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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主的錘子

作者:切斯特頓
林光奕 雷雪莉 譯

  《天主的錘子》最先發表在《星期六晚郵報》(1910年11月5日)和《故事家》(1910年12月)上。“我認為這些故事中,作者對花園、房屋、風光以及光線效果的令人難以忘怀的描寫并不僅僅是為了修飾,也不僅是為了純粹景物描寫。我認為這些東西和故事的意義表達方式有關;隨之而來的表達方式蔚成一种風格.對切斯特頓的偵探小說在他的讀者中形成了獨特的壯力。我們首先注意到的是.甚至在情節构思的水平上,描寫都和情節息息相關。如“恰好在他們下面和周圍——沉入空虛”這段話的上下文中,包含了對謎底的解釋……我們發現這樣的段落對偵探小說來說是“太好了”。僅僅作為一面鏡子,教堂的高度、看起來像世界地圖一樣的田園風光的各個角度,都确實有著藝術生的优點.對細心的讀者來說,這些就解釋了犯罪的動机和犯罪的手段。
  “……這樣一些短語如‘恐怖的透視和不成体統的畫面’,‘令人暈眩的遠景’,‘大物變小小物變大的一瞥’……都是切斯特頓想象的線索。首先,這些是极度清晰的,他以個畫家的觀察人手,我們在他的所有描述中,發現了藝術家的眼神所捕捉到的精妙之處。但是一更重要的是一這种描寫是孩子气的。”(見《布朗神父及其他》)
  博瓮塔1村庄坐落在陡峭的山上,這就使得村里教堂的高高塔頂看起來也像是一座小山的山峰了。教堂的腳下有一間鐵匠舖,整天爐火熊熊,鐵錘和鐵屑堆得滿地都是。鐵匠舖的對面,穿過一個鵝卵石舖成的粗糙的十字路口,是這里的唯一一家小酒館——“藍野豬。”在這個十字路口,一對兄弟在晨光曦微之際相遇了,他們交談了起來。盡管一個才開始一天的生活,而另一個則剛剛結束一天的生活。教士大人威爾弗雷德·博翁正非常虔誠地去進行一絲不苟的早禱或沉思,而他的哥哥陸軍上校諾曼閣下,則沒有一絲的虔誠之心,他穿著睡衣坐在藍野豬酒館外的長椅上喝酒,就連具有哲學思想的觀察家也難以判明這是星期二的最后一杯,還是星期三的第一杯。上校的生活并不嚴謹。
  博翁家族堪稱世家,是屈指可數的几家能夠上溯到中世紀的貴族之一,他們的旗幡上可以明顯地看到巴勒斯坦的標記。但如果認為這樣的家庭仍敬重騎士時代的傳統,那就大錯特錯了。除了窮人外几乎沒有人保留這些傳統。貴族不照傳統生活,而按照流行時尚生活,這已經是蔚然成風的事情了。博翁家族曾有安妮女王時代“德望兼備”的莫霍克2方式和維多利亞女王時代的馬斯伯斯3。但是,和不止一家的真正古代貴族一樣,在近兩百年內他們已墮落成酒鬼和腐化的花花公子,甚至直到流傳著一些不干不淨的閒言碎語的時候。當然,在上校貪婪地追求享樂的過程中,几乎沒有表現出一絲一毫的人情味。他那种長期鬼混到凌晨才回家的習慣,与他失眠時的恐怖而清醒的狀態有關。他身材高大,体態优美,盡管上了年紀,卻還惊人地保留著一頭金色黃發。他生來就是一個白膚金發、体魄如獅般的男人,藍色眼睛因深深地陷入面頰之中而顯得更黑,而且兩只眼睛也靠得太近了一點。他蓄著兩撇長長的黃色胡髭,在胡髭兩旁,從鼻孔到下巴處有一道褶縫或者說是皺紋,使他的臉上似乎嵌入了一絲永遠不褪的嘲笑。他在睡衣的外面穿了一件奇特的淡黃色外套,那外套看起來更像是一件极輕的睡袍。他在腦袋靠后處戴著一頂奇怪的、亮綠色的寬邊帽子,顯然是隨意購置的東方珍品。他為自己能以這种不協調的穿著而自豪——為他親自將這些東西弄得不協調而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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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博翁塔:虛构的村庄名。
  2莫霍克:十八世紀早期侵扰倫敦街道的貴族流氓。
  3馬斯伯斯:維多利亞后期的花花公子。
