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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盜樂園

作者:切斯特頓

譯者:田世才

  
  強盜、土匪、山賊,現在已很難听說,歷史終已進步而社會也更文明。然而在十九世紀的亞平宁山脈,其勢之盛令人談之而色變。不過假強盜、假土匪、假山賊也應運而生,行著貪污、詐騙之實……

  馬斯加里邁著輕快的步子走進那家常去的餐館。作為托斯卡納青年中一位頗有獨創見解的詩人,馬斯加里享有相當的名气。這是一家海邊的餐館,窗外是碧波蕩漾的地中海。餐館門前的空地上撐著帆布篷,以遮擋日光或者雨水。餐館的四周是檸檬以及柑橘的小樹,猶如圍起了一道樹的篱牆。系著白色圍裙的服務生已在收拾桌子,為講究的早午餐做准備了,不過看起來多少有點虛張聲勢。馬斯加里天生一副鷹鉤鼻,這一點很像文藝复興的先驅但丁。他那黑色的頭發和那同樣黑色的頸上的圍巾,柔亮而光滑。他的頭上也是一頂黑色的斗篷,而且很可能隨身也帶著一面黑面具吧。在他的身上,你可以感覺到某种威尼斯通俗鬧劇的气息。他表現得如同四處游蕩的行吟詩人,所不同的是還有較為固定的活動場所,就像主教也有他固定的活動場所一樣。然而在那個保守而閉塞的時代,馬斯加里卻盡可能地做到像唐璜一樣地游歷世界。
  因為,每次旅行他總要帶上那兩口箱子:一只裝有各种短劍,另外一只則放著曼陀林琴。用這些短劍,他曾多次在決斗中打敗對手贏得胜利。而在某個假日里倚在愛瑟爾·哈諾嘉小姐——一位約克郡銀行家的极典雅的女儿——的窗前彈奏小夜曲,用的也正是這把曼陀林。然而他并不是無病呻吟的行吟詩人,也不是幼稚無知的小孩。他有自己獨特的愛好和追求,他有理智,是個熱情洋溢的拉丁語青年。他的詩歌和任何人的散文一樣通俗易懂。他渴望功名,喜好酒色。這一點在他那些朦朧的理想里或是對北方的模糊的詆毀中表現得淋漓盡致。對于冥冥不可知的人生,他的關注之切似乎暗含險惡甚至殺机。他太單純了,以至于不可輕信。就像火焰或者大海,看似平靜、簡單,卻孕育著暴烈。
  約克郡銀行家和他美貌的女儿此刻正住在餐館隔壁的旅店里。這就是馬斯加里常來這儿來用餐的真正原因。他朝銀行家住的屋子望了一眼,——他們的舞會還在進行著。餐館里到處閃著餐具的金屬的光澤,但是馬斯加里覺得,這一切竟是那么空虛、無聊。在一側角落里,兩個教士邊吃邊談著什么。馬斯加里(這個狂熱的天主教徒)竟也覺得,他們和嚷嚷的烏鴉沒什么兩樣。然而稍遠的地方,從那挂滿果實的矮橘子樹后面,一個人站了起來,正朝著他走來。這個人截然不同的衣著引起了他的注意。
  只見來者穿著花呢,頸系粉紅領結,衣領挺而失,腳上那雙黃色的長簡靴,顯得特別耀眼。馬斯加里努力朝他望了望,心里一緊,然而很快鎮靜下來。這個貌似倫敦佬的人漸漸走近,馬斯加里一看,吃了一惊:這個英國式打扮的來者原來有著一個意大利腦袋。毛茸茸的,黝黑而活潑。他的衣領像硬紙板一樣挺著,而他那顆腦袋就從“紙板”以及滑稽的粉紅色領結中突兀地伸了出來。原來這腦袋他曾認識。從那筆挺的英國式節日裝上,馬斯加里認出了:他就是伊若。要不是今日一見,馬斯加里恐怕還真想不起來這位舊日朋友了。伊若,大學時曾是眾所周知的奇才,那時還不到十五歲,而人們已習慣地認為他將在整個歐洲贏得榮譽了。但是后來進入社會,他卻是失敗了。他先是搞了一陣劇本創作,間或發表一些煽動性言論。后來几年里當過演員、旅行家、委托代理人以及記者什么的。馬斯加里記得最后一次听人提起他時,他還是個演員,不過依然沒有名气。然而他太喜歡在演藝圈出風頭,据說后來有件什么丑聞把他卷了進去,此后就一直湮沒無聞了。
  “伊若!”馬斯加里站起來,握著他的手,惊訝地說道,“我以前經常見你在休息室里,穿著各种不同的戲服的,但怎么也沒想到會看見你穿著英國人的服飾呵。”
  “這可不是英國人的服飾,”伊若一臉正經地說道,“這是意大利人未來的服飾。”
  “如果真是那樣的話,”馬斯加里頓了頓,“我得承認我更偏愛意大利人過去的服飾。”
  “這就是你的老毛病了,馬斯加里。”伊若說道,搖搖頭,顯出不敢恭維的樣子,“——這也是意大利人的毛病。早在十六世紀,我們拖斯卡納人就創造了這個國家的現代文明:現代的鋼材、雕塑,以及現代化學。為什么現在我們不該有現代化的工厂,現代化的汽車,現代化的財政學,以及……現代化的服飾?”
