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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殺之行

1

  關野德一郎在經理催促下,接著往下說。他的視線忽東忽西,嘴唇發干,像是在咬嘴唇似地不時用舌頭去濕潤。
  “在東京站的候車室見到了崛口。我本來不認識他,只憑他在桌上放的一本經濟雜志作標志。那時他正和另一個男子說著話。我走近去通名報姓,他讓我在對面椅子上坐下,說了兩三句應酬話,另外那個人很識相,站起來走了。”
  “那個人恐怕也是騙子的同党吧!”律師獨自點著頭說。
  “剩下我們兩人時,崛口馬上談到正題。他說,大体情況已听山杉談過了。他估計可以想辦法弄到這個數目。我一听喜出望外,當時我并不認為難題已經解決。崛口提到R相互銀行的大山常務董事,說他以前和他有特殊關系,可以請他幫忙通融,只要我們私下里肯出一筆拆息,他可以去接洽。我說那就拜托了。崛口提出要二十万元回扣,我一口答應了。他說,第二天一早就去見大山董事,有了結果用電話通知我。于是我們就分手了。”
  后來的事情,方才已經講過了,大家一清二楚,誰也沒有作尸。
  經理的追究轉到另一個方面。
  “你知道受騙后,立刻去找山杉了嗎?”
  “是的,我從銀行回來向專務匯報,和專務一起去找了山杉。”
  專務董事對經理說:
  “是的,我听了關野的匯報后,大吃一惊。全部進程,關野都—一跟我商量過,所以我也有責任,于是就同關野一起去找山杉。”
  “山杉說什么來著?”經理沒有去看專務,目光仍然盯在關野身上。
  “當時山杉正在事務所,我和專務把事情經過說了一遍。山杉也非常吃惊,說那太遺憾了。”
  “遺憾?”
  “他的意思是此事和他無關。他說,崛口這個人經常出入他的事務所,如此而已。對這件事他不負任何責任,他的女秘書上崎也這樣說。他們并沒有把崛口介紹給我,只不過提到有這么一個人。問他崛口的住址和來歷,山杉也不甚了了,說像崛口那樣的据客有的是。他硬說崛口雖然常來事務所玩,但從來沒有和他做過一次交易。”
  經理陷入了沉思。
  山杉喜太郎是位手段高明、心狠手辣的高利貸者。他的話令人迷惑不解,不知是否該相信他。山衫和支票騙子之間是否有一條無形的紐帶?
  經理抱著頭,顯出一副中了圈套、難以自拔的弱者的樣子。
  “經理,”專務霍地從椅子上站起身來,矮胖的身子立在經理眼前,深深彎腰一鞠躬。“對這次失誤,實在抱歉之至。真誠向您謝罪。”
  他兩手貼在褲線上,畢恭畢敬。以謝罪方式而論,可謂极其標准。但這种禮節令人感到空泛,毫無意義。
  關野德一郎仍然茫然若失地看著這一切。作為被告,他根本沒有謝罪的余地。他臉上毫無表情,仿佛是個旁觀者。
  “失誤之類的話以后再說。”經理的手從頭頂摸到臉頰上。
  “當前首先要考慮的是這筆被詐騙的三千万的支票該如何處置?”
  “就公司目前情況來說,三千万元數目實在太大了。”常務董事說道,“我們總不至于眼睜睜地看著叫人拿走吧?上告司法當局,追查這伙騙子。如何?”
  “常務說得對。”懶沼律師說,慢悠悠地點燃了一支煙。“不過,這樣一來,這一事件就會傳到社會上去,有損于公司的信譽,總而言之,這种案子對智能犯來說,不過是略施小技而已。正因為簡單,反而容易使人上當受騙。”
  律師的言外之意是:如此簡單的騙局,竟然也有人上當,社會上知道后,會笑掉大牙。
  “那么明知是詐騙,支票到期難道還要照付嗎?”常務望著律師說道。
  “如您所知,支票的性質是無形證券,只要有正當的第三者的背書,就不能不支付。在支付前,想要采取法律措施,必須在騙子尚未將支票脫手前向警方申訴,但恐怕這也無濟于事。此刻支票大概已轉到第三者手里,雙方聯名背書去提款。所以,即使去申訴,只有徒然損害公司的信譽,毫無效果。這一點,我請各位慎重考慮。”
  問題歸結到一點,是損害公司的信譽和体面呢,還是秘而不宣?
