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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魂曲


   
1

  一八○九年六月十五日星期四維也納——
  第一眼看到便覺得那女孩圓滾滾的身材相當討人喜歡,或許就是因為那副分量十足的感覺,使她的存在給人一种奇妙的安定感。
  她穿著棉布長裙,外面罩著一件廉价外套,蓬松的金發雖然似乎經過梳理,但仍各自為政地四處卷散。再加上一臉与她不相配的濃妝,讓人不得不將她聯想為哪家劇院的歌手。當然,我會把她想成歌手。多少和她說起話來,連耳朵越來越背的我都感覺響聲震耳与她有關。
  “所以。崔克先生。我不是要跟你談錢。這是出版家的良心問題。這种竄改作曲家的姓名來出版樂譜的作法。根本就是對音樂的褻瀆。”
  樂譜行老板崔克·杜布林格看到我進來,只能用眼睛稍微和我打個招呼,連說話的空閒都沒有。
  “可是,小姐,我們是做生意的。這种無名作曲家的東西,當然不如挂個莫札特的名字比較好銷啦。每家出版社都是這么做的。”
  “哈!照你這么說,無名作曲家什么時候才能成名呢?”
  “說了你不要生气。令尊反正已經作古,現在還……”
  我用眼神詢問我訂的莫札特總譜到了沒有。老板偏著頭,越過像一堵牆把我們隔開的女孩,回答道:
  “對不起,老師。您要的《安魂曲》還沒到,不過鋼琴曲已經進貨了。”
  “那就先拿鋼琴曲吧。我等會儿要去一個地方,他們正好要彈奏莫札特的《安魂曲》,有譜的話當然比較方便,現在也沒辦法了。”
  我把樂譜拿在手上,女孩看到譜的封面。突然轉過身來對我說:
  “您對莫札特有興趣嗎?”
  “我對他的人沒興趣,只對他的曲子有。”
  “最好小心喲,有人在賣假譜。”
  “你是指崔克嗎?”
  “老師。您不要理她。小姐。你也需要錢用,對不對?我多付一點給你就是了。”
  女孩突然一把搶過我手上的樂譜,摔在樂譜行老板臉上,踩著如地震般沉重的腳步飛奔出去。中途還撞倒了放在門邊的一個低音大提琴盒。
  “這、這是怎么回事?”有那么一會儿。我沒回過神來,愣愣的目送著她的背影消失。
  “您听過貝倫哈特·菲理斯這個名字嗎?”
  “沒有。”
  “是個男的,十八年前自殺身亡。和莫札特同一年死的。本行是醫生,不過也作曲。”
  “那時候我住在波昂。”
  “菲理斯的妻子是莫札特的學生。听說和老師有一腿,菲理斯受不了閒言閒語,結果就自殺了……”
  “這類謠言。維也納太多了。不過,剛才的女孩是菲理斯的……?”
  “女儿。就是這樣,所以才有人謠傳說她是莫札特的种。”
  “她是气你把菲理斯的曲子冠上莫札特的名字出版嗎?”
  樂譜行老板縮縮頭。与其說那女孩像一堵牆般壯碩。倒不如說這個老板身材太瘦小。
  “我和那女孩家以前就有來往……年輕女孩,有些地方難免太過天真。”
  “我看是你亂搞過頭了吧。”
  “老師……啊,對了,我有一些不錯的多凱酒(Tokaji)。您要帶一些回去嗎?”
  “怎么,你又開起酒店來了?”
  “您愛說笑。是朋友送的。我知道您喜歡。”
  “可是我不喜歡帶著酒瓶到處走動。”
  從地上拾起樂譜放進外套口袋,我把絲帽往頭上一戴。
  “老師,您今天這一身可真正式。准備去哪儿嗎?”
  “參加海頓的追悼會。”
  “約瑟夫·海頓嗎?他過世了呀?”
  “上個月底。你不知道嗎?”
  “拿破侖的軍隊已經把維也納團團圍住,這种消息進不來。”
  我背對老板往外走,到了門口,用下巴指指門口的木制琴盒。問道。“這個低音大提琴盒是要賣的嗎?”
  “嗯。您知道。我也兼做樂器買賣。”
  “被那女孩一捶,可撞出裂痕來了喲。”
  走出店外,發現烏云密布下,馬路一片昏暗。
  正要邁步。看見剛才那個体形寬碩的女孩站在一旁。
  看見我走過來,她立定不動,似乎在等我走到适當的距离。既然無法假裝沒看到,我只好信步往她的方向走去,不料她突然乖巧的彎身向我賠禮。
  “剛才非常抱歉,讓您無端受到波及。”
  “你總是這么魯莽嗎?小心找不到婆家喲。”
  她頂多十七、八歲,身材不算高,但不知怎么的,就是讓人覺得高大。我正想著的時候,她伸出大手,一把抓住我的袖口,說:
  “可是,是崔克先生錯在先,竟然把我父親的曲子,用莫札特的名義出版。”
  “莫札特地下有知,大概也會很生气吧。再會小姐。”
  “等一等。您別瞧不起人,這就是我說的那個譜。”說著,女孩拿出一份只有兩頁的小品,是一首小搖籃曲,分成三段,行板,F大凋。
  “小寶貝快點儿睡,小鳥儿都己歸巢,花園里和牧場上,蜜蜂也不再吵鬧……這歌詞是誰做的?”
  “歌塔。佛烈德·威漢·歌塔。”
  “挺可愛的曲子。行醫濟世的業佘作曲家能寫出這种曲子,實在不錯。”
  “可是挂上莫札特的名字,卻會損及他的盛名?”
  “我不是在說作品的价值。就算是經世之作。如果不是自己寫的卻挂上自己的名字。總是對一個作曲家的傷害。而且這個曲子有些地方很奇怪,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不是莫札特的作品。”
  我取出鉛筆。
  “首先,這首歌間的每一句都只有七個音,但第二小節卻多出了兩個F音,變成九個音。你看,應該這樣改才對。”
  “然后,你看,最后的三小節,收尾的伴奏太不精彩了。就是箭頭的地方,用的是平行八度。專業作曲家是不會用這么單凋的音。按照莫札特的作風,一定會用屬七的三度音(即E音),取代五度音(即G音)。這樣就不會有平行進行、千篇一律的感覺。”
  “哎喲,您也是作曲家呀。”
  “難道你以為我是算術老師嗎?”
  說完,我便自顧自的跨步往前走,但女孩仍抓住我的左手袖子不放。
  “我叫賽蓮。您呢?”
  “我干嘛要告訴你?”
  “沒有啦。我媽媽說,初次与人見面,禮貌上應該互相交換姓名。”
  “你是說菲理斯夫人嗎?真是個好母親,不愧是与莫札特共譜艷史的女士。”
  賽蓮突然放開手,停下腳步。
  我回過頭。
  “說得過火的話,我道歉。不過,我對好几年前就死去的人,作品最后用誰的名字出版,一點都沒興趣。”
  “好吧。既然沒興趣,我就不多說了。”
  “很好。那么,再見了。”
  “可是,您還沒告訴我尊姓大名呢。”
  我歎了口气,回答道,“路德維希。”
  “路德維希……?我家附近有個騙子,也叫路德維希。他在水里加了色素,謊稱是治百病的万靈丹,在外面招搖撞騙,現在被關進牢里去了……”
  我深呼吸一口,眼睛盯著正前方,大步前進,努力不受她的影響。
  “中傷我媽媽的那些謠言,我都知道。還有人說我是她和莫札特的私生子。冒出一個不是戶籍上父親欄的人當父親,無論他是多么偉大的作曲家,我都覺得悲哀……”
  “怎么講起身世來了?小姐。我看我們還是各走各的吧。我要往那邊走。”
  皇宮出現在左手邊。我開始穿越米夏爾廣場。
  “我也一樣。我要去蘇格蘭教堂。”
  “什么?參加海頓的……”
  “嗯。我也要去參加海頓的迫悼會。我要去唱《安魂曲》。”
  “哦,原來如此。你剛說你叫賽……”
  賽蓮——Sirene——傳說中用歌聲將船只引人海底的女妖,隱喻為歌聲動人的女歌手,或是妖艷的美女。前者倒可以用在她身止,后者就沒她的份了。
  “看來現在教會人手缺得相當厲害。”我喃喃的說。有些教會是不容女歌手獻詩,而用少年詩班唱女高音及女低音。
  女孩再一次抓住我的農袖。這次是為了要我讓路,讓討厭的法國巡邏隊過去。
  我想甩開她的手,又怕這樣會弄破我惟一的一件外套。所以按兵未動。
  “您瘋啦?如果擋住那些家伙的路。惹他們發火的話,小心吃不了兜著走。”
  “哼!”我死命瞪著巡邏隊的背影,狠狠的說:
  “要是我熟悉戰略。像熟悉對位法一樣的話。非吐他們一臉口水不可。”
  “火气很大喲。您成天這樣板著臉。不會累嗎?”
  “習慣了就好。”
  我蹙著眉,仰望大空,云朵快速的在空中流動,有一剎那。陽光似乎就要穿透云層照射下來,但立即又被另外一塊濃厚的烏云擋住。
  “這首《搖籃曲》等于是我父親留給我的遺書。父親過世時。我還在母親肚子里。十七年來我一直小心保存著。”
  “那現在又為什么想要出版呢?”
  “您知道。打仗以后物价飛騰。我需要錢。”
  “那跟崔克多拿一點不就得了。”
  “可是,事情不只這樣。那個樂譜行老板,我很小就認識。他一定另有隱情,才不肯用菲理斯的名字出版。”
  “隱情?”
  蘇格蘭教堂正好坐落在金斯基宮前,才得以免于戰火。一進入教區。便可見到大片美麗的景致。
  可惜的是。進來的人個個心不在焉,目光呆滯,木造禮拜堂內更充滿空虛沉重的气氛,令人一踏入便忍不住想抽身而出。不過外面的气候欠佳,我只好硬著頭皮往里走。
  “我要去舞台那邊,就此告辭了。”女孩對我說。
  “啊,這個……”
  我轉身想將樂譜還她,但她意味深長的微笑著說:“送給您。希望您至少睡覺的時候表情能緩和下來。路德維希·范·貝多芬先生。”
  真厲害的小女孩。
  就在這時。我看見安東尼奧·薩利耶里從人群中擠過來,似乎有話對我說。
  他是宮廷樂團的樂長。我剛到維也納時曾拜他為師。他是意大利人。個子矮小。但長相突出。鷹鉤鼻配止大下巴和一雙凹得嚇人的大眼睛,再加上一臉時下最流行的化妝,如果近看可能會有兩种反應:忍不住爆笑三聲,或想發脾气。
  “啊,路德維希。最近很活躍嘛。”
  看來今天想和我談工作。“這次演奏會,我有新曲子要發表。”
  “哦?是交響曲嗎?”
  “不,是鋼琴協奏曲。”
  “難道你又想援例亂彈一通嗎?”
  看來今天我的脾气是好不起來了。
  “這次我准備讓我的學生徹爾尼彈。”
  “我听到一些風評,据說是個實力派演奏家。”
  我點點頭,說:“十八歲,正意气風發呢。”
  “對了。沒想到在這里碰到你。你不是和海頓老師決裂了嗎?”
  薩利耶里是指海頓曾經不怀好意的叫我“蒙古大王”,暗諷我的作品粗糙,并且因為我一八○一年發表的芭蕾舞劇《普羅米修斯》而有一些不愉快的過節。
  可是去年三月,慶祝海頓老師七十六歲生日時,維也納大學講堂网羅維也納樂壇名士,演奏老師的《創世紀》的那場演奏會,我還特別上前去親了老師的額頭和手,薩利耶里也應該看到了。
  “我或許一天到晚和別人起沖突,不過至少還懂得尊師重道。”
  “是嗎?那就好。”
  薩利耶里深恐化妝脫落似的小心翼翼扯出一個微笑,不過很明顯可以看出。他根本就不相信我的話。
  接著。他諷刺的視線從我的臉落到手上。
  “這就是你的新曲子嗎?”
  我把樂譜遞出。“這是莫札特的《搖籃曲》。”
  看到那兩頁歌譜。這個小意大利人突然好像變成痴呆,臉上的肌肉一下子松垮下來。似乎是听到他以前最大敵手的名字。使他一向緊繃的神經斷了線。
  “其實好像是一個叫菲理斯的業余作曲家寫的。貝倫哈特·菲理斯。您听過他嗎?”