  “因為意大利人不配有這些東西。”馬斯加里答道,“要讓意大利人真正變得進步起來,太難了,他們聰明過了頭。如果有什么捷徑,他們就絕不會走坎坷的新路。”
  “是啊,在我看來,馬可尼或者……才是意大利的驕傲,他們的光輝至今猶存。”伊若說道,“所以我現在成了未來主義者以及……導游服務生。”
  “導游服務生!”馬斯加里笑了起來,“這就是你一連串職業中最近的一個?給誰作導游呢?”
  “哦,是一個叫哈諾嘉的,還有他一家子。”
  “不就是隔壁旅店里那位銀行家嗎?”馬斯加里問道,急不可耐似的。
  “正是他。”伊若回答。
  “報酬不錯吧?”看來馬斯加里對這個行情知之甚少。
  “有報酬。”伊若諱莫如深地笑了笑,顯然答非所問,“不過我這個導游服務生對什么都很好奇。”接著,他好像是要轉變話題似的,突然說道,“那個銀行家有個女儿和儿子。”
  “那姑娘真是仙女下凡啊。”馬斯加里由衷地贊歎道,“至于那位父親和儿子,我想不過是俗人罷了。哈諾嘉……就算他沒什么害人之心吧,難道你不覺得他就是我所說的那种俗人?他的保險箱里放著數百万,而我,就只有空空的口袋。但你絕不敢說——你沒法說——他就比我聰明,比我勇敢,比我更有生气。他其實并不聰明,他那兩只藍眼睛膽怯得只有紐扣那么大。精力充沛?你看他走起路來像是患了麻痹症似的。他不過是還算有點良心的和气的老傻瓜。他有錢,那有什么了不起?還不是像小孩子收集郵票那樣一點點積攢起來的。哪有伊若你那樣有經商的頭腦?你不會就這樣湊合著過下去的。但是話又說回來,要掙他那么多錢,還真的要聰明。不過首先還得有‘想要’錢的那股子傻勁。”
  “我夠傻的。”伊若憂郁地說道,“不過,我看你還是暫時不要評价他的好。銀行家他已經進來了。”
  确實,哈諾嘉先生這位金融寡頭真地進來了。可沒有人看他。哈諾嘉先生個子高大,然而由于年紀的緣故,他那藍色的眼睛已變得混濁,灰沙色的胡須也已漸漸褪色。可看他那舉手投足,起碼也曾做過上校吧。他的手里此刻握著几封還未開啟的信。他的儿子,弗蘭克,真算得上一位帥小伙子,一頭漂亮的鬈發,成熟的黝黑的皮膚,血气方剛。但是也沒有人瞧他。和往常一樣,所有的眼光都落在了愛瑟爾·哈諾嘉的身上,就像全都給釘住了——至少有一會儿是這樣。她的希腊式的金黃色頭發和那晨曦般柔和的膚色映襯在深藍色的大海里,活像一位女神。馬斯加里不覺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啜飲著什么。他确實在啜飲,啜飲著祖先所創造的古典美。伊若也在打量她,似乎更為迷惑不解。哈諾嘉小姐光彩照人,而且,在這种場合也樂意与人交談。在過去的那些歲月里,她和她的家人已經養成了歐洲大陸才有的那种隨和的習慣。這使得馬斯加里這個陌生人甚至像伊若那樣的導游服務生也能夠和他們坐到一張桌子邊交談。在愛瑟爾·哈諾嘉的身上,古典美得到了完美的体現。她為父親的財富自豪,為她那些時尚的樂趣自豪,樂于現狀,愛打情罵俏,她就是這一切的組合。而且她有溫厚善良的性情,這使得她非常討人喜愛,也使得她那世俗的高貴成為一种讓人感覺新鮮而親近的東西。
  此刻,他們正在激烈地爭論這樣一個話題:他們周末准備去游玩的那條山路是否真如人們傳說的那樣危險?當然,危險不是來自岩石,也不是山崩,而是來自某种更富傳奇色彩的——盜匪。愛瑟爾一直在煞有介事地想要說服眾人,現代傳說里的那些真正的凶手、強盜,仍然經常在那些山梁上出沒,并占据著亞平宁山脈的那個關口。
  “听他們講,”她帶著十足的學生气說道,“統治這個國家的不是國民之王,而是強盜之王。但那位強盜之王究竟是誰呢?”
