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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斯塔索夫請求伊拉同阿娜斯塔霞·葉敏斯卡婭見面并且回答她的問題時,伊拉斷然拒絕到彼得羅夫卡去。
  “得了,費拉迪克叔叔,干嘛浪費時間。”伊拉說,“我只在5點到10點之間能有空,可是我在這段時間里還要打掃房間、上商店。娜塔莎要一种莫名其妙的課本,必須去找。我沒有時間空談。”
  “這不是空談,伊利娜,”斯塔索夫嚴肅地說,“歸根結底,我在彼得羅夫卡的朋友們為了給你查明那些當倒爺的房客,從不吝惜時間,你可別忘恩負義喲。”
  “到底有什么事情?”她生气地問,“需要談什么?關于我父母的事全都已經談清楚了,怎么又來刨根問底,過去這么多年了……”
  “伊拉!”
  “那好吧,好吧,”她讓步了,“也許,讓您這個卡敏斯卡婭親自到我家里來一趟?”
  斯塔索夫也可怜她。他知道,他這個原來的鄰居什么時候、在什么地方干多少工作,他也理解,一天忙活十八到二十個小時,就是對于身強力壯的男子漢也是吃不消的事情。
  “讓她明天5點鐘來,”伊拉建議道,“這時候家里沒有別人,說話安靜。不過您也要來,費拉迪克叔叔,沒有您在場我不說話。我怕見生人。”
  頭天晚上,她以批評的眼光審視了一遍自己的住所。沒什么,還不錯。當然,不能在這里接見外國使節,但是一般的工作訪問還過得去。畢竟,她平時盡量不讓家里顯得雜亂,以免在房客面前丟人現眼。伊里亞斯外出還沒有回來,而格奧爾基·謝爾蓋耶維奇要到8點左右才下班回來,有時候還要晚,他要穿過整個城市,他說過跑一趟要一個半小時。況且他明天好像要去看房子——前妻又找到一种交換房子的辦法,伊拉听見他在電話上商量來著。應該早點到家,擦擦地板,撣撣灰塵,檢查一下廚房,洗碗池里不要有放了許多天的髒盤子。讓弗拉迪克叔叔同他的女警察一道來,既然他們這么著急。
  雖然她平時要“做”到最后一分鐘,但是這一天,當最走運的賣主賣完預定的貨物,開始收拾貨架上的東西時,她就匆忙离開了市場,飛跑到家,整理前廳、廚房和自己的房間,洗把臉,換好了衣服。總而言之,彼得羅夫卡的這個女人与她沒有深交,但是當著弗拉迪克叔叔的面不方便,不想蓬頭垢面。
  5點整,門鈴響了。門口站著斯塔索夫和那個女人,不久前伊拉去彼得羅夫卡時,弗拉迪克帶她到她的辦公室去過。
  “請進。”她嘟噥著說,她高興地發現,這女人穿得一點也不比她好:牛仔褲不是最貴的,普通天藍色小方格棉布寬邊帽,腳上穿一雙深色平底鞋。
  伊拉跟平常一樣忘了打招呼。
  娜斯佳瞧了一眼伊拉·捷列辛娜的住所,盡量不使她的好奇當面表露出來。很明顯,小姑娘竭盡全力使屋子保持体面的樣子,但是所有的東西還是顯露出貧寒。脫落的壁紙用膠粘著,天花板很久沒有全面粉刷,只涂了涂出現暗斑的地方。
  但是女主人的冷淡騙不過娜斯佳,漆布上潮濕的反光充分說明,這里對來客——雖然是不速之客——早有准備。
  “你們喝茶嗎?”伊拉還是沉悶不悅地問。
  “不用,謝謝。我們盡量不耽誤您太多的時間。”
  “那就到房間里去吧。”
  保持這個小房間的秩序大概一點也不复雜。家具是最低限度的,一張大沙發,兩把椅子,一個衣柜。連一張桌子都沒有,雖然空間允許。娜斯佳明白,所有的好東西伊拉都到房客的房間里去了。那里大概有安樂椅、書桌和台燈。既然靠房子賺錢,那就要誠實。不是徒有四壁的陋室,而是配有体面家具的房間。
  “伊拉,您曾經听說過一個姓尼古拉耶夫的人嗎?”娜斯佳開門見山地談起正題。
  “就是去醫院的那個人嗎?娜達什卡說過。”
  “您自己認識他嗎?”