  薩利耶里的表情愈發陰沉。
  “您一定知道的。他是什么樣的人?”
  “嗯。太太跟莫札特睡過,結果莫札特死后第二天,他就自殺了。”
  “莫札特死后第二天?情敵死了應該高興才對,為什么要自殺呢?”
  “太太怀了莫札特的小孩的謠言滿天飛。只怕任何一個有羞恥心的男人都無法忍受。”
  “菲理斯難道不是教徒嗎?”我很不尋常的追問別人家的私事,可能因為對象是薩利耶里。所以我才會想追根究底。“天主教嚴禁自殺。自殺后,連墳墓都沒法進去,那种恥辱不是更難忍受?”
  “他是共濟會會員。”
  “啊,真的?”
  共濟會是由中世紀的磚石工工會所籌組的秘密組織。標榜愛与世界和平,希望能建立一個以人類彼此相愛為基礎的理想國。(听說是這么回事。)
  如今,共濟會成為一個以知識分子為主的團体,网羅了全歐知名的藝術家和王公貴族,像歌德、海頓、莫札特都曾參加過。共濟會的目的之一,在保護以前的約瑟夫二世,所以在維也納,許多精英分子都紛紛加入。
  雖然共濟會本身并不反對天主教,卻被當今皇帝法蘭茲二世列入管制,因為害怕它會激起中產階級的民主運動。
  “可是,路德維希,不只他沒有墳墓,莫札特也沒有啊。”
  “的确……”
  隨著典禮開始的進堂詠響起,(“安魂彌撒”是天主教會為追悼亡者舉行的彌撒。儀式复雜。有十一項用唱的。歷代有許多作曲家為“安魂彌撒”的經文譜曲。稱《安魂彌撒曲》或《安魂曲》。其中唱的經又依序是:進堂詠、垂怜經、光榮經、階石經、繼抒詠、信經、奉獻經、圣哉經、贊美經、羔羊經、領主詠。)薩利耶里的表情也越來越難看。
  “上主!求您賜給他永遠的安息……以永恒的光輝照耀他……”
  歌聲響起,正是莫札特的《安魂曲》,我的眼光在少年与女高音混合的圣詩班中搜尋賽蓮的身影。當我發現她站在最前排獨唱者的位置時。不知為什么突然產生一股怀舊的感覺。
  “您知道菲理斯的孩子后來怎么了嗎?”
  “嗯。不知道她現在長成什么樣了。”
  “就在那里。唱女高音呢。”我話中帶笑。斜眼著薩利耶里說。他的臉上浮起一層冷冷的薄霜。
  “以莫札特的曲子送葬,海頓不知做何感想。連天公都不作美呢。”
  屋外啼哩嘩啦下起雨來。雷聲由遠而至。閃電也不時從禮拜堂的窗子透進來。
  “那天也是這樣吧。”我問。
  “哪天?”
  “莫札特出殯那天。听說在史提芬大教堂的苦像禮拜堂接受最后的祝福后,遺体沿著藍史特大道,運往圣馬克斯公墓,到了史圖本圖爾橋附近時,突然風雪大作,結果送葬的人只好紛紛打道回府,讓載著靈柩的馬車繼續前行,好不容易到達公墓區,草草將遺体埋在共同墓就了事了。听說現在誰也不知道他到底埋在哪里。”
  “不對。當天沒下雨也沒下雪,只有刮風。傍晚開始,突然刮起一陣狂暴的西南風。”
  “原來如此。”
  住過維也納的人都知道。維也納下雪還沒關系,但刮起風來,在街上可真寸步難行,所以當時大家才會打道回府。
  平日為了避免石磚路上的灰塵隨風亂舞,水車固定每天早上七點和下午三點在市內洒兩次水。洒水前,史提芬大教堂會敲響一號鐘,警告路人讓路給水車。
  某些街道馬車往來頻繁,如果再碰上冬季沒有洒水,一刮起風。滿天的塵埃不但讓路人睜不開眼睛,恐怕連呼吸都有困難。
  “即使如此,也埋得太倉促了吧。”
  “醫生診斷他的死因是急性粟粒疹熱。那是一种流行性疾病。大概是怕傳粱,所以就匆匆忙忙把他埋了。”
  到了致悼詞的時候,薩利耶里离席向前走去。
  我看著沒有安放海頓遺体的空石棺。實在無法從心底發出哀思,只能呆站在一旁。
  海頓五月三十一日便已過世。并于兩天后在古恩本多夫教堂舉行追思禮拜夜。安葬在芬多詩多均公墓,但因戰亂,消息不通,維也納到今天才為他舉行追悼會。
  維也納各界名士致贈的各式勳章圍繞在空棺四周,棺木上覆蓋著的花束,多到令人不禁怀疑維也納哪來這么多花。花朵發出的香气。和隨著雨聲飄進來的霉濕空气,充斥整個禮拜堂,
  我越來越想离開,但淋雨對耳疾不好,我決定繼續忍耐下去。
  《安魂曲》終于在与會者齊聲合唱的“痛哭之日”的“阿門”聲中結束。
  這首曲子的繼抒詠最后一部分的開頭八小節。
  成為莫札特的絕筆。之后全由他的弟子法蘭茲·克薩維爾·蘇斯麥爾代筆完成。
  追悼會遲遲不結束,害我不能离開,餓著肚子讓我的脾气越來越坏。
  追悼會十點開始,等我走出教堂時,已經下午兩點了。演奏會舉辦在即,我必須到維也納河畔劇院看看練習的情形,不過去以前得先填飽肚子。
  “我們一起走。”有人從后面抓住我的手臂。
  “您要去吃飯嗎?”是賽蓮。
  “倒是你。你不應該在外面游蕩。快回家吧。”
  賽蓮毫不理會的把我拉到一家餐廳的露天座前坐下。雨剛停,桌面還很潮濕,她把外套當抹布擦將起來。
  我從侍者手上接過菜單,越看越有气。
  “這算什么?維也納的人每天非吃這么多不可嗎?好像人生除了吃就什么都沒有了。跟豬沒兩樣!……別在意,我不是在說你。”
  “當然!”
  我囑咐侍者把小牛肉烤熟一點,然后一面輕松的品酒,一面等待上菜。
  “這酒可真差。早知如此。剛才崔克要送我酒時,收下就好了。”
  “您很講究酒嗎?”
  “不作曲以后。我打算去賣酒。”
  “您總喜歡開這种不好笑的玩笑嗎?”
  “也得看人。”
  “我的父親……菲理斯對酒也很有研究。他還把酒用在治療上。酒精好像冶療肺炎、敗血症、傷寒都相當有效。我們家還有很多他寫的研究論文。”
  “論文是不能裹腹的,還是你母親就靠那些東西過日子?”
  “我母親半年前罹患肺炎死了,我給她喝酒。但沒有用。”
  “對不起,我失言了。”
  “沒想到您還會道歉。”
  “也得看情形。”
  “喂,您是怎么回事。老是板著臉。滿口抱怨?”
  “這和你無關。”
  “原來您覺得這樣比較威嚴。”
  “我不想再和你說話了。”說完。我把《搖籃曲》的譜抽出來,有一搭沒一搭的看著,
  “剛才薩利耶里也到了。”
  “……”
  “你們手指著我。說了些什么,對不對?我看到了。”
  “您听過莫札特是那個宮廷樂長害死的傳聞嗎?”
  我看著樂譜。發現樂譜中除了我原先指出的地方之外。還有更多疑點。
  譬如第九和十一小節我做“7”記號的地方。第九小節中旋律的Ci,(即升C音)和伴奏的D,第十一小節中旋律的H(即B音)和伴奏的c,都形成不協和音。
  以平均律為基礎的鋼琴,同時發出這种音會很奇怪。技巧上并沒有什么錯誤,可是感覺上有點不對勁。
  我陷入思考。女高音則繼續說她的。
  “听說薩利耶里是宮廷的第一樂長,勢力雖大,
  但音樂才能卻還不及第三樂長莫札特,因為嫉妒,所以就把他殺了。
  “一七九一年,也就是莫札特死的那年,他的妻子康絲坦彩托稱養病。大部分時間都住在維也納郊外的巴登,沒法照顧他的生活起居,薩利耶里就時常帶他去吃吃喝喝。他的身体就在這前后開始每下況愈。康絲坦彩·莫札特在她丈夫有生之年纏綿病榻。与他死別以后反倒很健康。
  “莫札特死后不久,柏林的《音樂周報》寫過一篇報導。說他。死后身体腫脹得很厲害。令人聯想到是中毒而死,一七九八年。法蘭茲·尼梅契克在布拉格出版了一本《莫札特的一生》。還引用康絲坦彩的話,說莫札特表示自己‘有毒在身。活不長了’。”
  “……”
  “毒死被人發現總是不好。他被埋得很匆忙。听說現在連他的墓都找不到了。”
  “安靜一下。菜來了。”
  “哇,您總算開口了。真了不起。”
  一面切肉,我歎了口气。
  “維也納亂七八糟的謠言實在太多了,根本不能當真。人一死,就有人說是被毒死的。生個孩子,又有人說不知道父親是誰。連我去洗個澡,都有人說貝多芬瘋了。
  “我以前就听過莫札特被毒死的傳聞,也听說是憎恨他的薩利耶里干的。不過,你實在不應該再以訛傳訛,大聲宣揚這种沒憑沒据的謠言。薩利耶里在樂壇實力雄厚,像你這种剛出道的歌手,被他卯上的話,以后連上台的机會都沒了。”
  “沒想到您的想法竟然這么穩健踏實。”
  “怎么樣。很佩服我吧?好吧,我再告訴你一件事。我不但曾听說是薩利耶里干的。還听說是共濟會動私刑把他處死的。”
  “嗯。听說是因為莫札特在死前三個月完成的《魔笛》中揭露了共濟會的秘密教義。可是如果傳言屬實,寫《魔笛》劇本的艾曼紐·席卡奈達應該也脫不了干系。困為他也是共濟會的一員,可是他現在還活得好好的。”
  小牛肉味道還不算差,我總算沒有對侍者抱怨。
  而吃完了一餐。賽蓮也以惊人的速度把她面前的食物吃得一干二淨。我心中開始盤算,這餐飯的賬該怎么算。
  “對了,听說那個樂譜行的老板崔克。以前曾在宮廷樂團中拉過大提琴。”
  酒雖然難喝,還是被我喝得見底。我抬頭表示訝异。賽蓮繼續說:“而且還是薩利耶里最鐘愛的大提琴手呢。”
  沒想到這位薩利耶里鐘愛的大提琴手竟被燒焦了,坐在維也納河畔劇院的貴賓席上。
  舞台上,鋼琴協奏曲的排練正從第二樂章移向第三樂章。交響樂團音量逐漸沉寂,只剩法國號竭盡全力的繼續吹奏。
  盡管法國號手已經快喘不過气來,拼命用腳踏著地板。意圖減輕痛楚,我仍維持著慢板的速度。
  徹爾尼的鋼琴加進來,在壓抑的音樂聲中,開始探索第三樂章的主題。不斷拉長期待与緊張,然后一口气爆發出充滿光輝的喜悅——這是我最擅長的表達方式。不幸的是,歡悅還來不及爆發,法國號手便已沖到极限,吹不出聲音了。我停止指揮。
  “葛羅哲斯基!你什么時候得了气喘病?”
  法國號手气急敗坏的回嘴道:“可是,老師。您叫那個偷溜進來。在貴賓席上偷听的人別這樣瞪著我。看得我心里發毛。”
  我回過頭去。望向燈光照不到的二樓。那儿似乎坐著一名男子,但看不清楚相貌。
  盡管練習算不上什么秘密。但也不歡迎外人隨便進來听。
  “那邊的皇帝陛下。我們膽小的法國號手,被你看得快斷气了。”我大叫:“請你赶快离開!”
  但他沒有反應。
  “老師,那個人從開始練習之前就坐在那儿,一動也不動。”
  “大概是被我的名曲感動得無法動彈了吧。”
  “也可能是肚子餓得無法動彈。”徹爾尼說著站起身來。“我去看看。”
  他跳下舞台到一樓座位區,然后繞出走廊上二樓。他到達二樓最前排的貴賓席。望了那男人一眼,然后呆站在那儿。
  “老師,我看我們收不到門票了。”
  “怎么了?”