  “一個大人物,小姐。”馬斯加里答道,“一個可以和你們英國的羅賓漢并駕齊驅的大人物。蒙塔諾,他就是那個強盜之王。大約十年以前,正當人們傳聞強盜已絕跡的時候,蒙塔諾開始出現在那些山上。而且很快名聲大振,威力遠播。人們經常發現他的措辭激昂的布告釘在各個山村里。据說在那些山谷里,到處都有他的武裝哨兵。曾經有六次,意大利政府軍向他發起進攻,想把他驅逐出去,但是每次都被打的落荒而逃,神奇之至猶如拿破侖轉世。”
  “像這种事情,”銀行家哈諾嘉現在鄭重其事地說話了,“在英國是絕對不允許的。當然,我們最好還是另選路線。——但是我們的導游服務生說那儿非常安全。”
  “确實是這樣,”伊若傲慢地說道,“那地方我已去過二十次了。在我們祖父那個年代也許真有所謂‘強盜之王’的,但那已屬于歷史,倘若不是屬于寓言的話。那些強盜現在已經被徹底鏟除了。”
  “根本不可能被徹底鏟除掉,”馬斯加里接過話來,“因為對于南方人來說,武裝叛亂是常有的事情。我們的農民像大山一樣仁慈寬厚,生机勃勃,但是藏著火的暗流。失意、絕望時怎么辦?北方人習慣于借酒澆愁,我們南方的窮人就不同了。匕首就是他們最習以為常的回應。”
  “詩人的見解就是与眾不同,”伊若冷笑著說道,“要是希格諾·馬斯加里是英國人的話,他大概現在還在万茲沃斯山上尋找他的強盜吧。相信我,在意大利沒有什么被搶劫的危險,就像在波士頓沒有什么被剝掉頭皮的危險一樣。”
  “那你是主張去了?”哈諾嘉先生皺著眉頭說道。
  “天啊,听起來真讓人害怕!”愛瑟爾叫了起來。她轉過頭來看著馬斯加里,眼里閃著炯炯目光,“你還認為那關口很危險嗎?”
  馬斯加里甩了甩耷拉下來的頭發。“我知道那儿很危險,”他說,“我明天就要去看看。”
  一陣爭執之后,愛瑟爾、老哈諾嘉、伊若和馬斯加里都起身离開了,暫時留下小哈諾嘉一人,一邊抽煙一邊喝著酒。就在這時,一直坐在餐館角落里的那兩位教士站起身來。個子稍高的那位白頭發意大利教士离開了。個子稍矮的那位轉過身,朝銀行家的儿子走了過來。小哈諾嘉惊奇地發現:這位羅馬教士原來是個英國人。他隱約記得見過這位教士。在他那些天主教朋友的聚會上?他還沒想得清楚,教士說話了。
  “弗蘭克·哈諾嘉先生,”他說道,“我想我已經作過自我介紹了,但或許你已記不起來了。其實,假如我作為一個陌生人對你講這件听來奇怪的事,可能還會好些。哈諾嘉先生,我只想說一句話就走——照顧好你的妹妹,在她悲痛的時候!”
  作為哥哥,弗蘭克平時是沒怎么在意妹妹的悲喜的。然而妹妹那神采飛揚的形象分明還活現在眼前,她那快活的帶著輕蔑的笑聲似乎還清晰地回蕩在耳畔。他甚至還能听見她愉快的笑聲此刻正從旅店的花園里傳過來。她怎么會悲痛?弗蘭克困惑不解地注視著這位神情憂郁的好心人。
  “你是說那些強盜?”他問道,突然想起自己原來也是模模糊糊地感到害怕的,“還是你想起了馬斯加里那些令人恐懼的話?”
  “別想那么多,”教士說道,“該來的都會來,平心靜气,万事隨緣。”
  教士說完,匆匆离開了。弗蘭克呆在那儿,愕然地張著嘴。
  一兩天以后,滿載著這群人的馬車就搖搖晃晃行進在森然的山嘴上了。不論伊若如何語气輕松地否認危險的存在,也不論馬斯加里如何猛烈地反對他的看法,哈諾嘉一家卻只管他們的游玩了,因為那才是他們此行的目的。馬斯加里也等到他們出發的時候一起來了。更為奇怪的是,那位矮個子教士也在馬車經過一個海邊小鎮的車站時加入了他們的行列,他聲稱因為出差的緣故,他也正好要路經這些中部的大山。然而小哈諾嘉不得不把他的出現与昨天他那莫名其妙的憂慮和警告聯系起來。
  他們乘坐的這輛馬車是伊若發明的,由四匹馬牽引,內部空間寬敞。事實上,這位導游服務生憑著自己的積极、活躍和聰明一手負責了這次旅行的大小事務。現在,他們不再談也不再想強盜的事了,好像根本就沒有那回事。然而實際上,他們已暗暗采取了一些防范措施。伊若和弗蘭克都准備了左輪手槍,而且已經上膛。馬斯加里(此時快活得像個孩子似的)在他那頂黑色斗篷下也已放上了一把短劍。
  馬斯加里就坐在可愛的愛瑟爾身邊,那是他上車時“搶”到的位置。他的另一側則坐著那位布朗神父。不過還好,一路上他不大多嘴,這使得馬斯加里有的是机會和她說話。伊若和哈諾嘉父子則坐在馬車里相對的另一張椅子上。馬斯加里情緒高漲,他堅定地相信危險的存在。他那一路過濃的談興,很可能給愛瑟爾小姐疑為瘋子了吧。馬車在崎嶇的山路上顛簸著。在那些岩石的后面或者樹林子里,愛瑟爾似乎真地覺察到了什么异樣的東西。這使得她和馬斯加里一樣興奮起來,像是掉進了紫色的荒謬的天國,看見六神驂駕的太陽飛奔。山路奇形怪狀,時而像白貓似地不斷爬升,時而像繃緊的繩索架在深淵之上,時而又像套馬索蜿蜒在莽莽山間。