  “不認識。他沒有到我這里來過。”伊拉笑了一下。
  “他是誰?哪來這么個人?”
  “我不知道。”她冷漠地聳聳肩膀。
  “可是,要知道他經常去探視您的弟弟和妹妹,就是說,他是您家里的熟人。”
  “那又怎么樣?”
  伊拉帶著發自內心的困惑看著娜斯佳。
  “去就讓他去吧。關我什么事?他給娜塔莎買書——謝謝,我的花銷還省一點。”
  “伊拉,但是這有點……”
  情況如此不合常理,娜斯佳一時也想不出詞來。“難道您對他是誰不感興趣嗎?一個不相關的男人去醫院探望您的親人,而您對此卻安之若素。”
  “我說,你想從我這里得到什么?當媽媽把他們扔出窗外,父親因悲痛去世之后,沒有一個男人來幫助,我被扔下不管,像一只小狗掉進水里,任憑你自己去掙扎。如果后來有人因為這些小人物而良心發現,也是看在上帝的分上。我沒必要跟他見面。他算我什么人?親戚還是兄弟?要是想幫我,就該來找我,問問我需不需要什么。空著兩手去醫院看望几個孩子——不算大善人。”
  “好的,我們不談這個了,”娜斯佳平靜地說,“您記不記得您父母的熟人中有一個討人喜歡的深色頭發的男人?當時他可能是45歲,或許還更年輕一點。”
  “不,不記得。您問他干嘛?”
  “需要找他。他說,他認識您的父親。我需要找到他。老實承認,我非常需要您的幫助。看來,我錯了。很抱歉。伊拉,好好想想吧。他叫尼古拉耶夫·亞歷山大·伊万諾維奇。”
  “我已經說了,不認識這個人。我不是撒謊,當著上帝說,”伊拉突然像孩子訴苦似的說,“您為什么不相信我?”
  娜斯佳相信她,她明白,一個20歲的姑娘,整天忙著掃帚、鐵掀、抹布、水桶,在一排排攤位之間跑來跑去送食物、飲料、雪茄,實在沒有精力顧及時不時到醫院去看她傷殘的弟弟妹妹的那個男人。她有其他的煩惱,她有完全不同的事情要操心,既然這個陌生的男人沒有什么坏處,那就可以不去想他。必須考慮的只有怎樣賺錢為小巴甫利克治病。
  “伊拉,您從來沒有听自己的父母說過認識一位醫生嗎?”
  “沒有,”姑娘搖搖頭說道,“沒有听說過醫生。”
  “听說過誰?”
  伊拉抬起頭,娜斯佳突然看見,她的眼里涌上了淚水。
  “他們誰也沒有!”她用失去控制的嗓音喊道,“謝謝媽媽把所有的朋友都拒之門外,無論是自己的還是爸爸的朋友。她是個瘋子,跟她說說話都不行。她胡言亂語,听著都害臊。我記得,我還小的時候,常來的有尼娜阿姨、莉達阿姨,還有爸爸的朋友格里沙·薩姆索諾夫叔叔。那時候多么愉快,他們說笑話,聊天,一起抱著我去散步。一切都跟普通人一樣。到娜培莎出世之后,母親就整個變得瘋狂放蕩了……”
  “伊拉!”斯塔索夫斥責道,“你說的什么話?她可是你的母親。”
  “就是,她變得瘋狂放蕩了!”伊拉說得更響,“這大家都知道。爸爸很苦惱,我都能看得出來。她為我們大家臆想出一种什么使命,老是來那一套。”
  “什么使命?”
  “我哪能知道!整天嘟囔嘮叨,只有鬼才明白她說些什么。直到她說夠了才罷休。”
  “伊拉,”斯塔索夫再次重复道,“不可以這樣說母親。”
  “那就說說她怎么行事,可以嗎?可以,是嗎?她把大家的一生都毀了,把父親也害死了!坏蛋!我恨她!”
