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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盼望


   
1

  机身打撈上來的同時,遺体也逐步找到。隨著發現的尸体數量不斷增加,棧橋上站著的遇難家屬的數量在日益減少。尚未找到的遺体,已經屈指可數。隨著要找的尸体越來越少,全日航公司一方開始冷淡起來,潛水員也顯得疲倦不堪。有的潛水員,甚至根本不考慮遇難家屬的悲傷心情,淨說一些讓人怒不可遏的話。
  “恐怕已經受海浪的沖擊而飄到太平洋,被鯊魚吃了!”
  潛水員們此刻的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自飛机墜毀后,已過去几個月。其間,搜索船几乎天天出海,与冰涼的海水日以繼夜地打交道。尤其是潛水員,更是精疲力竭。他們終日潛入深邃的海底,尋找尸体。
  他們貼身穿羊毛衫,外邊圍毛毯,爾后再套潛水服。即便這樣,全身還是瑟瑟發抖,尤其伸在軍用手套里的手指,凍得猶如紅紅的胡蘿卜。
  他們中間,有患感冒的,有患神經痛的,還有患潛水病的。因打撈時間緊且任務重,無奈每天靠注射營養液和藥液來支撐体力。稍休息后,再潛入海底。如此辛苦的工作,日薪充其量僅三千日元。像這樣的日薪,坐在空調設備齊全的現代化辦公室里的上班族,都能輕易得到。
  潛水員投入搜索的最初階段,由于周圍的气氛十分凝重,大家熱火朝天,隨著時間無休止地拉長,由于得不到很好的休息,致使人的疲勞難以解除,緊張情緒也漸漸淡化了。對于每天要支付一二千万日元巨額搜索費的全日航公司來說,也開始感到難以承受沉重的負擔。盡管每天打撈上來的尸体日益減少,可搜索費依然照舊。又由于擴大搜索范圍,費用相反還在增加。与此相反,收效甚微。
  站在棧橋上那些尚未找到遇難尸体的家屬之間,一听說停止尸体打撈的傳言,便紛紛議論開來。
  “我們的親人還沒有找到,打撈決不能就這樣結束!必須找到最后一具尸体!”
  有几個揚言要大鬧一番的遇難者家屬,當親屬遺体被打撈上來后,便再也不在棧橋上出現了。
  唯還沒有見到遺体的遇難者家屬,組成“打撈到最后一具尸体聯合會”。聯合會宗旨:即便自己親屬的遺体找到,也必須留下堅持到最后。
  這項經過表決一致同意的宗旨,其實并沒有什么約束力。他們也清楚,是因為不愿忍受孤獨等待和煎熬而自發成立的。
  “如果安彥君是最后一具遺体,那怎么辦?”
  由紀子仿佛已經預料到悲傷的結果。
  眼下,還有遇難旅客的尸体沒有被打撈上來。因此,作為全日航公司,不得不繼續打撈。如果最后一具尸体是該公司職員,公司也許會立即停止打撈!
  公司的其他職員,包括乘務員尸体都已打撈上來。
  ——親愛的的丈夫,我衷心祈禱,你可不要成為最后一具尸体!
  一個月前,由紀子曾抱著僥幸的心理向大海祈禱,向上帝祈禱,別讓小室安彥成為最后一具尸体。
   
