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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匆匆赶回眾生法律事務所那幢維多利亞式大房子。一走進門廳,我就看見進會客室的拉門關著,几個合伙人就在那個房間里舉行他們的每周例會。我們的辦公室主任特德從計算机前抬頭看著我。
  我指指那關著的門說:“我遲到了,我想他們生我的气了。”
  特德聳聳肩。
  “我應該進去嗎?”
  “漢克說了,如果你露面了,他們會讓人叫你的。”
  真可怕,我思忖著。也許他們真要找我麻煩。我走進樓梯下我助手雷的小房間。她屁股坐在辦公桌邊上打電話,一只腳踏在椅子上,另一只有節奏地磨蹭地板。我擠過她身旁,縮進一把原先是我的舊扶手椅里。雷的樣子不太好,金棕色的鬈發該洗洗了,牛仔褲和套衫皺巴巴的。一個星期前,她和她的戀人——珠寶連鎖店店主威利·惠蘭鬧崩了。自此以后,她時而怒火中燒,時而萎靡頹唐。當她挂上電話,轉過身子時,我發現她正處在萎靡頹唐階段,眼睛紅紅的。
  “又和威利吵過了?”
  “瞧,我沒法談起他,否則又要掉淚了。你有什么事?”
  “我是被召來開合伙人會議的。”
  “嗯,為什么?”
  “不知道,不過漢克叫我去開會時顯得很詭秘。”
  “奇怪。”雷繃緊了雀斑臉在思索,“最近我常常听到周圍的人提起一個詞——改組。”
  “不錯,漢克說他們想要談的就是這事。”
  “噢,這話听起來就像是降級或者解雇的委婉說法。”
  我點點頭。雖說合伙人大都是我的朋友,但我對所謂的改組仍感不安。
  漢克是資深合伙人,也是創始人,他是我交往最久、關系最密切的男性朋友。他的妻子安妮·瑪麗也是這個事務所的創建人,后來离去這里,當了一個環境保護聯合協會的首席法律顧問,這個聯合協會也包括海諾管理的基金會。她也是我最親密的女友。
  杰克·斯圖爾特是我們的犯罪學專家,今天他一早就离城走了,要徹底清理一下由于他和我才了結的一個案子而產生的厭煩情緒。拉里·科斯洛斯基,我們的營養專家一定到會,此外到會的還有稅務律師帕姆·奧加塔,她接替安妮·瑪麗的位置。
  不過,有兩個人,相對來說有些捉摸不定。一個是新來的合伙人邁克·托拜厄,他童年時代在政府出資營建的太陽谷居住村度過,那里實際上是一個吸毒和犯罪泛濫成災的貧民區;他做過一段時間的社會工作,而后進入了黑斯廷斯法學院。這种經歷使他成為一個不知疲倦的救世軍斗士。另一個是從別的事務所合并過來的格洛麗亞,她專攻机會均等与公民權利的案子。我對她的了解甚至不如對邁克的了解,因為她同我們任何人都沒什么社交往來。
  特德從門口伸進頭,說:“他們准備叫你了,莎倫。”
  “謝謝。”我站起身,跟在特德后面走出去,隨手拂平蓋著褲子的紅色長套衫。
  當我拉開接待室的門時,特德嚼咕地謅了一句拉丁語:“Noli nothis permittere te terere。”
  我回過頭看他一眼,“說什么?”
  “別讓那些家伙壓倒你。”
  這些人顯出程度不同的悠閒。漢克懶散地歪倒在鋼琴長凳上,帕姆坐在地板上,將背抵著擋灰壁爐。拉里無精打采地坐在扶手椅里,在剝核桃殼。邁克一動不動地坐在粟色沙發的一頭,格洛麗亞則端坐另一邊。
  我關上門,走過去,扑通一下坐到漢克身邊,用手指搗搗他,讓他向邊上挪挪。拉里馬上擲來個胡桃給我。
  漢克看了我一眼,對其他人說道:“好了,讓我們再安靜下來。”隨后對我說,“我們要你來參加會議,是討論一個關于提升的問題。”
  提升。他們并不打算將我擱在一邊,甚至將我解雇,而是要給我一個更好的位置?漢克清了清嗓子,接著說:“隨著事務所的發展,案件的調查工作已變得极其繁重。我們想讓你再雇几個調查員,先來兩個。你和我可以再考慮一下工資預算。從根本上說,也就是要創建一個部門,由你負責。”他停頓一下,似乎在尋找措辭。這是個好消息,但他為什么表達得如此艱難呢?
