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帷幕下的慘案

作者:切斯特頓

譯者:楊華

  
  彩排在舞台上緊張地進行,但劇院經理曼德維爾卻被謀殺于自己的辦公室。布朗神父知道演員們都不具備作案的時間,同時,他也打听到經理最近緋聞沸揚,彩排開始前還同“情人”大吵于辦公室,但……

  劇場經理馬登·曼德維爾先生正急匆匆地走在布景后面,确切地說,應該是在布景下面的走廊里。他衣著華麗、喜慶,也許過度喜慶了點。領口上的花喜慶,珵光瓦亮的鞋喜慶,可他臉上卻一點也不喜慶。曼德維爾是個高大粗壯、眉毛黝黑的男人。此刻,他的眉毛顯得尤其黑。當然,處于他這种地位的男人,不管怎樣,都有成堆大大小小、新新舊舊的麻煩事要處理。他討厭走在這堆滿童話布景的走廊里。自打從這些受人歡迎的儿童話劇起家后,曼德維爾就把錢都投到嚴肅的古典劇上。為此,他損失了一大筆錢。所以,當看到“藍胡子的藍寶石宮殿”里的藍寶石大門,或是靠在牆角的“金色魔力橘子林”的布景上挂滿蜘蛛网,留著一個個被老鼠啃的小洞,這些童話仙境都會使我們回到天真無邪的童年時代,但這些并沒給馬登先生帶來一絲一毫的欣慰。他沒在賠錢的地方停下來哭泣,也沒空去幻想“‘彼德·潘’的樂園。”他正要赶著去解決一個亟待解決的現實問題。這類問題在布景后的演藝圈里隨時會發生,但也要認真對待才行。天才的意大利女演員馬羅妮小姐當天下午就要彩排,在當晚即將上演的一出戲里擔當重要角色。可在這關鍵時刻,她卻突然粗暴地罷演。馬登先生還沒見到那位煩人的小姐。她把自己鎖進化妝室,用門擋住外面的世界。看來,馬登先生目前還見不著她。作為一個英國人,馬登·曼德維爾先生對此完全可以理解。他輕聲罵道:“外國人都是瘋子。”可想起自己有幸居住在這個世上唯一有理智的島上,這并沒像“魔樹林”的記憶使他感到欣慰。所有這些事情,還有許許多多別的事情都讓人厭煩。但是,如果細心一點,你會發覺,馬登先生除了感到厭煩外,還有什么地方不對勁。
  如果一個人又胖又有錢還會讓人覺得他憔悴的話,馬登先生就會是這么一种人。他面部丰滿,但眼窩深陷;他的嘴老是動著,好像要把那縷很短,根本咬不著的胡子咬住似的。他像個初期癮君子。如果真是這樣,那他也是有道理的。你會覺得毒品不是悲劇的起因,而悲劇才是毒品的原由。不管馬登先生內心深處有什么秘密,看來那秘密就藏在這放布景走廊的黑暗盡頭,那里有他的小書房。此刻,他正走在空無一人的走廊上,不時緊張地回頭張望。他終于來到馬羅妮小姐的化妝室。