  突然,她絕望地放聲哭起來,哭得娜斯佳的心都抽緊了。她不知所措地看看斯塔索夫,但是弗拉迪斯拉夫只搖了搖頭,說:“別勸阻她,讓她痛痛快快地哭一場。”應該給予伊拉公平的評价,她很快控制住情緒,用一件很舊但是洗得很干淨的針織女短袖衫袖口擦干淨臉,大聲抽泣了一下。
  “好了,過去了,”她顫抖著嗓音小聲說,“請別介意,繼續問吧。”
  同女警察談話使她脫离了常軌。弗拉迪克叔叔和他的女熟人早就走了,而伊拉卻還在不時哭泣,盡管平時她一般很少這樣放縱自己。10點鐘之前,她赶到中心書店,為娜塔莎買了法語教科書,正好是她要的那种。回到家躺一會歇歇腳,10點半左右門響了——格奧爾基·謝爾蓋耶維奇回來了。
  “伊拉,您在家嗎?”听見他在前廳說話的聲音。
  她縮成一團躺著不動。如果答應他,就得走出房間,同房客說話,可是她的淚水還在流淌。當然,格奧爾基·謝爾蓋耶維奇是一位善良可親的叔叔,但是他會問長問短,怎么了,有什么事還是有什么人讓你受委屈了,為什么哭等等,而她會哭得更厲害。把自己的弱點暴露在別人的面前不好。在弗拉迪克叔叔和女警察面前沒有控制住,脫口而出就夠了。現在正在責備自己,不寬恕自己。
  不想哭還有一條原因,皮膚本來就不健康,經含鹽的淚水刺激會更糟。伊拉憑經驗懂得,粉刺因受刺激會更多。整個臉開始發痒難受,本來就夠煩人的了,加上弄成這副樣子——使人一看就生厭。
  廚房里傳來流水聲,冰箱門輕輕關上——格奧爾基·謝爾蓋耶維奇在做晚飯。伊拉打開長沙發上方的燈,看看鐘,該准備去“格洛利亞”上班了。她咬咬牙不再哭,站起身來。
  “原來您在家里!”房客廳見她在走廊的腳步聲,惊訝地說,“我以為您不在家,我叫了一聲,可是您沒有答應。”
  “我打了個盹,”伊拉赶快回答,轉身背過臉去,“太累了,一天手忙腳亂的。”
  “跟我一起吃點東西吧,”他提議道,“我正巧都做好了。”
  “不,我該走了。您別費心,我剛吃過。”
  伊拉往肩上披上一塊薄披風,去上晚班。剛走到門廳口,就有一個年輕人手捧著一沓紙朝她飛跑過來。
  “姑娘,可以耽誤您几分鐘嗎?我們進行有關選舉的社會調查。您投誰的票?”
  “別糾纏。”她一邊走一邊說。
  可是小伙子卻不罷休。相反,他与她并排走著,晃著捏在手中的紙。
  “姑娘,您怎么啦,這有什么難回答的?我的任務是詢問一百個18到25歲的人,您正合适,您選舉時投誰的票?”
  “別糾纏,我說過了。”
  “您投誰的票?”小伙子哀求道,“葉利欽還是久加諾夫?”
  “怎么,總共才兩個人哪?”伊拉嘲諷地問。
  她對政治不感興趣,但是确信,共產党人掌權會堵死她所有掙錢的可能性。所以她留心傾听竟選報道,并且知道候選人不是兩個而是十一個。
  “其余的都不算數,”年輕的社會學家大大咧咧地說,“他們的個人成就率太低。”
  “他們的什么太低?”伊拉又問一遍。
  “個人成就率。他們在人民中間不受歡迎。主要競爭對手是葉利欽和久加諾夫,您選誰?”
  “誰都不選。”
  她走得很快,不看令人厭煩的談話人。
  “也就是說您不反對所有的候選人?”
  “你干嘛老是糾纏不休?”伊拉惱怒地說,“該選誰,就投誰的票。完了,付錢吧。”
  走進“格洛利亞”,她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目光投向奧列格通常就坐的角落。桌子空著,算了吧,也不是很想。護送人……他今天沒有到這里來。也好,她的臉顯然不是為有人護送而生的。
  在關門前的几分鐘,他來了。像第一次一樣,出現在她的背后。
  “你好,伊利什卡。”
  她的淚水又涌上了眼眶。父親活著的時候就這么叫她,可是自從他去世之后,她一次也沒有听到過有人這樣叫。确切地說,听是听到過,可是不是叫她。
  “您好,”她合上眼皮擠出眼淚,含糊地回答,“又來護送我了?”
