种尊貴的气派。“她正是在大約三星期前那個休息日失蹤的。”
  “男爵去世的那天?”
  這個女人眼圈紅了,雙手緊緊絞在一起。
  “嗯,是的。發生不幸時諾拉不在別墅里。她在鎮上,那個鎮子我記得叫艾爾戈德已赫。在混亂中,誰也沒注意她。而且,我剛才說過,那天她休息。第二天沒見她回來,我覺得可能發生了什么意外,于是通知了警察局。如果不是我丈夫突然去世,我心里亂成一團,也許可以早一點通知警察。”
  “你推測發生了‘意外’,難道你沒想到可能是某种罪行嗎?”
  “我當時并不知道怎樣想。她走了——”男爵夫人不知說什么好,兩手攤開作了個無可奈何的表示。
  “警方沒能發現你女仆的蹤跡?”
  她搖搖頭,然后激動地抓起那雙毫無生气的手,“親愛的,總算找到你了!”
  “能否問一下,你丈夫是怎樣死的?”福爾摩斯緊緊盯住她問道。
  男爵夫人的眼圈又一次紅了,“他的心髒,”她說,聲音低得几乎听不見。我用咳嗽掩飾我自己的慌亂,福爾摩斯卻站了起來。
  “我深表同情。好的,我們的事情辦完了,華生。”他輕松地說,我覺得他的語調里沒什么感情。“我們已經揭開了我們的小謎。”他把手伸向諾拉·西蒙斯。“太太,很抱歉,耽誤了你的時間,還勾起了你的傷心事。”
  “可是你們不能把她帶走!”男爵夫人喊道。
  “她現在這副樣子對你不會有任何用處,”福爾摩斯冷冷地說。“她自己還需要別人來照料。”說著又把手伸過去。
  “哦,我會照顧她的,”這個女人堅持道。
  “在目前情況下這樣作是完全不可能的,你的仆人正在綜合醫院接受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治療,我們把她帶到這儿來并沒得到他本人的允許。如果不是為了搞清她的身分,我不會把她帶出來的。”
  “得是——”
  “不過,我可以勸說醫生把她交給你照顧。在普羅維登斯的時候,你一定幫助教會照顧過缺衣少食無家可歸的窮人吧?”
  “那時我常常做這類教會的慈善工作。”男爵夫人急忙答道。
  “我也這樣想。你盡管放心,我一定會向弗洛伊德醫生反映這一情況,等到他要對病人作出處理的時候,一定會考慮你的要求的。”
  她還想說什么,但福爾摩斯一擺手,我們便告辭了,帶著不幸的女仆一同出來。
  馬車在原地等候我們,我們鑽進去,隨即福爾摩斯不出聲地大笑起來。
  “一個极為出色的表演,華生。光憑她的勇气和机智就可以和最杰出的藝術技巧相媲美。當然,他們事先有所准備。這個女人受過很不錯的訓練。”
  “那么說,她是個冒名頂替的?”簡直很難想象那個天姿國色的女人竟是個騙子。福爾摩斯不耐煩地點點頭,把煙斗中的煙灰擺掉,隨后向旁邊那個乘客偏偏腦袋。
  “這個可怜的女人才是真正的馮·萊恩斯多夫男爵夫人,”他嚴肅地說。“不過在了結這件事之前,我們可以恢复她的一部分權利,即使還不能恢复她的理智。”
  “你怎么知道另外那個女人是在撒謊?”
  “你是問她在什么地方露了馬腳——除了關于女仆失蹤的那段荒誕不經的故事之外?”
  我點點頭,并坦率地說我不認為她的話完全不可信。
  “也許她的話包含著我們還不了解的事實,它們會幫助我們搞清楚這件事的原委,”我繼續說,越來越覺得我頭腦中漸漸形成的想法是不錯的。“也許——”
  “也許是這樣,”他微笑著表示同意。“然而有一些事實卻證明了我的結論。”
  這位珠圍翠繞華貴雍容的女子太象個男爵夫人了,我們那位神經錯亂的病人卻与這個角色不大相配。然而福爾摩斯的態度又那么自信,自信得令人气惱(不到一星期之前,他自己還几乎是個滿口譫語狂言的瘋子),他那副表面謙恭實則傲慢的樣子真叫人難以忍受。
  “那么是些什么事實呢?”我憤憤地問。
  “你也許想知道,”他說著,遞過來早上收到的電報,對我話音中的憤慨不予理會,“羅得島州的斯萊特家族二百年來一直屬于貴格教派。貴格教派輕視教會,舉行禮拜的時候是不去教堂的。他們自然不搞慈善事業。是這樣,當然是這樣。”說著,他把頭轉向車窗外面。
  我愕然了,正想開口,他又繼續說起來,“而且,巧得很,我剛剛想起在哪儿見過馮·施利芬伯爵。”
  “什么伯爵?”
  “馮·施利芬。我們在門口碰到的那個人,他的肖像几個月前曾上過《泰晤士報》。你見過嗎?如果我沒記鍺,那時他剛剛被任命為德國的總參謀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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