  “這种事情,其他公司也碰上過嗎?”專務問。他剛才已賠禮道歉過,此刻臉色稍好些。
  “就我私下听到的,相當不少哩。”律師回答道。
  “碰到這樣情況,該如何處置呢?”經理問道。
  “一流大公司,”懶語律師說,“絕對保守秘密。有一家公司損失達一億元以上,可是怕事情外泄,他們不向司法當局起訴。”
  再也沒有人提問題了。在這間巨頭辦公室里,一片凝重的沉默,只有常務董事不滿地嘟吹了几句。
  經理又用兩手重新抱起了頭,將身体的重心斜到沙發的扶手上。那姿勢誰也不敢正視,除了關野德一郎,其他三人的視線落到自己的鞋尖上。
  只有關野一個人依然茫然若失不知所措。
  經理突然松開兩手,抬起頭來,臉色通紅。
  “好吧,既然報警沒有用,那就內部保密吧。”經理當机立斷,他主張維護公司信譽。其余几個人微微一惊。誰都不敢去看經理充著血的紅臉孔,赶緊移開了目光。
  “關野君,你給公司造成這樣重大損失,你要負全部責任!”
  關野德一郎從椅子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一下子癱倒在油漆地板上。他趴倒在地,額角貼著地板。
  關野走到外面時,已經八點過了。
  銀座大街人群熙攘。這正是熱鬧時分。
  年輕的情侶和中年的伴侶,緩緩地漫步在街頭。人們的臉上無憂無慮,顯出興高采烈的樣子。誰也沒有注意到關野德一郎這個被厄運壓倒的人,張張臉孔都很快活,對今夜和明天滿怀著希望。關野恍恍惚惚地猶如走在墓地里,周圍的一切同他無緣。他是孤獨的。櫥窗里明亮的燈光,隨著他身子的移動,照在他身上。
  他走到舟板屋前的小胡同,要了一輛出租汽車。他下意識地叫住汽車,身不由己地坐了上去。
  “先生,去哪儿?”司机握著方向盤問道。
  客人沒有立即回答。其實,關野上了車,這才意識到,應該馬上告訴去處。
  “去麻布。”關野不加思索,隨嘴說道。
  汽車啟動了。關野靠在座位角落里,眼睛凝望著窗外。汽車從新橋穿過御成門,行駛在芝公園中。公園里的樹木,在車燈照耀下,呈一片白色搖來晃去。司机本來想跟關野搭訕,見客人不回答,也就不吱聲了。
  到了電車道上,司机問去麻布什么地方。關野才如夢初醒答道;
  “六棵樹。”
  關野下了車,這才意識到自己一開始存心去找山杉喜太郎,一路上糊里糊涂,來到了這儿。在他的意識深處,他想再見一次山杉喜太郎,究明事情的真相。其實那也是徒勞無益的。山杉根本不會理睬他。然而,對關野來說,就是這個山杉把自己的命運逼到如此地步,不來敲敲這堵牆,他是不甘心的。此刻他心亂如麻,是一种本能把他推到這里來的。
  山杉商事公司就在眼前,三層樓房,所有窗子都沒有燈光,黑洞洞的。大門自然也關著。
  關野拐進旁邊的一條小胡同,繞到樓房后面。黑漆漆的樓房寒气逼人。他接了一下門鈴。
  樓下的一扇窗戶亮了燈,閃出一個人影。那人推開半扇窗戶,沒精打采地探出頭來同:
  “哪一位?”值班員說。
  “我姓關野,山杉先生在嗎?”
  “有事明天再辦吧。經理今天傍晚到關西去了。生意上的事,明天找主管的人談吧。”
  關野頓了一下。
  “那么,能不能把女秘書上崎的住址告訴我?我有急事,今夜務必要見她。”
  值班員打量一下站在暗地里的關野的臉。
  “你找上崎也沒有用,她和經理一起走了。不知有何貴干?生意上的事,請您明天來找別人吧!”
  他有點怀疑關野,說罷便關上了窗子。
  關野在紙煙店里,拿起公用電話的紅色听筒,對接電話的人說:
  “我是隔壁鄰居關野。總是麻煩您,勞駕請叫我的妻子接電話。”
  等了約摸三分鐘,听筒里傳來收音机播送的音樂。一會儿“咯咯”一聲,听筒里傳來妻子千代子的聲音。
  “喂”
  “千代子嗎?是我。”關野說。
  “嗯”
  “我攤上了點事,最近回不了家。你知道就行了。”他按照事先想好的說道。
  “喂,喂,那么什么時候能回來?”