  無論怎樣,生意得歸生意。馬登先生來到走廊的另一頭。這里,馬羅妮小姐房間的深綠色大門仍然拒絕著外界。一群演員和其他有關人員已經站在門前,討論著,商量著。有人已經想要撞門了。人群中,有一個人至少已經很有名气。許多人家的壁爐台上挂著他的照片,相冊中有他的簽名照片。羅曼·萊特雖然是在一個地方性老式劇團里擔任角色,并被稱為第一無台詞男角,但他的确有發展前途。他長相英俊,尖下巴,金色的頭發蓋在額頭上,使他看上去很像古羅馬皇帝尼祿,這跟他輕狂的舉止一點也不相稱。人群中有個叫拉夫·蘭德爾的,經常扮演老人。他有一張幽默的瘦長臉,由于經常刮胡子而有些泛藍,還因為經常化妝的緣故,失去了光澤。還有曼德維爾劇院的第二無台詞男角,一個黑皮膚、鬈發的青年,臉形像猶太人,名叫阿伯努·弗農。他打扮得像查爾士王朝的朋友,還不算過時。
  人群里還有馬登·曼德維爾先生妻子的女佣,一個看上去粗壯、頭發整齊、面無表情的女人。碰巧,曼德維爾的妻子也在人群里。她文靜、不愛出風頭,蒼白的臉顯得很安詳,而又不失古典的勻稱、朴素美。可由于她雙眼暗淡無光,淡黃色的頭發又簡單地梳在兩邊,像中古的圣母畫像,所以她的臉色就更顯得更加蒼白。并不是人人都知道,她從前還是演易卜生劇和學術劇的嚴肅而成功的演員,可她丈夫對問題劇才不關心呢。此刻,曼德維爾更關心怎么把那外國女演員從鎖著的房間里弄出來。這可要點“隱身女人”中的詭計。
  “她還在里面?”他沒向妻子,而是向她的女佣問道。
  “還在吶,先生。”叫桑滋太太的女人憂郁地回答。
  “我們開始有些擔心,”老蘭德爾說,“她好像有點精神混亂,我們擔心她會跟自己過不去。”
  “見鬼,”曼德維爾簡單地說,“廣告就好,可我們不要那种廣告。這儿沒她的朋友嗎?就沒人能對她起點影響嗎?”
  “賈維斯認為唯一能掌握她的人是她的神父,”蘭德爾說:“如果她真要是在衣帽鉤上上吊的話,我看神父最好還是來這儿。賈維斯已經找他去了……這不,他們來了。”
  舞台下面的走道上又多了兩個人:一個是艾斯通·賈維斯。他是個快樂的家伙,經常演些惡棍之類的角色。在今天這出戲里,他改演一個鬈發小伙子。另一個又矮又胖、渾身上下穿著黑教士服的人就是街那邊教堂的布朗神父。
  布朗神父顯得很隨便。無論他的這個教徒該叫做害群之馬還是迷途羔羊,他都覺得叫他來說服她是理所當然的。但他對自殺的猜測并不在意。
  “我看,她這樣發脾气是有原因的”,他說,“有誰知道嗎?”
  老演員蘭德爾說:“我敢說,是對角色不滿意。”
  “這些演員就愛這樣,”曼德維爾先生咆哮著說:“我想,角色都是我妻子安排的。”
  “我只能說,我已經給了她最好的角色。”曼德維爾太太有气無力地說,“一個漂亮的女主角,在鮮花和歡呼聲中嫁給英俊的男主角。這難道不是女演員們爭著演的角色嗎?像我這般年紀的女人,自然只能演可敬的主婦之類的,我一直小心地把自己限制在這類角色上。”
  “不管怎么說,現在很難再換角色了。”蘭德爾說道。
  羅曼·萊特堅決地說:“肯定不能換。怎么,我還不滿我的角色呢,我也不想演的——但是,無論如何,都太遲了。”
  不知什么時候,布朗神父已經站在房門口,傾听著里面的動靜。
  “沒聲音了嗎?”劇場經理緊張地問,“你看她不會結果自己了吧?”
