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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色假發

作者:切斯特頓

  芬恩俯伏在桌子上,心里押制不住地興奮。听著他們之間非同凡響的對話,一個模糊的念頭涌上他的心頭:“大人,”他叫起來,“我要你立即對證。摘下你那假發來,要不我就打掉它。”

  《每日革新報》的勤苦編輯愛德華·魯特先生此刻坐在辦公桌前,正在處理著一些來信和稿件。他的旁邊,一位精力充沛的姑娘正在忙著打字,打字机發出的聲音美妙而歡快。魯特先生穿著襯衫,沒有著外套,看起來皮膚白皙,略微有點胖。他的舉止似乎很堅決很果斷,他的嘴也似乎很堅決很果斷,說起話來一副釘是釘,板是板的語气。然而,在他那圓圓的,很像小孩子的藍色眼睛中,所顯出的卻是困惑甚至愁悶的神情,這和他的堅決果斷真是格格不力、,也和他那整個臉上看來的模糊表情格格不人。正如許多新聞行業的官員們所感覺的那樣——或許完全可以這么說,——他最熟悉的、最感受恐怕的,就是沒完沒了的害怕了:害怕別人誹謗,害怕登廣告的越來越少,害怕出現印刷錯誤,當然也害怕被解職。
  他的一生就是一連串糊里糊涂的讓步——在報紙老板和他之間作出讓步。老板是個年老的煮皂工,骨子里深藏著三個根深蒂固的錯誤想法,而且他已集結了一些很能干的人為他搭理報紙,其中有些人經驗丰富,(但是,不幸的是)不少人則熱衷于保持報紙的政治方向。
  魯特先生拿過來其中一封信件。他的動作迅速而果斷,如同他慣常做的那樣。然而他似乎猶豫了好一陣,暫時沒有拆開它。而是順手拿過一份校樣稿來,用他那藍眼睛讀了下去,手里握著一支藍色的鉛筆。他把稿子里“通奸”一詞改成了“不恰當行為”,然后把“猶太人”改變了“外地人”,隨后拉響鈴聲,把修改過的稿子傳送到樓上去了。然后,他睜著顯得更為若有所思的跟睛,撕開那封來自他的一位尊貴撰稿人的信。信封上的郵戳顯示寄出的地方是德丈郡。信中寫道:
  “親愛的魯特:——我想你一定也忙得昏天黑地的吧?我准備為貴報寫一篇文章,是關于艾克斯摩爾家族的那些奇特傳說,或者說是關于——正如我們這儿那些老婦人所說——艾克斯摩爾公爵的丑陋耳朵,你意如何?你知道的,那個家族的最初主人就是艾克斯摩爾公爵。他是少數現有的真正古板的保守党貴族,一個頑固不化的老惡霸。不過正好可以借貴報一角把事情鬧大。我想我有這事的線索,能把事情攪和攪和。
  “當然,我是不相信有關詹姆士一世的傳說的。至于你,你當然什么也不信,甚至包括新聞學。因為,或許你還記得的,那個傳說講的是英國歷史上最邪惡的事——諸如女巫的那只叫弗蘭西斯·霍伍德的貓毒死了奧佛伯里,或者神秘的恐怖迫使國王赦免了凶手。那些傳說里据說摻雜著巫術,說是一個男仆從鎖眼處偷听了國王和卡爾之間的談話,于是,他那只偷听的耳朵就像魔術般地長大起來,變得丑陋而恐怖,如同他所偷听到的談話一樣恐怖。但是他后來被賜予良田、黃金以及世襲的公爵之職后,那只丑而怪的耳朵卻世代相傳了下來。當然,你是不相信邪術的。就算你真信那個,你也不可能將之用于稿件。如果你的辦公室出現了某种奇跡,你會把它掩蓋起來當作沒發生過似的。但現在很多主教都是不可知論者,不過問題不在這個地方。問題在于艾克斯摩爾和他的家族确實有某种怪异的東西,某种天然的、然而我敢說很不正常的東西。我想,這也包括那個耳朵,那或者是某种標志,或者錯覺,或者疾病或者其它什么東西。另有傳統看法認為,詹姆士一世之后的保皇党人開始蓄長發,以便蓋住第一個艾爾斯摩爾公爵的那种耳朵。當然,這种說法也是沒有根据的。