  “不知道,總之暫時不能回家了。”
  听筒里妻子還在“喂,喂,”喊著,關野咋嚎一聲,挂斷了電話。妻子的聲音還在耳際回響。
  他叫住一輛過路的出租汽車,說去品川站。
  湘南線的月台上,燈火通明。開往熱海的列車進站了。關野上了車,身子往座位上一靠,閉上眼睛像睡熟了似的。鼻梁上冒出油脂,眼圈上滲出冷汗。將近兩小時的路程,他沒有睜開眼睛往窗外瞟一眼。
  至湯河原站下車時,已過了十一點半了。出了站,他才發現已滿天星斗。
  打著燈籠的旅館茶役擺出一字長蛇陣招待客人。
  “內湯河原有沒有旅館?”
  該地旅館的人把關野送上出租汽車。
  汽車沿著河岸一路上坡。家家旅館燈火輝煌。關野想起從前和妻子來這儿的情景。
  到了旅館,女佣把他領到靠里面的房間。
  “這么晚了,真對不起。”
  關野對女佣說,晚飯已經用過,不必開飯了。其實,他中飯、晚飯都沒有吃,但一點也不覺得餓。
  洗完澡,他坐在桌前,從包里拿出信紙。
  女佣拿來登記簿,他寫上了本名。
  “明天早晨您不急著起身吧!”
  “不,我要早起的,現在把賬結清。”
  接著他說馬上還要寫信,請她把信發掉。
  寫信花去很長時間。給妻子千代子、經理、專務董事、還有副科長秋崎龍雄,一共四封。
  他寫給秋崎龍雄的信最長,把這次事件經過詳盡地告訴他。除了秋崎以外,沒有別的可訴說的人了。
  寫完四封信,已經凌晨四點了。他把信放在桌上,并留下郵票錢。接著抽了兩支煙,站起來穿上西裝。
  出了旅館,關野德一郎從公路向山上走去。天還沒亮,夜色朦朧。只听得河里流水嘩嘩響。他踩著春草,用手摸索著,走進黑洞洞的森林…
   
2

  東京天气异常干燥,連日放晴。好不容易才下起蒙蒙細雨。
  秋崎龍雄在麻布山杉商事公司門口下了出租汽車。這是一座很破舊的三層樓房,外觀灰禿禿的,談不上有什么格調。門旁黃銅做的橫招牌上,有的字已經脫落。這就是在東京屈指可數的大金融家山杉喜太郎的老巢。据說他一次能調動几億元資金。
  一進門,便是傳達室,一位坐著看報的少女,抬起頭來。
  “我是來接洽貸款的。”
  秋崎遞上名片。名片是昨天才印的,上面沒有昭和電器制造公司字樣。
  少女接過名片朝里邊走去。不一會儿出來將秋崎領進旁邊的會客室。這間會客室十分陳舊,粗俗。牆上挂著一個橫幅的鏡框,是金池液糊的字畫。題字和落款,龍雄都念不出。西式房間加上這樣的擺設,顯得不倫不類,倒和金融家的身份十分相稱。
  一位四十來歲的職員,手里拿著龍雄的名片走了進來,說道:
  “听說您是來接洽貸款的,我負責辦理這項業務,能否請您具体談一談?”
  “兩三天以前,我在電話里和貴公司經理談過。具体情況想必他都知道了吧?”龍雄反問道。
  “跟經理談過。”
  職員把龍雄的名片重新看了一遍,只有姓名,沒有公司名,歪起頭想了一下,問道:“是哪一位介紹您來的?”
  “這個嘛,經理也該知道。總之,請您向經理通報一聲。”
  龍雄說得很硬。
  “很不湊巧,經理昨天大大皈了。我沒有听他談起過這件事。”
  職員相當客气。龍雄今天早晨打過電話,知道經理不在。
  龍雄故意做出為難的樣子。
  “是不是另外有人听經理談起過這件事廣
  “那么,請您等一下,我去問間秘書。”
  龍雄叮囑一句:“那就務請問到。”他听職員說會間秘書,心里不由得暗暗高興,但又不放心,怕來的是另外的人,或者就只剛才那職員一個人折回來。
  過了五分鐘,玻璃門映出一片藍色,有人敲門了。龍雄想:准是來了。
  一位身材苗條的年輕女郎推門進來了。一進門,一雙烏黑的眸子就吸引住龍雄的目光。她睜著眼盯住龍雄的臉,眼神里沒有任何表情,完全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架勢。
  她手里捏著龍雄的名片。
  “我是經理的秘書。”
  “名片我已經遞上了。”龍雄說。
  “看到了。”
  她把龍雄的名片放在舖玻璃板的圓桌邊上。
  “對不起,訪問貴姓?”