  “又來了,”奧列格有准備地說,“不赶我走了?”
  她沒有回答,用力刮著一只大煎鍋底上的油垢,那鍋是用來盛魚的,魚的做法有點特別。她的后背感覺到奧列格在默默地注視著她。
  “你還是离開這里吧。有什么好看的?”
  “我妨礙你了?”
  “那倒不是,要是你喜歡就看吧。沒有什么意思。”
  “有意思。我小的時候,常常一站几個小時看著母親,就跟現在一樣,絲毫不差。”
  “你母親是干什么的?”伊拉萎靡不振但是感興趣地問道,“是演員嗎?”
  “什么演員哪!”奧列格笑了,“洗碗工。我們住在一個鎮子上,挨著一所療養院,是政府的。母親在那里的廚房工作,那個時候根本沒有洗碗机,所有的東西都用手工洗。她帶著我去上班,我就看著她把盤子、鍋、桶等洗得光洁耀眼。”
  “這么說你是個大款,是不是?”
  “似乎是。”
  “就是說你在莫斯科的餐飲業發了財,到餐館來用晚餐。大概是個大盜。”
  “大概是。”奧列格輕松地承認。
  “那么快從這里走開吧,”伊拉突然粗暴地說,“我同大盜沒有交往。我可沒有工夫搭進去。”
  “你別害怕,我是在開玩笑。我有正常的工作,受保護的,沒有任何犯罪行為。”
  她收拾完餐具,去取抹布和水桶。奧列格同上次一樣,坐在存衣室前的安樂椅里,開始同科利亞大叔閒聊。不知為什么伊拉總覺得他是在等她,這個念頭讓她高興。雖然她完全不明白,他為什么要這樣做。當餐廳女服務員走近她的時候,她已經刷完了廁所里的便池。奇怪,伊拉還以為除了科利亞大叔之外,所有的人都走了。
  “你要什么?烤羊肉串還是基輔肉餅?”
  “給點不太貴的吧。”伊拉回答,沒有挺直身子。
  “對于我都一樣,”女服務員笑得有點怪,“你說什么,我就端上來什么。”
  “為什么?”
  伊拉挺直腰,莫名其妙地盯著她。這個“我端上來”是什么意思?她是不是挖苦人?
  “為什么要你端?”
  服務員好奇地看著伊拉:
  “你怎么了,不知道?你的騎士定了兩份晚餐。并且另外給了我錢,讓我為你們服務。他對你可真大方。”
  “嗨,你走吧!”伊拉依然彎下腰刷洗便池,“你的玩笑……”
  “哪里是玩笑,你說什么!我敢起誓。你快點刷完,要不廚師都走了,如果菜涼了,我什么都不會做,他們把爐灶都關上了。”
  伊拉沒有回答。當遭到捉弄時她總是局促不安,不知道為了不至落到可笑的地步該如何做才正确。她的幽默感差一些,可是在這樣的生活狀況中有什么幽默可言。
  “好吧,我把兩樣都端上來,你自己決定。什么不吃就帶回家去,他都預先付過錢了。只是……伊拉……你這是……總之,我在那邊都舖好了,餐具也擺上了,有冷盤、酒水。你快點把冷盤吃完,好嗎?我就能快些上完熱菜,好赶快回家。而你們呢,想坐多久就坐多久。不過得把餐具洗了,要不到早晨就干了。科利亞大叔會把鑰匙給你留下,你把該鎖的都鎖好,早晨給他送過來,說好了?”
  伊拉刷完便池,轉向服務員,打算說几句尖刻的粗話回答她開的玩笑,但是她猛然醒悟,這不是決賽。
  “你……是認真的?”她以防万一地問。
  “啊,上帝!”服務員舉起兩手輕輕一拍,“當然是認真的。快,伊拉,別慢吞吞地叫人著急,我還等著回家呢。”
  伊拉不慌不忙地用洗臉池上的香皂洗臉洗手,仔細地在鏡子里照照自己。在餐廳里用晚餐,在她有生以來還從未經歷過。她不相信只要一碰魔板就變成公主的灰姑娘的故事,她也不相信一見鐘情。如果第一眼看見的是襤褸的衣衫和討厭可惡的粉刺,何來愛情可談?