  “我之所以要告訴你這些,乃是因為:在我看來,我們攻擊貴族們只說他們奢華淫逸,我看那是錯了。實際上,現在很多人羡慕上流人物,因為覺得他們不知憂愁。但是我認為如果我們說貴族們有多么多么幸福,那難免太遷就。我想建議你讀讀某些文章,在這些文章中,那些貴族豪宅里的气息和氛圍被描寫得如此沉悶、無人性以及十足的凶暴。諸如此類的事情可能找到很多例證,而最好不過的例證便是人們傳說的艾爾斯摩爾家族的假發下的耳朵。我想這個周末我能給你搞來整個事實的真相。——你的永遠的,弗朗西斯·芬恩。”
  魯特先生看完來信,想了一會儿,瞪著左腳上的靴子發呆。然后他大聲喊了起來,聲音洪亮,雄勁然而完全沒有生气,每個昔節听起來都是一樣音調。他喊道:“芭塔小姐,請打一封信給芬恩先生。”
  “芬恩你好,——我想你的想法可以。請于周六將副本迅速寄來。——你的,愛德華·魯特。”
  魯特先生這封經過仔細揣摩的信一气呵成,就像是只有一個字似的。而且芭瑪小姐辟辟啪啪把信打出來時也是一气呵成,也仿佛只有一個字似的。然后魯特先生拿起另外一份校樣稿和他那只藍色鉛筆,把稿子里的“超自然的”改成了“神奇的”,把“擊斃”改成了“壓制”。
  就是在這樣的愉快的,有益健康的活動中,魯特先生獲得了愉悅。隨之而來的星期六,魯特先生又坐在了同一張辦公桌前,向同一個打字員口授信稿,拿著同一支藍色鉛筆讀著芬恩先生寄來的第一份稿件。信的開端充滿了對王子們的罪惡的隱私的猛烈抨擊,以及那种上流社會充斥著的絕望。盡管措辭激昂、火爆,但他的英語卻用得相當漂亮。但是和往常一樣,在做過無數的修改之后,魯特先生叫人把它分成了几部分,每部分冠以小標題,因而顯得更為尖刻和辛辣了。這些小標題有“貴婦和毒藥”、“假發下的怪耳”、“假發里的假發”之類。芬恩的這篇文章,以有關怪耳的傳說為藍本,在他寫給魯特編輯的第一封信的基礎上加以擴充,并加人了他后來有關那些秘聞的發現。文章寫道:
  “我知道記者們慣常把故事的結局放在文葷的開頭,名之日:標題。我也知道新聞類文章很大程度上意昧著說謊,如果它說。瓊斯勳爵逝世”人們或許會信以為真,而他們卻万万沒有想到瓊斯勳爵還活著。你現在的通訊員,即鄙人,認為這和其它許多新聞傳統一樣是蹩腳的。所以《每日革新報》必須在這些方面進行改革,樹立一個良好的榜樣。我建議按故事發展的順序一步一步來寫,我會用有關當事人的真名實姓,而且在大多數情況下他們都可以隨時提供佐證。至于故事的高潮以及那揭示結局的標題——它們將在最后才出來。
  “我正走在一條小道上,小道彎彎曲曲穿過一家德文郡的私人果園,看來是向一家苹果園延伸出去的。不知不覺間,我來到了一家路邊的客棧。這是一家寬而矮的客棧,确切地說是由一間小屋和兩間沒有裝飾的大房子組成,全部都用棕灰色的茅草覆蓋著,像是已經歷了不少莽莽歲月似的。客棧的門外豎著一塊招牌,名曰:藍龍客棧。招牌下面擺著一張做工粗糙的長形桌子,就像過去英格蘭的那些免費客棧門前常擺著的那樣。不過后來,這种悠閒自得的場面被那些絕對禁酒主義者和釀酒商之間的斗爭所破坏了。現在,這張桌子旁邊坐著三位紳士,看起來就像是一百年以前的人一樣。
  “既然我比你們更了解他們,所以要讓我講講他們給我的印象并不困難。但是那時他們看起來像是三個身強力壯的魔鬼似的。那位居高臨下的人(說他‘居高臨下’,那是因為他個子最大而且當時正坐在長桌的正中),身材高而胖,一身黑色裝束,臉色紅潤甚至有點像發怒的樣子,他的眉毛稀少,眉頭緊鎖著。我又仔細望了他一眼。然而嚴格說來,除了他那古式的白色教士領結和他那額頭上縱橫的皺紋而外,我說不清是什么東西給了我一种曠古的感覺。