2

  隨著尸体打撈工作接近尾聲,遇難者家屬与對全日航公司進入賠償交涉階段。
  全日航公司有關飛机的賠償保險,与國內十几家保險公司簽訂了總金額大約三十億日元的保險合同。再者,這些保險公司的大部分,又都向世界各國大型保險公司投保。因此,每一家保險公司承擔的賠償數額并不大。三十億日無的保險金額,很快到達全日航公司的銀行賬戶上。
  失事飛机的購入費用,為二十八億五千万日元。由于保險金額含有飛机的購置費保險,承擔事故的賠償金額也就變成零頭。
  再者,全日航公司在投保飛机的同時,根据航運合同上的規定,人身保險金的總額僅一千万日元,分配對象是一百四十個旅客。因此,如果把賠償金額控制在這個數額內,公司就不會產生直接損失。
  全日航公司在航運合同里規定,對于宛亡事故的旅客,其賠償額度是有限的。AJA4301飛机的航運合同規定,賠償總額是二千七百万日元。其中,還包括法律上的訴訟費用。
  按照這項規定,賠償金額的最高限度,理所當然限定在這個范圍里。不知道這項航運合同規定的旅客,即使不同意也不行。只要坐上AJA4301飛机,就被視為承諾航運合同上的所有規定。
  被視為航運合同的文書,印刷在飛机票背面。密密麻麻,像無數只螞蟻在爬行,根本看不清楚。即便旅客沒有一字一字地念,也被視為已經讀過和确認。
  AJA4301飛机,由于在美國國內空港停靠過,根据國際航空組織簽定的瓦魯索條約,屬于最高的賠償金額。
  即便那樣,遇難者家屬中間,許多人還是憤憤不平。
  “我們不要錢,把親人還給我們!”
  由紀子不清楚丈夫安彥是否應該包括在旅客的含義里,不清楚丈夫的死,全日航公司是否按照航運合同上的賠償條款給予賠償。
  從由紀子的內心來說,需要的是丈夫回來,不需要賠償。可眼下,丈夫的死已确定無疑。必須考慮,怎么面對今后的生活。
  結婚的時候,幸虧從娘家帶來昂貴的陪嫁,生活上還不至于立即出現困難。但這不是長久之計,時間一長,無疑生活拮据。再說婚后,父親由于犯有不動產欺詐罪而破產。
  作為夫妻的共有財產,丈夫也使用了她從娘家帶來的相當錢款。現已破產的娘家,再也沒有依靠的指望了。對她今后的生活來說,最好有賠償金。
  我無論如何需要賠償!今后,我將面對漫長的孤獨生活。得到賠償,也是為了与死去的丈夫一起生活下去。
  由紀子暗暗下了決心。作為遇難者家屬,她每天來到寒風刺骨的棧橋上。漸漸的,她仿佛脫胎換骨,像換了個人似的,也許是經受了磨難以后的緣故。從一個新婚女子,迅速變成一個堅強的女人。然而,全日航公司把由紀子視為遇難職員的家屬,与遇難旅客的家屬不能一視同仁。
  終于有一天,一個叫江差君的中年職員走到她跟前。賠償方法是按照公司內部的規章制度處置。江差君,是全日航公司AJA4301飛机善后小組的成員,專門負責与遇難者家屬交涉賠償。
  “小室安彥的情況,根据航運合同上規定的有關條款,他是承諾航運合同上各項規定的。也就是說,按照第三條C款規定,他是免費旅客。”
  “那又怎么啦?”
  望著說話轉彎抹角的對手,由紀子有點著急起來。
  “也就是說,他沒有按照有關規定付錢購買机票。”
  “那是當然的嘍!他是為公司出差的呀!”
  由紀子不由得惊叫起來。因公出差,乘坐自己公司的飛机屬天經地義。這,難道出差職員還必須自費購買机票。天底下,哪有這种公司?
  “出差,也屬于免費搭乘的一种!”
  江差君說話時,臉上毫無表情。難道与遇難者家屬交涉的善后小組人員,應該是這樣冷冰冰、麻木不仁的嗎?或許為了減少賠償支出,故意耍弄的演技?
  “照你這么說,免費搭乘的賠償,應該是怎么一回事?”
  “不适用航運合同上的任何規定。簡言之,你不能按照一般旅客的遇難者家屬對待。”
  “那么,是与乘務員遇難者家屬一樣對待嗎?”
  “所謂旅客,不含乘務員。小室先生是公司職員,但又是旅客。又由于他是免費搭乘,其遇難者家屬不能獲得与一般旅客相同的賠償金。”
  “希望你直截了當地說,究竟應該享受什么种類的賠償金?”
  “他的性質,屬于因公殉職。也就是說,是勞動者傷害賠償,再加上公司規定的賠償。”
  江差君拐彎抹角。他所說的賠償金額總數,連航運合同上規定的賠償金額的數分之一也不到。而且,比乘務員賠償的金額還要低。
  安彥君的遇難賠償,既夠不上航運合同上的規定的賠償條件,又不能与乘務員一視同仁。由紀子气得暴跳如雷,大發雷霆。她仔細分析和研究了航運合同上的全部條款,得知免費搭乘未必排除在外。
  “可以排除在外,也可以不排除在外,視情況而定。”
  公司的武斷決定,是違背航運合同規定的。
  “把我丈夫的賠償問題排除在航運合同的規定外,是誰決定的?”
  由紀子馬上明白了。決定降低賠償丈夫遇難金額的人,竟是自己与安彥君的婚姻介紹人——全日航公司的專務大竹義明。
  听說連日來營業額的急劇下降,加之賠償金和搜索打撈支付的費用,公司在支出上不堪重負。為了減少支出,大竹專務通知善后小組把安彥君的賠償金列入勞動者傷害科目支出。
  “我丈夫的生命,難道應該划在勞動者傷害一欄嗎?”
  當時,由紀子胸中不由得升騰起對大竹義明的滿腔憤怒。丈夫是代表大竹義明赴歐洲出差,是代替大竹義明去死的。一想起這里,由紀子忍不住牙齒咬得咯咯直響。她甚至想到,有朝一日親手殺了他。
  時間過得很快,七月已經來臨。尚未找到的遺体,陸陸續續打撈上來。七月二十五日早晨,遇難旅客中的最后一具遺体被打撈上來。果然不出由紀子當時的預感,最后還是沒有發現的,是全日航公司遇難職員小室安彥。
  當天下午,全日航公司通知打撈救援公司,停止搜索打撈作業。
  發出這項命令的,是全日航公司首腦之一的大竹義明專務。
  那天,天空中布滿了沐浴著夏日的積雨云。由紀子抬頭仰望無情的蒼天,如夢初醒。她親愛的丈夫,永遠离開自己身邊,靜靜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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