  “敞姓上崎。”
  她遞過來一張小巧的名片。龍雄瞥了一眼,上面印著“上崎繪津子”。
  藍色的西裝衣裙非常得体,顯出体形的曲線美。她一坐下,便盯住龍雄,意思是催他快談公事。
  “我想懇請貴公司通融三百万元現款。”
  龍雄打量著上崎繪律予的容貌,一雙烏黑的大眼珠,筆直而秀气的鼻梁,緊閉著的小嘴,從面頓到下顎還留下稚嫩的線條,這同她那剛毅的雙眸和嘴唇不大協調。
  “您同經理談過了嗎?”上崎問道。
  “談過了。兩三天前在電話里談的。他說,回頭到事務所來談陷,所以我今天來了。”
  “訪問,您是做買賣的嗎?”
  “我經營玻璃器具批發業。眼下要支付厂商貸款,急需現款。”
  “有介紹人嗎?”
  “沒有。”
  “拿什么做抵押呢?”
  、“澀谷的店舖和現貨,還有我現在住在中野的房屋。”
  龍雄隨嘴胡編了一通,邊說邊盯住上崎的臉。上崎繪津子不好意思地耷拉下眼皮,睫毛上的陰影使得眼睛更加黑亮了。
  “我沒有听經理談起過這件事。”
  她立刻又抬起眼皮,仍然是公事公辦的口吻。
  “經理預計明晚回來。回來后我向他轉達,經理不在期間,我們也盡力去辦。是三百万元,對嗎?”
  “是的。”
  “您可以打電話來,或者請親自來一趟。”
  “那好吧。”
  隔著桌子龍雄和女秘書同時站了起來。會客室暗淡的牆壁,把她藍色的西裝襯托得格外鮮艷,更見她亭亭玉立。
  龍雄走到外面,依然是細雨蒙蒙。在他的眼帘里仍然殘留著剛才見到的上崎繪津子的身影。
  他正是為了記住這張面孔才來的。他必須認識上崎的面孔,現、在這個目的已經達到了。
  他一看表,還不到三點。對面一家小咖啡館映入他的眼帘,他穿過車水馬龍的街道。
  咖啡館里只有一對男女,店堂里空蕩蕩的。龍雄在靠馬路的窗戶前坐下。窗上挂著白紗的窗帘。從窗帘的隙縫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對面馬路的光景。眺望山杉商事公司的樓房,這儿是最合适的去處。
  他要的咖啡送來后,為了拖延時間,便慢慢地喝著。現在是三點鐘,离山杉商事公司五點鐘下班還有兩小時,他准備在這儿泡著,店里生意清淡,倒是個好條件。
  那對男女湊近胜在低聲說話,好像在談一件复雜的事。那男的好像在說服女的,女的不時地拿手絹擦眼睛。
  龍雄喝完咖啡,女招待送過來一張報紙。他裝作看報的樣子,眼睛卻望著窗外。怕上崎繪津子五點鐘以前出來,所以他的視線始終沒有离開那座灰溜溜的舊房子。
  那女客終于把手絹捂到臉上,男的現出很為難的神情。女招待向他們瞟了一眼。
  龍雄見到女客哭泣,不由得想起關野科長的妻子趴在科長造体上慟哭的身影。
  關野德一郎的遺体,是他在湯河原山林里吊死后被發現的。洗溫泉浴的人散步到了那儿才看見。從衣袋里的名片馬上就知道他的身份。
  警方同時通知公司和家屬。
  經理大吃一惊。
  “這下可闖了大禍了。沒想到他竟然那么想不開。
  “你要負責任!”經理這句聲色俱厲的話,后果竟會如此嚴重。然而,經理沒意識到,對關野來說,退職与自殺相距咫尺,像關野那樣性格懦弱的人,完全有可能走此絕路的。
  遺書除給家屬之外,另有三封,分別給經理、專務董事和龍雄的,都是郵寄來的,是關野德一郎自殺前在旅館里寫好的,在給經理和專務的信中對自己給公司造成重大損失表示歉意。
  然而,給龍雄的遺書里,把事情前后經過詳盡地寫了出來。他對一向信賴的龍雄寫道,這件事的始末,我一心只希望你知道,因此才寫了這封信。
  龍雄本來身處局外,只能籠統地猜想,現在看了遺書,才了解事情的詳細經過。