  “桌子右邊那人,要說出個确切的印象來就更不容易了。雖然他和別處所見的普通人沒什么兩樣:圓圓的腦袋上長著棕色的頭發,圓而扁的鼻子,也是穿著一件更為緊身的黑色教士服。只有當我看到那放在他身邊的桌子上的寬而皺的帽子時,我才意識到為什么我把他同什么古老的東西聯系了起來。他是一個羅馬天主教神父。
  “或許更容易讓我聯想到遠古時代的便是坐在桌子的另一邊的那個人,盡管就他的個子看來并不怎么顯眼,而且衣服也是穿得隨隨便便的。他身材瘦長,穿著——或許我可以說是裹著——繃緊的袖套和馬褲。他的鷹隼似的臉修長而灰黃,看上去不知怎么讓人覺得更加陰郁了,或許因為他那燈籠般圓圓的上下胯掩在衣領和領結里,更像是系著古式的枷鎖一般。他那頭發(本該是濃棕色的)卻顯得奇怪的暗淡、赤褐,和他那黃色的臉映襯著,就顯得相當紫而非紅了。這并非醒目然而很不一般的顏色于是就顯得更為引人注目了,因為他的頭發看來极不自然地健康、鬈曲,而那頭發又蓄得這么長。但是,不管怎么說,我覺得當初讓我產生一种遠古感覺的毋宁說是几只高的舊式酒杯,一兩棵檸檬樹以及兩支陶制的長煙斗。或許,還有我的這次舊世界之行吧。
  “作為一名飽經風霜的記者,而且這顯然又是一個公共客棧,我不需要什么客气便在那張長桌邊坐了下來,要了一些苹果酒。穿著黑衣服的大個子看來知識很淵博的樣子,尤其是對當地的古文化,他很是了解勺而那個著黑裝的小個子盡管淡得很少,然而更讓我吃惊于他那更為深廣的文化修養,所以我和他很談得來。另外那個穿著緊身褲子的老紳士顯得相當冷淡而傲慢,直到我談到艾克斯摩爾公爵及其祖先時他才顯示出些興趣來。
  “我想,那個有關艾克斯摩爾的話題讓另外兩個有點難堪,但是非常成功地打破了這第三者保持的沉默。于是,他謹慎地、帶著很有修養的紳士口吻說了起宋,不時抽一口那支陶制的長煙斗。他接下來給我講了一些我一生中听過的最為恐怖的故事:早些時候的一位怪耳朵的人怎樣絞死了自己的父親,另一位,把妻子捆在馬車后面滿村子游著打,再一位放火燒了一座聚滿小孩儿的教堂,等等。
  “其中一些故事确實不适宜公開出來,諸如有關賣淫的修女的故事,令人作嘔的葡萄干布丁的故事,或者在石坑里做的那事。等等。而所有這些滔滔不絕的不敬的話,很難讓人相信是從神情嚴肅的彬彬有禮的薄嘴唇里吐出來的。他一邊喝著杯子里的酒一邊說著。
  “我看得出來那坐在我對面的大個子曾試著想阻止他,但是他顯然相當敬重這位老年紳士,所以最后還是不敢貿然行事。坐在桌子另一邊的小個子神父靜靜地看著桌面不發一言,盡管一點也不顯得不自然的樣子,但卻似乎极為痛苦地聆听著老紳士的敘述-或許他真的很痛苦也說不定。
  “‘你看起來好像不很喜歡艾克斯摩爾家族。’我對那位老紳士說道。
  “他看了我一會儿,嘴唇仍是那么一本正經似的,但是漸漸變得反而緊了,然后他故意放下手里的長煙斗和酒杯,站了起來,我看見他那完美的紳士風采,不過臉上充滿了敵意的溫怒。
  “‘這兩位紳士’,他說道,‘會告訴你我是否有理由要喜歡那個家族。那個家族曾帶給了這個國家深重的災難,很多人都遭了它的殃。他們會告訴你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像我這樣受到它的禍害。’說著他用腳后跟碾碎了地上的一塊玻璃,轉過身闊步而去,漸漸消失在閃著微弱青翠光芒的苹果樹林里了。
  “‘他真是個不一般的老紳士,’我對另外兩個說道。‘你們是否知道艾克斯摩爾家族對他都做了些什么呢?他究竟是誰?’
