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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我決定取道收費高速公路,出境后拐上墨西哥一號公路到恩塞納達去。
  我在巴哈停留了一下,買了張地圖,又上路往南駛向另一個收費站。我注意到了沿路的變化,雖然邊境小鎮的棚屋區和貧民窟依然如故、五花八門的紀念品商店和酒色場所照舊營業,可一座座鑲嵌鏡面玻璃的摩天大樓拔地而起,卻給城市增添了繁華景象。開了大約七十五分鐘車,到達恩塞納達。這個偏遠的沿海小城,也受到商業競爭的影響,初看起來:碼頭邊有漁船隨波搖擺(其中不少船只帶有吉爾伯特·方特斯的科羅娜船隊標記)、街上有驢車緩行,然而再往前看,廣告牌林立,海濱大道上開滿了大飯店、餐館和酒吧。
  我又往前開了30分鐘,駛上了一條通往埃爾蘇埃諾的路。道路是新舖的,与一條長滿矮灌木叢的河床平行。又向前駛了几英里,遠處藍灰色的海平線上出現了云層,空气也涼快些了。道路兩旁開始出現堆得滿滿的水果攤和蔬菜攤。駛過一個野營地和一個觀景台,又駛過一個停著几架小型飛机的机場,接著是一條上坡道。我看見平緩的坡地上一片錯落有致的房屋,有傳統的紅瓦粉牆,也有异國風情的現代別墅。我順著下坡路駛入埃爾蘇埃諾這個小型商業區,它有個美妙的名字:夢境。
  這地方确實有一种夢境般的情調:嶄新的建筑,愜意的涼風,不時飄來烹調香味。新舖的街道兩邊停滿了豪華型汽車。這里的商店也是豪華型的,盡是珠寶店、運動用品店、花卉店、酒舖和畫廊。我看到,在人行道上悠閒漫步的、在商店門口進進出出的、在蔬果攤前駐足停留的絕大多數是穿著講究的美國人,而且多數穿著高爾夫球裝或网球裝。
  我有些局促不安,好像進入了喜劇舞台的場景。這“夢境”般休閒安逸的氛圍与我此行的情緒大相徑庭。
  我找了個地方停車,走進一家食品店,向店內一個墨西哥女人打听去太平洋大街怎么走。那女人會說英語,她聳聳肩,取出一張小地圖,指給我看一條彎彎曲曲的路,那條路在這個小鎮的盡頭分了岔。她說:“那里是高檔生活區,都是大別墅,不能隨便進的。”還斜著眼瞟了一下我身上皺巴巴的衣服。
  照那女人指的路,太平洋大街与通往海邊的主干道分岔,然后又在海岬下會合。我很快找到了分岔處,那里有石柱作標記,但是沒有崗亭或關卡。我順著瀝青路駛過一叢叢絲蘭花、霸王樹和柱形仙人掌,眼前開始出現風格迥异的房屋,這些房屋都坐落在白沙海灘的一小塊高地上。這時,太陽正在往水面沉下去,余光照射進天邊重重疊疊的云層里。
  吉爾伯特·方特斯的別墅是117號,從外觀看,房子的款式并不新潮。褐色灰牆,淡藍瓦頂,房子非常寬敞,一邊是三層側樓,看上去像教堂的鐘樓;中間是一層樓,連接著另一邊的兩層側樓。与大多數鄰居不同的是,這幢房子四周有高高的圍牆,牆頂上還插著鋸齒形玻璃片。
  這片生活居住區的自動大門倒是開著的,我放慢車速往里開。前院有個噴泉,半圓的碎貝殼舖就的車道圍著一個精致的仙人掌花園。左邊是個車庫,門前停著一輛褐色沃爾沃,挂著我熟悉的加利福尼亞牌照。
  我順著路往前駛到一個開闊處調了頭,然后把車開往我事先看好的海濱。那里已經有几輛外來的破舊車停著。我把車停在那里,穿上外衣,脫下鞋,把鞋塞進鼓鼓囊囊的提包里,然后取出照相机和我父親的手槍,提著包朝海灘走去。腳下的沙子像粉末一樣,又細軟又干淨。有几個人在散步,還有一些人在釣海鯽魚。一位年輕的母親看著她的兩個孩子在水中嬉鬧。我邊走邊察看那一片住宅。
  吉爾伯特·方特斯的那幢房子比周圍鄰居的地勢低一些,前面的平台是封閉的,安上了透明的玻璃。朝這邊的窗戶雖小,但也裝上了柵欄,不過通往平台的房門卻是開著的。平台上有個輕便酒吧台,有個白色侍者出來了,端著一些玻璃杯。吉爾伯特在准備招待美國加州來的兩位女客人?