  “有點儿響動。”布朗神父平靜地說,“從聲音上,我猜她在用腳弄破窗戶玻璃或是鏡子什么的。目前,她還不會毀掉自己。用腳踩碎鏡子可不會是自殺的前奏。如果她是德國人,在靜靜地思考形而上的哲學問題或是世間憂愁,我會想盡辦法把門弄開。那些意大利人才不會輕生呢。他們絕不會一怒之下自殺的。其他人,也許……對……可能……最好是防著她突然沖出來。”
  “這么說,你不想破門嘍?”曼德維爾問。
  “如果你還想要她演戲,就別破門。”布朗神父答,“如果那樣,她會更來勁,把屋頂給你掀開。你如果不理她,她的好奇心反而會使她出來。我要是你,我會叫人守在門口,等上一二個小時。”
  “如果這樣,”曼德維爾說,“我們就只好排演沒她的那場戲。我妻子一會儿負責弄好布景。無論如何,第四場才是重頭戲。大家最好馬上開干。”
  “不用穿戲服。”曼德維爾太太吩咐大家。
  萊特說:“好,當然不穿戲服。我希望那倒霉時代的服裝別這么复雜。”
  “今天排演什么戲?”神父有些好奇。
  “《造謠學校》,”曼德維爾先生說,“這是陽春白雪。我要的是戲,而我妻子卻喜歡她所謂的古典喜劇。真是古典多于喜劇的見解。”
  這時,看門老人山姆蹣跚地走到經理這里,遞上一張名片,說是瑪麗安·馬頓夫人求見。劇場經理走開了,布朗神父仍然朝經理夫人那邊看著,發現她蒼白的臉上帶著一絲淡淡的、很難被人察覺的微笑。
  布朗神父和賈維斯一塊走著。賈維斯与神父是朋友,有著共同的信仰,這在演員中并非少見。就在他們离開的時候,听到曼德維爾夫人吩咐桑滋太太守在馬羅妮小姐的門口。
  “她以前是個很有學識的女人,”賈維斯告訴神父,“嫁給曼德維爾這种粗人,真是鮮花插在牛糞上。她對戲劇有很深刻的見解。可是,她還是說服不了她的老板和主人。你可知道,他當初是要她演童話劇中的男童的。他承認她很有天賦,可又認為童話劇更賺錢。這下你知道他的心理了吧?她從不抱怨。有一次她對我說:‘抱怨換回的只能是別人的抱怨。沉默才會使我們堅強。’如果她嫁個能理解自己的男人,可能會成為當今最优秀的演員。真的,尖銳的評論家至今看好她。只可惜,她嫁了這么個男人。”
  賈維斯指指曼德維爾的身影。此時,他正站在門廳那里,背對著他們,和夫人們說著話。瑪麗安夫人身材修長,舉止緩慢而优雅。她穿著漂亮、帶有古埃及風格的流行服裝。她的黑發剪得很短、很平,看上去像戴著頭盔。她的雙唇突出,唇彩很艷,這更使她顯出蔑視一切的神情。她的同伴叫特麗薩·托爾布特,是個活潑的女人。她長像很丑,染著灰色頭發。當瑪麗安懶得開口時,她卻嘮嘮叨叨說個沒完。在兩位男士走過時,瑪麗安女士才最后打起精神,說:
  “看戲多枯燥乏味呵。我還從來沒看過不穿戲服的排練。也許有點傻,不過,現如今新奇的東西太少了。”
  “你瞧,曼德維爾先生,”托爾布特固執地推推他的手臂說,“你得讓我們看看這場排演。今晚的演出我們不能來,也不想來。我們就想看看演員不穿戲服的滑稽樣子。”
  “好吧,如果你們實在要看,我可以給你們安排一個包廂。”曼德維爾很快答道:“女士們,請這邊走。”說完,他就領著她們走上另一條通道。
  “我真搞不懂。”賈維斯深思地說,“曼德維爾居然會喜歡這种女人。”
  “那么說,你肯定曼德維爾是喜歡她嘍?”布朗神父問。
  “曼德維爾真是個謎。”賈維斯一本正經地說,“是呵,我知道,他跟皮卡迪利大街上那些俗气的家伙沒什么兩樣。不過,他真的難以捉摸。他心里有鬼,生活中有陰影。我猜,這都要怪他那些風流韻事,而不能怪他可怜的受冷落的妻子。如果真是這樣,事情可能還很复雜。實際上,我碰巧比別人多知道一點。我是偶然撞見的。不過,我還是沒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他望望門廳四周,确信沒有別人,才降低聲音說:“我愿意講給你听听,因為你能保守秘密。那天,我真是吃了一惊。后來又遇過好几次。你知道,曼德維爾在走廊那端的小房間里工作,就在舞台下面。我不止一次在人們都以為他一個人在的時候經過那里。還有,我還分析過我們劇團的女人,可能跟他有關系的女人,在場或不在場的。”
  “所有的女人?”布朗神父問道。
  “有個女人跟他在一起,”賈維斯几乎在耳語,“有個女人經常來找他。一個我們誰都不認識的女人。我甚至想不出她是怎么進來的,因為她不可能從下面的走道走到大門口。有一次,我看見一個戴面紗、穿袍子的身影像鬼一樣從劇院后面消失在暮色中。但那不可能是鬼。我認為她還不是什么普通的相好,我看她不是在調情,而是在勒索。”
  “你怎么會這么想?”神父問。
  賈維斯變得更加嚴肅,他說:“有一次,我听見他們在爭吵。那陌生女人用生硬、威脅的聲音說了五個字:我是你妻子。”
  “那么說,你認為曼德維爾犯了重婚罪?”布朗神父陷入沉思。他說,“重婚和勒索經常相伴而行。她也許在恐嚇,也許她瘋了。搞戲劇的人都是些偏執狂。可能你是對的。但我不敢這么快下結論……說起搞戲劇的人,排演不是已經開始了嗎?你不也是個演員嗎?”