  “死了!”
  舞台上立刻騷動起來,團員紛紛放下樂器,往二樓奔去。我大聲喊叫:快去找總管報警!但隔了很久才有人听到。
  雖然劇院總管席卡奈達遍尋不著,但死者的身分倒是很快就揭曉了。不少團員一眼便看出,那是他們因工作關系而經常碰面的樂譜行老板崔克。
  令人不解的是尸体的模樣。身体被燒得体無完膚,頭發也一片焦黑,但衣服卻濕淋淋的。那是一具泡過水的焦尸!
  劇院顯然不是死亡現場,可是被火燒焦的尸体也不可能自己跑來這里听音樂吧。這具尸体到底是從哪儿運來的?是誰在干這么無聊的事?目的又何在?
  第一個問題很快就獲得解答。跑去通知樂譜行的團員沒多久就气喘吁吁的跑回來,大聲喊道:
  “崔克的店失火了!”
  我內心不禁后悔:當時真該把那瓶酒收下。
   
2

  尸体除了火燒,沒有其他明顯外傷。雖然目前的醫學水准還有待商榷,但解剖的結果。并未檢驗出任何服毒的跡象。結果只好推定崔克是被燒死的。
  然而,這种說法實在無法讓人信服。照理來說,他是因為史瓦辰貝格街的店面失火而被燒死,那么為什么尸体會出現在米勒卡格西巷的維也納河畔劇院呢?兩地之問有三十分鐘路程,這其中必有蹊蹺。
  其實我井不想知道答案。只是新曲發表迫在眉睫,受到這种事情干扰,讓我心情极度不悅。
  “老師,今天警方要去做現場搜證。所以劇院關閉一天。”
  徹爾尼走進我的工作室。把樂譜往鋼琴上一丟。
  “崔克的店也一樣。警方顯然正在辦事,我們的稅總算沒白繳。”
  他一面說一面撫摸著琴鍵。這台剛從巴黎運來的艾勒拉新型鋼琴。要比我先前用的瓦魯德制鋼琴音域要寬。高音部增加了。共有五個半八度,六十八個健,而且每個音用三根弦,琴止還附有四种踏板。
  “這次的協奏曲真的沒有裝飾奏(cadenza)嗎?總覺得有點美中不足。”
  “不要一面彈琴一面喋喋不休。好好看譜!”
  “我已經把譜全部記在腦袋里了,這樣看起來比較帥,對不對?”
  “你給我听好,卡爾。演奏會不是馬戲團表演,不必考慮太多視覺效果。”
  “是嗎?我覺得音樂家也不應該忽略視覺效果。”
  “我不是叫你完全忽略視覺效果,而是說那是次要問題。有太多東西比那個重要。”
  “對了,您猜崔克命案是誰干的?”
  這种事,有必要現在討論嗎?
  我開口責備他,但又立刻反應過來,皺著眉頭問他:
  “你剛才說‘命案’,難道他是被人謀殺的嗎?”
  “賣樂譜又不用生火。會發生火災,不是很奇怪嗎?而且還有人故意把尸体從現場搬出來。這不是命案是什么?”
  “嗯……”
  被他這么一說,我也不由自主的開始思索到底是誰干的,為什么要做這种事。而且崔克也不會就這樣乖乖的任人宰割呀。
  “別停手,繼續練習,”我搔搔頭說。“就算有人搬動尸体,也不表示崔克是披殺的。而且他怎么死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尸体為什么會出現在劇院……還是交給警方傷腦筋吧“,
  “說到警方,听說他們和宮廷樂長聯手,在暗中搞鬼喲。”
  “什么?”
  “我听薩利耶里的弟子說的。今天他們的課全取消了,因為樂長要和宮廷警察出去。”
  宮廷警察別名維也納秘密警察,最主要的任務是保護皇室,擁有莫大的權力。維也納警察署也在他們的管轄之內。
  “大概只是單純的被傳去問話吧。崔克以前在宮廷演奏大提琴,薩利耶里被警廳叫去問話不希奇。”
  “還有意想不到的事呢。听說那個樂長很討厭莫札特,可是最近卻從崔克那儿拿到莫札特的《搖籃曲》譜。”
  “你是說莫札特的《搖籃曲》嗎?”
  “對。有這么一首曲子嗎。老師?我怎么以前沒听說過。”
  “最近才出版的。”我想到在我外套口袋里的樂譜,和硬把它塞給我的賽蓮。“對了,我想見見薩利耶里的那名弟子。他叫什么名字?”
  “舒伯特,法蘭茲·彼得·舒伯特。念皇家首都康維特神學院,拿獎學金的。去年開始拜薩利耶里為師。”
  “神學院?那么是維也納少年合唱團的團員嘍?”
  “嗯,才十二歲。”
  “還是個孩子嘛。”
  “對,不過他非常崇拜您。”
  “那為什么會去拜那個意大利老頭為師呢?”
  “可是。您會收一個窮學生嗎?”
  我瞪了徹爾尼許久,慢慢搖頭說。“當然不會。”
  皇家首都康維特神學院。原本是為了教育奧地利貴族子弟而設立的寄宿學校,分為小學及八年制高中兩部分。不過,除了貴族子弟之外,學校也收通過城堡禮拜堂少年合唱團考試的平民子弟,讓他們免費在康維特神學院從小學一直念到高中低年級。舒伯特便屬于后者。
  神學院就在耶穌會廣場上那棟古老的宮廷資料館隔壁,校舍本身是一棟丑陋的四層樓石造建筑,只有單調的牆壁异常顯眼,上面勉強開了几扇小窗。
  那原本是一所耶穌會教育修士的學校。但上任皇帝約瑟夫二世与天主教會不合,采疏离政策,故意赶走教會的修士。在那儿建立了這所貴族學校。
  “那是什么?銀行窗口嗎?”我手指著八口處的一個小房間。
  “是門房。要會面就得先通過這一關。”
  沒一會儿,徹爾尼從里面走出來。催赶我回到大馬路。
  “我告訴他。我們在對面的咖啡店等他。走吧。”
  “咖啡店?你該不會打算敲我一頓吧。”
  “不這樣您怎么會請我呢?”
  “我昨天才被一名女歌手敲了一頓呢。”
  “哇,真了不起。”
  我本來想問他有什么了不起,不過想來也不會得到什么像樣的答案,便又作罷。
  在廣場的咖啡店入座,徹爾尼立刻叫了一杯咖啡,我則對侍者揮揮手。看侍者一臉為難的樣子,徹爾尼立刻說:“請給這位先生一杯巧克力。”
  他倒很干脆。
  我深呼吸一口。正准備開口,徹爾尼制止我道:“舒伯特可是對您尊敬有加、奉若神明,如果看到您連一杯茶都舍不得喝,一定會很失望。”
  我放眼觀看,看到一個圓滾滾的少年從遠方走過來。那一身黑色帶金鈕扣的制服,穿在他身上,簡直是笑話一則。
  走近以后。我發現他的樣子更滑稽。他把兩頭尖的制服帽脫下,立刻露出飽滿的大額頭上那勉強梳齊的亂發。而臉蛋的正中央几乎被一副厚得可怕的眼鏡占領。
  徹爾尼很自然的舉起手來招呼他,少年則一副靦腆拘謹的模樣。
  “老師。這是法蘭茲·舒伯特。這位是貝多芬老師。”徹爾尼為我們介紹。被引荐時。少年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令我不禁怀疑是否自己相貌凶惡,把他嚇坏了。
  “我們是在勞布克維茲親王的沙龍認識的。”只有徹爾尼一個人表情自然,若無其事。
  我發現舒伯特是因為緊張而表情僵硬,于是開玩笑的對他說,“你是不是牙痛?”問完后,立刻詛咒自己問得太蠢。“是這樣的,我想向你打听一下薩利耶里的事。听說他和宮廷警察暗中串通在搞鬼。”
  “嗯。”小胖子終于開口了。“最近他常和警方的人在一起。”
  “最近?樂譜行老板被燒死,不過是昨天的事。難道薩利耶里在那以前,就有什么不尋常的舉動嗎?”
  “是的,大約兩個別以前。有一人晚上薩利耶里老師請我去吃晚餐。”
  “真了不起。”徹爾尼故意在一旁張大眼睛惊歎道。他知道我鮮少請學生吃飯。
  “那時,凱特琳娜·卡巴莉莉也在場。”
  誰都知道這位宮廷的首席女高音是薩利耶里的愛人。她是如假包換的德國人,但為了取悅薩利耶里,故意把名字改成充滿意大利味的。
  吃完一餐意大利式的冗長晚餐后,餐桌上的話題一變,轉到了授琴的功課上。
  舒伯特向來沉默寡言,靜靜听完薩利耶里交代的功課后。正在椅子上扭捏不安時,從外面走進來一位訪客:樂譜行老板崔克。
  “老師,您看,我拿到一樣好東西。”他很興奮的拿出一份樂譜交給薩利耶里。從舒伯特的座位看不到樂譜的內容,但從坐在薩利耶里身旁和他一起看譜的凱特琳娜天真的話語,大約可以推敲出內容。
  “是《搖籃曲》耶。”
  有必要特別為了一首《搖籃曲》來找薩利耶里老師嗎?舒伯特的內心暗自怀疑,但更令他訝异的是老師的反應。他轉身對舒伯特說。
  “今天晚上就到此為止吧,錯過門禁時間可不好。”
  門禁時間只是借口,學校根本沒人遵守。不過,得到脫身的借口,舒伯特立刻站起來。
  “把這些都帶回去吃吧。”凱特琳娜把桌上的水果、糕餅包起來遞給舒伯特。凱特琳娜看起來個性豪放,但心地很善良。
  舒伯特繞過桌子,走到凱特琳娜身邊接下那包食物,順便偷瞄了一眼老師手上的樂譜。那不是印刷品,而是手寫稿。
  “貝倫哈特·菲理斯”的簽名,看得非常清楚,但是旋律只瞄到開頭的几個小節。
  舒伯特道過謝,在管家的護衛下走出老師家的玄關,但還沒有走到大門口,舒伯特突然想起他把抄功課的筆記本忘在餐桌上。該不該回去拿呢?個性內向的舒伯特站在庭院中躊躇半晌。這時候,屋里傳出凱特琳娜的女高音歌聲。
  她的歌聲就像一般唱歌劇的女高音,聲音華麗高亢,但并末能掌握到曲子的神髓。不過,可以确定是在唱剛才那首《搖籃曲》。
  “Schlafe,meinPrinchen,schlaf'ein,esruhnnunSchafchenundVogelein……”
  戴著厚眼鏡的舒伯特默默望著地面,帶著几分無奈,步履蹣跚的邁向歸途。
  當然,最后舒伯特垂頭喪气的邁向歸途的模樣,是我想像的,但應該八九不离十。
  “崔克的樂譜行沒過多久就出版了那首《搖籃曲》,我很好奇,就去買了,可是……”
  “發現作曲者不是菲理斯,而是莫札特。”
  “是的。”
  徹爾尼把咖啡一飲而盡,用手肘頂頂我,說:
  “老師,您好像知道內情嘛。”
  我沒說什么,只從口袋里把樂譜拿出來,放在徹爾尼面前。他雖然不至于吹口哨對我表示敬佩,但翹起嘴來直盯著樂譜看。
  “你今天也停課嗎?”
  “我本來早上有課,但到老師家,發現老師不在。不過他中午過后就回來了。”
  “啊,法蘭茲,我以為你今天不能來呢。”薩利耶里回家看到舒伯特,覺得很意外。“少年合唱團今天不是要去為法軍獻唱嗎?”
  “是的。不過我沒去。”
  理由是沒衣服穿。學校雖然發了制服。但一方面舒伯特很邋遢,另一方面他很窮。除了制服沒有別的衣服可穿,所以把制服穿髒了。
  由于是去慰勞占領軍,大家早就商量好,既然要派戰敗的奧地利最引以為傲的少年合唱團前往獻唱,就應該穿著哈布斯堡王朝(HouseofHabsburg。奧地利舊皇室,歐洲最大王朝之一,書中的奧地利宮廷及女皇。皇帝均屬此王朝。)發的制服。光鮮悅目、精神抖擻地前往。舒伯特的衣服太邋遢。所以一個人被留了下來。
  如果早知道要去獻唱,舒伯特當然會事先把制服洗干淨,但他們是今天早上臨時接到法國軍方的通知。希望合唱團能前住獻唱。迫悼陣亡將士。
  舒伯特內心涌起一陣疑惑:事情決定得這么倉促,薩利耶里老師為什么會知道呢?