  “由于責任加重了,當然,相應地也要給你加工資,外加別的津貼。”漢克又作了補充。
  我歷來對眾生法律事務所的吝嗇很惱火,它一毛不拔到了連必不可少的裝備都不給配置的地步;我早就要買一部汽車電話,如果他們不肯報賬,我就得自己掏腰包。
  漢克強做笑顏,“現在,除案件調查量增加外,你或許注意到了,我們正越來越多地依靠律師幫辦們的研究而工作。”
  他這番話強調“現在”一詞,話中有音,這使我警覺起來。
  漢克摘下他的眼鏡,捏住一只鏡腳將眼鏡快速轉動。這個動作顯出他心里十分不自在。“使用律師幫辦是為律師們免去耗時費工的事務,向我們的當事人提供更有效率的服務,從而贏得更高的利潤額。”
  “我的天,漢克,”拉里開了腔,“看來你像是在引用《加利福尼亞律師幫辦指南》。”
  漢克瞪了他一眼,讓他閉嘴。我瞅瞅帕姆,她正朝著地毯微笑。漢克重新戴上眼鏡,滿含歉意地注視著我,“對不起,剛才我是否口气上有些不恰當?其實我是想把作出這個決定的根据講清楚。”
  “什么決定?如果我需要明白其依据的話,我會提問的。”
  他環視了一圈,似乎希望其他什么人將話頭接過去。沒人自告奮勇。最終他只好開口講了:“我們已決定將調查服務部和律師幫辦研究室合成一個部門,由你當這個部門的負責人。”
  我蹩起了眉頭,連忙說:“我深感榮幸,但這兩個部門工作性質不同,再說,我對律師幫辦做的大部分工作都不熟悉。”。
  格洛麗亞朝前探身,黑眼睛炯炯有神,“律師幫辦研究判例法,莎倫。他們會見當事人,撰寫備忘錄和摘錄訴訟要點,為法庭審判准備證据,起草質詢,為開庭審判編制文件目錄。總之,除了實際應用法律,還需要處理一切有關事務,從而使律師的工作變得簡洁便利。”
  “我明白這些基本的職責說明,但在我看來,既然律師幫辦的工作同他們被指定的律師密不可分,那么讓律師幫辦直接向律師負責,就更順理成章。”我說了我的看法。
  “他們現在是這么做的,并且還將繼續下去。但我們需要确保工作平穩開展,這屬于你和新的部門的功能。作為負責人,你要把各种受理的案例排列出進程表,督促幫辦們按進程工作,每個研究階段都要有記錄文本,這樣,任何一個環節都不會被疏漏。當然,還加上管理你自己的調查人員。”格洛麗亞鮮亮的雙唇彎出一款淺笑,似乎期待著我向她致以熱烈的謝意。
  現在我明白了,漢克為什么提起這個會議時躲躲閃閃。我對他們說:“這是一項极其耗時的工作。考慮到我三天兩頭离開辦公室搞我自己的調查,我不認為這樣的安排是切實可行的。”一一一
  邁克皺緊了眉頭,兩道黑色的濃眉聚成一道直線。從他對漢克飛快的一瞥,我看出他和格洛麗亞早知我不會喜歡他們的計划。邁克說:“莎倫,所以我們讓你提前一步再雇些調查人員。他們會使你騰出時間去履行管理職責。”
  我直截了當地說:“你們是想把我拴死在辦公桌旁。”
  邁克真摯誠懇地說:“職位提高了,工資也加上去了。且慢,我們還忘了提獎勵計划呢!”說著對准凸起的額頭拍了一巴掌。
  我對他的真誠不以為然。從帕姆到拉里再到漢克,我挨著個儿看了一遍。然后我問他們:“你們都同意了,杰克也同意了?”