  “穿著黑衣服的大個子兩眼瞪著我,臉上帶著困惑的神情,似乎沒有听懂我的話。最后他終于說道,‘你難道不知道他是誰?’
  “我又重复了一遍‘我不知道’,接下來就是沉默,然后,神父說話了,兩只眼睛仍然盯著桌面,‘他就是艾克斯摩爾公爵。’
  “然而我還沒有來得及理清自己零亂的思緒,神父又說話了,像是想要把整個事情弄的有條理似的,‘我這位朋友是繆爾·博士,他是公爵的圖書管理員,我叫布朗。’
  “‘但是,’我結結巴巴地說道,‘如果他就是公爵,那他為什么要那樣詛咒自己的家族呢?’
  “‘他似乎真認為,’布朗神父說道,‘他們給他留下了禍害。’然后他補充道,但卻是有點不相干的,‘那就是為什么他戴假發的原因。’
  “過了一會儿我才漸漸明白他的話的意思。‘你不是指的那個有關神奇的耳朵的故事吧?’我問道,‘我早已听說過那個故事,這是當然的,不過那肯定是被人們以訛傳訛,給吹神了。事實肯定要簡單得多。我有時候想那或許是某些傷殘肢体的故事的胡亂翻版吧。十六世紀時經常都有一些囚犯被砍掉耳朵的。’
  “‘我想不是那么回事,’神父沉思著說道,‘一個家族頻繁出現身体畸形的情況——比如一只耳朵比另一只耳朵大,那肯定是某种普遍的科學或者自然規律作用的結果。’
  “大個子圖書管理員一直把他那個大而禿的眉頭埋在那雙紅色的大手里,就好像一個人想要想出自己該干點什么似的。‘不,’他嘟噥道,‘你們誤解他了。要知道,我是沒有理由要為他辯護的,或者說對他保待忠心的。正如對其他人一樣,他一直對我很暴虐。不要因為你看見他居然坐在這种地方就想當然地認為他不是世界上最該詛咒的公爵了。如果說還有那种為要取回一碼遠的一個火柴盒而不惜召回三英里外的人的話,那么,他至少就是那种為要敲一下离他不到一碼的鐘,而不惜叫人把一英里外的敲鐘人召回來,而不愿自己費點舉手之勞的人了。他走路時一定要男仆專門給他拿拐杖,看戲時,他也要貼身仆人給他拿著望遠鏡的——’
  “‘但是他不要仆人給他刷衣服,’神父冷冷地插話道,‘因為仆人會想要也給他刷刷假發的。’
  “圖書管理員轉過臉去對著神父,似乎已忘記了我的存在。他非常激動,我想酒精也讓他興奮起來了吧。‘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這一點的,布朗神父,’他說道,‘但是你确實說對了。他什么事都讓人們給他做,就是不讓你給他穿衣服。而即使是他自己穿衣服,他也堅持要孤獨地進行,就像一個人在沙漠里那樣孤獨一樣。而每每這時候,他總要把仆人都赶出去,不准任何人呆在他的更衣室附近。’
  “‘他看起來倒是個自得其樂的老人。’我說道。
  “‘不,’謬爾博士非常干脆地說道,‘我剛才說你們對他不公平也就是指的這個。先生們,公爵确實感受到了他剛才所說的禍害所帶給他的痛苦。他,因為羞愧和恐懼,确實在那假發下面藏著他認為人們一旦看見就會震惊的東西。我知道一定是這樣的。而且我知道那不是什么正常的傷殘,就像囚犯被傷殘掉肢体一樣,而且也不是什么遺傳的失調。我知道事實比那更槽,因為一位當事人曾确切地告訴我,有個比我更強壯的人曾想要揭露他的隱私,但是后來還是給嚇跑了。’
  “我張開嘴正要說話,繆爾博士又繼續說了,好像己忘記了我的存在,‘我毫不介意告訴你這些,神父。因為這与其說是出賣他,還不如說是為他辯護呢。你難道沒有听說,曾有一段時期,他差點丟掉所有的財產?’