  他的弟弟助理教土也有一頭金發和完美的体形,但他把黑衣服扣得嚴嚴實實,胡子刮得干干淨淨,舉止文雅而又局促不安。他似乎只為宗教而活著;但有些人說(特別是長老會教友和那些鐵匠),那是出于他對哥德式建筑的喜愛,而不是對天主的熱愛,而他那种幽靈一樣出沒于教堂的做法,只不過是另一种更純洁的、對美的病態渴求的方式。家族的病態式的饑渴,也在驅使著他的哥哥瘋狂地沉湎于女人和美酒。這种指控雖然可疑,但教士實際的虔誠卻是毋庸置疑的。事實上,這种指控大多是出于對教士單獨秘密禱告的無知的誤解,因為人們常發現他不是跪在祭壇前禱告,而是在一些特殊的地方,如在地下室里、在廊台上、甚至在鐘塔里。他碰到他哥哥時,正穿過鐵匠舖的院子走入教堂,他看到他哥哥那深陷的雙眼也盯向了同一個方向。教士停下來,微微皺了下眉頭。他絕不會猜想上校會對教堂感興趣。這儿只有一座鐵匠舖。盡管鐵匠是一個清教徒,不是他的教民,但威爾弗雷德·博翁教士仍听到了一些有關鐵匠的美麗而有名的妻子的丑聞。他穿過小棚,投去了怀疑的一瞥。上校哥哥站起來,笑著跟他說話。
  “早上好,威爾弗雷德,”他說,“我正像一個稱職的地主一樣不分晝夜地監視我的人民。我正打算去拜訪鐵匠。”
  威爾弗雷德盯著地面說:“鐵匠不在家。他在格林福德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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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格林福德:倫敦西部几英里遠的一個郊區。
  “我知道,”上校哥哥平靜地回答,“這就是我拜訪他的原因。”
  “諾曼,”教士說著,雙眼盯著路面的鵝卵石,“你怕過雷電嗎?”
  “什么意思?”上校問,“難道你對气象學感興趣嗎?”
  “我的意思是,”威爾弗雷德頭也不抬地說,“你想過天主可能將你劈死在街上嗎?”
  “再說一遍,”上校說,“我看你的愛好是民間傳說。”
  “我知道你的愛好是褻讀神靈。”信教者弟弟天性中易于生气的部分被激發了,他立即反唇相譏,“但就算你不怕天主,你也該有更好的理由害怕人。”
  哥哥优雅地揚揚眉毛。“害怕人?”他說。
  “鐵匠巴恩斯是周圍四十里中最高最壯的男人。”教士嚴肅地說,“我知道你不是膽小鬼,也不是黃毛小子,但他能把你摔到牆上去。”
  這次反擊很徹底,因為這是事實。陸軍上校的嘴巴到鼻孔的線條變得更深更黑了。有一瞬間他呆呆地站著,保持著臉上的那絲嘲笑。但一會儿博翁上校天生的樂觀脾气又恢复了,他笑了,露出黃色胡子下的兩顆狗一樣的門牙。
  “如果那樣的話,我親愛的威爾弗雷德。”他毫不在意地說,“那博翁家族的最后一個人戴著部分盔甲出來就太明智了。”
  他摘下頭上那頂涂滿綠色的奇怪的圓帽,讓他弟弟看那用鋼條箍成的邊角。威爾弗雷德認出那根鋼條實際上曾是挂在舊家族牆上的一個輕型頭盔上的,頭盔是在日本或中國戰場上繳獲的戰利品。
  “最先獻上的,”他哥哥吊儿郎地解釋道,“總是最親近的帽子——和最親近的女人。”
  “鐵匠總是在格林福德,”威爾弗雷德平靜地說,“但他總是不定期地回來。”
  他說著轉身低頭走進了教堂,一邊用手在胸前畫十字,就好像希望擺脫一些不干淨的精靈。他迫切地想走進高高的哥德式修道院,在涼爽的晨疇中忘掉這樣卑鄙的事情。但是,那天早上他的例行宗教活動注定在任何地方都會受到打扰。當他走進教堂時(直到今天在那段時間里教堂總是空蕩蕩的),一個跪著的影子突然站起來,向門口的晨光走去。
  村里的白痴絕不會出現在早禱的人群中,他是鐵匠的侄子,他絕不會也絕不可能關心教堂或其他東西。他一貫被稱為“瘋子喬”,好像沒有其他名字;他是一個皮膚黝黑、身体強壯卻沒精打采的少年,有一張呆滯蒼白的臉和一頭黑而直的頭發,嘴巴總是張開著。在經過教士時,他幼稚的臉沒有泄露他剛才做了什么,或想了什么,以前教士從不知道他也會禱告。現在他做了怎樣的禱告?毫無疑問這是一個非常特殊的禱告。
  威爾弗雷德·博翁生根似的站在那儿,直到看到那白痴走出去溶入陽光中,甚至看到他放蕩的哥哥用一种伯父般的滑稽方式向他打招呼。他看到的最后一幕是上校帶著一副想打他嘴巴的嚴肅神情,將几便士扔進喬張開的嘴里。