  “這場戲里沒我。”賈維斯笑笑,說,“你知道,在你的意大利朋友恢复理智之前,他們只能排這場戲。”
  “說起我的意大利朋友,我想知道她的理智恢复沒有。”神父說道。
  “你如果想知道,我們可以回去看看。”說著,他們已經走下舞台,來到走廊里。走廊一頭是曼德維爾的書房,另一頭是辛格羅拉·馬羅妮的化妝室。她的門仍然緊閉,桑滋太太嚴肅地像尊木偶,坐在外面。
  在走廊這頭,他們隱隱約約看到演員們正從舞台的樓梯上台。弗農和老蘭德爾走在前面。他們很快爬上樓梯。而曼德維爾夫人卻以她那安詳的高貴風度,不緊不慢地走著。羅曼·萊特借故停下來跟她說著什么。神父他們經過時,無意中剛好听見几句。
  “我給你說過,有個女人來找過他。”萊特生气地說。
  “噓!你別這樣。記住,他還是我丈夫。”那女人清楚地說道。
  “希望天主能讓我忘掉這一切,親愛的。”萊特說完就跑上舞台去了。
  那女人仍舊面色蒼白,安詳地跟在他后面,在台上找到自己的位置。
  “還有人知道這件事,”神父輕聲說,“可這關我們什么事呵。”
  “是呵,”賈維斯自言自語地說,“看來,人們都知道,但又沒人知道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們來到走廊的另一頭,嚴厲的女仆正守在那意大利女人的門口。
  “她還沒出來吶。”那女人慢騰騰地說,“她還活著。我听見她走來走去的,不知她在玩什么把戲。”
  “夫人,您知道曼德維爾先生剛才去哪儿了?”布朗神父突然很有禮貌地問。
  她很快回答說:“我知道。一兩分鐘前,我看見他進了書房,就在排演開始前一會儿。他可能還在里頭,因為我還沒見他出來。”
  “你是說,他的書房里再沒有其它出口嘍?”布朗神父很隨便地說道,“不管辛格羅拉怎么耍脾气,排練還是開始了。”
  賈維斯沉默了一會儿,說:“沒錯。我都听得見台上的聲音。老蘭德爾的聲音很吸引人。”
  他倆側耳傾听著。演員們的聲音模模糊糊地從樓梯上滾落下來,傳到走廊里。他倆正要恢复常態,重新開始談話,卻听到另一個聲音。這聲音很沉悶,像一件重物倒地的聲音。它來自馬登·曼德維爾先生的書房。
  布朗神父像支离弦之箭,沖到書房。他想弄開房門。賈維斯這才回過神跟過來。
  “門鎖著,”神父轉身對他說著,臉色有些發白,“我們只有破門而入了。”
  “你是說,那個神秘女人又來了?”賈維斯有些緊張,他說:“你覺得……這……很嚴重嗎?”過了一會儿,他又說,“這些門閂的結构我很熟悉,興許我能打開房門。”
  他跪下身子,掏出一把隨身攜帶的長刀,擺弄一陣后,經理書房的門被打開了。他們首先發現,房間里沒有其它出口,甚至連個窗戶都沒有,只有一盞大台燈擺在桌子上。接著,他們看見曼德維爾臉朝下倒在屋子中央。在不自然的台燈燈光下,鮮血像條赤練蛇,不祥地從他臉下流出來。
  他倆互相看著對方,不知過了多久,賈維斯才回過神來,他松了口長气,說:
  “那陌生女人怎么進來就會怎么出去。”
  “對那陌生女人,我們也許想得過多了。”布朗神父說:“在這劇場里有這么多奇怪的事情發生,我簡直都想忘掉一些。”
  “怎么?你指的是什么?”他的朋友連忙問。
  神父說:“許多事情。比如,還有一扇鎖著的門。”
  賈維斯盯著他說:“可另一扇門确實是鎖著的。”
  “可你還是忽略了它。”布朗神父說。
  過了一會儿,他又若有所思地說:
  “那位桑滋太太真是個陰沉古怪的女人。”
  另一位降低聲音說:“你的意思是她在說謊,那意大利女人其實出來了?”