  但是不管他們爬得多高,山下的荒漠始終看來像玫瑰花綻放著。田野在陽光下、在微風里閃著光芒,到處是翠鳥、鸚鵡和蜂鳥的顏色,像是白花的聚會似的。然而愛瑟爾覺得,要說草地和樹林,英國的最可愛。要說山峰和峽谷,史諾登和格林科的最壯觀。倒是這里的奇特的風景,她還從來沒有看見過。那像是南方的園林長在北方的山坡上,如同格林科的峽谷結著肯特郡的果實一樣奇特。這里沒有寒冷,沒有蕭瑟,連英國人也不會聯想到高原或者荒野。這里倒像是座被地震肢解了的宮殿,或像是郁金香的園子,給炸藥轟上了天。
  “真像是比基山上的那些園子啊!”愛瑟爾感歎道。
  “這是我們的奇跡,”馬斯加里說道,“是火山的杰作。也是自然演化的杰作,暴烈而孕育成果。”
  “你就是一個暴烈的人。”她沖著他笑了笑。
  “但是沒有成果,”他說,“如果我今晚死去,我就將一輩子光棍,真傻呀。”
  “是你自己來的,不是我的錯。”愛瑟爾似乎很艱難地沉默了一陣,說道。
  “當然不是你的錯,”馬斯加里答道,“特洛伊城陷落了,那也不是你的錯。”
  他們說著,不知不覺已來到一處峻峭的懸崖。懸崖像飛鳥展開的翅膀,罩著下面陰森的窄道,從上投下恐怖的陰影。馬儿給嚇坏了,躑躅不前。車夫跳下車,于是牽著它們走,但是它們已經嚇得不听使喚了。突然,一匹受惊的馬“呼啦”一聲前腳騰空而起,馬車一下子失去平衡,向一側猛烈傾斜,轉眼間“轟”地一聲往灌木叢里掉下去了。馬斯加里赶緊伸過手去把愛瑟爾抱住。她尖叫著,也緊緊地把他抱住了。馬斯加里触電似的,不覺一陣眩暈,他想,活著也就為了這一刻。
  就在馬車傾斜,四壁翻轉的瞬間,發生了更為惊險的一幕。老哈諾嘉,此前一直萎靡不振,突然騰了起來,往崖壁上一處空地跳去。在那瞬間,人們還以為他是企圖自殺呢,隨后便惊歎他的明智之极了。馬斯加里原先一直覺得哈諾嘉先生不過如此而已,現在也不得不承認他的果斷、敏捷和銳利的洞察力了。老哈諾嘉不偏不倚,正好跳到了一塊舖有泥炭和三葉草的松軟空地上,甚至讓人疑心有人事先故意舖設好了的。但是一車人也還幸運,除了看起來有點狼狽而外。他們掉下去的地方是一口大坑,長滿了鮮花和野草,像是一大塊凹下去的草地。或是像山巒的長袍上一個綠色的絨布口袋似的。所以除了一些小行李或者口袋里的一些小東西四處散落而外,他們几乎都沒有受什么傷。馬車還陷在茂密的灌木林子里,而那些馬則痛苦地懸在斜坡邊。矮個子神父最先坐了起來,他木然地搔著腦袋,像是還沒有回過神來。弗蘭克·哈諾嘉听見他自言自語:“怎么偏偏掉在這儿?”
  神父瞥了瞥四周,一片狼藉。他找到了他那把笨重的雨傘。雨傘旁邊躺著頂寬邊斗篷,顯然那是從馬斯加里頭上掉下來的。神父在雨傘旁邊找到了一封信,他看了一眼收信人的地址,就把信交給老哈諾嘉了。在神父的另一邊,愛瑟爾小姐的遮陽帽半掩在草叢里,而在它的旁邊是一個奇怪的小瓶子;將近有兩英寸長。神父把它撿了起來,趁人不注意時迅速擰開瓶蓋,湊到鼻子邊嗅了一下,他的臉即刻轉為土灰色了。
  “天哪!”他喃喃自語道,“這難道是她的?莫非她的悲痛已經降臨了?”他順勢把它放進了背心口袋里去了。“原諒我吧,天主!”他呢喃著,“我要看看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神父面帶痛苦地看著愛瑟爾。此刻馬斯加里正把她從花叢中扶起來。他听見馬斯加里略帶調皮地說道:“呵哈,我們掉進天國里來了,看,這就是天宮。但是只有神靈才能像我們這樣豎著掉下去的。”
  愛瑟爾從那些花叢中站起來時分明顯得如此漂亮,如此高興。神父的疑慮開始動搖了。“說不定這瓶毒藥不是她的呢,”他想,“可能是馬斯加里的惡作劇吧。”
  馬斯加里輕輕地把她扶起來,滑稽地向她鞠了一躬,然后拔出刀來,把繃緊的韁繩砍斷了。那些馬儿于是掙扎著站了起來,不住地顫抖著。這時,出乎意料的事情發生了。一個衣衫襤褸的晒得黝黑的人——那個車夫,從灌木叢里不聲不響地鑽了出來,手里牽著那几匹馬的韁繩。在他的腰間,系著一把又寬又彎的怪刀。其余就沒有什么特別了,除了他那悄然的出現而外。馬斯加里問:“你想干什么?”他沒有回答。
  馬斯加里轉過臉來,看著坑里的這群困惑的惊訝的臉。他突然覺察到另一個腰別短槍、同樣黝黑的衣衫襤褸的人正倚在坑下方的一塊岩石上,望著他們。馬斯加里一抬頭,便看見他們剛才摔下來的地方,四支卡賓槍的黑洞洞的槍口正對著他們,還有四張棕色的臉以及四對一動不動的眼睛。
  “是強盜!”馬斯加里叫起來,既興奮又害怕,“這個坑原來是個陷阱,伊若。你如果答應我先把那個車夫干掉,我想我們或許能殺出去。他們只有六個人。”
  “可是,”伊若冷峻地站在那儿,兩只手插在口袋里,說道,“可是他是哈諾嘉先生的仆人呀。”
  “還管那么多干嘛!把他干掉!”馬斯加里催促道,“他准是得了黑錢,想陷害他的主人。我們把愛瑟爾小姐夾在中間,沖過去!”