  這幅陽光下的丑陋畫面充滿了塵世的愚蠢和殘忍,最終將修道者送入靈魂淨化和新思想的禱告之中。他走向游廊里的一只靠背長椅,那椅子正放在他最喜歡的、總使他靈魂安靜下來的彩色窗戶下面;那是一扇一角有百合花圖案的藍色窗戶。在那儿,他漸漸忘掉那個魯鈍的人,他生動的臉和像魚一樣張開的嘴巴。他也漸漸忘掉了他邪惡的哥哥和他在可怕的饑渴中像歪歪斜斜的獅子一樣前進的步伐。他越來越深的陷入那銀白色的花朵和蔚藍色的天空組成的冷冰冰而甜蜜的色彩之中。
  半小時后,村里的補鞋匠吉布斯在這儿找到了他,補鞋匠被人匆匆地打發來叫他。他敏捷地抬起腳,因為他知道,為了一點小事,吉布斯絕不可能到這儿來。村里的補鞋匠和許多其它村子的補鞋匠一樣,是個無神論者,他在教堂的出現,是一個比瘋子喬的出現還更加奇特的預兆。這是一個充滿神學之謎的清晨。
  “什么事?”威爾弗雷德·博翁很冷淡地問,他伸出顫抖的手去拿帽子。
  令人惊訝的是,無神論者開口說話時,帶著一种尊敬,如果可能的話,甚至是一种干巴巴的同情的腔調。
  “你必須原諒我,先生,”他嘶啞地低語說,“但我們認為不讓你知道并不對。恐怕有一樁非常可怕的事情發生了,先生。恐怕你哥哥——”
  威爾弗雷德握緊了松垂的雙手。“他又干了什么惡作劇?”他帶著不經意的強烈感情大吼。
  “啊,先生,”補鞋匠咳嗽著說,“恐怕他沒做什么,將來也不會再做什么。我恐怕他是完了。你真的最好馬上下來,先生。”
  助理教士跟著補鞋匠下了一段不長但彎彎曲曲的樓梯,到了一個比街面略高的入口。博翁一眼就看到了悲劇的現場,它剛好像一張說明圖一樣平伸在下面的街道上。鐵匠舖的院子里站了五六個人,都穿著黑衣,只有一個穿著巡官的制服。他們中有醫生,有長老會的神父,還有鐵匠妻子所屬的羅馬天主教的神父。羅馬天主教的神父正用又快又低的聲調說話,而這個一頭金黃頭發的美妙的婦人正坐在椅子上無休無止地飲泣。在這兩群人之間,剛好在堆放鐵錘的地方躺著一個身著睡衣、四肢伸展、臉部拉長的人。從上面的高度,威爾弗雷德就能确定他服裝和外表的每一部分,甚至他手指上的博翁家族的指環;但他的頭蓋骨像點點繁星或滴滴鮮血一樣恐怖地飛濺開來。
  威爾弗雷德·博翁只看了一眼,就匆匆跑下來進入小院。他的家庭醫生向他打招呼,他也几乎沒有理會,只是結結巴巴地說:“我哥哥死了。這是什么意思?真可怕,真不可思議,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陣難堪的沉默,一會儿,現場最心直口快的補鞋匠回答道:“太可怕了,先生。”他補充道,“但并不是不可思議。”
  “你什么意思?”威爾弗雷德問,他的臉色發白。
  “很簡單,”吉布斯回答道,“周圍四十里中,只有一個人能有這樣猛烈地一擊,而且他也是最有理由這樣做的人。”
  “我們千万不要這樣無依据的推斷,”醫生,一個高個子黑胡子的人不安地插話說,“但那一擊的質量足夠我支持吉布斯先生的觀點,先生。那是難以置信的一擊。吉布斯先生說這個地區只有一個人能做到。我本應告訴自己沒有人能做到。”
  一陣迷信的顫栗掠過神父單薄的身子。“我很難理解。”他說。
  “博翁先生,”醫生低聲說,“隱含的真相本身讓我難以捉摸。如果說頭蓋骨像蛋殼一樣破得粉碎是不恰當的,事實上,嵌入身体和地面的骨頭粉末就像子彈嵌入松軟的土中。這是一只巨人的手。”
  他沉默了一會儿,從眼鏡片后嚴肅地看著,然后補充道:“這事有一個好處——從一開始就洗清了大部分人的嫌疑。如果你我或國內一些常人被指控這項罪名,我們會被無罪開釋,就像一個嬰儿被免除偷盜納爾遜紀念碑1雕像的罪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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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納爾遜紀念碑:英國海軍英雄上將納爾遜勳爵(17581805)的塑像.位于倫敦特拉法加廣場。
  “我所說的是,”補鞋匠頑固地重复,“這儿只有一個人能做,他也是催一有理由這樣做的。鐵匠西來恩·巴恩斯在哪儿?”