  “不,”布朗神父平靜地說,“我只是在作客觀的性格分析。”
  賈維斯提高嗓門說:“你不會認為這是桑滋太太干的吧?”
  “我剛才并非真是在對她作性格分析。”布朗神父說。
  說完,他跪下來,看看曼德維爾是否已經沒救了。尸体旁邊有把道具匕首,從門口還不能一眼就看見,像是從被害人或是凶手手中掉下的。賈維斯認識這把匕首。但他認為這說明不了什么,除非找專家鑒定上面的指紋。這是把道具匕首,不屬于任何人,扔在劇院里,好久沒人要了,誰都有可能把它撿起來。這時,神父站起身來,嚴肅地環視著房間。
  “得叫警察,”他說,“雖然太遲了點,可還得叫大夫。隨便說一下,看了這房間,我認為我的意大利朋友干不出這种事情。”
  賈維斯嚷著說:“你是說那意大利女人嗎?我想也不會,她不在場。兩個房間各在走廊的兩端,都鎖著,還有專人把守。”
  “對,”布朗神父說,“不會是她干的。她怎么會到走廊的這頭?我想她已經從另一頭出去了。”
  “為什么?”賈維斯問。
  布朗神父說:“我曾告訴你,听起來她好像是在打碎玻璃——鏡子或窗戶什么的。我真蠢,居然忘記她是很迷信的。她不可能打破鏡子。因此,我想她弄碎的是窗戶玻璃。沒錯,這里是在底層,房間某處一定有天窗或窗戶。可這個房間怎么會既沒天窗,也沒窗戶。”他專心地盯著天花板看了好久。
  突然,他像醒悟了似的說:“我們得上樓去打電話,通知大家。真是太可悲了……天主呵,你听,那些演員還在樓上慷慨陳詞,繼續演戲。我想這就是他們所謂的悲劇諷刺吧。”
  毫無疑問,劇院上下馬上陷入一片悲痛之中。從這件事上,演員們的為人、他們分別屬于那种類型的人,一下子就暴露出來了。他們确實像通常所說的那樣紳士派頭十足。并非所有的演員都喜歡或信任曼德維爾,可他們都知道該說些什么。他們表現得十分富有同情心,在他遺孀面前更顯得謹小慎微。從另一個角度講,她如今成了悲劇女王——她的任何一句話都被奉為圣旨。當她悲痛地慢慢走來走去時,他們幫她干了不少事情。
  “她真是個堅強的女人,”老蘭德爾聲音沙啞地說,“她比誰都聰明。可怜的曼德維爾無論在教養還是在其它方面都配不上她。她干事總是十分出色。當她說自己是多么渴望過一种高雅的生活時,顯得真可怜。可曼德維爾,唉,愿他的靈魂安息吧。”老人說完,痛苦地搖搖頭,走開了。
  “愿他的靈魂安息。”賈維斯嚴肅地說,“我看蘭德爾還不知道那神秘女人的事。隨便問一句,你不認為是那神秘的女人干的嗎?”