  海灘延伸一百多碼到一條干河床口。那里草木茂盛,我朝那個方向走去,經過兩三條破舊的木漁船。我想,一定是吉爾伯特和他的鄰居們認為別有情趣才故意讓這些破漁船留在那里的。靠岸有一條半新的玻璃鋼質漁船。我走近那條漁船,突然看到左邊草木深處的一些建筑物輪廓,那是些漆了各种顏色的簡陋棚屋,屋頂是生銹的鐵皮蓋上的,房門是用薄板制成的。原來那是埃爾蘇埃諾的貧民窟,為了不使山坡上的豪宅居民感到有煞風景,隱蔽得极好。
  過了一會儿,我轉身返回到那几條破舊漁船旁邊。察看一番之后,我爬上其中一條船,把提包放在身邊,面對大海坐下,動手擺弄照相机。我把焦點對准正往下扑去的海鷗和鵜鶘。确如古登店小伙子說的,能看清鳥的羽毛!
  我放下照相机觀望大海,心里想:即使那幢別墅里的人注意到了我,那我也不過是個孤獨的游客,想拍攝几張落日風景照罷了。
  雖然背對著那幢別墅,我腦子里卻始終在考慮那里發生的一切。首先,車庫門前的沃爾沃,就是昨天晚上我跟蹤過的那輛由安·內瓦羅駕駛、帶著黛安娜·莫宁駛出邊境的車。安·內瓦羅不可能知道她自己在星期天夜里就已經成了寡婦。就是在那天夜里,布洛克威茨被槍殺在高台地上。是馬蒂開的槍嗎?沒法弄清楚,不過,即使不是馬蒂親手槍殺了布洛克威茨,他也知道是誰干的。
  有一個令人不悅的可能,我必須加以考慮,那就是海諾槍殺了布洛克威茨。照安妮·瑪麗所說,布洛克威茨与海諾是有前嫌的。而且那天夜里海諾也曾去過高台地。如果真是海諾打死了布洛克威茨,那是因為他走投無路。
  還有信用證書,它在誰手里?海諾嗎?我怀疑。如果說有人從他手里奪走了信用證書,而他之所以并沒有与RKI聯系,是因為他要想方設法再奪回來。那又是誰奪走的呢?馬蒂?有可能,但是如果是他的話,他准備怎么處置信用證書呢?
  還有一個人是吉爾伯特·方特斯,他那個与他視同陌路的兄弟正經營著信用證書開抬頭的那個公司。還有“陸海衛士”,好像是這個方程式中多余的數字。吉爾伯特·方特斯,安·內瓦羅以及黛安娜·莫宁三人之間又是什么關系?還有蒂莫西·莫宁,失蹤12天了……
  海灘上的游人走得差不多了。那年輕的母親在呼喚她的孩子,一起走向一幢別墅。
  夜色濃了,看得見火光在干河床那里跳躍。我聞到了魚和玉米餅的香味,听見男男女女的話語聲。我回轉身,只見山坡上的別墅已是燈火通明,音樂聲、雞尾酒宴上的談笑聲伴著燒烤味道一起向我飄來。我肚子發出凄涼的咕嚕聲。我仔細觀察方特斯的房屋。通往平台的房門全開著,那個白衣侍者忙進K出。平台上沒有其他人,也沒有人站在亮燈的窗口。我拎著提包和照相机下船站到沙灘上,仍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幢房子。破漁船之間有一小塊空間,正好能放得下照相机。我把照相机推進去,找了塊木頭把它墊到一個合适的角度。等到天色完全黑下來、海灘上無人走動時,我便趴到地上,眼睛湊在鏡片上,把焦點對准平台。
  那侍者正在一張桌子上放一盤開胃食品,又在桌子周圍擺了四張帶靠墊的椅子。他滿意地審視了一下,退到酒吧台后期待地看著房門。我把焦距對得准极了,當第一批客人來到時,我甚至能瞧見侍者眼角的皺紋由于微笑而變得深了。
  我稍稍挪了一下鏡頭,把它對准驀然出現在平台上的黛安娜·莫宁那張毫無表情的瘦削面龐。我認出跟她一起進來的女人是安·內瓦羅。她倆在吧台上取了飲料,走到桌邊坐下,開始談話。黛安娜顯得很緊張,眉頭緊鎖,似乎在強調什么,每說三四個字就晃動一下她那披著鬈發的頭。我從她嘴唇的動作上看出几個字,“不行。”“他不能。”內瓦羅那張印第安人的面容一直很平靜,她不大開口,只是做些勸慰的手勢。
  我饒有興致地仔細觀察內瓦羅。她其貌不揚,而且不施脂粉。据我對她的觀察可以斷定,這個女人一旦投入某個事件,譬如說綁架,她便會從容不迫、專心致志地去處理每個細節。黛安娜繃著臉,由于缺乏睡眠而顯得憔悴不堪;內瓦羅倒是輕松自如。
  突然,黛安娜朝門口看去,臉繃得更緊了。內瓦羅也朝那個方向看了一下,但是她表情未變,只是眼神中有什么一閃而過——我想是憤慨,盡管她小心地抑制著。我移動鏡頭,對准剛進來的那個男人。他身材高大,身著白色晚禮服,看得出是南非人,有六十多歲,鐵灰色頭發,長著一張肌肉松弛的胖臉盤,好像是用軟蜡做的。然而他骨子里卻透出一种冷酷与頑強,深陷的雙眼,也顯得冷峻無情。是吉爾伯特·方特斯嗎?