  這事在公司里絕對保密,還沒有公開。可是奪走關野德一郎生命的人,卻不受任何追究,逍遙法外,這難道是公平的嗎?龍雄覺得太不合理了。
  除此以外,還因為他平時頗得關野的信任,他要報答關野的知遇之恩。這一想法從今天的目光來看似乎太陳舊了。然而,面對這件不合理的事,他無從發泄自己的義憤。案子既然不能報警,那也無可奈何,他決心由自己來單槍匹馬追根究底。
  一邊上班一邊追究,那是不可能的。于是決定請假兩個月。公、司規定,每年有三十天特殊休假。因為忙,去年和前年,他都沒有休。因此,告六十天假,并不違反公司的規定。問題在于公司能否一次准假。龍雄拿定主意,万一不准,就提出辭職。于是他去找專務董事。
  “是身体不舒服嗎?”專務董事問。
  如果稱病,要有醫生診斷書。所以他一開始就說為了個人私事。
  “你請這么長的假,公司也為難。既然你這么說,也沒有辦法,希望你盡可能早日來上班。”
  專務董事讓了步。他一向很器重龍雄,當然那也是關野科長居中舉荐之故。
  龍雄將關野的遺書作了筆記,反复推敲。要打听自稱崛口的“倒票爺”的下落,必須先去刺探山杉喜太郎。山杉雖然沒有把崛目介紹給關野,但他們中間肯定有一條看不見的紐帶。
  不久,公司撥出三千万元現款承兌那張被騙的支票。支票上的背書,聯名簽上第三者的名字,無可挑剔。這真是慘重的損失。經濟界目前雖然很景气,但昭和電器制造公司的營業成績卻未必見佳。千万元的損失是极其重大的,而一個科長的自殺對于公司的經營卻絲毫未有影響。從這個意義上說,關野德一郎的死,如同死掉一條狗,微不足道。
  專務董事對會計科副科長秋崎龍雄說,目前請假很困難,也是鑒于公司面臨這樣的處境。漢不管怎樣,龍雄要去追究那個把關野逼上絕路的人不可。
  山杉喜太郎是出名的高利貸者,他專門向企業貸款,据說同政界也有聯系。這樣一個老奸巨猾的人是輕易抓不到他的狐狸尾巴的。
  秋峽龍雄看中的目標,是他的秘書上崎繪律予,想從她身上尋找突破口。所以,他今天首先認清了她的面孔。
  下一步再考慮如何接近她。
  一杯咖啡泡上兩小時,實在不好意思。龍雄又要了一杯紅茶。這時那對男女客人不知什么時候走了。
  雨還在下,只要下開頭,就像黃梅天似的,陰雨連綿。汽車駛過,濺起一片水花。東京的馬路到處坑坑洼洼。
  龍雄的眼睛猛然一亮。
  一輛小汽車在對面灰樓前停下。他看了一下手表,還不到四點。离上崎繪津子下班還有一個多小時。不知為什么,龍雄心里一陣騷亂。那杯紅茶還沒有碰一碰,他就一并付了賬,跑到外面。
  他假裝行人的樣子,溜溜起跑,目不轉睛地盯住對面的灰樓。車還停在那里。車身像鏡子一樣光亮,是輛大型高級小轎車。只有司机坐在里邊,好像在等什么人。
  雖然只有五分鐘工夫,等起來也覺得很長。從舊樓的大門口出來那位剛才見過的女郎,身穿純白的雨衣。司机挪動一下身子,好像在給她開車門。
  龍雄環顧左右,一輛出租汽車正迎面駛來,水花四濺,、表示空車的紅燈格外醒目。龍雄向這輛車招了招手,正好赶上。
  “去哪儿?”他坐上車時,那輛大型高級轎車剛剛啟動。
  “跟住那輛車。”
  龍雄指著前面的玻璃說。司机點點頭,踩住加速器。前面的車從青山頭條街開到极田原東京都營電車路上,從車窗左側已能望見外苑時,司机問道:“先生是警察嗎?”
  “晤,有些關系。”
  龍雄無可奈何地答道。因為要跟蹤別人的汽車,只好隨机應變地回答。
  前面的汽車在交通信號燈前停了一下,繼續從新宿開到青梅街。盯車靠得太近,會被對方發現,他吩咐司机稍許离開一點,卡車和出租汽車便擠了進來。
  “這輛車還是雷諾牌哩!”