  “他在格林福德。”神父聲音發顫地說。
  “更可能在法國。”補鞋匠咕噥了一句。
  “不,他不在那樣遠的地方,”一個低微的沒有什么生气的聲音說——小個子的羅馬天主教神父加入了這個圈子。
  “事實上,現在他正走在路上。”
  雖然這位小個子的神父長相并不使人感興趣——一頭棕色的短發和一張表情僵硬的圓臉,但在那樣的場合,即便他像阿波羅一樣俊美也沒有人看他。每個人都口過頭來盯著下面婉蜒穿過平原的小路,确實,鐵匠西來思正邁著他那獨特的大步,精神抖擻地走來,肩頭上還扛著一把大錘。他骨骼突出,体形龐大,眼睛又深又黑,目露凶光,還有濃密的絡腮胡。他邊走邊率詳地和兩個男人聊天。盡管他并不特別興奮,但他似乎心情不錯。
  “我的天主,”不信神的補鞋匠嚷道,“那就是他殺人的鐵錘!”
  “不,”看起來很明智,擁有沙色胡鬢的巡官第一次開口道,“那儿才是他殺人的錘子,在教堂的牆邊。我們已將它和尸体保留在現場了。”
  人們都四處打量,那個矮小的神父走到錘子落下的地方默默地看著。這是一把最小最輕的鐵錘,把它混在其它的錘子中一點都不起眼;但它的邊上卻沾滿了鮮血和黃頭發。
  一陣沉寂后,神父沒有抬頭,他用低沉的聲音訴說著新的發現,“吉布斯先生很可能搞錯了,”他說,“他認為這儿沒有不可思議之處。這儿充其量有一個謎:為什么体形如此龐大的男人竟用這樣小的錘子作這樣猛烈的一擊?”
  “哦,別管這個,”吉布斯著急地嚷著,“我們把西采恩·巴恩斯怎么辦?”
  “別管他,”神父鎮靜地說,“他自己會來。我認識和他一塊儿的那兩個人。他們是格林福德的好小伙子,他們是為了長老會堂而來的。”
  就在他說話時,高大的鐵匠轉過教堂拐角,踏入自己的院子。他直直地站在那儿,錘子從他手里落下。巡官立即走到他面前,仍保持著他無可非議的禮貌。
  “我不想問,巴恩斯先生,”他說,“你是否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你不必說什么,我也希望你不知道而且能證明你不知道,但我必須以國王的名義,以謀殺陸軍上校諾曼·博翁的罪名將你逮捕歸案。”
  “你什么也不必說,”補鞋匠愛管閒事地興奮地說,“他們已經證明了一切,仍沒有證明的是那個腦袋開花的人是不是博翁上校。”
  “那是站不住腳的,”教士身邊的醫生說,“那不是偵探故事。我是上校的醫生,我比他更了解他的身体。他的手形很好,但很特別——第二個手指和第三個手指一樣長。哦,那足夠證明這個人是上校。”
  當他瞥向那腦漿涂地的尸体時,呆立不動的鐵匠鐵一樣鋒利的雙眼隨跟過去,停在尸体上。
  “博翁上校死了嗎?”鐵匠冷漠地說,“那么說他下地獄了。”
  “什么也別說!哦,什么也不用說。”不信神的補鞋匠手舞足蹈地嚷著,沉浸在欣賞對英國法律制度的狂喜中,因為沒有人能像現實主義者那樣成為守法者。
  鐵匠從肩上瞥向那張威嚴而狂熱的臉。
  “你們這些异教徒最好像狐狸一樣避開法律,因為法律是如此得你們的歡心,”他說,“但天主能保護他自己的臣民,就像你今天將看到的一樣。”
  接著,他指著上校說:“這條狗是何時死于它所犯的罪行的?”
  “請注意你的措辭。”醫生說。
  “如果圣經能注意它的措辭的話,我也會注意的。他什么時候死的?”