  “神父搖搖頭,于是圖書管理員便接著講那個故事,他從他的前任圖書管理員-也就是他的那位保護人兼導師的——那里了解了這一切,他顯然以為那是可信的。從某种意義上說,這不過是一個富豪家族的財富衰落的平常故事——以及一個家族的律師的故事。但是這位律師非常善于誠懇地欺騙,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他沒有挪用公爵出于停任而讓他管理的那部分資金,而是利用公爵的粗心不知不覺地使那個家族陷入一場財政困境,因為這樣公爵就可能讓他來負責掌管那些所有的財產。
  “那個律師的名字叫艾薩克·格林。但是公爵總叫他艾里沙,或許是考慮到他的頭已經很禿的緣故吧,盡管他顯然還不到三十歲。格林此前曾一路爬升,但卻有著肮髒的開始。他起初是密探或告密者,后來成了放債的,但正如我所說,作了艾克斯摩爾家族的律師之后,他變得狡猾起來,處處表現得老實巴交的樣子,直到他作好了准備給它致命的一擊。那是在一次晚宴上,老圖書管理員說他永遠不會忘記那些燈罩和細頸水瓶的模樣。律師神色泰然地笑著,他向公爵提出了和他平分那些財產的要求。此事的結局當然不容忽視,因為公爵悶聲不響地突然抓起一個水瓶往那個律師的禿頭上砸了過去,那速度之快,就像那天我在果園里見他砸爛那個酒杯一樣。這一砸便在律師的頭頂上留下了一個血紅的三角形傷疤,他眨了眨眼睛,然而他的微笑依然挂在臉上。
  “他搖搖晃晃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回擊了公爵。‘我很高興,’他說道,‘因為現在我就能拿走全部的財產了。法律會把它判給我的。’
  “艾克斯摩爾公爵看起來面如死灰般慘白,但是他的眼睛仍然放射著怒火。‘法律會把它判給你?’他說,‘但是你拿不到的……為什么拿不到呢?為什么呢?因為那將意味著我的完蛋!要是憑你那點本事都拿得到我的財產,我會把我的假發取下來……哈哈,你這拔光了毛的雞!隨便什么人都能看見你的禿頭,但是沒有人會活著看到我的禿頭。’
  “是啊,也許人們會說:我又沒有親眼看見,那還不是由你說了誰能把你怎么樣。但是謬爾發誓說,事實确實是正如他所說的,那位律師搖晃了几下,攥緊了拳頭,然后就徑直跑出去了,此后再也沒有人在當地看見他的身影了。從那以后,艾克斯庫爾公爵依然令人畏懼,不過与其說那是因為他是領主和地方長官,倒不如說是因為他如今又是一個杰出的搏擊家了。
  “現在,謬爾博士以他那激昂的戲劇性的動作繼續著他的故事。但我覺得他的激情多少帶著點偏袒性。我想,這所有的一切也很有可能只是一個年老的好吹牛皮的人肆無忌憚的編造罷了。但是在我結束我的發現的上部分時,我想還是多虧了謬爾博士提供的證据,我先前所了解到的兩件事情才得到了證實。我從村子里一位年老的藥劑師那里了解到,曾經有位穿著晚禮服,自稱叫格林的禿頭小伙子,有天晚上找到他,給他前額上的一塊三角形的傷疤敷了藥。另外一件事情是我從法律記載和舊報紙上了解到的,說是曾有個叫格林的揚言要起訴艾克斯摩爾公爵。”
  魯特先生,就是《每日革新報》的那位編輯,在上述稿件的上端寫了一些很不協凋的話,而在稿件的側面也作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符號,然后他以那种同樣洪亮然而單調的語气沖著芭塔小姐喊道,“請給芬恩先生打一封信。”