  龍推尋思,雷諾牌汽車万一遇到緊急情況,可以加速行駛。司机大概看出龍雄的心思,便悠然自得地說:
  “沒事儿,先生,從新宿到獲洼,一共有十二處紅綠燈。即便開慢些,也保管能跟上。”
  實際上,每逢紅綠燈,前面的車剛一停下,他們就攆上了。從后車窗望得見白雨衣。
  “先生,車里還是個女客哩。”司机起勁地說。
  前面的車開到獲洼,向南拐進幽靜的住宅街。龍雄從前車的后窗里瞥見女人的姿影,突然想起,陪關野科長去東京站候車室時,映在玻璃門上的那個女人的信影。
   
3

  前面的車在住宅街上飛馳。
  “那是一九五三年出厂的達吉牌。”
  司机回過頭來對龍雄說。
  這四五天來的雨水,把這一帶的樹水沖刷得碧綠澄清。其中只有八重櫻顯得調零敗落,看來有點污穢。
  汽車駛過前近衛公爵的別墅獲外庄時,從兩側的圍牆里伸出的樹木茂密郁蔥。這里行人和車輛稀少。街道被雨水一沖,閃閃發亮。
  “喂,停車!”
  龍雄見前面的車放慢速度,往右一拐不見了,便馬上喊道:“拐了彎沒有路了。”
  “這儿停車行嗎?”司机看著計程表,說道,“那輛車開進一座大公館里去了。”
  他跟蹤達吉牌汽車,好像跟出興致來了。
  “辛苦你了。”龍雄付了車錢說道。
  “祝您成功,先生!”
  司机掉轉車頭走了。龍雄心里苦笑了一下。
  雨依然漸漸瀝瀝地下著。濕淋淋的街道上沒有一個行人。路兩旁,在修剪過的樹木深處,隱約地看得見一幢幢房屋的藍屋頂和白牆。
  龍雄撐著傘在雨中緩緩行走,來到剛才汽車開進去的那座公館門前,他若無其事地觀察了一番。
  足有二十米長的石頭圍牆,地上養著草坪,每隔一段距离,草坪上整整齊齊地擺著一盆盆杜鵑花。院內樹木茂密,只能望見綠樹蔭中屋頂的一角。
  作為一座住宅,那是相當大了。從敞開的大門望去,能看見通向里邊的石子路和庭園里的樹木。
  龍雄從門口經過,走了十几米又走了回來。這里當然听不見里面的說話聲。這時,從對面人家傳來了鋼琴聲。
  門柱上挂著一塊舊門牌,上面寫著“舟板寓”三個字,字体粗獷,頗有特色,也被雨水淋得亮光光的。
  龍雄走到拐角處又踱了回來。街上沒有行人。這樣來回地走也不成体統。覺得好像有人在看不見的地方監視他可疑的行動,心里不免有些忐忑不安。
  他觀察了三次,沒有什么新的發現。庭園里的樹木、石子路、和里面的屋頂,還有下個不停的蒙蒙細雨,絲毫沒有變化。
  龍雄躊躇再三,要不要等上崎繪津子從里邊出來呢?誰知道她什么時候露面。天又下著雨,再說,周圍已暗下來。他沒有耐心再等下去。而且這一帶根本叫不到出租汽車。
  那么這家公館的主人舟板究竟是什么樣身份的人物呢?看那气派准是相當有錢有勢。上崎繪津子為了什么事來的呢?是山杉金融生意上的事?還是同生意無關,為私事而來?
  那輛一九五三年出厂的達吉牌車,是山杉商事公司的,還是這公館里的?根据汽車牌號也能查出車主是誰,可是自己一時粗心,沒記下車號。龍雄想道,到了緊要關頭,自己的心眼總是不夠使的。
  舟板究竟是什么樣的人物呢?
  他在去獲洼車站的路上,一直在想這個問題。
  車站前的藥房有公用電話。龍雄突然靈机一動,走進藥房。
  “請借用一下電話簿。”
  他從厚厚的電話簿里翻到“舟”字部。舟板這個姓大概很少,只有三個名字。
  舟板英明,杉并區獲佳00號。
  龍雄心想,准是這個。他掏出記事本記下,順便按下電話號碼。
  舟板英明,難道就是那公館的主人嗎?是什么職業?電話簿當然不會提供這些情況。
  沒有辦法,經過一家書店,他便走了進去,裝作站著看書的樣子,查找年鑒附錄的人名錄,沒查到舟板英明的名字。年鑒是一家報社出版的,這引起他的聯想。第二天下午,龍雄去報社拜訪他的老同學田村滿吉。田村接到傳達室的電話,一邊穿衣服,一邊從三樓跑到門口。
  “真是稀客。”田村滿吉一見龍雄便說,“你公司就在這儿附近,很少見你露面。”
  “你現在忙嗎?”龍雄問。
  田村回答說,只有三十分鐘空閒。
  “想跟你打听一件事。”
  “是嗎?那就到那邊坐坐,喝杯茶。”
  兩人走進報社附近的一家咖啡館,顧客不太多。
  田村摘下眼鏡,用熱手巾使勁擦擦臉,問道;
  “打听什么事?”