  她猶豫不定地走進前廳,奧列格馬上迎著她跳起來,科利亞叔叔則准備回家。
  “給,”他把一串鑰匙遞給伊拉,“把該關的門都關上,打開報警系統。你會下百葉窗嗎?”
  “我不知道,沒有試過。”
  “我來下,”奧列格插話說,“你別擔心,科利亞大叔,一切都會辦妥。”
  他們走迸昏暗的大廳,廳內空無一人。頂燈已經關掉,只有奧列格常坐的角落里的桌子上,亮著一盞罩著柔和的淡黃色真絲燈罩的台燈。伊拉背靠著牆坐下來,馬上感覺到了雙腳的酸痛。猶豫片刻,她在桌子下面脫掉鞋,輕松地舒了一口气。
  “你怎么無緣無故想出這么個點子?你以為我窮得連自己都不能養活嗎?”
  “你這個小傻瓜,告訴你,我是這樣想的,”奧列格微微一笑,“請姑娘下飯館不是因為她們快要餓死。你吃沙拉吧,他們這里的沙拉味道很好。你大概沒有嘗過吧?”
  “沒有吃過,”伊拉承認,“不錯,很好吃。你結婚了嗎?”
  “瞧!”奧列格哈哈大笑起來,“同什么人一起吃飯,同一個已婚的還是未婚的男子,對你來說并不一樣。”
  “都一樣。不過想問問。”
  “結婚了。那又怎樣?”
  “不怎么樣。難道你的妻子不在家等你嗎?”
  “可能在等。但是現在這已經沒有意義了。她應該在早些時候等我。”、
  “她對你不忠,是嗎?”伊拉理解地問。
  “還要怎樣。”
  “干嘛不离婚?”
  “快生孩子了。已經六個月了。”
  “啊——”伊拉拉長聲說,給自己舀了第二份沙拉,這沙拉的确好极了。伊拉長這么大還沒有吃過這么好的沙拉。
  給他們送上了熱菜——三大盤,一盤烤羊肉串,一盤基輔肉餅、一盤撒著茴香的嫩土豆,盤邊擺著切得很漂亮的西紅柿和黃瓜,紅色的、黃色的,還有綠色的甜椒片。伊拉很久沒有見過這么多食物了。
  “你怎么什么都不喝?”拿過杜松子酒,奧列格問。
  “我不行,我有過敏症。”
  “如果喝一點會怎么樣?”
  “會難受,會喘不過气來,可能會死。上寄宿學校時,有一次姑娘們用酒灌我,后來不得不叫急救車,差一點离開人世。我們家有這种遺傳。”
  “這是一种什么病哪?”
  “鬼才知道。我和弟弟妹妹都有這种病。都碰上了。”
  “你的父母有這种病嗎?”
  “沒有。”伊拉簡短地說。
  她不想談父母。隨著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她越來越喜歡奧列格。真想不到一個平平常常的小伙子,不是首都人,在鄉村里長大。同妻子也不和諧。不,什么傻娘們、母狗,簡直罵不夠!為什么還要這樣的妻子?年輕、強壯、可愛,看樣子還有錢,而且也善良。
  “听我說,不過你別覺得委屈……你的臉這樣也是因為病嗎?”
  “大概是吧。具体的我也不知道。我已經習慣了。怎么,看上去很討厭是嗎?”
  “你說到哪里去了。”
  他溫和地笑一笑,抓住她的手,撫摸著粗糙的手指,手指的皮膚凍裂了,指甲因為工作而變成了難看的畸形。
  “一點也不討厭。但是,要知道,大概可以做點什么,為什么你不去看醫生?”
  “因為這得花錢,而我又沒有錢。”伊拉簡單地回答。
  “科利亞大叔說,你干了很多工作,難道你掙的錢不夠花?或者是要攢錢做什么事情?”