  面對頭上的卡賓槍口,馬斯加里毫不畏懼,在野花草叢中艱難行進著。但是他繼而發現,除了小哈諾嘉外沒有人跟上來。他轉過身去,揮舞了一下短劍,示意其他人跟上。他看到伊若還叉著腿站在那儿沒動,兩只手依然放在口袋里。他的帶著挖苦神情的瘦臉在暮色里變得越來越長。
  “馬斯加里!你覺得我是同學中的失敗者,是不是?”伊若說道,“你認為你才是成功者。可是我要說,我比你更成功,我在歷史上的地位比你的大。我一直在飾演著史詩,而你,只不過老在寫而已。”
  “你瘋了!瞎說些什么!還不快點!”馬斯加里在前面吼道,“我們這位姑娘需要照顧,你卻在那儿發牢騷,是不是還要我們三個大男人來幫你一把呀?你以為你是誰?”
  “我是蒙塔諾。”伊若大聲而平靜地說道,“我就是那個強盜之王。歡迎來到我的避暑山庄,諸位!”
  他正說著,灌木叢中又鑽出五個默不做聲的持槍歹徒,望著伊若,等候他的差遣。其中一個歹徒的手里拿著一大張紙樣的東西。
  “這個美麗的小巢,是我們野餐的地方。”這位強盜導游說道,語气依然那樣輕松,臉上還挂著陰險的微笑,“這個小巢和下面几個洞穴一起,就是人們所說的強盜樂園。這是我在這些山上的主要据點。因為,——你們無疑已經注意到了——,這個地方不論是從上面的馬路或是下面的山谷都無法看見。這是個易守難攻的地方,而且不容易被發現。我在這里度過了大部分時光,當然也會在這里死去——如果警察居然跟到這里來了的話。我可不是那种至死抵抗的囚徒,我比他們明智,我會把最后一顆子彈留給自己。”
  大家都靜靜地惊愕地看著他,惟獨布朗神父例外。他的手指撫弄著口袋里那個毒藥瓶,重重地舒了口气。“謝天謝地!”他喃喃地說道,“這還差不多——這瓶毒藥當然是這個盜賊的。有了它,他就永遠不會被俘虜了,就像加圖一樣。”
  此刻,這位強盜之王正以他那种禮貌的然而讓人不寒而栗的口吻繼續著他的演講。“現在只能由我來,”他說,“向你們——我的尊貴的客人——介紹一下我的條件。贖金,自然不用說了。實際上,這是我借以生存的義不容辭的責任。但即使是贖金也只适用于你們中的部分人。對于尊敬的布朗神父以及有名的希格諾·馬斯加里,我將在明天清早予以釋放,并親自護送出山。因為,——恕我直言——,詩人和教士從來就沒有什么錢。因此(既然不可能從他們身上撈到什么),讓我們借此机會向古典文學和神圣的教會表示我們誠摯的敬意吧!”