  “噢,我今天看到合唱閉,以為你一定在里面,所以認定你不會來上課。真抱歉。讓你等這么久,不過今天沒法替你上課了。”
  說完,薩利耶里領著客人走進來。那位客人穿著深藍色制服,袖子和領襟上配戴皇家徽章。眼神不善。顯然是個管理軍警雙方的宮廷警察官員
  “您剛去了圣嗎克斯嗎?”舒伯特鼓起勇气問。
  少年合唱團都這么稱呼圣馬克斯街沿途的法軍陣亡將士基地。
  突然被問到這個問題。薩利耶里頗感惊訝,面帶困惑的點點頭,說:“啊……是啊。”
  “等一下!他去圣馬克斯干嘛?”我打斷舒伯特的話。“那里除了墳墓什么都沒有。”
  瑪麗亞·泰瑞莎女皇的時代。人死后大多將遺骨放在教會地下室的納骨常。或埋葬作維此納市內三個教區的基地中。但到約瑟大二世主政時,不論納骨堂或教區墓地都擁擠不堪,所以一七八三年宮廷就以檢疫為理由,在市郊又設立了好几個公墓。
  沿著圣馬克斯街、芬多詩多瑪街、華林銜的公墓,都是那時候建的舒伯特點點頭。
  “是的。攻打維也納而陣亡的法國將士全葬在那里。我們合唱困就是左那儿獻唱的。”
  “薩利耶里該不是去那儿看軍人的墳墓吧。”
  內向的舒伯特細聲細气的說:“這個嘛……莫札特好像也葬在那里。”
  “一定是這個!”外問的徹爾尼。眼睛仍盯著樂譜,喃喃子語道:
  “一定是哪個?”我問。
  “莫札特的墳墓。薩利耶里去那里一定是為了這個。”
  “沒想到你這家伙頭腦也不太靈光。莫札特雖然被埋在圣馬克斯公墓。但是地點不明。‘莫札特之墓’根本不存在,薩利耶里去那里有什么用?”
  “老師,我看您的頭腦也好不到哪里去。就是因為不知道莫札特埋葬的地點,薩利耶里才要去找啊。背后一定有什么原因。”
  “莫札特已經死了十八年,為什么現在才去找?”
  徹爾尼用指尖輕輕敲著樂譜。“玄机就在這首曲子里。”
  這家伙,說的話和那個女歌手還真能互相呼應。
  我一面等舒伯特把他叫的巧克力喝完。一面心情复雜的取出錢包,准備付錢走人。
  舒伯特見我好像要起身,匆匆忙忙的說,“還有……”
  “什么?”
  “我將來想走作曲的路。”
  “是嗎?我以前也拜過薩利耶里為師,學習聲樂曲和喜歌劇。他是個不錯的意大利音樂教師,不過你應該不會這樣划地自限吧。”
  當然。因為我年輕的時候就是如此。
  “是的。……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我經常感到不安。”
  “不安什么?”這小家伙還真會扯。我有點生气,站了起來。
  “我時常想……就是說……您的……在您以后的作曲家,還有什么可做的?”
  看著那男孩淚眼汪汪地說出對我個人最大的贊美,我惊愕莫名,無言以對,只能以眼神向旁邊的徹爾尼求助。
  “你要是寫出什么作品,可以拿過來,只要不是太頻繁,老師會很樂意幫你看看。對不對。老師?”
  “啊……嗯,對。”
  不過,我想這男孩可能沒那么大膽量。
  我們穿過皇宮前的廣場。路上。徹爾尼開始唱起那首《搖籃曲》。他的聲音實在不怎么樣,不過這首曲子不錯,一定能暢銷。
  “不過,這首《搖籃曲》有几個地方怪怪的。”
  徹爾尼停下歌聲,喃喃自語的說。他話還沒說完,我們三個人几乎同時開口:
  “主旋律和伴奏形成不協和音……”
   
3

  維也納河畔劇院正門屋頂上,裝飾著《魔笛》主角巴巴基諾夫島的雕像。雕像和劇院的建筑物都是一八○一年由法蘭茲·耶哥設計的。自從成立以來,劇院的經營一直由《魔笛》的劇作家,也是首演時份演主角把把基諾的艾曼紐·席卡奈達一手承攬。听說他原先只是個流浪小提琴手。自從在維也納巧遇莫札特以后。命運從此改變,不但躋身歌劇界,成為劇作家,而且在經營劇院上也以手腕高明著稱。
  一八○四年,我接受他的委托,為創作歌劇《蕾奧諾拉》(⊙Leonone。貝多芬曾為這出歌劇修訂多次。最后在一八一四年更名為《費黛里奧》(Fidelio)。)而進駐劇院,成了所i胃的駐院作曲家。次年完成的《蕾奧諾拉》及第三號交響曲,一八O八年完成的第五、第六號交響曲,也都分別在這家劇院順利舉行首演。
  警方宣布維也納河畔劇院解禁的當天,那個叫賽蓮的女孩又來攪局了。
  我遠遠的听見劇院總管室中傳出她的聲音,直覺的開始擔心起自己的荷包。打開門,只見賽蓮像一堵牆般背對著我,對面站著的劇院監理委員一斯威登男爵的秘書班瑞德。几乎整個被她遮住。
  “表演者生病就取消演出,這种說詞我無法接受。”
  “沒有人說要取消。我是說等他病好。或者找到人代替他以前,必須暫時延期。”
  “誰生病了?”
  女高音听到我的聲音。回過頭來。
  “啊,貝多芬先生。您今天來這儿有何貴干?”
  “交響——交響樂團的練習。你呢?”
  “來談《魔笛》的事。他們原來答應讓我演帕米娜一角,可是因為主角席卡奈達突然病倒,不能排了。”
  “席卡奈達?”
  席卡奈達應該有六十歲了吧。听到他生病,我心頭不由一緊。
  “貝多芬先生,您知道席卡奈達住哪儿嗎?”賽蓮問。“我知道他就住在斯威登男爵家的側屋。”
  “不會吧。”我皺著眉頭說。
  “怎么不會?您愿意帶我去嗎?好不容易要到的角色,我可不想讓它飛了。”
  “饒了我吧。這事和我一點關系也沒有。”
  “那倒不見得。”秘書班瑞德聳聳肩說:“席卡奈達先生正在為貝多芬先生寫《爐神貞女》的劇本,預定下個月上演。”
  除了教會方面的作曲家,一般音樂家要在樂壇站穩腳步,先要能寫出成功的歌劇。我只寫好《爐神貞女》第一幕的曲子,剩下的腳本還沒拿到。
  “真傷腦筋。”
  總管室在三樓。我走出房間,發現走廊的窗戶旁邊有几個女人吵吵鬧鬧的在向外看。其中一個大個子把一大半身体伸出窗戶,是和薩利耶里同居的女高音凱特琳娜·卡巴莉莉。
  “你們在干什么?”
  “啊。貝多芬先生……那儿有只貓。”
  沿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果然有一只小貓坐在《魔笛》中的塔米諾王子像的頭上。
  “這只貓真找了個与眾不同的地方玩耍。”
  “可是它好像下不來呢。我們得幫幫它。”
  果然已經有個少年為了救貓,從窗戶貼著屋頂邊緣走了出去。看到那個胖胖的年輕身影小心翼翼的往前走,真替他捏把冷汗。
  仔細一看,那不是穿著制服的舒伯特嗎?制服上衣為附肩章的黑色燕尾服,下面則是白色馬褲。
  穿在他身上,很不相稱。
  “舒伯特,你在那儿干什么?”
  “她們叫我去救貓。”
  “我看你才需要救呢。”
  這時候賽蓮生气的大叫:“你給我回來,法蘭茲。我去救!”
  “你認識他?”我問賽蓮。
  “嗯。我們都是《魔笛》的演出人員。凱特琳娜是‘夜后’,舒伯特是三個童子之一。”
  賽蓮伸出手去接舒伯特。
  “這孩子還真沒骨气。”凱特琳娜帶著嘲諷的口吻說。就在這時候,圍觀的女孩們尖叫起來。
  小貓咪大概以為自己已經化身為鳥,突然騰空一跳,先在屋頂邊緣頓了一下,然后往地面掉下去。
  “還好貓儿自己乖巧,賽蓮。要是你真的上去,屋頂說不定會被你踏破。”
  看到滿臉發青的舒伯特回到走廊。我背轉身子,沿著狹窄的樓梯來到后台入口。看見徹爾尼正和一堆年輕女孩打情罵俏,我怒吼道。
  “卡爾!一天到晚和這些女孩胡搞,我看你想喝水銀了。”
  “您要走了嗎?”徹爾尼掙脫女孩們的糾纏追過來,正巧和賽蓮打了個照面。
  “呵!”他們互相打招呼。
  “哎喲。你們兩個也認識啊?”
  “是的,在勞布克維茲親王的沙龍……”
  “原來如此。別玩得太凶。不知節制喲。”
  “對了,您剛才說的水銀,是什么東西?”
  “治療梅毒的藥。”
  已故的哈羅·范·斯威登男爵,是瑪麗亞·泰瑞莎女皇的御醫。他治療梅毒的秘方,就是用二分之一到四分之一格令(grain。英制質量單位,約0。064克。)的升求和白蘭地作成的水銀液。現任的斯威登男爵,也就是哈羅·范·斯威登男爵的儿子葛德佛利·范·斯威登,也參加過共濟會,和莫札特住前是好友。莫札特的葬禮便是他幫忙籌划的。有很多人批評他替莫札特辦的是三流葬禮。
  在莫札特死后,除了薩利耶里謀殺論之外,也傳出他是被共濟會處死的說法,由于小斯威登會用水銀,因此也有人指稱是他下手殺害的。
  他同時也是維也納歌劇界中執牛耳的人物,在展覽宮附近的瑪麗亞拯救街有棟大宅邸。
  在一屋難求的維也納,即使是貴族,也必須搬离市中心,到較偏遠的郊外。才能住在從大門到玄關必須乘坐馬年的大宅邱。不過,只要來訪者進入這些宅邸。不用多費工夫就可以确定,它的大廳一定寬敞得夠開室內演奏會。
  當然,開室內演奏會是維也納社交界的主要活動。想當年我剛到維也納的時候。不知道在老斯威登男爵的大廳中彈奏了多少次巴赫的賦格曲(fu一ga)呢。
  我走近玄關大門。管家修茲走了出來。非常客气的對我們行禮致敬。小個儿的他,已經侍奉兩代男爵,態度嚴謹,很守本分。
  “很不巧,男爵現在不在家。”
  “我們是來探望席卡奈達的。”
  “那太不巧了,貝多芬先生,席卡奈達先生也不能見客。”
  “……發生了什么事嗎?”
  “我無法奉告。”
  “說他得了急病,是謠言嘍?”
  “男爵很快就回來了,您還是親自問他比較好。”
  “也好。那我們就在席卡奈達的屋里等他好了。”
  “這几位……是您的弟子嗎?”
  “徹爾尼和賽蓮,我的入室弟子。”
  席卡奈達的住處是一棟兩層樓的木造房屋,以灌木矮牆和主屋隔開。他是專門撰寫賣座歌劇的劇作家,居處并不簡陋。
  修茲幫我們用鑰匙打開后門,便一直站在玄關盯著我們。我知道他并非怕我們亂翻席卡奈達的東西,而是出于職業上的謹慎。
  我靠在客廳的鋼琴旁。琴上堆放了很多文獻和手稿,但我無意翻閱。
  “什么時候的事?”我問。
  “啊?”
  “席卡奈達托病不見蹤影,是什么時候的事?”
  “從前天開始。”
  “就是雷打得很厲害的那天嘍?”
  “是的。”
  那天賽蓮曾說,和莫札特同罪的席卡奈達現在還活得好好的,言猶在耳,情況似乎就有了改變。
  我用手指指通往地下室的樓梯,問:“這下面是什么?”
  “是酒窖。”
  我沿著樓梯走下充滿塵埃与霉味的地下室,發現走道兩邊的架上擺滿各式各樣的葡萄酒和酒瓶。
  “席卡奈達先生精通酒道。”
  “是嗎?”我沒好气的回了一句。順手拿起一個酒瓶說:“還有多凱酒呢。”
  “您喜歡這种酒嗎?”