  她再次感到不時擰鼻子會使她露馬腳。今天的發作使她衰弱無力,精神不振,再也沒有力气把自己裝扮得驕傲、獨立了。如果這個奧列格是另一种人:充滿自信、好嘲笑人、炫耀財富,她也會努力把自己表現得堅強有力,什么也不缺少。可是他沒有那樣做。于是她開始講述。這些年來她頭一次信賴一個索不相知的人。她從來不向別人吐露心事。甚至她的房客都不知道她為什么不得不出租房間。只有斯塔索夫知道,因為發生的所有事情他都歷歷在目,當時他同她住在同一幢樓里。
  奧列格听得很認真,在她講述時沒有打斷,甚至也不吃東西,只是默默地一支接一支地抽煙。
  “你愿意嗎,我試試請一位醫生?”听完她悲慘的身世,他提議道,“讓他給你看看,也許他能幫助你。”
  “我說了,我的每一個戈比都有用場。”
  “這你別操心,由我來想辦法。”
  “你為什么要管這件事情?錢沒地方花了?”
  “是沒處可花。”
  “這不可能。你一直在撒謊。”伊拉喘口气說。
  “可能的,伊利什卡。甚至很可能。你像我的母親。”
  他又一次拿起她的手吻了一下。這种情景在伊拉的一生中從未有過。
  “早些時候,兩個月之前,我第一次看到你,我的內心一陣發緊。媽媽就曾經這樣,又小又瘦,從早到晚工作,頭發顧不上梳,雙手凍裂發紅。父親拋棄了我們,母親自己撫養三個孩子,我常常幻想,有一個人會來解決我們所有的難題,只是接手解決,不要求任何回報。舉手之勞。一下子拿出很多很多錢,讓媽媽不再工作,只待在家里撫養我們兄弟。我的母親當時很漂亮,盡管工作很苦,但是所有的男人都朝她看。連那些休養的官員們也是。我盡管當時還小,但是什么都懂,在這樣的條件下生活的孩子們都早熟。我看見她到他們的房間里去,每一次我都指望能碰到一個英俊王子娶她為妻。而王子們無一例外都是十足的官僚,塞給她一盒糖果或者一束可怜的花,就動身返回管轄地去了。大家都知道我們生活艱難,但是沒有一個下流胚幫過忙。所以,我就想幫你,就是這樣,沒有什么,沒有什么別的意思,你懂嗎?”
  她小心地抽出手,羞怯地撫摸著奧列格的臉頰。
  “關于別的用意……”她停下來遲疑了一會儿,“是因為臉,是嗎?你摸我的臉感到不舒服,是嗎?”
  “你說什么呀,伊利什卡,”他憂郁地笑笑,“我只是不希望我媽媽的悲劇在你的身上重演。”
  “就是說,不舒服,”她平靜地認定,“不過你別在意,我不覺得委屈,我在寄宿學校就領教過了,現在我變得堅強了,這點事情難不倒我。你的大夫真的能幫助我嗎?”
  “我不知道,我不會撒謊,但是我會問的。听說他有些神通,簡直可以創造奇跡。如果他肯為你治病,我來付錢,你不要為錢的事不安。”
  “謝謝。怎么樣,我們走吧?我要早起床。”
  他們很快把餐具從大廳搬進廚房,伊拉全都洗了,熟練地把剩下的食物放進聚乙烯袋,塞進包里。
  “你經常挨餓嗎?”奧列格關切地問。
  “我有用處,”她簡短地說。意識到自己出語不當過分傷人,“用這去喂無家可歸的野狗,我們樓周圍狗太多了。”
  “噢,明白了。”
  當然,說喂狗,純粹是托辭。奧列格也心照不宣。伊拉從他的臉上看得出來他明白,但是贊賞他善解人意。
  仔細鎖好所有的門,放下百葉窗,打開報警系統。他們朝她家的方向走去。
  “你几點鐘起床?”奧列格站在她家門口問。
  “5點。”
  “現在已經兩點了。你只剩下三個小時的睡眠時間,請你原諒,我出了這么個點子,沒有想到你起床這么早。都怪我害得你睡不好覺。”
  “胡說,”她不在乎地揮一下手,“我本來可以不睡覺。我休息兩個小時就夠了。可現在你怎么回家呢?地鐵已經不開了。”
  “我有車,就停在‘格洛利亞’旁邊。”
  “為什么不開過來?”伊拉笑著說,“我這張臉還沒有坐過豪華轎車呢!”