  神父說:“這要看你說的神秘女人是誰。”
  “呵,我當然不是指那意大利女人。”賈維斯連忙說,“事實上,你對她的分析很對。當警察進入她的房間后,發現天窗被打碎了,房間空著。据他們講,她已毫發未損地回到家里。我指的是他們秘密會面時威脅曼德維爾的女人,那個自稱是他妻子的女人。你看她真是他的妻子嗎?”
  布朗神父茫然地望著前面,說:“可能她真是他的妻子。”
  “這真讓人嫉妒。”賈維斯說,“尸体一點沒有被拖動的痕跡。根本不用怀疑好偷的仆人,甚至窮困的演員。即便如此,你可注意到這件事情的蹊蹺之處?”
  布朗神父說:“我已經注意到好几個蹊蹺之處。你指的是哪一處?”
  “我指的是全体不在現場的人。”賈維斯認真說道,“整個劇團的人都不在現場,這是不多見的。他們都在台上,可以互相證明。他們還很幸運,可怜的曼德維爾先生讓那兩個傻女人坐在包廂里看他們排演,她們也可以出來證明。整個排練一直在進行,所有的角色都在台上。排演早在人們看見曼德維爾先生進入自己的書房前就開始了。我們發現他的尸体之后,還進行了五到十五分鐘。湊巧的是,我們听見他倒地時,所有的人都在台上。”
  “對,這個非常重要,并使事情變得簡單了。”布朗神父同意說,“我們來數數不在現場的人:有蘭德爾。雖然他剛才很巧妙地掩飾了自己的真實感情,我仍然看得出,他其實很恨曼德維爾。不過,他沒有作案的可能。因為當時我們听見他大聲訓人的聲音從台上傳來。接下來是我們的大明星萊特先生:有理由相信,他愛著曼德維爾的妻子,并且毫不掩飾自己的感情。他也沒有作案的可能。因為當時他也在台上,正被訓斥著。還有那位隨和的自稱阿伯努·弗農的猶太人。他也沒有可能作案。最后,是曼德維爾太太,她更不具備作案的可能。正如你說的,這些人都不在現場,并且有包廂里的瑪麗安女士和她的朋友作證。排演确确實實一直沒停,劇團里的一切運轉正常。有效證人是瑪麗安女士和托爾布特小姐。你肯定她們會出來作證吧?”
  “你是說瑪麗安嗎?”賈維斯吃了一惊,說,“呵,是呵……你可能覺得她的打扮有些過分,可你有所不知,如今好人家的女人都是這种打扮。除此之外,你還有啥原因怀疑她的證詞?”
  “她的證詞只會讓我們對案情更加迷惑。”布朗神父說,“你看,這群不在現場的人包括了劇團里所有的人。當時,那四個演員正在台上。劇院除了守大門的老山姆和那守在馬羅妮小姐門口的女人,再沒別人。除了你我。我們很有可能被指控,尤其因為尸体是我們發現的。此外,再沒可指控的人了。我看,你不會在我不注意時殺了他吧?”
  賈維斯略略有些吃惊。他抬起頭來,看了看神父,沖他咧嘴一笑,搖搖頭。
  “你沒殺他,”布朗神父說,“姑且暫時假定,我也沒殺他。台上的演員都被排除了。現在就剩下把自己關在化妝室里的辛格羅拉小姐以及守在她門口的桑滋太太和老山姆。你看包廂里的兩個女人會嗎?當然,她們也有可能溜出包廂。”
  賈維斯說:“不,我在怀疑那個自稱是曼德維爾妻子的神秘女人。”
  布朗神父說:“也許就是她。”這次,從神父堅定的聲音里流露出了某种東西,這使賈維斯再次站起來。他將身子湊到桌子這邊,小聲而急切地說:“我看是第一個妻子在嫉妒第二個妻子。”
  布朗神父卻說:“不,她可能會嫉妒那意大利女人,或是瑪麗安女士,可她不會嫉妒另一個妻子。”
  “為什么不會?”