  他暫時停了停,臉上帶著讓人恐怖的微笑。布朗神父神秘地向他眨巴了一陣眼睛,就又裝作仔細傾听的樣子了。強盜之王從旁邊一嘍羅手里接過那張大紙,上下打量了一番,繼續說道,“我的其它意圖都已清楚地寫在這份布告上了。待會儿我就把它分發下去,然后在山谷里的每個村庄和十字路口張貼。在這里我就不再贅述了,待會儿你們自己會看到的。我的布告的主要內容就是:我首先宣布我已俘獲了英國百万富翁和金融寡頭塞繆爾·哈諾嘉先生。其次我宣布在他身上發現了价值兩千英鎊的鈔票和證券,并說他已經把它們交給了我。那……現在我可不能在這事還未發生之前就向輕信的公眾宣布它已經發生了,因為這實在是不道義的事。我提議這事儿馬上就兌現。我提議老哈諾嘉先生現在就把口袋里那兩千英鎊給我。”
  銀行家低垂著眼帘,看了看他。從他滿臉通紅看來,像是很生气的樣子,但是看來是被嚇住了。馬車掉落時他那騰空一跳似乎已耗盡了他的精力。當馬斯加里和弗蘭克企圖大膽突破盜匪的包圍時,他垂頭喪气的沒有動。現在,他那只顫抖的紅色的手极不情愿地朝胸前口袋里摸去,接著就把一疊紙和信封什么的都遞給了盜賊之王伊若。
  “很好!”伊若說道,顯得很高興,“到目前為止,我們大家都很合作。為了盡早讓全意大利都知道這份布告,我還是繼續談我的條件吧。第三是關于贖金。我現在要求哈諾嘉的朋友們支付三千英鎊作為贖金。我想這肯定不算多,實際上,把他們的价值估計得這樣低實在是有點侮辱人家了。為了日后与這個富貴之家哪怕是一天的交往,誰不愿意付出三倍的价錢?對了,我還得告訴你們這張布告的末尾是一些法律術語,即如果屆時拿不到錢會發生什么后果之類的話。不過,女士們先生們,我在這儿生活得很好,有的吃有的喝有的抽有的住,非常舒适。再次歡迎各位光臨強盜樂園。”
  這期間,又有嘍羅不斷加入進來,全都拿著卡賓槍,戴著髒兮兮的軟邊帽,滿臉狐疑。他們的數量之大,連馬斯加里也不得不承認,要想揮舞著刀劍就沖得出去几乎不可能。他四下張望了一陣,見愛瑟爾已經跑到父親身邊,這會儿正在安慰他呢。她曾為父親的成就強烈地自豪過,現在她一樣強烈地愛著她的父親,甚至更強烈。或許是出于戀愛中人的愛屋及烏吧,馬斯加里對她的孝順充滿敬意了,但即刻被這些諸如此類的不抗爭給激怒了。他“彭”地把劍插回劍鞘,生气地走到堤坎邊,重重地坐了下來。布朗神父坐在离他一兩碼的地方。馬斯加里看著他,無名之火就涌上來了。
  “這下可好了,”馬斯加里苦笑道,“他們該不會還以為我羅曼蒂克了吧?——我說,山上還會有強盜嗎?”
  “也許有吧。”布朗神父沒有把握。
  “什么?”馬斯加里生气地問道。
  “我是說——我搞不懂。”神父答道,“搞不懂伊若或蒙塔諾或——管他叫什么名字呢。導游服務生?這已讓我費解。要說是強盜吧,我就更搞不懂了。”
  “此話怎講?”馬斯加里急切地問道,“圣母瑪利亞!我也是覺得這個人有些地方令人費解呀。”
  “有三個地方我不明白。”布朗神父說道,“不過還是你自己來評判吧。首先我必須告訴你,几天前我也在那家海邊餐館吃過飯。當時你們离開時,你和哈諾嘉小姐走在前面,有說有笑的。銀行家和導游服務生伊若走在后面,他們很少說話,即使有也是很小聲。沒想到我碰巧听到了一句話。那是伊若說的,——‘是啊,讓她再高興一會儿吧。你知道那個打擊隨時都可能把她擊潰的。’老哈諾嘉听了之后沒有回答。所以,這里面肯定有什么名堂。我當時因為沖動,就警告了她哥哥,說她可能有危險。我也說不清楚這危險到底是什么。我确實不知道。但是,如果伊若指的是這次被劫的事,那顯然說不通。因為,既然他一心想引老哈諾嘉入圈套,那他又何必警告他甚至明顯地暗示他會有危險?所以肯定不是指的這個。但如果不是,那又會是什么呢?這只有服務生和銀行家才知道了。唉!哈諾嘉小姐就會大難臨頭了。”
  “哈諾嘉小姐?”馬斯加里騰地坐了起來,憤怒地說道,“你繼續講,繼續。”
  “我所有的疑問都集中在這位強盜之王身上,”布朗神父沉思著繼續說道,“我的第二個疑問乃是:既然他本意是想勒索贖金,為什么老是強調他當場從這位銀行家的身上拿走了兩千英鎊?一點都看不出想要贖金的樣子,倒像是只為了他身上那點錢似的。但如果哈諾嘉的朋友們知道這些強盜貧窮而暴虐的話,他們就更有可能對他的生還不抱希望。然而在這里,‘掠奪’卻得到了強調甚至在布告中也被擺在了首要的位置。為什么伊若·蒙塔諾如此想要告訴整個歐洲:在他勒索這位銀行家之前已強行扒了他的腰包?”
  “我想不出來,”馬斯加里撓了撓濃黑的頭發,似乎沒有弄明白,“或許你覺得在引導我,可實際上我越听越糊涂了。但這位盜賊之王的第三個疑點會是什么呢?”