  “今天早上六點我還看到他。”威爾弗雷德·博翁結結巴巴地說。
  “天主太好了,”鐵匠說,“巡官先生,我絕沒有任何拒捕的意思,但你也許并不想逮捕我。我并不介意在我离開法庭時沒有在道德上留下任何污點,但你也許會介意在你离開法庭時在事業中遇到一個可怕的挫折。”
  頑固的巡官第一次兩眼發光地看著鐵匠——其他人也看著他,只有矮小奇怪的神父仍在觀察那把給予上校致命一擊的小錘。
  “鐵匠舖外站了兩個人,”鐵匠艱澀但明智地繼續分析,“你們都知道,他們全是格林福德行為端正的生意人,我們在复蘇布道團的會議室坐了一整夜,我們迅速地拯救了靈魂,他們能證明從半夜前直到黎明都看到我。在格林福德有二十個人能證明那段時間我在那儿。如果我是一個异教徒,巡官先生,我將讓你走向身敗名裂的境地;但是,作為一個基督徒,我覺得有必要給你一個机會問問你愿意此刻,還是愿意在法庭上听我的不在現場的證据。”
  巡官第一次顯得有些困窘,他說:“當然我很高興能當著大伙儿的面,還你一個清白。”
  鐵匠以同樣的輕松,大踏步地跨出院子,回到他來自格林福德的兩個朋友那儿,他們确實是現場几乎每一個人的朋友。兩人都說了几句話,沒有人想到不相信他們。當他們信誓旦旦地保證巴恩斯的清白時,就好像是在說大教堂就矗立在他們的上方一樣肯定。
  又一陣沉默籠罩著這群人,這种沉默比任何話語都更奇怪,更令人難以忍受。感覺中仿佛有几絲瘋狂,要拼命使交談進行下去。助理教士對主教神父說:
  “你似乎對那把錘子很感興趣,布朗神父。”
  “是的,”布朗神父說,“為什么用這樣小的鐵錘?”
  醫生迅速地轉過身面向他。
  “的确,太對了,”他叫道,“這儿附近放著十倍大的鐵錘,誰會用這樣小的鐵錘?”
  然后他壓低聲音在助理教士耳邊說:“只有那些不能舉起大鐵錘的人。這不是兩性之間力量和勇气的問題,這是肩膀的舉重力量的問題。一個勇敢的女人能毫無困難地用很輕的錘子殺人,但她卻不能用重錘殺死一只甲虫。”
  威爾弗雷德·博翁帶著一副被催眠的恐怖神情瞪著他,這時候,布朗神父微微將頭偏向一邊,興味盎然地凝神傾听。醫生用更嘶啞的聲音強調說:
  “為什么那些白痴總認為痛恨妻子情人的人一定是妻子的丈夫?十之八九最恨妻子情夫的人正是妻子本人。誰知道他帶給她多少侮辱和背叛——看那邊!”
  他向長椅上的紅頭發女人作了一個短暫的手勢。她最終抬起了頭,精致的臉上淚跡已干,但是她目光炯炯地死盯著那具死尸,眼中有白痴般的神色。威爾弗雷德教士無力地揮揮手,似乎想要揮去探究的興趣,但布朗神父一邊拂去袖子上爐中飛出的灰塵,一邊漠不關心地說:
  “你就同許多醫生一樣,”他說,“從精神科學看,你确實能找到聯想的依据。但從身体條件看,這完全是不可能的。我同意大人比原告更想殺死通奸者。我也同意她們總選擇小錘,而不是大錘。但困難在于身体條件不可能。沒有一個女人有這樣的天生神力將男人的頭蓋骨打碎打平,”停頓了一下,他沉思著補充道,“這些人都沒有完全掌握情況。這個人實際上戴著鐵盔,而那一擊將頭盔也像玻璃塊一樣給粉碎了。再看看那個女人,看看她的手臂。”
  沉默再度降臨在他們周圍,后來醫生惱怒地說:“哦,我也許錯了,所有的理由都不成立。但我著重堅持的是:如果能用大鐵錘,只有白痴才會選用小鐵錘。”
  听到這些,威爾弗雷德把干淨的顫抖的雙手放在頭上,似乎想抓下他黃色的短發來,片刻之后他把手放下,叫道:“那正是我想說的,你已經說出來了。”
  接著他平息著激動的情緒說:“你說的是‘只有白痴才會選用小錘子。’”
  “是的,”醫生說,“接下來呢?”
  “接下來,”助理教士說,“這,就是一個白痴干的。”其余人的眼睛都固定在他身上,他像害了熱病,用女人一般的語調煽動性地說。
  “我是一個教士,”他聲音忽高忽低地叫著,“一個教士不應該使人流血。我——我的意思是我不會將任何人送上絞架。我感謝天主讓我現在清楚地看到了罪犯——因為他是一個不會被絞死的罪犯。”
  “你不揭發他嗎?”
  “就算我揭發他,他也不會上絞架,”威爾弗雷德回答道,臉上有一种快樂而奇特的狂野的笑容,今天早上我走進教堂時,發現一個瘋子正在禱告——可怜的喬,他一生都瘋瘋癲癲的,天主才知道他禱告了些什么;有了這件奇特的事,就不難相信他們的禱告是混亂的,很可能一個瘋子殺人前會進行禱告。當我最后看到喬時,他正和我哥哥呆在一塊儿,我哥哥正在戲弄他。”
  “啊!”醫生歎道,“這是最后的談話。但你怎樣解釋。”
  威爾弗雷德教士几乎因他窺見的事實而渾身發抖。“你沒發現,你沒發現,”他狂熱地嚷著,“這不是包含兩樁奇怪的事,兩個謎的答案的惟一推論嗎?小錘子和重重一擊之謎。鐵匠也許能有這樣猛烈的一擊,但他不會選這樣小的鐵錘;他的妻子可能選擇小鐵錘,但她沒力气做這樣的猛烈一擊。但瘋子可以兩者兼顧。至于小錘子——哦,由于他瘋,他可能拾起任何東西。至于猛烈的一擊,你難道沒有听說過,醫生,一陣突然發作的瘋狂可能有十個人那樣大的力量?”