  “因為根本就沒有另一個妻子。”布朗神父說:“我看曼德維爾壓根儿就沒犯重婚罪。這一個妻子就已經夠他受的了,以至于你會善良地以為他還有另一個妻子。不知她是怎么去殺的他,因為明擺著,她一直在台上演一個重要角色。”
  賈維斯大聲說:“你是說,那位來找他的神秘女人就是我們都認識的曼德維爾夫人?”他沒得到回答,因為這時的布朗神父正兩眼發直,像個白痴一樣盯著前面。布朗神父看上去最傻的時候往往就是他最富有智慧的時候。
  接著,他滿怀憂慮地站起身來說:“真倒霉,不知這是不是我遇到的最棘手的案子,但我還是要設法解開這個謎。請你去請曼德維爾夫人,就說我想和她私下談談。”
  “好吧!可你要跟她談什么呢?”賈維斯說完,朝門口走去。
  布朗神父說:“我是個天生的傻瓜。我真傻,居然忘了今天上演的是《造謠學校》這個古典劇。”
  他不安地在房間里踱來踱去,直到賈維斯緊張地走了進來。
  “哪儿也找不到她。”他說:“沒人知道她在哪儿。”
  布朗神父冷靜地問道:“他們也沒看見過羅曼·萊特吧?也好,免得我進行一場痛苦的談話。若非天主開恩,我几乎被那女人給矇住了。不過,她也被我看見和說過的東西給唬住了。萊特一直在求她擺脫曼德維爾,現在他如愿以償了。我真為他難過。”
  “為萊特難過?”賈維斯不解地問。
  “瞧,跟一個殺人犯私奔不會是件好事,”布朗神父失望地說,“事實上,她還遠不止是個殺人犯。”
  “她還會是什么?”
  “一個极其自私的女人。”布朗神父說,“她是那种先看鏡子里的自己,然后再看窗戶外面的人。這是人生的一大悲劇。鏡子對她來說很不幸,只是因為它還沒被打碎。”
  賈維斯說:“我搞不懂你說的。人人都以為她有崇高的理想,她比我們都高尚……”
  布朗神父說:“她把自己罩在這層光環里,迷惑了所有的人。我与她相處只五分鐘,就知道她是什么樣的人了。”
  賈維斯大聲說:“呵?不過,對那意大利女人,她可一直很大度。”
  “她從來就很大度。”布朗神父說,“我听到這儿每個人都夸她,稱贊她對曼德維爾的寬宏大度。可我看來,所有這些寬宏大度只說明了一個簡單的事實,那就是,她是一號女人,而他卻不是一個紳士。你知道嗎,我從來不敢相信圣彼得會在天堂門口作那最后的考驗。”
  神父越來越興奮,他說:“我得出這個結論是因為我听到她說和那意大利女人比,自己雖然表現得很高尚,可還是不公平。還有,當時我知道今天上演的是《造謠學校》。”
  賈維斯越听越糊涂,他說:“我听不懂你的意思。演什么戲跟這案子有什么關系?”
  神父說:“瞧,她說她把漂亮的女主角讓給了那意大利女人,自己卻退下來演一個已婚女人。這句話對其他戲可能合适,可對這出戲,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她只是把瑪麗亞的角色讓給了意大利女人。而瑪麗亞在這出戲里根本算不上一個角色。劇中那位默默無聞的已婚主婦一定就是蒂斯爾夫人了。這可是每個女演員都要爭著演的角色。如果那意大利女人确有演出才能,并且也答應過她演這個角色,那她意大利式的憤怒就情有可原了。意大利人發怒都很瘋狂,而拉丁人都很有邏輯,要他們發瘋是要有原因的。我已經領教了那小女人的寬宏大度。另外,你可還記得,當我說桑滋太太緊繃著的臉可以用來作性格分析時,你笑了。不過,真的。你如果想知道一個女人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別看她本人,她可能比你有心眼;也別看她身邊的男人,因為他們可能為她犯傻。你應該看看她身邊的女人,尤其是那些地位沒她高的女人。從這面鏡子里,你會看到她真實的一面。桑滋太太這面鏡子反映出的臉就很丑。”