  “第三個疑點,”布朗神父說道,仍然沉思著,“就是我們現在坐的這個堤坎。為什么這位盜賊之王把這里叫做他的主要据點,并稱之為強盜樂園呢?當然,這里确實軟綿綿的,掉下來也摔不坏,看起來也的确賞心說目的,有樂園的味道。然而正如他所說,這里不論從山頂上還是山谷里都看不見,因而是個藏身的好場所。但這里不是什么据點。這不可能是什么据點。如果說是,那也只能算是這里最容易攻破的据點。因為,實際上,這所謂的据點的上面就是一條穿越整個山脈的大路——警察最有可能經過的就是這條大路。真弄不明白,半個小時前,五條蹩腳的短槍居然就選擇在這儿把我們截獲了。可是只需四分之一個連的兵力就足以從懸崖上把他們擊潰的。不管這個奇怪的長滿花草的大坑到底是什么,但它絕不可能是什么据點。而是別的什么東西,有別的什么奇怪的用途和价格。不過這一點我就不明白了。這里倒更像是個天然的劇場或者演員休息室,或者什么浪漫喜劇演出台,或者……”
  神父滔滔不絕地講著。他的語气真誠,然而在馬斯加里听來漸漸單調乏味了。他已顯得不耐煩,但他的警覺的動物的直覺卻讓他听到了山林中隱約傳來的异樣的聲響。這聲響非常的微弱,但是他敢發誓,晚風中确實夾雜著什么東西,像是馬蹄聲,以及嘈雜的依稀的叫喊聲。
  這時,其實遠在几位經驗較為不足的英國人感覺到這异樣的振動之前,蒙塔諾已跑到較高處的堤坎上,站在那被馬車破坏了的灌木叢里,靠著一棵樹,往他們來的那條路望去。他站在那里的樣子看起來真是丑陋:形狀怪异的帽檐軟軟地耷拉下來,那象征強盜之王的腰帶和短劍不停地搖晃著,而同時他那導游服務生的粗劣花呢上的塊塊補丁卻也异常刺眼地顯了出來。
  不一會儿,他轉過茶青色的傲慢的臉來,做了一個手勢。眾嘍羅立即四處散開,一點也不顯得混亂,而是明顯地符合游擊戰術的規則。奇怪的是,他們沒有去占据那條沿山而行的馬路,而是藏在馬路兩側的樹林子里,就像是藏在暗處觀察敵人的動靜一樣。遠處傳來的聲音越來越大,開始震得馬路響了,可以清晰地听見某個喊口令的聲音。嘍羅們顫抖著縮成一團,咒罵著,嘀咕著。晚風里開始蕩漾著少許金屬碰撞的聲響,那是摳動手槍扳机的聲響,是解下砍刀的聲響或刀鞘碰著石頭的聲響。漸漸地,來自兩個方向的嘈雜聲開始在大坑上面的馬路上匯集。樹枝折斷著,眾馬嘶鳴著,人聲鼎沸著。
  “救援來啦!”馬斯加里興奮地叫了起來。他騰地站起身,揮舞著他那頂大斗篷,“警察就在上面!爭取自由、還擊匪徒的時刻到了!我們也來做一次強盜們的叛亂者吧!來,別什么都推給警察,在現代社會里那樣不負責任真是不應該。咱們從后面襲擊他們。現在,警察來救我們了。朋友們,來吧,也讓我們來幫一把!”
  說著,馬斯加里扔掉了手里的斗篷,斗篷飄忽著掠過樹枝。他再一次拔出短劍來,朝上面那條馬路爬去。弗蘭克·哈諾嘉也跳了起來,提起左輪手槍,跑過來援助他。但是即刻被他父親那急躁不安的沙啞的聲音給叫住了。
  “一切都完了,”老哈諾嘉哽咽著說道,“我命令你不要去介入!”
  “但是,爸爸!”弗蘭克激動地說道,“這位意大利人已經帶頭了,難道你想讓人說笑話,說我們英國人膽小如鼠嗎?”
  “沒用的,”老哈諾嘉說道,此刻劇烈地顫抖起來,“沒用的。我們只能听天由命了。”
  布朗神父看了看這位銀行家,然后本能地把手放在心髒處,但實際上是放在了那只裝有毒藥的瓶子上。他的臉上呈現出死亡將至的恐怖的光彩。
  此刻,馬斯加里沒有停下來等待支援,他沖上了伊若所站的堤坎,照著他的肩膀就是狠狠一擊。盜賊之王伊若踉蹌著轉過身來,手里握著出鞘的短劍。馬斯加里什么也沒有說,呼哧就是一刀朝對方腦袋砍去,伊若赶緊揮刀擋。但在兩刀碰擊之時,盜賊之王每每故意不擊中馬斯加里,就這樣一邊打一邊還笑著。
  “何必動刀動槍的,老小伙子?”伊若用活潑的意大利里語沖他說道,“這場該死的游戲很快就會結束啦。”
  “虧你說得出來,混蛋!”馬斯加里喘息著,不覺越戰越勇了,“難道你所謂的勇猛也是假的,就像你誠實的品質一樣?”
  “有關我的一切都是假的。”伊若輕松而愉快地答道,“我是個演員,如果說我個人有什么品質的話,那我也早就忘記了。我既不是真的導游服務生,也不是真的強盜,我只是一堆虛假的面具。不能因為這個就和我決斗吧?”