  醫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說:“天啊,我相信你找到答案了。”
  布朗神父長時間死死地盯著說話者,就像要向人們證明,他瞪得像牛眼一樣大的灰色眼睛并不像他臉部其它部分一樣無足輕重。當四周靜下來時,他帶著明顯的敬意說道:“博翁先生,你所提出的推論是唯一在各方面都站得住腳的,而且本質上無懈可擊。因此我認為,根据我的确定無疑的知識來說,你應該被告知那不是正确的推論。”說完這几句話,這位小個子男人走開去,又去盯著察看那把錘子。
  “那家伙似乎知道的比他應該知道的多,”醫生怒沖沖地對威爾弗雷德說,“那些天主教神父非常狡詐。”
  “不,不,”博翁帶著一种极端的疲憊說,“是瘋子干的,是瘋子干的。”
  由兩個神職人員和醫生組成的圈子,本已脫离了由巡官和他逮捕的嫌疑犯組成的更具官方性質的人群。然而現在,由于他們的圈子已分散開來,他們就听到了別人的聲音。當神父听到鐵匠大聲地說什么時,他默默地抬起頭,隨即又低下頭去。
  “我希望我已經說服了你,巡官先生。我是一個強壯的人,就如你所說,但我不能從格林福德把我的鐵錘砰地扔到這儿。我的錘子沒長翅膀,它不能越過篱笆和田野,飛行半公里。”
  巡官和藹地笑了,他說:“不,我想你可以被排除在外,盡管這是我所看到的最奇怪的巧合。我只想求你盡力幫我們找到一個像你一樣又高又壯的人。天啊!僅僅是幫我們捉住他,你可能就很有用了!對于誰是凶手,我想你自己也沒有什么猜想吧?”
  “我有一個猜想,”臉色蒼白的鐵匠說,“但凶手不是男人。”接著,他轉過去注視著長椅上的妻子,把巨大的手放在自己的肩頭上說,“也不是女人。”
  “你說什么?”巡官開玩笑地問,“你不會認為是奶牛用錘子殺人吧,是嗎?”
  “我認為沒有一個有血有肉的東西能使用那把鐵錘,”鐵匠強抑著嗓音說,“嚴格地說,我認為這個人是自己死的。”
  威爾弗雷德突然朝前移動了一步,雙目炯炯地盯著他。
  “你是想說,巴恩斯,”補鞋匠尖銳的聲音響起來,“鐵錘自己跳起來把人敲倒?”
  “哦,你們這些紳士可能會面面相覷而暗自竊笑。”巴恩斯叫道,“正是你們這些教士,在星期天告訴我們天主在怎樣的寂靜中襲擊了西拿基立1。我相信天主在無形中隱隱地游蕩在每一間屋里,保衛我的名譽,讓褻讀神靈者死在它的門前。我相信這一擊的力量正是天庭震動的力量,絕不亞于任何地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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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西拿基立:亞述國王,其宮殿位于尼尼微。据說,當他率領軍隊准備攻取耶路撒冷之時,因他毀謗了耶和華,耶和華便派天使到亞述營中,把將帥、官長、勇士盡皆誅滅。自拿基立攻打耶路撒冷失敗后回到亞述.于公元前681年被他的諸位儿子合謀試殺。見(舊約·列王紀)下篇第19章,《歷代志》下篇第32章。切斯特頓創作本篇小說時也許記起了拜倫的詩篇《西拿基立的覆滅》。——譯者
  威爾弗雷德用苦澀得難以形容的聲音說:“我自己也提醒過諾曼當心雷電。”
  “那么罪犯就超出了我的管轄范圍。”巡官臉上帶著一絲微笑說。
  “但你自己沒有超出‘他’的管轄范圍,”鐵匠回答道,“你得當心。”然后,他轉過寬闊的后背,走進房內。
  渾身發顫的威爾弗雷德被布朗神父領走了,布朗神父對他很隨便,也很友好。“讓我們离開這個可怕的地方,博翁先生,”他說,“我能參觀你教堂的內部結构嗎?我听說這是英國最古老的教堂之一。我有興趣,你知道,”他扮了一個滑稽的鬼臉,“對英國教堂。”
  威爾弗雷德·博翁并沒有笑,幽默不是他的优點。因為對那些比長老會教徒鐵匠和無神論者補鞋匠更有共鳴的人,他有足夠的准備去向他們講述哥德式建筑的輝煌。
  “當然,”他說,“讓我們從這邊進去。”他指著樓梯頂端高高的側門。布朗神父跟著他登上第一級階梯時,突然感到肩上有一只手,他轉過身,看到原來是醫生,只見他的面孔顯得更加黝黑,更加疑慮重重。
  “先生,”醫生急躁地說,“你似乎知道這樁罪惡的秘密,我可以問問,你會把它們視為不可告人的秘密嗎?”