  “我們還听到些什么?我听到許多可怜的曼德維爾的不是。都有誰說他配不上她。我敢肯定,這些坏話都來自她。可即便這樣,還是走了樣。從每個男人嘴里得知,她向他們都袒露過自己精神上的孤獨感。就連你也說過,她從不抱怨,并且引用她的話說:‘沉默使人堅強。’經常抱怨的人往往是些沒心机的討厭鬼,我不在意他們。可抱怨自己從不抱怨的人是真正的魔鬼。這种自鳴淡泊是否有點像拜倫對撒旦的崇拜?我听了那么多,可還是沒看到什么具体可抱怨的。直到秘密會面的流言出來,人們才開始想象她丈夫酗酒、打人、不給她錢花,甚至對她不忠。這些都是她在他書房里的巧妙表演引起的效果。我們來認真分析一下,除了她有意制造的那些受委屈的假象外,事實完全是另外一個樣。曼德維爾放棄童話劇以取悅于她,在古典劇上虧掉大筆錢以博她一笑。演出的布景、家具一切都按她的喜好設計。她想演謝立丹的劇,如愿以償。她想演蒂斯爾夫人,也如愿以償。她想在那個時刻來一場不穿戲服的排演,也如愿以償了。這里值得注意一下,她為什么非要在那個時候排演。”
  賈維斯從未見過布朗神父一下子說這么多話。他說:“這樣數落她又有什么用?這些心理分析是否离案子太遠了。她有可能跟萊特有私情,有可能騙了蘭德爾,也有可能耍了我。可她不可能殺她的丈夫——因為人人都知道,她一直在台上。她也許确實很坏,但她不是巫婆,她不會巫術。”
  神父笑了笑,說:“瞧,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巫婆。但在這件事上,她用不著使用什么巫術。我敢肯定,是她干的,而且很簡單。”
  “你怎么這么肯定?”賈維斯不解地看著神父,問他。
  “因為今天排演的是《造謠學校》,”神父回答說,“而且正好是這一場。請注意,剛才我說過,她總是樂意親自安排布景。再請注意,這個舞台從前是演童話劇的,自然舞台上有許多陷阱之類的机關。你說證人可以證明所有的演員都在台上。我想提醒你,在《造謠學校》的這場戲,有一個角色在台上要待很長時間而不被觀眾看見。從技術上講,她‘在場’,實際上,她卻‘不在’。這就是蒂斯爾夫人的戲,也是曼德維爾夫人不在案發現場的所謂事實。要不了五分鐘,她就可以下到書房,叫開門,干了她要干的事再回來。”
  過了一陣,賈維斯才問:“你是說,她從布景后的暗道下到底層經理的書房?”
  “她當然要想辦法溜進去。這是最合适的方法。”神父說,“我看這很有可能。她利用不穿戲服排演的這种机會,這也是她一手安排的。我猜是這樣的。如果彩排,穿著十八世紀那种帶裙環的裙子去鑽暗道會很困難。當然,還有許多細節上的小問題,可都被她逐一解決了。”
  賈維斯手托下巴,歎了口气,說:“我還是不明白,像她那樣高貴平和的一個人會在行動上突然失去理智,更不用說什么心理平衡了。她有殺人動机嗎?她就這么愛萊特嗎?”
  布朗神父說:“我倒是希望如此,因為這個理由還富有人情味。可是遺憾,對此我很怀疑。她丈夫是個粗俗的土包子,錢掙得又不算多。她竭力要擺脫他。她想過過冉冉升起的大牌明星的妻子那种生活。她可不只是想在《造謠學校》里過過這种癮。她要采取非常手段,然后与這個男人私奔。感情因素并不是她的殺人動机,而是她那可怕的自尊。她其實私下里一直在折磨她丈夫,逼他离婚,要他滾遠些。他拒絕了她,最后還是為此付出了代价。記得你談過的那些主張高雅藝術、哲學戲劇的自鳴高雅的人嗎?記住,哲學到底指的是什么。記住那些自鳴高雅的人經常都在干些什么。什么欲望、力量、權力、生存、經驗等等,這些都是空話——該死的空話。”
  布朗神父眉頭緊鎖。他很少這樣。當他戴上帽子走進夜色時,眉頭上仍然是陰云密布。
  警察來到時,全劇團的人除了曼德維爾夫人和萊特,其他人一個不少,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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