  說著,他像孩子似的天真地笑了起來,背靠著馬路下面的斜坡,又恢复了他以前那种慣常的觀望態度了。
  山崖下夜色漸漸變濃,要分辨出局勢發展的程度已不大容易。不過,依稀還看得清高個子警察駕著馬沖過困做一團的嘍羅們,而后者与其說是准備把這些來犯之敵殺掉,倒不如說是在騷扰、嚇唬他們呢。這簡直就像是一群市民圍著警察,企圖阻止他們通行一樣。馬斯加里想不出更貼切的比喻來。而這就是末日將臨的強盜們最后的頑抗?馬斯加里困惑不解地轉動著雙眼。這時他感到肘部被人碰了一下,一看,是矮個子神父。布朗神父神情怪异地站在那里,就像戴著頂大帽子的小個子洛亞,指望別人來安慰他一兩句的。
  “希格諾·馬斯加里,”神父說道,“在這場奇怪的危机中,任何過激的話都會得到天主的饒恕的。——或許你可以去做一件事,這樣你可以發揮更大的用處而又不用再去幫助那些警察,他們遲早會沖進來的。你會同意我這或許不恰當的建議的。你在乎那位姑娘嗎?我是說真的在乎她,想娶她,想做她的丈夫嗎?”
  “是的。”馬斯加里堅定地答道。
  “她在乎你嗎?”
  “我想是的。”回答得也相當嚴肅。
  “那就過去幫幫她吧,”教士說道,“為她獻出一切吧,為她獻出天和地——假如你有的話。時間已經不多了。”
  “為什么?”詩人惊奇地問道。
  “因為……”布朗神父答道,“因為她的末日就要來了。”
  “胡說!什么也不會來,”馬斯加里爭辯道,“除了救援。”
  “好吧,你快過去,”神父說道,“把她從末日邊上救回來吧。”
  神父說話的當儿,山坡上傳來了灌木辟啪斷裂的聲響:潰逃的強盜們沖回來了。只見他們唰唰跳進身下的灌木林和厚草叢里,儼然一群被緊緊追赶的殘兵敗將。已經看得見騎在馬上的警察的高高的帽子穿過折斷的樹叢過來了。這時听見一聲令下,隨后就是眾人下馬的聲響。一個灰白胡須的高個子警官,戴著頂高高翹起的警帽,手里拿著一張紙樣的東西出現在那個大坑的缺口處,那儿就是強盜樂園的大門。短暫的沉默。還是銀行家老哈諾嘉打破了沉默,不過是以一种很特殊的方式。他沙啞著嗓子,就像被人扼住了喉嚨似的,吼起來:“搶劫!我被搶劫了。”
  “怎么啦,那是几個小時以前的事了。”他的儿子弗蘭克惊訝地叫起來,“你不是被搶去了兩千英鎊嗎?”
  “不是兩千英鎊,”銀行家說道,突然顯得可怕地鎮靜,“只是一個小瓶子。”
  那位灰白胡須的警官闊步走在綠茵滿地的坑里了。他從盜賊之王的身邊走過,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是撫摸又像是打擊似的,然后推了他一下,伊若于是搖晃起來。“你也會有麻煩的,”警官說道,“如果你玩這些把戲的話。”
  在馬斯加里看來,這似乎不像是俘獲強盜之王的場面。這時,警官走到老哈諾嘉面前停了下來:“塞繆爾·哈諾嘉,我現在以法律的名義宣布逮捕你。因為你涉嫌貪污了赫爾—赫德斯菲爾德銀行的資金。”
  這位大銀行家帶著一种奇怪的神情微微點了點頭,似乎想了一陣。還沒來得及別人插話,他已經轉過身子,一步踏在懸崖邊上了。接著,就像當初跳出馬車時的情形一樣,他縱身跳了起來。但是所不同的是,他這次不是跳到腳下的小塊草地上,而是跳到千英尺深的峽谷里,變成一堆尸骨了。
  意大利警官對布朗神父充滿了憤恨,但也摻雜著不少敬意的成分。“他這次總算逃不掉了。”他說道,“這才是個大強盜,——如果你愿意,完全可以這么說。我想,他一生中最后的這次伎倆絕對是史無前例的。几年前他挾帶公司的巨款逃到了意大利,然后出錢找了几個人,假裝被強盜俘獲,以此來解釋那些錢以及他本人失蹤的原因。當時就引起了大多數警察的重視。但是几年來,他還一直干著這种勾當,和這件案子差不多的勾當。他將是他的家庭的重大損失。”
  馬斯加里攜著悲傷的愛瑟爾,准備离去。愛瑟爾緊緊拽著他,就像許多年后的情形那樣。此刻,他的臉上禁不住露出了幸福的微笑。伊若·蒙塔諾現在看來更覺親切了,馬斯加里微笑著握了他的手。“以后有什么打算?准備到哪里去呢?”馬斯加里回過頭來問道。
  “伯明翰,”伊若答道,一邊吐著煙圈,“我難道沒有告訴你我是一個未來主義者嗎?如果說我還有什么信仰的話,那就是這些東西:變化、忙碌和每天早晨起來都有的新事物。我准備到曼徹斯特、利物浦、利茲、赫爾、赫德斯菲爾德、格拉斯哥、芝加哥——總之,去進步的、文明的、充滿生机与活力的地方!”
  “總之,”馬斯加里笑著說道,“是去真正的強盜樂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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