  漢克防護似地隆起肩膀,我几乎從沒見過他這副可怜相。最后,還是格洛麗亞開口了:“我們討論過獎勵的問題,其中一項就是接納你參加利潤分成。我不知道你是否知道上季度利潤上升了百分之十四。”
  我愣住了,一時思緒繁亂。我懼怕將要到來的無休止的伏案工作,但工資增加,利潤分成,這可是實實在在的美國夢。
  “莎倫,”帕姆說話了,“你也許現在并不這樣認為,但實際上你將成為一個了不起的管理人。你會把新的研究部變成我們合伙人事務所的中堅力量。”
  研究部,多么乏味枯燥的詞匯。研究就是鑽在發霉的檔案中,緩慢刻板地整理分析。我搖搖頭,一面竭力擺脫被出賣的感覺,一面努力琢磨他們提出的方案。管理更多的調查人員,問題不大;甚至對付律師幫辦也不是什么解決不了的難題,但要我每周在一張辦公桌后坐40個小時,卻是我無法想象的。
  我說:“我還是認為把這兩种工作交給我一個人,是一個錯誤。”
  邁克尖刻地回敬道:“這還沒輪到你來批評我們的改組方案!”
  帕姆打斷了邁克的話,說:“我們這儿向來是開誠布公的,所以這次我們也應該說個明白。”
  “說明白什么?”我問道。
  漢克沉重地歎了口气,“我要你在開會前來見我,但你沒來。你太忙了,出去辦案子,沒法打攪你。”
  “這恰恰就是個問題。”格洛麗亞接上來說。
  我看著她,“問題?”
  “是的,就是問題。”她點頭以示強調,長長的鬈發上下跳動起來。“莎倫,你是個出色的調查人員,但你缺乏紀律。貝尼迪克特案子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貝尼迪克特案子是我剛剛了結的一個案子(即鴿房女尸案)。“它怎樣呢?”
  “你接到授權調查通知了嗎?”
  “起初沒有,當時漢克在度假——”
  “你向其他人提出要求去調查它嗎?”
  “我一直向漢克報告工作。他回來后,也同意我去干。”
  “那是你先斬后奏。”
  “杰克要求過——”
  “他沒有權利,你們倆都明白,它是杰克個人的職責,由于你遷就了他,結果你忽視了自己的其他職責。”
  邁克接過了話題:“那也不是孤立的例子,圖發湖的事又是一例。”
  我怒不可遏地轉身對著漢克說:“當時,是你把我暫調到那個案子上去的。”
  邁克講:“他之所以借調你去,僅僅是因為安妮·瑪麗是他的妻子,又是那個聯合協會的首席法律顧問,是她要你去的。他沒有通過正常的途徑,沒得到我們其余人的同意。這次新的改組計划將阻止類似的濫用權力。”
  漢克竟然點頭了,多么令人惊愕。“邁克是對的,我承認這一點。在我們的多次會議上,我們談過這問題,并有過爭論。以前,眾生是一個小小的合伙人事務所,我可以使規章制度有所通融,但隨著事務所的發展,我還繼續這么做,就會導致對我們的損害。我們必須學會去适應。”
  這番話使我啞口無言。他所說的是實情,也有道理。這些人沒有企圖触犯你,我對自己說,他們是好人,他們心里放著合伙人事務所的最高利益。但是,見鬼,他們要求得太多了!
  漢克又問我:“莎倫,你有什么想法?”
  我沉默不語。
  他們就這樣一致地對這項新決定做了表決,而我又別無選擇。如果我拒絕,就意味著离開;接受的話,有得也有失。也許我能還清修建住房用的抵押貸款,能買稱心的家具,能在銀行存一部分稅后工資。也許,我還能重新開始去上飛行課,學會開飛机,并取得執照。代价是:犧牲我酷愛的自由,以及冒險的樂趣。
  我謹慎地問道:“關于養老金呢?你們股東都有一份。”
  他們吃惊地交換了一下眼神,漢克回答:“我相信這能解決。至少工資先提高三分之一。”
  我心算了一下,提出:“翻個倍會更吸引人。”
  “這一點……我們可以商量。那么,你對這事怎么看?”
  “我必須再考慮一下。我不想离開眾生,所以我會認真考慮你們的安排。”
  合伙人們又交換了一下眼色,漢克問我:“那么我們什么時候可以听你的回音?”
  “星期三下班之前。”
  “好极了。同時,如果你有什么問題——”
  “我知道在哪儿找你。”我對著他嘲弄地笑笑,站起身朝門口走去。
  經過特德的桌子,我問他:“拉丁文里‘進退兩難’怎么說的?”
  “對不起,”他同情地看看我,“我那本拉丁文書上沒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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