  “你的智力沒坐過,”他笑起來,“也許,我就是想和你多呆一會儿。開車我們五分鐘就到了,而步行卻走十五分鐘。你真的睡兩個小時就夠了?還是說句漂亮話?”
  “真的,不騙你。”
  “你真走運。這一生中你還來得及做很多事情。既然如此,也許你會請我喝杯咖啡?或者你是害怕?”
  “我怕什么?我的一個房客就在身邊,万一有事他不會讓我吃虧。只不過,我沒有咖啡,我不喝那東西。”
  “那么,有茶嗎?”
  “茶有。”
  “糖也有嗎?”
  “有。”
  “那你就發出邀請吧。”
  他們乘電梯上樓,悄悄走進黑暗的門廳。從格奧爾基·謝爾蓋耶維奇的門縫里瀉出一線亮光,房客還沒有睡下。
  “伊拉,您一切都正常嗎?”門內馬上傳出他的聲音。
  伊拉愣住了,緊緊抓住奧列格的手。
  “是的,我一切都正常。”她大聲回答,盡量使聲調平穩。
  “我擔心了,你沒什么事吧,已經兩點多了。”
  “一切都正常,”伊拉重复著,“我們一個服務員今天過生日,我們在那里慶祝,所以耽擱了。”
  “這就好,”房客放心地說,“晚安。”
  伊拉踮起腳尖,領著奧列格進了自己的房間。“你坐在這里,我馬上放好茶炊。”
  他扶著她的肩膀,把她扳向自己。
  “你有一位關心人的房客。他監督你的道德吧?”
  “不,你憑什么這么說?他什么都不監督。”
  “那你為什么要把我藏起來不讓他看見?難道你沒有權力帶朋友回家來嗎?你們這是什么規矩?”
  “什么規矩都沒有,”伊拉生气地回答,“我也不是把你藏起來,只是不便讓別人擔心,他這樣因為我而不睡覺,可是他早晨還要去上班。他是個正常的人,不像我這樣,他需要睡覺。”一
  “其他的人你也是秘密帶來嗎?”
  “什么其他的人?”伊拉不明白。
  “其他的男人。”
  她的臉上泛起紅暈,掙脫他的手。
  “我沒有帶任何人來過。你胡說些什么?”
  “根本沒有任何人?”
  “根本沒有,如果你是說這方面……你不要這樣想,我是寄宿生,我們在那里受的生活教育是不需要任何男生。”
  “伊利什卡,”他小聲說,“別生我的气。不過你老實說,你不想嗎?我不會冒犯你,只跟你一起喝杯茶,然后我就回家。”
  她朝旁邊看著沉默了一會,接著把目光轉向奧列格。
  “我害怕。”
  “我已經說過,我不會冒犯你,既然你不想。我是什么,是虐待狂嗎?”
  “我不是指這個……”
  他明白了。小心地伸出手撫摸她的肩膀,拉在怀里,擁抱住了她。
  “別害怕,”他用勉強听得見的聲音說,“我答應你,一切都會好的。”
  “你要明白。我不能做這种事……”伊拉繼續陳述理由,“我要撫養弟弟妹妹,還有母親。”
  “別害怕。”奧列格重复著。
  整整過了一個小時,他走了。伊拉無聲地把他送到前廳,打開門。幸好,格奧爾基·謝爾蓋耶維奇的房間在最里邊,既然他睡了,那么應該听不見。
  离開之前,奧列格問:“我不明白,你為什么要躲躲藏藏,你欠別人什么?”
  “不欠任何人什么,自我保護。人是群居動物。一人可則人人皆可,就意味著大家都可以。然而禁一人則可禁眾人,那么大家都不可以。我就沒有想過要試一試。我的那些房客什么人不往這里領啊。一個沙米爾就夠折騰的,謝天謝地,他可走了。他每天都有客人。要是讓他知道有個男人經常來找我,那就一切都完了。我可就擋不住了。”
  “高明。”他贊同地說,“自己想出來的?”