  “芬恩你好,——你的副本很好,但是我不得不給它加點小標題。同時我們的讀者是永遠不會容忍故事里有個羅馬天主教神父的。你必須留意周圍人的感受。我已將他改成了唯靈論者布朗先生。              你的
        愛德華·魯特”

  一兩天之后,那位靈敏、活躍而審慎的編輯又坐在辦公桌前,眼睛似乎睜得越來越大,看著芬恩先生有關上流社會秘聞的第二部分。這部分是這么寫的:

  “我發現了一個惊人的秘密。我完全可以坦白告訴你們這個秘密和我當初想發現的非常的不同,因而會讓公眾大吃一惊的。我敢毫不虛偽地說,我接下來將要敘述的東西將很快傳遍整個歐洲,當然還有美洲和美國東部的十三州。但是我馬上要講的內容,全部都是我离開那片小苹果樹林里那張小木桌之前听到的。
  “我得把這一切歸功于小個子的布朗神父,他是一個不同凡響的人。大個子圖書管理員已經离開,或許是因為他那冗長的敘述,也或許是因為憂慮他那神秘的主人加此迅速地消失,總之,他是急沖沖地沿著苹果樹林里公爵所去的路上去了。布朗神父拉起地上的一棵檸檬,帶著一种奇怪的愉悅看著它。
  “‘檸檬的顏色多可愛啊!’他說道,‘對于公爵的假發而言,我只有一點不喜歡的地方,那就是它的顏色。’
  “‘我想我不明白你要說什么,’我答道。
  “‘我敢說他有很好的理由要杷他的耳朵蓋住,就像希腊神話里的邁達斯國王一樣。’神父說道,帶著一种歡快的直言不諱的口吻,但是在這种場合不知怎么的總讓人覺得有點輕率。‘我能理解為什么他用假發而不用黃銅或者皮革的飾品遮住耳朵,因為那更為美觀。但是如果他想那樣用頭發來遮蓋,那又為什么不把它做的更像頭發呢?這世界上絕沒有那种顏色的頭發。那看起來真像是穿過樹林子的晚霞。為什么他不把他那家庭的禍害掩蓋得深一些,加呆他真是為它感到那么羞愧的話?我告訴你吧,那是因為他并不感到羞愧。他是為它感到驕傲。’
  “‘為丑陋的假發感到驕傲一真是一個丑陋的故事啊。’我說道。
  “‘想一想你自己究竟是怎么看這類事情的,’這位奇怪的神父說道,‘我并不是暗示說你比我們其他人更勢利更病態,但是,難道你沒有隱約覺得加果一個古老家族真能耀武揚威帶來禍害,不也是很值得驕傲的事情嗎?換了你來,你會感到羞愧嗎?或者,加果魔鬼格拉斯的繼承人把你稱作朋友,加果尊貴的拜倫家族只對你一個人講述了他們的罪惡的冒險歷程,難道你不感到一點點的驕傲?不要大過于要求邢些貴族,加果他們的腦袋和我們的一祥脆弱,加呆他們對于自己的悲哀采取媚上欺下的態度。’
  “‘啊!’我叫起來,‘真是那么回事啊。我母親的娘家曾有個女妖,啊,我現在想起她了,在多少寒冷的夜晚,她給我慰藉。’
  “‘再想一想,’神父繼續說道,‘想想當你提到他的那些祖輩的時候,從他那薄嘴唇間噴濺出的血和毒藥的涎流吧。如果他不是出于驕傲,那他為什么見到誰都把他那感受表現出來呢?他沒有掩飾他的假發,沒有掩飾他的地位,沒有掩飾他的家族的禍害,沒有掩飾邢些家族所犯下的罪行——但是——’
  “小個子神父突然改變了語气,攥緊了拳頭,他的眼睛變得又圓又亮,像是剛睡醒的貓頭鷹的眼睛一樣,他這一切改變得加此突然,就像是桌子上突然發生了一次小型爆炸一樣。
  “‘但是,’他說道,結束著他的談話,‘但是他的确掩蓋了他的梳妝打扮。’