  他還和從前一樣性急,一點沒變。
  “嗯。我問的也許很怪,你知道舟扳英明這個人嗎?”龍雄小聲地問。
  “不知道,這不是我接触范圍里的人。也是作排句的嗎?”田村立即回答說。
  他早就知道龍雄會作現代排句。
  “不是,你弄錯了。我問的是報社知不知道這個人?”
  “叫什么名字來著?”
  “舟板英明。”
  “舟板英明?……”田村嘴里嘟囔了兩三遍,陷入了沉思。
  “這么一想,好像听說過這個名字。”他眼睛盯住天花板,自言自語地反問龍推道:“此人和你工作上有關系嗎?”
  “嗜,就算有吧。”
  龍雄點了點頭,田村便說:
  “的确听說過這個名字,既不是大學教授,也不是藝術界人士—…·等一等,讓我打電話問問報社。”
  說著便站了起來,剛端來的咖啡連碰都沒碰。
  龍雄抽出一支香煙點燃,還沒拍完,田村笑容可掬地跑回來了。
  “弄清楚了。”田村攪著快涼的咖啡,說道。
  “是嗎?那太感謝了。是干什么的?”龍雄盯住田村的臉。
  “剛才我就記得好像听說過這個名字,不過是很早以前的事,一時想不起來。舟版英明這個人物……”
  “哈。是個什么樣的人物?”
  “一句話,是右翼勢力的一個頭子。”
  “哦?右翼勢力?”
  “是的,當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三年前因恐嚇罪被捕過。我總覺得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說過這個名字,那是在三年前。”
  右翼頭子和上崎繪津子有什么關系呢?龍雄呆滯的眼睛現出茫然若失的神情,田村見狀便問:
  “你究竟有什么事?”神气中帶著几分好奇。
  “關于舟板英明這個人,你不能了解得再詳細嗎?”龍雄答非所問他說。
  “這個么……”田村喝完咖啡,點上一支煙,笑眯眯地瞧著力雄。
  “你不要隨便亂猜。”龍雄說,“以后要你幫忙的時候,我會全告訴你的。”
  這是真話。龍雄私下里想,說不定真要他幫忙也未可知。
  “是嗎?那好吧。”田村爽快地點了點頭。“我把剛才打電話問過的那家伙請來。他知道得詳細些。很久以前我們出過一期專刊題為《最近右翼勢力動向人他曾四處采訪,了解情況較多。你等一下,我去打個電話,同他商量商量。”
  田村站起來去打電話,沒耽擱多久就回來了。
  “他說馬上就來。”田村轉達說。
  “是嗎?現在正是忙的時候,真對不起。”
  龍雄表示謝意。田村接著轉了話題,兩人談了些朋友的情況,打發著時間。
  不到二十分鐘,一位留著長頭發、面容清瘦的男子推門進來,站在跟前。
  “這位是關野君,也是社會部的。”田村給兩人作了介紹。自身像藝術家那樣,用手指撩了一撩頭發,便坐了下來。
  田村指著龍雄對關野說;
  “他想了解一下舟板英明的詳細情況,你給他談談怎么樣?”