  “嗯。”
  管家當然不可能自作主張把酒送給我。
  上面突然傳來一陣刺耳的歌聲。
  “美酒沾唇,美女相會,小小的心頭燃起一把火……”
  回頭一看,原來是徹爾尼穿著《魔笛》的戲服,姑在樓梯中央。
  “巴巴基娜。我的愛人!巴巴基娜,我溫柔的小愛鴿!”
  “拜托,別制造噪音。你穿著這身衣裳,小心被獵人追著跑喔。賽蓮呢?”
  “在上面的儲藏室。”
  儲藏室到處堆著演出用的小道具。席卡奈達經營舞台生涯二十多年,有這么多道具也是理所當然的。
  從萊辛、席勒、莎士比亞等人的舞台劇,到莫札特、凱魯比尼的歌劇用的舞台用品一應俱全。席卡奈達很能迎合觀眾的喜好做出各种舞台效果,在舞台上裝設机械裝置,雇用大量臨時演員舖陳出富麗豪華的場景,使用大量火藥制造沖擊性十足的舞台效果等,都是他的創意。
  這類舞台道具大多貼上標簽,放在箱子里,但大量的戲服則密密麻麻的吊挂在牆邊。
  徹爾尼脫下為巴巴基諾設計的羽毛裝,搖頭看著那一大堆布料說:“這么多衣服,光是晒一次太陽除除虫,就得花上好几個月吧。”
  他還真會替古人擔心。
  賽蓮拿出一套軍服,往身上比了比,皺著眉頭說:“法國軍服,看了就倒胃口。”
  我感覺背后有人,回過頭去。
  “亂動別人的生財道具,可不是什么值得恭維的舉動喔。”斯威登男爵半開玩笑的對我說。“好久不見了,貝多芬。”
  握住他伸出來的手,我問:“席卡奈達怎么了?”
  “突然病倒了。”
  “現在人在哪里?”
  “救濟院。”
  “是圣安娜救濟院嗎?那里名義上是救濟院,其實專門收容需要隔离的病人,對嗎?”
  “沒錯。”
  “為什么把席卡奈達這么有地位、有名聲的人送到那种地方去呢?”
  “他的精神有些异常。”
  “那我得去看看他。”
  “恐怕不成。”斯威登男爵蹙著眉,歪起嘴角笑了笑。“剛才你自己不是說到‘隔离’嗎?我今天才替他送了換冼衣物過去,可是他們不讓我見他。”
  “男爵。您是不是隱瞞了什么事?”
  “沒有啊。”
  我歎了一口气。“席卡奈達原本答應替我寫歌劇腳本的。”
  “你是說《爐神貞女》嗎?那可能會成為他最后的作品。”
  男爵帶我進入席卡奈達的工作室。席卡奈達向來輕視女性,是個獨身主義者,不過他的房間整理得很干淨。說到獨身。斯威登男爵也沒有家室。
  男爵從有門的書架內取出一束稿紙,說:“他已經寫好第二幕,你要帶走嗎?”
  “好。”
  “還有什么要帶的嗎?”
  我沉吟不語,徹爾尼代我開口:“地下室的葡萄酒要什么辦?”
  斯威登男爵眉毛抬得老高,說:“救濟院不准人送酒進去,除非席卡奈達能出院,否則可能無福消受了。”
  “真可惜。”
  “要不要帶兩三瓶回去?就算《爐神貞女》作曲費的一部分吧。”
  我立刻點頭。我已經學會要及時把握机會。
  徹爾尼到地下室選了三瓶酒上來。我偷偷瞄了一眼,果然都是高級的酒,我到底沒有白疼他。
  “噢,對了,男爵,最近听過《搖籃曲》嗎?”
  “《搖籃曲》?”
  “賽蓮,唱來听听。”
  徹爾尼走到鋼琴前。打開琴蓋,彈起前奏,催促賽蓮開口。
  賽蓮悠悠的開始唱歌。她的聲音渾厚,音域寬廣,雖然并末故意提高音量,但如果孩子听到這种歌聲還能安眠的話,一定是有過人的膽量。
  “我听席卡奈達用鋼琴彈過這首曲子,就在他住院前。听說是莫札特寫的,是嗎?”
  “他對這首曲子有沒有說過什么?”
  “沒有。不過……”
  “不過什么?”
  “他听說莫札特的遺孀要結婚時,不屑的說:‘那個女人只懂得明皙保身。’似乎非常憤慨。”
  “您是說康絲坦彩·莫札特要再婚了嗎?”
  “嗯,對象是尼可拉斯·范·尼森,丹麥大使館的書記官。听說結婚以后打算搬去哥本哈根。”
  “那种連丈夫的墓都不做的女人,竟然還能再婚……?”
  很久以前,我曾在一次專為孤寡舉辦的慈善演奏會中見過康絲坦彩·莫札特。當時我彈奏了莫札特的D小調協奏曲,所以她送了我一個小徽章,還強調:“這是我丈夫的遺物。”
  我記得那是一個共濟會的紀念章,很廉价,不過表面像金幣一樣閃閃發光。
  “那個丹麥人……”
  “名叫尼森。”
  “他也是共濟會的會員嗎?”
  “對。怎么啦?”
  “沒什么。”
  我改變話題。說:“對了,我不想提著酒瓶走出去,您有沒有什么袋子讓我裝酒?”
  男爵幫我找到一個可以裝三瓶酒的簍子,還半開玩笑的說,“我不知道你為什么會在意,我倒覺得你滿适合拿著酒瓶在路上走呢。”
  我假裝沒听到。
  “這本書似乎滿有用的。”賽蓮從剛才就一直看著的書架。這會儿從架上抽出一本書。“《葡萄酒的改良与管理法》……”
  “怎么會有用呢?”
  “您不是說如果不當作曲家。要去賣酒嗎?”
  斯威登男爵放聲大笑。
  我拎著簍子,快步往門口走去
  “最近你的耳朵似乎還不錯嘛。”
  對于他臨別前的這句話,我再度听若同聞。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自己好像是一個被眾人遺棄的老好人,必須經常忍受他人的污蔑,心情開始陷入低潮。
   
4

  說實在話,我的耳朵狀態的确不怎么好。平常高音听不太到。低音倒還听得清楚。
  可是最近連低音有時候都無法傳入耳中。我知道很快我就必須与人以筆交談了。
  不必听到的雜音傳不入耳朵的宁靜,可以說是一种喜樂,但万一有殺手在背后,不把刀插入身体我就無法察覺,也是很危險的事。
  “您再怎么看也不會增值的。”
  突然听到人聲。我抬頭一看,是徹爾尼在看我手上的東西。
  “你這家伙,別嚇唬人。”
  “您這么說就不對了,我不知道叫了您多少次。”
  我心情沉重的把剛才看著的微章故進他手中。
  微章上的圖案是一只纏繞在劍上的蛇。
  “咦?我還以為是金幣呢。”
  “你看,有些地方顏色已經剝落,里面是銅。”
  “什么嘛,沒意思。這不是共濟會的徽章嗎?”
  “康絲坦彩·莫札特送我的,說是她丈夫的遺物。”
  “莫札特的?啊,對了,”徹爾尼用下顎指指調查室的門。“輪到您了,老師。我在這里等您。”
  走廊上一名警官睨著我,催促我赶快。
  走進房間,我發現有兩張桌子。正面坐著一名蓄胡子的警官,他身材高大,表情頑強不屈。但頭卻异常得小。
  “您是路德維希·范·貝多芬先生嗎?我是布魯諾瞥宮。請坐。”
  就維也納市警而言,他長得太体面了些,所以我直覺的把他歸類為宮廷警察。不過,他大概不是叫我來听我對他的感想吧。
  “百忙之中,麻煩您跑這一趟,很抱歉。不會花費您太多時間……”
  廢話!我心想,我根本無法提供任何他們想知逍的情報。
  “形式上,我們必須听取所有在場者的證詞。就是發現崔克尸体那天,在維也納河畔劇院中所有的人。貝多芬先生,那天您大約几點進劇院的?”
  “三點過后。交響樂團預定兩點開始練習,可是海頓的追悼會花了太多時間。”
  “這么說,交響樂團團員兩點以前都應該到齊了?”
  “大概是吧,我沒有一一确認。”
  “最早抵達的是徹爾尼,中午過后就來了。未免比其他人早太多了吧。”
  “他總是很早到。他非常用功,到了以后便一個人練琴。”
  “他說他完全沒有注意到有人把尸体運到貴賓席上。可是交響樂團的團員,倒有好几個說他們到了以后。注意到二樓座位上有個尸体。當然,那時誰也不知道是具尸体。”
  “只要眼睛沒瞎,當然都會看到,因為交響樂團在舞台上,就正對著觀眾席。可是鋼琴是橫著擺,或許可以看到一樓的座位,但二樓的座位,我想徹爾尼是不會注意到的。”
  “崔克的店大約在中午左右失火。從那里把尸体運到劇院,您不覺得正好就是徹爾尼抵達的時間?”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震懾住,呆呆看著警官。
  “當然,我不是在指控您的弟子有任何不軌的行為,只是想要讓您和徹爾尼了解你們的立場有多微妙。”
  他是在威脅我。不過。我無法洞悉這家伙的真意。
  “還有,貝多芬先生,您自己呢?”
  “崔克的尸体,在團員告訴您以前,您一點也沒察覺到嗎?”
  我想告訴他,樂團指揮是背對觀眾的,可是覺得說也白說,所以決定閉口不語。
  “對不起,最近我耳鳴得厲害。”
  布魯諾警官雙手手指交錯,有一陣子端坐在椅子上一動也不動。
  “真不幸。”
  “嗯?”
  “請多保重。”他手指著門的方向。
  從警察總局出來。我邀徹爾尼去咖啡店坐一坐。
  “真是天下奇聞。”他以為我听不見。故意譏諷道。
  “我看你才是天下奇聞。那天你很晚才到劇院,對不對?”
  徹爾尼對我伸伸舌頭。
  “警官說,下午兩點開始練習,你中午以后就到劇院,似乎去的太早,但其實你應該早上就到的,對不對?”
  他家有一台最新型的普類爾鋼琴,但他練得太勤,把琴練坏了,不得不送修,所以每天早上都到劇院去借琴練習。
  “卡爾,你有事瞞著我!”
  “我看起來像嗎?”
  “為師雖然有點近視,但眼睛還沒瞎。”
  “真傷腦筋。”
  “我只拜托你一伴事。”
  “什么事?”
  “如果想潛逃到國外。請等演奏會結束以后。”
  徹爾尼慢吞吞的喝了第一口咖啡,接著又悠哉地喝了第二口,等到第三口時。終于忍俊不住。把整口咖啡噴出來。
  我倆相互瞪視,拍擊桌子,發出不自然的笑聲。
  “啊哈哈哈”
  “哇哈哈哈”
  “哦哈哈哈”
  “呼哈哈哈”
  “其實一點也不好笑。”
  “一點也沒錯。”
  他打住笑聲,臉皺成一團。
  “您認為我是凶手嗎?”
  “不,我不認為。不過,你在搞鬼。不,不只你,還有賽蓮和舒伯特。”
  徹爾尼縮縮肩膀:“既然被您識破。我只好招了。”
  我故作鎮定的頷首以對。不讓徹爾尼看出我的心虛。至少賽蓮和舒伯特的部分完全是我瞎蒙的,
  “我想讓賽蓮也加入談話。老師,我們散步過去,好嗎?賽蓮今天在圣馬克斯公墓。”
  “她住在那儿嗎?”
  “今天是莫札特紀念碑的揭幕式。康絲坦彩·莫札特大概覺得不替前夫做好墓碑就再嫁有些不妥。所以接受共濟會的援助,替莫札特做了墓碑,不過安放的地點是隨便選的。”
  “賽蓮會去出席這种聚會,看來人家說她是莫札特生的,可能有几分真實性。”
  “不少与莫札特生前有交往的人這么想。莫札特身材矮胖,鼻子其丑,臉上坑坑疤疤。膚色又黑,賽蓮和他長得不太像,惟一的共同點是有點胖。不過,莫札特沒有耳垂,有點畸形。賽蓮也一樣,只是她常用頭發遮住耳朵。”徹爾尼一面說一面用手指指自己的耳垂。
  凡是要進出維也納市的人,都必須接受占領軍盤查。不過法軍的將軍是我的支持者,特別發給一張證明書,所以我們順利來到市郊。
  在路上,我看到士兵將石塊搬上貨車,運出城外,忍不住眉頭深鎖。
  “那不是瑪麗亞·泰瑞莎的石像嗎?”我問。
  “是的。維也納市內所有和皇家以及舊勢力有關的石像、銅像,全被法國占領軍破坏殆盡。拿破侖大概覺得只要有自己的塑像就夠了。而且若是銅像,就會被拿去打造大炮。”
  “那維也納河畔劇院的銅像也會遭到破坏唆?”