  “正在這時,公爵又悄悄地出現在那些閃爍著青翠色微光的苹果樹林里,他步履輕盈,頭上閃著落日的光芒,在他的圖書管理員的陪同下,拐過屋角過來了。這多少結束了我那充滿幻想的神經的興奮了。在公爵還末走到他的听力所及的范圍時,布朗神父又相當泰然地補充了一句,‘他那紫包假發究竟掩蓋著什么秘密,他又為什么要掩蓋它呢?因為那并不是我們所想象的那种秘密。’
  “公爵拐過彎,重新回到桌子邊上的位置上來,帶著一副尊貴的神情。圖書管理員尷尬地站在旁邊,像頭巨熊似的。公爵說話時一臉嚴肅。‘布朗神父,’他說道,‘繆爾博士告訴我說你來這儿是有一事相求的。雖然我已不再信奉我祖輩們的宗教,但是看在他們的份上,以及我們以前相遇過的那些日子的份上,我非常愿意听你說說有什么請求。但是我想你宁可單獨跟我講?’
  “出于對布朗神父的請求的強烈好奇,我禁不住站了起來,但是我的記者的習慣讓我站在那儿沉默著以觀事態的發展。我這樣僵持的瞬間,神父已表示了不贊同。‘如果,’他說道,‘你的寬宏大量真允許我提個請求的話,或者加呆我保留向你提建議的權利的話,我想讓盡可能多的人在場。在這個國家,我至少可以找到數以百計的甚至和我志同道合的人,而這些人都困惑于你的神秘,而這种神秘正是我要請求你揭開的東西。我真希望我能讓全德文郡的人都來這儿看你那樣做。’
  “‘看我做什么?’公爵問道,皺起了眉頭。
  “‘看你杷那假發揭下來。’神父答道。
  “‘公爵的臉一動也不動,只是兩眼呆滯地瞪著神父,那是我在人臉上所見過的最為恐怖的表情。我能看見那個圖書管理員的巨腿顫抖著,猶加水地里某些植物的莖杆搖曳的倒影一般,我禁不住產生這种幻覺:我們周圍的那些樹林里不知不覺中充滿了魔鬼,而不是鳥雀。’
  “‘我不會答應你,’公爵帶著殘忍的同情的口吻說道,‘我拒絕。如果我給你哪怕是一丁點儿的提示——那些只能由我獨自承受的恐怖的重負的提示,你就會尖叫著伏在我的腳下,乞求著說什么也不想知道了,我不會給你提示的。你不會拼寫出無名之神的祭壇上寫著的第一個字母。’
  “‘我知道那無名小神,’小個子神父說道,語气中充滿了那种把握性加花崗岩塔一般高昂。‘我知道他的名字,他叫撒旦。真正的神是血肉之軀鑄成的,他生活在我們中間。我告訴你,哪里有秘密,哪里就有對它的探尋。如果魔鬼告訴你說某某事看起來太可怕了,那就去看看它究竟有多可怕。如果他告訴你某某事听起來大恐怖了,那你就去听听它有多可怕。如果你覺得什么事大難受了,那就去忍受一下有多難受。我請求你敞開心扉,結束你那夢魔般的恐懼吧,就在這儿,在這張桌子旁。’
  “‘看在天主的份上,’布朗神父說道,‘把你那假發摘下來。’
  “我俯傾在桌子上,心里抑制不住地興杳。听著他們之間非同凡響的對話,一個模糊的念頭涌上我的心里。‘大人,’我叫起來,‘我要求你立即對證。摘下那假發,要不我就打掉它。’
  “我想我的行為夠得著被起訴攻擊他人,但是我很高興那樣做了。當公爵以同樣生硬的聲音說‘我拒絕’時,我索性朝他壓了過去。他奮力反抗了好一陣,就好像有眾多魔鬼在為他助陣一般。但是我竭力使他仰起了頭,于是那假發便輕而易舉地掉落下來了。我承認假發掉下來的時候,我正搏斗著,我禁不住閉上了眼睛。