  “啊,醫生,”布朗神父愉快地笑道,“從事我這個職業的人,當他對秘密不能确定時,那就是保守秘密的最好理由了,而當他确定了某個秘密時,不間斷的職業道德又會反過來使他保守秘密。如果你認為我對你或其他人有所保留,我會在最大限度內不破坏我的習慣,我可以給你看兩條線索。”
  “哦,先生?”醫生沮喪地說。
  “第一,”布朗神父緩緩地說,“這件事完全在你的知識范圍內,它与身体狀況有關。鐵匠錯了,但并不是錯在他說那一擊有可能來自天主,而是錯在他肯定地說那一擊是奇跡。醫生,要說作為凶手的人竟擁有古怪的、不道德而半英雄的心腸,那真算得是個奇跡了,除此之外,那一擊也并不是什么奇跡,粉碎頭蓋骨的力量乃是科學家心目中威勢赫赫的力量,那种力量是最有爭議的自然法則。”
  醫生皺了皺眉,專注地看著他,只說:“那另一條線索呢?”
  “另一條線索是這樣的,”神父說,“你還記得鐵匠嗎?盡管他說過他相信奇跡,但您還記得嗎,他卻說到他的錘子要飛越半英里的鄉村是不可能的,是神話,他的口气中還帶著十分的輕蔑?”
  “是的,”醫生答道,“我記得。”
  “哦,”布朗神父哈哈大笑,接著補充道:“但那個神話是今天所听說的最接近于事實真相的神話。”說完,他轉身邁著沉重的步伐,跟著助理教士登上了台階。
  威爾弗雷德教士臉色發白,不耐煩地等著,仿佛短短的耽擱都將超過他的神經的最后忍耐极限。他立即便將神父帶到他最喜歡的游廊的一個角落,那地方最靠近雕花天花板,光線能透過帶角的奇特窗戶照射進來。小個子的天主教神父毫不疲倦地觀察著,贊揚著每一樣事物,一直興奮但低聲地說著話。他發現了邊門和盤旋而下的樓梯,威爾弗雷德就是在這儿沖出門去看到了哥哥的死亡現場。布朗神父沒有向下走,而是像猴子一樣靈巧地爬上去,然后他的清晰的聲音從頂上的露天平台上傳了過來。
  “到這儿來,博翁先生,”他大叫,“這儿的空气對你有好處。”
  博翁跟著他,來到教堂外的石頭游廊或者說陽台上,在這儿可以看到一望無際的平原,平原上小山矗立,樹林一直延伸到紫色的地平線,中間點綴深村庄和農場,在談們腳下,清清楚楚、方方正正的小院子正是鐵匠的院子,巡官仍站在那儿做記錄;實際仍像粉碎的蒼蠅一樣躺著。
  “那像是世界地圖,不是嗎?”布朗神父說。
  “是的,”博翁非常嚴肅地點了點頭,說道。
  恰好在他們下面和周圍,哥特式建筑的輪廓仿佛自殺那樣令人厭惡地一下子墜入空虛。在中世紀的建筑中,本質上有一种巨人泰坦般的力量,無論從哪以方面觀察,它總像一匹發瘋的列么脫韁而出。這座教堂曾經由古代沉寂的石頭開鑿而成,一些蘑菇像胡子一樣嵌在石頭上,一些鳥窩也點綴著教堂,然而當他們從下面仰望時,它像一條河一樣傾瀉下來。當他們像現在一樣從上面俯瞰時,它就像飛瀉直下的瀑布一樣流入大海。因為塔樓上的兩個人正和哥特式建筑最可怕的一面呆在一起:恐怖的透視和不成比例的畫面,令人頭暈的遠景,大的變小、小的變大的一瞥,半空中混亂的石頭,石頭的每一部分都近乎于巨大了,但在与田野和農場的典型對照下,它們就顯得遙遠而渺小了。角落理雕刻的飛禽走獸看起來有點像行走和飛翔的龍,蹂躪著下面的牧場和農庄,整個氛圍是令人膽顫而危險的,仿佛人躲的体形巨大的妖怪回旋的翅膀中,舉到半空中;整個古老的教堂和大教堂一樣高大、富有,它像一場暴雨突降在陽光明媚的鄉村。
  “我想即使是禱告,站在這樣的地方也非常危險,”布朗神父說,形成一定高度是為了讓人仰視,而不是在高處俯瞰。”
  “你的意思是人可能會摔下去嗎?”威爾弗雷德問。
  “我的意思是就酸人的身体不摔下去,他的靈魂也可能墮落。”神父說。
  “我几乎不懂你的意思。”博翁含混地說。
  “看看鐵匠,譬如說,”布朗神父冷靜地繼續說道,“一個好人但不是一個基督徒——強硬、暴躁、決不寬恕,他信奉的蘇格蘭宗教由一些子山上或高高的峭壁上祈禱的人組成,他們學著蔑視整個世界而不是尊重天堂,謙恭才是天才之母。人們在山中看到了巨大的事物,而在山上只看到小物体。”