  “巴巴基諾的像,應該是石像吧?”
  “塔米諾是銅像,原先擺在席卡奈達經營的奧夫·狄亞·韋登劇院。”
  “就是《魔笛》首演的劇院,對不對?”
  “那個劇院后來被拆了。當席卡奈達成為新蓋的維也納河畔劇院的總管時,順便留下了那尊銅像。”
  “听說海頓曾經出面阻止法軍破坏音樂設施上的銅像。現在他死了,不知道事情會變成怎樣?……那是名雕刻家的作品嗎?”
  “嗯。巴巴基諾是法蘭茲·耶哥的作品。塔米諾就不知道了……等等,我要削鉛筆。”
  我蹲在路旁開始削鉛筆。散步的時候,我經常隨身攜帶鉛筆和雜記簿,以便靈感來的時候,隨時把旋律記下來。”
  維也納森林環繞,養成市民散步的好習慣。很多人就算無法到郊外散步,也喜歡到市內的普拉特公園的碎石子路或草地,或是奧加登公園、市立公園等地散步,在綠意盎然中消磨時光。
  不過,對我而言,散步可以說是基于職業需要。
  徹爾尼走到一個灰塵滿布的馬車旁,向一個上了年紀的村婦買了一些水果,一面吃一面配合我的腳步慢慢前進。
  “老師,您喜歡走路,是為了強身。還是因為沒錢坐馬車?”
  “用自己的腳走路,可以不用顧慮別人。”
  “您很少到遠處旅行,也是基于同樣的理由嗎?莫札特從小就在各國之間旅行,有人說他就是這樣才把精力耗盡,這么早就去世了。”
  連接都市与都市之間的道路,路況一般都很差,一年到頭坐馬車在這种路上奔馳,不短命才怪呢。
  徹爾尼依然喋喋不休,毫無歇止的跡象。
  一七九一年八月中旬。莫札特為了慶祝波西米亞王的加冕大典,前往布拉格進行慶賀歌劇《狄托的仁慈》的首演。當時他已經向人表示他身体不适。
  沒有任何證据顯示他有任何慢性病。在不久前的一七八九年,他還和李赫諾夫斯基王子一起巡回布拉格、柏林、德累斯頓、萊比錫、波茨坦等地,一七九○年到法蘭克福時,身体也毫無异狀。
  但當他寫最后的歌劇《魔笛》時,卻開始怀疑有人想要他的命。
  七月間,一個“穿著灰色服裝”身分不明的人。前來找莫札特寫《安魂曲》。莫札特相信那也會是他自己的安魂曲,他曾將對死亡的預感,寫信告訴在多利艾斯特的朋友,同時也是《費加洛婚禮》的劇作家達·彭替,說:
  “如今我一所無懼。雖然沒任何東西可證明,但我可以感覺到生命的喪鐘己然敲響,我正一步步走上黃泉。人必須認命——認不可抗拒的天命。我正在為自己寫挽歌……”
  從布拉格回來以后,莫札特陪伴妻子康絲坦彩到普拉特公園溜馬車。他淚流滿面的對妻子說:
  “我心知肚明,我的大限不遠,當然,因為有人要毒害我……”
  當年九月底才完成的《魔笛》,很快便在奧夫·狄亞·韋登劇院首演。莫札特原本計划再接著寫一部作品,但他神經衰弱得厲害,不得不放棄。他的身体极度不适,不但腰痛。而且全身倦怠。
  他說。“敵人逼我喝下多芳納水,他們正在一分一秒的計算我的死期。”
  多芳納水是由住在意大利西西里島巴列模爾的婦女多芳尼亞制造的,并因此而得名。在毒殺盛行的十七世紀末到十八世紀之間,這种毒藥曾讓歐洲上流社會人心惶惶。
  多芳納水的主要成分是亞砒酸的水溶液,在缺乏化學知識的當時——老實說,今天的化學知識也沒啥進展——被稱為“惡魔之水”,大量產制。很多受天主教束縛無法离婚的婦女,便用這种東西毒害自己的丈夫。結果產生為數頗眾的寡婦。
  莫札特死前的四星期,暈眩、失神、嘔吐的情形日漸嚴重。使他情緒极不穩定,整個人明顯的衰弱下來。
  十一月十八日他還去指揮清唱劇《高唱我心的喜悅》,但兩天后便已無法下床,手腳開始浮腫,連黃鸞的婉轉啼聲都讓他痛苦掩耳。
  雖然手腳無力,嘔吐不斷,但他的意識非常清楚,也沒有失去理性。不久,他的腹部開始腫脹,甚至無法翻身,小姨子蘇菲·海貝爾還特別為他縫制了從前面穿的睡衣。
  當時考尼茲宰相的侍醫,也就是維也納的名醫湯姆士·克羅賽,和他的好朋友,維也納大學副教授瑪蒂阿斯·艾德勒·范·撒勒巴,特別去造訪莫札特,進行會診。他們在十二月三日替他腫脹的身体放血,但對病因卻有不同的看法。
  第二天,病情繼續惡化,莫札特家人去找克羅賽醫師,醫師正在觀賞歌劇,表示希望等到表演結束。當他往診時,交代要以醋加冷水敷在莫札特發燙的額頭上。蘇菲覺得不對勁,但仍按照醫生的囑咐護理,結果适得其反。
  莫札特受到惊嚇陷人昏迷,從此沒有再醒來,
  于十二月五日零時五十分永离人世。
  有人說莫札特的病是急性粟粒疹熱,也有人說是腦膜炎、尿毒症。不過,他明顯出現水銀中毒后腎功能衰竭的症狀,因此維也納市民傳出莫札特是被毒死的謠言。
  莫札特死后第二天,也就是十二月六日,他的遺体被送到史提芬大教堂做完最后的彌撒后,被運往距教堂大約一小時路程的圣馬克斯公墓。
  為了替遺族省錢,斯威登男爵特別安排將莫札特葬在共同墓,這是屬于第三階級的。由于維也納市民并不太重視個人墓,所以這樣做并不特別奇怪。
  不過,莫札特的埋葬還是有些疑點。据說在前往圣馬克斯公墓的途中,气候遽變,雪雨大作,使前往送葬的朋友全數在史圖本圖爾橋中途折返。
  “可是,根据維也納天文台的紀錄,當天的气候是‘穩定,略有霧’。您不覺得有點奇怪嗎?”徹爾尼一面丟掉吃完的果芯,一面以挑撥的眼光瞪著我。
  “莫札特從小被捧為神童,但長大以后卻逐漸被人遺忘,處理他身后事的方式,其實也不能說完全不妥。”日光眩目,我眯起眼睛,抬頭仰望太陽。
  圣馬克斯公墓坐落于維也納丘陵最下方的斜坡,可眺望多瑙河沿岸的綠地,視野很好。
  通過公墓的紅磚大門,就是一段平緩的上坡道,車道一分為二,分叉處有個寒酸的基督釘十字架像。墓地本身單調純朴,沒什么綠地,設計配置也乏善可陳,圍牆上挂滿各种追悼品,讓人看了鼻酸。
  在共同墓區內,地上插滿了薄鐵皮或木頭制的十字架。不論是個人墓或共同墓,紀念碑或十字架上都毫無例外的刻著押韻的箴言。
  墓地外圍有一道牆,大概有一個人高,牆邊稀稀疏疏的种了一排灌木。除此之外,墓地似乎無人整理,雜草叢生。
  墓地腹地廣闊,但我們并末刻意去找賽蓮,因為她就坐在入口附近的休息處喝茶。
  “揭幕式怎么樣了?”
  “正在那里舉行。我原以為是什么了不起的紀念碑,結果只是個像路標般的碑子,害我興致全失。”
  我們師徒面對她坐了下來。
  “您好,貝多芬先生。今天怎么有空來這里?”
  “來散步。”
  “到墓地散步?您的嗜好真与眾不同。”
  “也順便來听听你們的說法。”
  “我們的說法?”
  徹爾尼代替我回答,“我覺得應該把我們的想法告訴老師,就是關于莫札特和菲理斯的死因。”
  賽蓮雙唇微啟,直愣愣的盯著我,皺著眉頭沉吟半晌。
  茶店老板放下東西离開后,她將游移不定的眼光再度鎖定我,邊歎气邊開口道。“該從何說起呢?”
  “就從莫札特死后才出生的小女孩說起吧。”
  莫札特葬禮當天,他的樂友菲理斯自殺身亡,据說是因為承受不了外界的裴短流長。說他妻子肚里怀的是莫札特的种。
  菲理斯沒有留下遺書,只留下一張樂譜。遺腹女賽蓮日益成長,并且得知這份樂譜是父親的遺物。莫札特毒殺說流傳日廣,菲理斯自殺的動机也頗多疑竇,使賽蓮怀疑他倆陸續死亡可能別有隱情。解開謎題的惟一線索,就是菲理斯死前完成的《搖籃曲》樂譜。她開始認為,或許這首曲子中隱藏著有關他們死因的秘密。
  賽蓮會產生這种想法,主要是因為她母親原本堅決不肯讓這份樂譜流出市面,但半年前她彌留之際,卻交代賽連:“如果法軍占領維也納,你就把那份樂譜拿去出版吧。”
  賽蓮因為參加勞布克維茲親王主辦的音樂會而認識徹爾尼,兩人成為好友,于是賽蓮便將自己的想法告訴徹爾尼。徹爾尼對這件事提出相當不負責任的建議:先出版樂譜,然后觀察和莫札特及菲理斯有來往的大人有何反應。
  于是賽蓮將樂譜拿給宮廷出身的樂譜行老板崔克·杜布林格,因為她認為如果樂譜隱藏有任何秘密的話,他一定會有所動作。
  “据我們推測,出版樂譜等于是在發出訊號給某個人,而那個人是除非維也納被占領,固有体制崩潰,否則無法自由行動的人。”徹爾尼說。
  “《搖籃曲》的詞是誰填的?”
  “佛烈德·威漢·歌塔。”
  “你們對他做過任何調查嗎?”
  “歌塔是莫札特的朋友。莫札特生前他住在維也納。但莫札特一死,他立刻出國,一七九七年,五十一歲的時候,死于故鄉琉森。”
  琉森是蘇黎世西南的一個高原小鎮,位于橫跨瑞士四個森林州的琉森湖邊,以風景絕佳著稱。另外,琉森居民反抗哈布斯堡王朝統治,主張民族獨立的歷史,經席勒之手寫成戲劇《威廉·泰爾》,而傳頌一時。
  “他當時為什么离開維也納?”
  “表面上是要回琉森師范學校當老師……實際上是因為他儿子捅出紕漏,在維也納待不下去了。”
  “他儿子怎么了?”
  “听說他是維也納大學醫學院的助教,也是菲理斯的好朋友,音樂的造詣更不在話下。大學中有人謠傳菲理斯的妻子怀了莫札特的孩子。他听了以后非常生气,要求和對方決斗,結果……把對方殺了。雖然是正式的決斗,可是他殺死的人是貴族的子嗣,事情難以收拾,他只好溜之大吉。”
  “和侮辱好友的人決斗。這种人還真值得敬佩。他現在人在哪里?”
  賽蓮搖頭表示不知。
  “找不到。和他父親回琉森以后,就斷了消息。我曾經寫信到琉森給他,也發信到地方政府、師范學校等處詢問,得到的答案都是。故佛烈德·威漢·歌塔之子,艾伯特·歌塔,己不住在本地。反應非常冷淡。不知道為什么,我想打探消息、的人物,不是不在人世,就是搬到遠方,看樣子只能向住在維也納的人下工夫了。”
  “最大的目標,應該是薩利耶里吧。”
  賽蓮和徹爾尼特意和薩利耶里的弟子舒伯特結交。舒伯特雖然對老師沒有任何惡意,但對這件事很感興趣。
  “因為他极度崇拜莫札特,他甚至說莫札特的音樂就是他生存的希望。”
  听了徹爾尼的話,我心中默默贊同舒伯特的觀點。
  “不過那個長得像顆小蘑菇的年輕人。不是也非常崇拜你們眼前的這位音樂家嗎?”