  “百忙中麻煩您,實在過意不去。”
  龍雄這么一客气,關野羞澀地笑了笑。
  “以前我采訪時曾經調查過右翼勢力的一些情況。可是對舟板英明這個人并不十分了解。”關野不慌不忙地開始說道,“他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譬如說,……”’關野舉了几個出名的右翼頭子的名字。
  “他的地位和戰前已出名的大頭目不在一個檔次。怎么說好呢?或許是正統派的一支旁系。有人說他是某某的私淑弟子,后來又跳槽另立一派,又說他和老頭子鬧翻了,另一說他是被赶出來的。總之,情況不甚了了。不過,從以上情況,大致可以了解他的為人。”
  “以前那次恐嚇罪是怎么回事?”田村插嘴道。
  “那是借政府的補助金,向煤礦敲詐勒索。”
  “哦,原來如此。”
  田村看了看表,站起來說:
  “我還有點事,失陪了。”
  田村滿吉走后,關野繼續說道:
  “此類敲詐勒索的事,是他的家常便飯。他手段高明,有魄力,在戰后出現的這類人物中,他很快就嶄露頭角。這些情況是兩年多以前采訪來的。目前看來,舟板的勢力已發展得相當可觀了。手下的徒子徒孫,估計也不在少數。他的勢力能發展到目前這樣的規模,也說明舟板英明在籌措資金上很有辦法。”
  听到“資金”兩字,龍雄不由得一怔。
  “他用什么辦法籌措資金呢?”龍雄熱切地問,心里翻滾起來。
  “對舟板來說,無非是敲詐煤礦公司。那次犯案,恐怕是冰山的一角,沒有暴露的還有的是。”
  “敲詐的對象主要是公司企業嗎?”
  “我想是的,因為向企業撈錢最容易不過。”
  “是否也用詐騙的辦法呢?”龍雄又叮問了一句。
  “那就不清楚了。不過,舟板也不見得不干這种勾當。”
  “他籌措資金是否全憑這种惡劣的手段?”
  “這個嘛……沒有真憑實据,無法肯定回答。不過,像舟板這樣無名的新興的右翼勢力,手頭一定很緊,所以,采用非法手段,可能性很大。當然這只是猜想而已。”
  “你說得是。”
  “听說舟板英明現在手面闊多了。好像影響也越來越大了。”
  “他是什么出身?”
  “听說是北陸一帶的農家子弟,沒有上過學,全靠自學。這都是傳聞。我沒有見過他。据說四十六七歲。沒有什么理論,全是老一套忠君愛國精神。”
  “他的家在獲洼吧?”龍雄問。
  “是吧,听說住在那一帶。”
  說罷,關野眼神若有所指地笑了笑,問龍雄:
  “西銀座后面有家紅月亮酒吧,你知道嗎?”
  “銀座后街一帶我比較熟,在什么位置?”
  “從林蔭道往新橋方向……”
  關野向他說明,龍雄不好喝酒,沒听說過紅月亮酒吧。
  關野見龍雄摸不著頭腦,便放低聲音說:
  “听說紅月亮的老板娘是舟板英明新交的情婦。”
  龍雄在咖啡館同關野分手后,從有樂叮出來,突然迷失在銀座里。用“迷失”兩字比較貼切,因為他漫無目的,信步亂走,為了追尋一個意念,下意識地移動著雙腿。
  本來,他認為“倒票爺”和山杉喜太郎之間有條無形的紐帶,現在又出現了相互牽引的另一條線索。
  說不定這三千万元已流入右翼頭子舟板英明的金庫里去了。
  右翼勢力!龍雄碰上了這堵怪物似的障壁,不由得眼睛里現出迷們的神情。
  —這不是一件單純的支票詐騙案。
  這個騙局里還有內幕。龍雄頓時感到那黑幕重重疊疊,而右翼這個不可理喻的暴力組織就在其中穿行。
  龍雄不禁躊躇再三,或者說有些畏懼膽怯。仿佛有一把凌厲的白刃,蠻橫地在他眼前掠過。
  深究下去,太危險了。還是就此罷手吧。
  然而,還有一個人牽系著龍雄的興趣,一個亭亭玉立的倩影在他眼前閃現,那就是上崎繪津子。他在高利貸的事務所里見過她一次。在咖啡館的窗戶中也見過。她的眸子炯炯有神。非同尋常。秀气而筆挺的鼻子,稚嫩而端正的嘴唇,整個臉蛋實在是光艷照人。
  她難道是暴力組織中的一員嗎?這個疑竇至少給了龍雄以某种類似解放的感覺。好像船只遇險將沉之際,突然看見一個美麗的女客。同船的旅客會產生一种迷信的錯覺。他們自我安慰,以為有她在,就能化險為夷。
  龍雄想到上崎繪津子時,心里無形中也產生了這樣的錯覺。似乎有了她,對右翼勢力的畏懼也不复存在了。現實的恐懼离他遠去,他又恢复了勇气。
  這勇气,當然是為了追究把關野科長逼上絕路的那一伙人。同時也是為了弄清上崎繪津子究竟是什么人。從這一刻起,龍雄對案子的追查,下意識地變得异常熱切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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