  那男人微微一笑,然后在黛安娜對面坐下。侍者立即過來給那男人送上飲料,并且拿走了黛安娜的空杯子去給她再斟上。安·內瓦羅靠在桌子上對那男人說了些什么,最后說的詞是“吉爾伯特”。沒錯,是方特斯。
  他們三人聊了一會儿,我無法看出在說些什么。然后三人的頭都轉向房門。方特斯的表情是表示歡迎,但也帶有剛才跟兩位女士打招呼時的优越感。內瓦羅的嘴唇緊繃著,黛安娜的眼神中透出懼怕。我移動相机,把鏡頭對准另一個出現在平台上的人——馬蒂·薩拉查。
  馬蒂一身淺色夏裝,跟星期三晚上穿的一樣。平台上的泛光燈映照著他那深陷的臉頰和額頭的傷疤;我的鏡頭竟使我能分辨出他鼓鼓的眼睛四周的短睫毛。他邊走邊從口袋里掏出一支煙點上。我的鏡頭跟著他。
  馬蒂走到桌子邊,在黛安娜右旁的椅子上坐下。黛安娜往一邊移了移,重又架起腿。馬蒂會心地瞥了她一眼,裝出一副假笑。內瓦羅厭惡地吸吸鼻子,不過她還是把椅子移近桌子,一本正經地与那兩個男子談起話來。我仍然無從猜測他們在討論什么。過了几分鐘,馬蒂往后一仰,兩手握在一起伸出雙臂,食指尖向前指著,像一把手槍。他的手抖動了一下,兩下,三下——如同開槍射擊一般,隨后他把頭往后一仰狂笑起來。
  其他人都沒有笑。吉爾伯特·方特斯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好像在觀察一條罕見的蛇。內瓦羅轉過臉去,用手指按著太陽穴。黛安娜猛一痙攣,似乎子彈射中的是她。不一會儿,吉爾伯特示意侍者再斟一輪飲料。
  我覺得有些惡心。馬蒂會不會是在講述他如何擊斃布洛克威茨的?他絕不可能當著布洛克威茨的妻子這樣做——除非她是這起凶殺事件的同謀。即使是這樣,她的反應也不至于如此克制呀!也許他是在說槍擊蒂莫西·莫宁的經過?那么黛安娜便是謀殺她丈夫的幫凶,但是面對嚴酷的現實,她怎么會像對待儿戲那樣?
  飲料又端上來了。黛安娜急切地伸手端她的杯子。談話在繼續(我覺得這時候他們講西班牙語了),几個人不時地點頭搖頭,做著贊成或反對的手勢,馬蒂還拍了几下桌子。黛安娜蜷縮在椅子里,神情呆滯,沒有參加談話。內瓦羅与馬蒂似乎在激烈地爭論什么;吉爾伯特在冷眼旁觀,也似乎在分析雙方的動机。
  長時間盯著鏡頭,我的眼睛覺得疲乏。天有些冷了,我弄不清是几點鐘,手表莫名其妙地停了,夜光針指著5點11分。我覺得好像在這海灘上待了很久,長時間趴在地上豎著頭,累得我背疼脖子酸。我翻身仰臥,望著滿天的繁星。于河床里傳來的人聲中加進了叮叮咚咚的吉他聲,它令我感到孤獨。
  我的确感到孤獨。海諾,他的面容,他的聲音,他的智慧和靈气,一切都變得模糊了。我被那些与我和海諾都無關的人和各种關系,陰謀与罪惡,攪得暈頭轉向。
  平台上傳來騷動的聲音。我又端起照相机。吉爾伯特和馬蒂站在那里。馬蒂對黛安娜說了些什么,黛安娜沒有答話,馬蒂伸手把她從座位上拽了起來。黛安娜站著,踉踉蹌蹌的,好像喝醉了酒。馬蒂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推到門口去。
  一個男子走進門來,后面緊跟著馬蒂的保鏢賈米。前面的男子矮胖身材,邁著蹣跚的步子,衣著不整,一頭棕色鬈發亂蓬蓬的。他戴著金絲邊眼鏡,胡子拉碴,表情遲鈍、惶惑。當他看到平台上的人以后便停住了腳步。賈米推他,他跌跌撞撞走了几步便面對眾人站住了,一個勁地搖頭。
  我按了按照相机快門。
  安·內瓦羅的表情很快從震惊變為懊惱。她拉長臉看看那個男子,又看看吉爾伯特。吉爾伯特看著她,得意洋洋,卻又不失分寸。
  黛安娜認出她丈夫后叫了出來。蒂莫西·莫宁搖搖晃晃地向她走去,她卻惊慌失措地往后退,伸出兩只手像是要把他擋住。
  我又按下了快門。
  我身后有動靜。踩在松軟的沙子上的腳步聲几乎听不見。我還來不及翻身摸槍,一只手已經蒙住了我的嘴。一個壓得低低的嗓音緊貼著我的耳朵,我感到一陣潮乎乎的熱气。
  “看到什么有趣的事了嗎,麥科恩?”
  震惊懾住了我。我掙扎到一邊,翻轉過身來。
  “海諾,是你?”
  面對著我的是我那失蹤的愛人那雙充滿剛毅与幽默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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