  “他對您是敬畏多于崇拜。您的音樂气勢磅碑,比較強烈,和莫札特風格迥异。”
  “我已經盡量寫得悅耳動听了。”
  “作曲方面的爭議,你們還是回去關起門來討論吧,我的話還沒說完呢。”
  “對了,有關樂譜的事。”
  當賽蓮抗議為什么菲理斯的樂譜必須以莫札特的名議出版時,其實反應已經出現了。
  那是海頓追悼會當天。徹爾尼其實和平常一樣,九點左右就到了劇院,還去總管室和席卡奈達打了個招呼。
  然后他在舞台上獨自練了兩小時的琴,正想起身到外面喝個茶,結果發現外面大雨澇陀。于是他走向總管室,想在那儿討杯茶喝,但進去以后,發現總管不在屋內。
  徹爾尼決定自己泡茶,于是在總管的桌上找火柴。
  這時,他看到窗外來了一輛馬車,兩個男人正把一樣東西往上搬。徹爾尼瞥見那個用大外套包住的東西,因為布料不夠,尾端露出一雙腳,所以确定那是一個人。
  接下來又有一個人,因為沒有用布包起來,所以徹爾尼一眼就看出是席卡奈達。他全身癱軟。生死不明。
  等馬車啟行后,徹爾尼使沖出劇院,徒步追赶。有好几次,他几乎跟丟了馬車,但因雷聲不斷,拉車的馬匹受到惊嚇,前進的速度不快,所以他總算跟著馬車到達了目的地——崔克樂譜行。
  兩個人從馬車下來,把包著外套的“行李”搬進去以后,立刻就离開了。這次。徹爾尼沒有跟去,一方面是因為他跟著馬車在雨中跑了一段路。已經筋疲力盡,但主要是他發現樂譜行二樓的窗戶正漫出濃煙。
  徹爾尼見狀,立刻從他藏身的屋檐下沖入樂譜行,在樓梯轉角發現崔克倒在那里。店里到處洒著燈油,經人放火后,火勢一發不可收拾。
  徹爾尼將崔克搬到門口,發現他已經一命嗚呼,于是將尸体塞進門邊的低音大提琴盒內。因為他想把尸体運回犯罪的現場。
  “為什么做這么麻煩的事?”我問。
  “光天化日之下。我總不能抬著尸体在馬路上散步吧,而且尸体很重,用低音大提琴的盒子比較好搬,因為下面有輪子。”
  “不是,我是說你為什么要把尸体運回維也納河畔劇院?”
  “犯人想要假裝崔克是被燒死的。如果讓他的詭計得逞,我們的計划就會泡湯。崔克的死,一定和十八年前莫札特、菲理斯的死有關,所以我要破坏犯人的企圖。我故意把尸体運到劇院的貴賓席,讓大家注意到這件事。等我大功告成,時間已經是中午過后。”
  “等一下。崔克是被燒死的,對不對?難道不是店里失火把他燒死的嗎?”
  “不是。他是在劇院被燒死以后,才被搬到店里去的。”
  “可是維也納河畔劇院并沒有發生火災呀。崔克為什么跑到劇院去也是個問題。”
  “您說得沒錯。犯人就是怕人家知道崔克來劇院的目的,以及為什么會在沒有失火的劇院被燒死,所以才大費周章,把崔克搬到离劇院有一段距离的樂譜行。”
  我拍了一下桌子,問。“那你沒有看到犯人的長相嗎?”
  “看到啦。”徹爾尼爽快的回答。“而且他非常大意,竟然駕著繪有家族紋章的馬車。那是斯威登男爵。”
  “你是說葛德佛利·范·斯威登男爵?”
  “沒錯。至于另外一個男的,我就不認識了。”
  “那你怎么把裝著尸体的低音大提琴盒搬去劇院的?”
  “正好有台賣東西的貨車經過,我就拜托他幫忙唆。”
  “你這樣做實在太危險了。你想想看,那些人在樂譜行放了火,難道會不确定火災的結果就离開嗎?他們一定躲在不遠處觀看,你的舉動恐怕早就被他們看在眼里了。”
  “那他們為什么袖手旁觀,不及時制止我呢?”
  “因為他們要搞清楚你的同党。”
  徹爾尼和賽蓮對看了一眼。
  “話說回來,那天你應該淋得像只落湯雞才是,可是你彈琴的時候衣服挺干爽的嘛。”
  “運完尸体以后,我回家換了衣服才赶回劇院。”
  “是嗎?我倒覺得你那天的服裝和席卡奈達挂在總管室的衣服有些類似。”
  立碑儀式似乎已經結束,有一堆人從鐵欄杆那邊走過來。里面有我認識的人,沒辦法,我只好起身打招呼。
  “哎喲,貝多芬先生,怎么會在這种地方遇見您?”
  一個矮小瘦削的中年女性,堆滿一臉假笑朝我走來。短短的黑發、銅鈴般的巨眸、突出的下顎、慘白的雙頰布滿雀斑,看起來就是一副歹命相,只有鼻梁异常高挺,感覺個性很強悍,全身上下沒有一處迷人。
  我向來欣賞高貴聰穎的女性,實在捉摸不透是哪一种男人會想娶這种女人,而且女方還是再婚呢。
  那個令人捉摸不透的男性,就站在她的身后,并且朝我露出一個惹人厭的微笑。
  他長了一個名副其實的鷹鉤鼻,一頭銀發剪得其短無比,前額已經有點禿,和未婚萎相比,略嫌肥胖。“范”原本是貴族才能用的稱號,但在維也納,大家根本不遵守這些規定,連木工、理發師都在自己名字中加個“范”,將這個字的尊貴性破坏殆盡。
  “這位是尼可拉斯·范·尼森。他……和我,我們快結婚了。”
  莫札特的遺孀康絲坦彩對我說。那位男子聞言朝我伸出手來。
  我握住他的手,說:“恭喜。祝福你們。”
  從我的口中吐出這种客套話,連我自己都忍不住想掩耳。
  “謝謝。相信莫札特在天之靈也會祝福我們的。”
  真是自以為是得令人難以忍受。
  “結婚以后,我們准備撰寫莫札特的傳記,因為康絲坦彩是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
  這男人還真想得開。
  “可是,夫人,你為什么到現在才想到替莫札特立碑呢?”
  “他死的時候,我受到极大的沖擊,結果臥病不起,連葬禮都沒法參加。而且,我以為教會至少會在他的墳上替我們立一個刻上名字的十字架,所以……”
  我感到很不是滋味,所以又按照慣例裝出耳朵不适的樣子,用力甩甩頭。
  這對未婚夫妻察覺之后,立刻說,“那么,我們先告辭了。祝您和您的兩位年輕弟子健康、愉快。”說完就轉身离去。從頭到尾,簡直就像一場社交辭令拍賣會。
  “祝您和您的兩位年輕弟子健康、愉快……什么東西嘛。”賽蓮裝模作樣的模仿她,把嘴抿成一條線,很不以為然的聳聳肩。
  徹爾尼也一副受不了的表情,說。“老師。您也會說客套話了,現在做人有進步哦。”
  “少囉嗦!喂,去看看那個什么紀念碑吧。”
  “對哦。啊,還有……”
  “還有什么?”
  “就那個男的。那個尼森。”
  “他怎么了?”我問。
  “和斯威登男爵一起運尸体的,就是他。”
  “你說什么?”
  “我絕對沒看錯。”
  “你怎么不早說?”
  “因為我在想一個問題。”
  “什么問題?”
  “那天他全身淋濕以后,是去哪里找到衣服換的?”
  “夠了。你給我閉嘴。”
  追悼莫札特的紀念碑,孤伶伶的立在公墓的入口旁。那是在方形台座上插上一個小十字架的寒酸石碑。台座上刻了几句拙劣的碑文。
  “熱愛音樂的靈魂,在此長眠——沃夫岡·阿瑪迪斯·莫札特一七五六一一七九一
  好友共同謹立”
  “連藥品的說明書,寫的都比這個用心。”
  “預算不夠,只好一切從簡。”
  我從口袋中掏出一個酒瓶。這是個隨身攜帶用的小酒瓶,里面的酒是不久前從斯威登男爵那儿揩來的。
  打開瓶栓,我把酒撒在十字架上。雖然覺得有點可惜,可是沒帶其他供品,只能以此聊表心意。
  “貝多芬先生,您見過莫札特嗎?”
  賽蓮在背后問我。我無意識的抬起頭來,看著附近的柳樹。
  “這話該有二十年了。十六歲的時候,我曾經在維也納待了一個月。當時,我是波昂的選帝侯宮廷的第二管風琴手,在我的老師克利思欽·費德利希·聶菲的安排下,去拜訪我私下景仰的莫札特……”
  莫札特的音樂很有洛可可風。和我的性格并不吻合,但當時除了他以外,我找不到其他足堪效法的作曲家。
  我听了介紹人葛德佛利·范·斯威登男爵的話,穿了一件俗气的綠色上衣,戴著黑色的假發到他家。
  莫札特當時住在史提芬大教堂后方狹窄的舒勒街。我從建筑物的中庭爬上樓梯,找到他的房間。
  如果不是介紹入引見,我很難相信站在我眼前的小矮個儿就是莫札特。當時他可能正在作曲。有些神經質,似乎不太歡迎訪客。
  我略感慌張,開始彈奏他的奏嗚曲。他站在一旁聆听,一副興趣缺缺的樣子。于是我趁他還沒有把我赶出去之前,請他給我一個主題來即興演奏。
  一開始我還在想,最好能按照他欣賞的風格來演奏,但我越彈越起勁,很自然的把這种想法拋到腦后。
  莫札特起初有一搭沒一搭的听著,但后來表情逐漸認真起來。等我彈奏完畢,琴聲歇止許久之后,他仍默不作聲。
  我非常失望,想像自己如喪家之犬般夾著尾巴回到波昂的模樣,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
  就在這時,莫札特開口了。他的聲音并不优美,但抑揚渾厚,音樂性十足。他說:“這個少年人值得注意,將來必能揭名于世……”
  “他的聲音,我到現在還忘不了。”
  我和莫札特就只有這一面之緣。不久,我接到母親病危的消息,赶回故鄉波昂。五年后再訪維也納時,莫札特已經作古。
  我回過頭,發現賽蓮淚眼婆婆的望著我。我朝她遞出酒瓶。
  “還剩一點,想喝嗎?”
  風從灌木叢隙吹過來。微微撩起她的發梢。
  一直沉浸在感傷中也不是辦法。我打起精神,打探日前薩利耶里來這個墓地的理由。
  “既然大家都說莫札特的墓位置不明,那是不是表示沒有留下任何埋葬紀錄?”
  賽蓮搖搖頭說:“有關莫札特的墓,官方紀錄只有史提芬大教堂司事屋的死亡紀錄簿和教區史錄,墓地本身什么紀錄都沒有。”
  可是,當時總該有人埋他吧,尸体又不會自己鑽進地下去。能找到掘墓的人嗎?”
  “掘墓人都是一些臨時雇用的游民,時過境遷之后根本無處可尋。當然,墓地也有常設的掘墓人,不過當時的管理員已經不在人世……”
  “如果埋葬后立刻調查就好了。那女人到底在干什么?”
  “她剛才不是說她心力交瘁,臥病不起嗎?當然,這根本只是借口,總而言之,她是不想做。”
  “她為什么不想做?”
  “因為她覺得莫札特背叛了她……”
  由于風儿不斷吹拂,從賽蓮的發絲間隱約可以看見她形狀獨特的耳朵。
  “原來如此。”
  “康絲坦彩的反應的确很不尋常。她不但沒有參加葬禮,甚至把范·坦姆伯爵替莫札特套制的面模毀了,讓人覺得她似乎對某些事情极為憤怒。”
  我返身走向出口。墓地大門旁有一間辦公室。
  其實說是辦公室,只不過是在几片牆壁上搭個屋頂。我探頭窺看了一下,空蕩蕩的房間里只有一個老頭在最里面冼東西。
  “有事嗎?”老頭看見我,開口問。他骨瘦如柴,混濁的限睛暗示著悲慘的人生。
  “你是墓地的管理員嗎?”我問。
  “是的。”他的表情似乎在說:怎么樣,不服气嗎?