  “繆爾博士的一聲惊叫把我惊醒過來,此時他已站到公爵的旁邊了。我們兩人的腦袋都俯在了公爵那沒了假發光禿禿的腦袋上。是圖書管理員的惊叫聲打破了沉默。‘那會是什么意思呢?啊,他沒有什么可掩藏的。他的耳朵和其他任何人的簡直沒有一點區別啊。’
  “‘不錯,’布朗神父說道,‘那,就是他必須得掩藏的。’
  “神父徑直朝他走了過去,但是非常奇怪,對于他那對耳朵他瞧也不瞧一眼。他以一种滑稽可笑的嚴肅神情盯著他那光禿禿的前額,然后指著他那早已痊愈然而仍然清晰可辨的三角形疤痕。‘他就是格林先生,我想。’神父禮貌地說道,‘他到底還是得到了所有的財產。’
  “現在讓我來告訴《每日革新報)的讀者們我所認為的最奇怪的事情。這個轉場——在你看來會是加波斯神話般野蠻而刺激,從一開始就嚴格地(除了我的攻擊而外)遵循了法律和憲法的准測。這位有著奇怪傷疤和普通耳朵的人不是什么招搖撞騙者,盡管(從某种意義上來說)他戴著另一個人的假發,聲稱有另一個人的耳朵,但他那假發并不是偷來的。他的确就是那個律師,也是惟一現存的愛克斯摩爾公爵。事情是這樣的:那個老公爵的耳朵确實是畸形,那的确多少是遺傳所致。他的确以之為患,而且很可能他那次的确很羞愧,于是便提起那水瓶砸了那律師的腦袋(無疑這已經發生了)。但是公爵和律師之間爭斗的結果卻非常令人意外。格林堅決索要財產,結果他得到了。一無所有的公爵于是自殺了,沒有留下后代就死了。隔了一段時間,英國政府就又恢复了實際上已‘滅种’的愛克斯摩爾貴族的稱號,并和往常一樣把它賜給了那個最重要的人,即那個已得到財產的格林。于是,格林便理所當然地成了愛克斯摩爾公爵。
  “這個人仿效了那些古老的封建神話中的人物的行為——或許,在他的媚上欺下的靈魂里,他真的很嫉妒和崇仰那些英勇的人。這樣,數以千計的英國窮人便在一個世襲的、戴著罪惡珠寶鑲嵌的冠冕的神秘貴族面前顫抖了——而實際上他們為之顫抖的不過是十二年前的一個律師和當舖老板罷了。我想這确實是典型的旨在針對貴族的事例,只要天主再給我們派來勇敢的人,這种事例將來還會有的。”

  魯特先生放下稿件,极不尋常地尖聲叫道,“芭瑪小姐,請給芬恩先生打封信。”

  “芬恩你好,——你准是瘋了。我們不能出版這樣的文章。我們需要的是關于吸血鬼,關于黑暗中的小社會,關于貴族政治以及迷信的文章。因為他們喜歡這樣的文章。但是你是知道的,那些艾克斯摩爾家的人是永遠不會原諒我們出版你這樣的文章的。而且我們的人們會怎么說呢,我倒想知道!天啊,西蒙爵士就是艾克斯摩爾最好的朋友之一。啊!如果發表這樣的文章還會嚴重傷害布拉德福特那位支持我們的艾克斯摩爾的侄女。再說,老索皮薩德去年沒有得到他的爵位還在惱火呢。要是我膽敢把你的文章出版,我不被炒魷魚才怪呢。而且,杜菲又會怎么想呢?他正在給我們寫一些深受人們喜愛的關于‘諾曼底人的腳跟’的文章。要是那個諾曼人僅僅是個律師,那他還有什么寫頭呢?理智點吧。                 ——你的,愛德華·魯特。”

  芭塔小姐興沖沖地打著給芬恩先生的信時,魯特先生把那稿件揉成了一團,把它扔進了廢紙簍。然而在他這樣做之前,他習慣性地把“天主”一詞改成了“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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