  “但他——他并沒有殺人”博翁小聲地說。
  “是的,”布朗神父用奇怪的聲音說道,“我們都知道他沒有殺人。”
  過了一會,他平靜地將灰色的眼睛投向外面的平原,繼續說往下說。“我知道有一個人”,他說,“他開始也想像其他人一樣在祭壇前禱告,但他越來越喜歡在又高又孤獨的地方禱告,在种或塔樓的角落、壁龕前禱告,而一旦到了這令人暈眩的地方,整個世界都几乎像輪子一樣在他腳下飛轉,他的大腦也開始飄飄然了,他以為他就是天主,因此盡管他是個好人,他還是犯下了滔天大罪。”
  威爾弗雷德扭開臉,但當他緊緊地抓住石護欄時,骨骼突出的手青筋直冒,變得一陣青一陣白。
  “他認為天主賦予他權利審判世界,擊倒罪人,要是他和其他人一樣跪在地上禱告的話,他絕不會有這樣的想法,但他看到所有的人都像昆虫一樣爬來爬去,他尤其看到下面有一只昆虫走得如此趾高气揚,如此傲慢無禮,還很扎眼地戴著一頂綠帽子——一只毒虫子。”
  白嘴鴉哇哇地盤旋在鐘樓的角落。沒有其他的動靜,布朗神父繼續往下講。
  “還有一樣東西誘惑著他,那就是他手里擁有的自然界最可怕的動力;我是說重力,物体一旦放松就會朝地球中心方向飛去,從而形成一种瘋狂快速的沖擊力。看,巡官正在我們下面的鐵匠舖里踏步,如果我從這個護欄向他拋去一塊鵝卵石,它就會像子彈一樣擊向他。如果我扔下一把鐵錘——甚至是一把很小的鐵錘——”
  威爾弗雷德·博翁朝護欄外跨出一條腿,布朗神父立即揪住他的衣服。
  “不要走這扇門,”他溫柔地說,“這扇門通向地獄。”
  博翁踉踉蹌蹌地走回牆邊,滿眼惊恐地望著他。
  “你怎么知道這些的?”他大叫,“你是魔鬼嗎?”
  “我是一個人,”布朗神父嚴肅地說,“因此我心中有所有的邪惡,听我說,”他頓了一下,又說,“我知道你干了什么——至少我能猜出大部分,你离開你哥哥時,被一种并非不正義的狂怒折磨著,你被折磨得甚至抓起了一把小錘,想因他滿口污言穢語而殺死他,然而你退縮了,把小錘藏入你的上衣里,沖進了教堂,你狂熱地在許多地方禱告,在角窗下,在上邊的平台上。正是在那高一點的平台上,你看到上校東方風格的帽子像綠甲殼虫一樣四處亂爬,然后什么東西擺住了你的靈魂,你拋下了天主的雷電。”
  威爾弗雷德把軟綿綿的手放在頭上,低聲問:“你怎么知道他的帽子看起來像綠甲殼虫?”
  “哦,那個,”布朗神父臉上掠過一絲笑意說,“那是常識,但听我說下去。我說我知道了一切,但沒有其他人知道,另一步就看你的了;我不再有所行動,我將為你保密,就像對忏悔保密一樣。如果你問我為什么,那有許多原因,但只有一點与你有關。我替你保守秘密是因為你并沒有像暗殺者一樣錯得太离譜。當很容易地可將罪名推給鐵匠時,你沒有;能輕易地推給他妻子時,你也沒有;你只是將罪行推給白痴,因為你知道他不會因此而受罰。那是我調查暗殺者過程中的一抹微光。現在下去,回村里去,像風一樣隨意地做你想做的事,因為我已說了我最后的話。”
  在一陣苦澀的沉寂中,他們走下盤旋的樓梯,重新走入鐵匠舖里那陽光燦爛、眾所矚目的地方。威爾弗雷德·博翁,小心翼翼地打開院子木門的門閂,走到巡官面前說:“我自首,是我殺了我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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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華生的偵探推理世界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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