  “對不起,你在這儿工作多久了?”
  “大概有十五、六年了。你問這個干嘛?”
  “是這樣的——我想打听一個一七九一年十二月埋葬在這里的人。”
  “那么久以前的事,我怎么會知道?前一個管理員已經死了……”
  “有沒有辦法知道被埋在共同墓的人可能埋葬的地點?”
  “共同墓!”他夸張的做出惊訝的表情,大概覺得這樣我們才會相信。“真可怜,看來你們什么都不知道。共同墓的作法是一個墓穴中埋進好几具尸体,每隔十年翻一次土。重新挖穴,再放入新的尸体。而且埋的時候不是連棺木一起埋,棺木只是借來做樣子的。”
  “總不會把尸体光溜溜的丟進去吧。”
  “會先裝進麻袋里。然后塞入大量的生石灰,再覆上泥土。十年下來,連肉帶骨都會化為塵土。”
  徹爾尼忍不住從旁插嘴道:“前几天舉行法國陣亡將士追悼儀式的時候,有沒有一個意大利老頭來過?個頭不高、眼睛凹陷……”
  “身上戴了兩三枚勳章的那個嗎?”
  “對,就是他。”
  “你們是他的朋友嗎?”
  “嗯……”
  掘墓人的小眼睛中浮現一絲警戒。“那個人是宮廷的薩利耶里先生。可是你們几個看起來不像宮廷的人。”
  “這個無關緊要。”我努力抑制怒火。“你可以告訴我薩利耶里來這里做什么嗎?”
  “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猶豫著該塞多少錢買通他,但因為怒气末消,決定省掉這個手續。
  “他也對過去埋在這里的某人感興趣,對不對?”
  “我不知道。你們想知道死人的事,應該去問圣物座。”
  看來這家伙并沒有那么笨,而且手好像很巧。
  屋里有几個似乎是他雕的小木像,和一堆工具凌亂的放在地上。
  “是嗎?這個主意不錯,我們去問問看。”我催促著兩個年輕人。赶快离開這個令人厭惡的墓地。
  最早拿莫札特墓地不明來做文章的。是一七九九年九月在威瑪出版的《新德國》雜志,它并且在文章的附注中提到莫札特似乎是死于非命。接著,一八○二年在法蘭克福,J·伊薩克·范·蓋宁在他所著的《奧國与意大利之旅》一書中,感歎這個事實。并強烈譴責維也納市民對莫札特的冷酷待遇。
  “莫札特身后竟然沒有墓,這對遺族及樂迷來說的确不是件愉快的事,但時至今日再來四處尋找他當年埋葬的處所,也不見得妥當,我看薩利耶里這么做,顯然別有所圖。”
  听完我的意見,徹爾尼輕聲問我,“老師您心中是否已經有譜了?”
  “沒有。不過,我很怀疑莫札特是真正的主角。”
  “這是什么意思?”
  說這話時,我們已經從肯特納城門進入維也納市區,來到國家歌劇院前。
  原來一直朝著我說話的徹爾尼,突然慌張的跳了起來。原來是清掃道路的婦人突然把整桶水朝著我們潑過來。
  离清掃婦最近的賽蓮災情慘重,腰部以下整個濕透。她气得大叫:“你們在干什么!”
  “哎喲。對不起啦。掃地掃得太專心。沒注意到你們啦。”
  听到清掃婦毫無誠意的道歉。賽連豈肯善罷甘休,顧不得裙擺仍在滴水。就破口大罵。徹爾尼一把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到旁邊。
  “站在大街上罵人,可不是高尚的淑女該做的事哦。”
  “什么嘛!那個女的怎么這么過分?”
  “她們是拉客時被抓到,被罰來掃街的妓女。”
  徹爾尼對這种事最清楚不過了。“她們故意把掃集來的灰塵、爛泥往行人身上洒,在維也納可說是惡名昭彰。”
  “我滿身是泥,沒辦法見人。圣物座你們自己去,我還是先回家吧。”說完。賽蓮扭身快步离去,既沒揮手也末回頭。
  “卡爾。沒想到你竟然會挺身阻止女人吵架。”
  “你不服气嗎?”
  “不,只是很佩服,男人就應該這樣全力維護女人的气質。”
  路邊有一個人騎在馬上,手握鞭子,監視著這些女犯人掃街,但明明看到她們冒犯路人,卻毫無干涉之意。我斜眼看著他說:“當然,要維護也要看是什么女人。”
  話一出口,我立刻后悔自己太裝腔作勢,徹爾尼卻打從心底佩服的說:
  “老師,一講到女人,您講起話來就很玄耶。”
  名為圣物座的死亡紀錄局,坐落于艾倫特三五三號三樓,是十八世紀末奧地利政府為了全面推行驗尸政策而設立的机构。每當醫師通報病患死亡時,圣物座便派出驗尸官,作成驗尸報告,相關人員必須將報告提交史提芬基爾霍夫八五三號的棺木租賃局,辦理下葬事宜。
  如果驗尸發現病患死于傳染病時,圣物座必須負責消毒病床;万一死因有疑點,則必須依法進行更進一步的驗尸。
  然后,還要在圣物座的死亡紀錄簿中,記下負責執行最后圣事(Sacrament。在此指病敷禮。指給病人或死者膏油。)的神父和埋葬的場所。如果莫札特真的如薩利耶里所說,是死于傳染病,按照法律規定,應該有經過一定的驗尸程序,并留下紀錄。
  然而,我們一去就碰了個大釘子。圣物座的人直截了當的告訴我們。“除非有正當理由,紀錄一律不對外公開。”
  我思考片刻,試一圖想出何謂“正當理由”,然后故作嚴肅的說:“這是我的身分……”一面將法軍發給我的文件亮出來。
  其實這份文件只是一張簡單的通行許可,上面寫著“茲此證明作曲家貝多芬之身分,并准予通過維也納城門”,但文件上除了高雅的法文,還有總督府的官印及將軍的簽名,足以用來嚇唬不懂法文的小職員。
  “您是法國方面的人嗎?”
  “我們正在進行秘密調查,請你和我們合作。”
  “我了解了。”
  沒多久,那名職員抱著几冊沉重的紀錄簿再度現身。
  “你們可以用這張桌子。”
  道謝后,我和徹爾尼便埋首于紀錄簿中。
  十二月五日
  莫札特·沃夫岡·阿瑪迪斯。奧地利宮廷樂長兼宮廷室內作曲家。已婚。薩爾茲堡出身。于勞恩史坦巷小凱撒屋九七○號的自家中,因急性粟粒疹熱而死。享年三十六歲。
  當局的死亡紀錄只寫了這么多,也看不出是否驗過尸。我們試著尋找在此時期是否有其他人死于急性粟粒疹熱,但一個也沒有找到,證實當時并末流行這种傳染病。
  我們順便确認了第二天的另一則紀錄。
  十二月六日
  菲理斯·貝倫哈特。奧地利宮廷醫官,市立醫院特約醫師。已婚。于葛倫安格巷一三六○號羅瑞特屋的自家中服毒自殺。經綜合醫院驗尸,享年二十五歲。驗尸宮克里斯多福·萊特·法醫薩姆艾爾·埋德爾。
  這一則并沒有什么疑點。因為是自殺,所以無法接受彌撒或最后圣事。
  “我隨便翻了一下,一七九一年十一、十二月,約有一千五百多件死亡案件,几乎每一件都有記載驗尸官的名字,只有莫札特沒有。其中一定有玄机。”
  “的确。”
  我和徹爾尼從厚重的紀錄簿中抬起頭來交談。
  “而且他好像也沒有接受最后圣事。”
  “如果真的避人毒害。犯人應該會設法回避驗尸,但行政机關總不會配合犯人的需要,不來驗尸吧。”
  “如果犯人是能對行政机關施壓的人,那就有可能。”
  “那一定是和宮廷有關的人縷。”
  一陣腳步聲逐漸接近。停在我們桌前。
  “你們找到要找的東西了嗎?”
  行政机關絕不是為了便民而設置的。有人突然來看死亡紀錄,然后占著桌子不走,身為公仆,當然不能就這么輕易的讓他回去。
  “很少人會來查閱這种資料,”
  說這句話的,是個身材高大、皮膚黝黑、毛發丰厚、濃眉大眼的男人,五官几乎比尋常人大一倍。性格有些捉摸不定,看似豪爽。也有些粗枝大葉。他自我介紹道:
  “我是主任驗尸官法蘭茲·安東·舒密特。您是作曲家貝多芬先生吧。”
  既然被人認出來,總不能不認賬,我點點頭,道:“我不記得自己認識任何驗尸官。”
  “在維也納,沒有人能置身音樂之外。您在維也納,一舉一動都很受矚目,不是嗎?”
  我搖搖頭。設法親切的回答道:“我可能會把這句話解釋成一种貶抑。”
  “您別開玩笑了。”主任驗尸官說著從旁邊拖了一把椅子坐下。“我是來看看有什么可以幫忙的。”
  看樣子是人如其貌,有些厚臉皮。
  “您到底在找什么?”
  “是這樣的。有一個人在十八年前死亡,但死因很可疑,我來看看這里會不會留有任何相關的紀錄。”
  “那么,找到了什么嗎?”
  “我發現那個人沒有經過驗尸。”
  “這并不希奇。”
  “可是其他人的死亡紀錄上都有驗尸官的簽名。”
  “簽名只是形式,表示死者分配到的驗尸官,實際上驗尸官并不一定親自前往驗尸。”
  “可是按照規定……”
  “我知道按照規定所有死者都必須經過驗尸。可是您一定也听說過。維也納的法律只有早上十一點到正午十二點之間存在。前皇帝約瑟夫二世節儉成性,明文禁止使用棺木、墓碑、個人墓穴,但根本沒人遵守。至于靈柩馬車要等天黑才能上路之類莫名其妙的法律,早就被大家忘得一干二淨了。”
  按照規定,靈柩馬車夏天要在晚上九點、冬天要在晚上六點以后,才能駛去墓地。
  “可是我還是不懂,為什么只有這個人沒有分配到驗尸官呢?”
  “大概是漏簽了吧。”
  舒密特把簿子移向他身邊,注視打開的那一頁。
  “沃夫岡……莫札特。原來您是在查這個。”
  他重申應該是漏簽,除此之外想不出其他原因。
  “是嗎?至少應該還有一個可能吧。”
  “您是說因為宮廷方面的施壓嗎?但我覺得這种說法更矛盾,您不覺得嗎?把紀錄表一一填好,寫上。驗尸結果無异常,等,不讓人心生怀疑。不是更好嗎?”
  “明确沒有驗尸卻謊稱有驗,只要他臨終時隨侍在旁的近親好友還在人世,這种偽造文書的事根本行不通。還是他們打算殺人滅口。把證人全部解決掉?”
  既然對方是公職人員,我也不打算討好他,所以說話的語气并不和善。不過。在決定用這种語气之前,我還是遲疑了片刻,因為我并不打算与他為敵。
  話又說回來,其實他本來就是對方的人馬。
  “不過,我所說的可能性。其實是被認定沒有必要驗尸,因為幫莫札特開死亡證明書的,是當時的名醫。”
  徹爾尼輕輕說出醫生的名字:“瑪蒂阿斯·艾德勒·范·撒勒巴和湯姆士·克羅賽。”
  “嗯,有道理。他們兩個都是經常進出宮廷的大牌醫生。你們調查過他們嗎?”
  “就算去查。大概也是白費功夫。”
  莫札特如果是中毒而死。兩大名醫不可能看不出來。所以,他們很可能是幫凶。如此一來,即使詢問他們當時的情況,他們也不會照實說。
  “撒勒巴已經在十二年前死于肺炎,葬在華林公墓。”
  換言之,證人又少了一個。
  想想看,遺体經過十八年的歲月,早已尸骨無存。加上宮內的實力派人士也牽扯在內,就算有人想揭發真相,只怕也告發無門。
  但是,果真如此的話,為什么事到如今,崔克會那樣死于非命,而席卡奈達又遭到監禁呢?薩利耶里和宮廷警察到底在搞什么鬼?
  我感到厭煩,臉揪成一團。劇烈的耳鳴發作,好像虱子要穿破腦袋跑出來一般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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