  “不,一位好心人指點的。”
  走出門廳,奧列格快步向“格洛利亞”方向走去,他的小汽車——廉价的招人喜歡的“大眾”就停在那邊。他住在很遠的地方,但是在空曠的馬路上花不了多少時間。現在夜深人靜,車影無蹤,一路暢通無阻。
  看來,“喀山幫”的人是牢牢相中了索科爾尼基的這間房子。現在住在那里的是伊里亞斯——一位知名人物。在他之前是沙米爾,而沙米爾又是穆薩介紹來的。加在一起是一輛“六套車”。要是找到他們的頭頭就好了……他就在莫斯科的什么地方,根据已經掌握的材料,他本人不是喀山人,是俄羅斯人,他的名字無人知曉,只知道化名。虧得這伙人想出了這种勾當!打著倒爺做生意的幌子四面八方往來穿梭,從俄羅斯到土耳其,到埃及,在准備圣戰的穆斯林組織之間建立聯系,幫助恐怖分子。他們不相信通信手段,認為最好是口頭轉達消息。這也對,這樣更穩妥。任何無線電或者電話都可能被竊听。
  兩個月以前,奧列格接受了任務,執行任務時進入了索科爾尼基的那套房子。他決定認識女主人,伊利娜·捷列辛娜,未婚,20歲。他來到姑娘晚上工作的“格洛利亞”。從那時起,他已經不能把她從腦海里抹去了。
  他對她所說的在鄉村長大,冷酷無情的官員,辛苦操勞的母親,都是親身經歷的真事。對伊拉的同情与日俱增,壓在胸口喘不過气來。在沒有同伊拉談話之先,他已經知道了她的全部身世,當伊拉親口對他講述她的生活時,他确信,伊拉絕對沒有添枝加葉夸大其辭,總而言之一句話,不是為了博取怜憫。奧列格童年時讀過許多童話,家里几乎沒有別的書。這許多的童話都是哥哥小時候父親同他們一起生活時買給哥哥的。這些厚厚的印著大字的連環畫,是惟一能讀到的東西。塔吉克、土庫曼、俄羅斯、烏克蘭和歐洲的民間故事……在他用這些故事的標准看待生活的時候,他曾經相信王子和幸運,相信世界上有善良高尚的騎士遲早一定會找到他們的母親并且幫助她。
  但是,騎士不知為什么始終沒有出現。而母親卻眼看著衰老虛弱。于是奧列格暗自決定,一定要自己親手創造出一樁小小的奇跡,不是為了向誰施恩,只是為了确認:這是可能的。這种事情經常有。就算他們家不走運,奇跡沒有降臨到他們的頭上,但是應該存在于什么地方。因為故事都是活生生的人編出來的,既然他們能編出來,就應當是某時某地發生過的事情。如果惡有惡報是真理,那么善人應當有善報。只需要第一次推動,就會有第一件大公無私的善事,接下去連鎖反應就開始了。
  他絕對不是一個乳臭未干少不更事的浪漫主義者。相反,奧列格·熱斯杰羅夫過去的生活相當艱苦,他并非多愁善感。在艱苦的生活中,不得不經常作惡比行善多,盡管作惡是以行善的名義,但是畢竟惡就是惡,因為它剝奪了人們的自由、財產乃至生命。關于小小的奇跡的念頭扎根于意識深處,現在极少浮上表面,但是從未泯滅。然而在認識伊拉·捷列辛娜之后,正如心理學家所說,它具有了現實意義。
  當然,根本談不上什么愛情。今天夜里發生的事情,是他的工作,他的任務的一部分。他應該与“喀山幫”住所的女主人接触,在可能的情況下同各位房客以及他們眾多的客人認識,騙取信任。盡量摸到一些有關那個化名阿亞克斯的頭頭的情報。化名本身引出了該頭目是個大足球迷的想法。因為“阿亞克斯”是一個著名的足球俱樂部的名稱。不過這一切還只是推測。因為“阿亞克斯”這個名字屬于一位神話英雄。這個鬼頭目選擇自己的化名時的想法還只是猜測。
  但是正事歸正事,奇跡歸奇跡。必須同妻子談談她總是到他那里去的那位醫生。她對他极為推崇!簡直是位手到病除的神醫。他要是能給伊拉治療就好了,不管花多少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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