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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海的墳場


  和暖的太陽照在本多的背脊上。
  明快的陽光落在這漂亮住宅的白牆上,也落在庭園里樹叢中。庭園里有梨樹、喜馬拉雅松、梅花。在篱笆上爬著干枯的薔薇技。在小小的葉子上,透著微弱的冬天的陽光。
  對了,這窗戶,這梨樹和喜馬拉雅松,在那照片上都有。夾在書里的兩張照片之一,現在它的實景展現在禎子眼前。
  這所在東京幽靜的住宅區常見到的攤洒的住宅,建在金澤的小小山岡上。這是室田先生的住宅。沒錯,丈夫經常來這儿走訪,于是照了那張相片。為什么?僅僅是為了照這住宅,還是另有別的原因?
  大門開了。年輕的女佣看了看禎子和本多。
  “請!’她立刻請客人進門,顯然是主人關照過的。
  他們被領進客廳。面向內國有兩扇大玻璃門,挂著白紗門帘。透過門帘的陽光和屋子里的火爐,构成屋里春天的气氛。室內的家具全是暖色,格調很高。
  女佣端來紅茶放下。禎子覺得這女佣的目光總對著自己,也許是她對東京來的女客感到好奇。
  不多一會儿,女主人出現了。禎子不由地一惊,夫人比她想象的年輕。她身穿胭脂色的和服,外披一身淡色的短披褂,雪白的襯領,顯得十分協調。夫人細長的臉龐,高個儿。
  “我先生來了電話,我一直在等候光臨。”夫人微笑著說,“我叫佐知子。”
  禎子和本多分別行禮。
  “請!”夫人指了指椅子,自己也輕輕地坐下,也許因為個子高,坐的姿勢很美。
  夫人算不上是美人,但皮膚白哲,容貌討人喜歡。嫣然一笑,眼角上出現令人感到親切的嬌美。
  “剛才我們去拜訪了經理。鵜原受到你們百般照顧,十分感謝,今天又突然來訪,非常抱歉。’禎子恭敬地表示感謝。
  夫人說:
  “真讓人吃了一惊,鵜原先生竟然會失蹤,簡直像做夢一樣。我听室田說起,怎么也不能相信這是真的。夫人,您可是真的擔憂了。”
  “是的,謝謝您的關心。”
  這時,本多對夫人說:
  “鵜原公私兩方面都承您照顧,我也向您表示感謝。關于鵜原君,是否有不同尋常的地方,您如有發現,請多指教。”
  “這個·…”夫人將目光移向本多。
  “我先生也這樣說,鵜原先生最近不知為什么有些消沉。另一方面,他將要在東京結婚,又調回總公司工作,不該有這樣的表現。我們總覺得有些奇怪。可是,說他消沉,后來想起來,似乎并不特別明顯。”
  “鵜原有否特意給夫人說起過什么?”禎子問。她听室田經理說,丈夫常到這家里來。
  “鵜原先生常到我家來玩,我先生非常賞識他。’夫人知道禎子的心思,接下去說:
  “我家先生不在的時候,他就在這客廳里和我說說話,最多十五分鐘就回去了。我沒記得他說過敞開心房的話,我家先生在時,呆的時間就稍微長些。對了,我曾听他說過,夫人是個美人等等。”
  禎子低下了頭。她覺得夫人的視線傾注在自己身上。
  室田經理說,見了內人,或許會有所了解。盡管如此,見了夫人后,也沒有听到新的內容,也許是初次見面,出于禮貌。相互都有所顧忌。
  譬如,夫人對鵜原的生活了解多少,禎子本想問一問,因為她模糊地想到,在丈夫的身邊有一個女人。
  也許夫人真的不知道。然而,禎子來金澤以后得知,最最了解丈夫生活的,莫過于室田夫婦。如果再深入地問下去,或許會得到某种暗示。
  然而,禎子沒有勇气去問這位夫人。說丈夫消沉,這是极其抽象的暗示,但此刻她只能滿足于此。
  女佣端著西洋威士忌和三只玻璃杯,以及乳酪等走進來。
  “怎么樣?來一點儿。”
  對夫人的教民被子惶恐地謝絕了。本多客气了一下,接受了。
  室田夫人將酒杯放到后邊,注視著禎子,夸獎道:
  “真是個美人!鵜原先生也真是的,撂下這樣漂亮的太太,上哪儿去了呢?”夫人好似在責怪鵜原憲一。
  本多放下威士忌酒杯,忽然想起了什么,說道;
  “呵,對了,夫人,您有沒有听說鵜原君住在什么地方?’
  這是最恰當的提問,作為妻子是說不出來的。
  夫人睜大了眼睛:
  “哎呀!是不是在金澤?”
  禎子不由地臉紅了。作為妻子的羞澀流遍了全身。
  本多為難地說:
  “對,起初是住在金澤。可一年半前,他把金澤的房子退掉了,搬了家。辦事處的人都不了解。因此,這次出了事,就一籌莫展了。”
  夫人抑制了惊异,平靜地說:
  “我還是第一次听說。”
  這是對鵜原的妻子的一种禮儀。禎子了解她的用意后,感到悲傷。
  “我總以為他住在金澤,鵜原先生從來沒提起過。”夫人同情地說。
  看來室田夫婦也不知道丈夫的住所,只知道他工作認真,常常出差,誰也沒把他的住所當作一個問題。
  禎子拉開椅子准備告辭。
  寒暄過后,夫人那雙柔和的眼睛對比自己年輕的禎子表示慰問。
  “請您不必過分擔心。說不定過不了几天鵜原先生就會平安無事地回來了。”
  來到走廊上,空气驟然變冷,夫人在后面送他們。
  禎子來到大門口,面對著夫人,毅然決然說道:
  “鵜原給府上照過相,今日親眼拜見,令人怀念。”
  夫人姿勢优美地站著微微一笑,露出詫异的眼神,溫柔地回答:
  “我不知道。這么說來,鵜原先生非常贊賞這座房子,自己也想造一座這樣的住房。說不定照相是作為參考也未可知。”
  禎子在此向她道別。夫人站著的地方,旁邊的樹叢中,万年青正伸展著葉子,那郁郁蒼蒼的深色滲透著冬天的寒冷。
  离開室田家,禎子和本多沿著坡道走下來。
  在這丘陵地帶,身后是覆蓋著白雪的山脈,前面可俯瞰金澤市的全景。云彩遮住了太陽,在暗淡的陽光下,可以看見遠處內灘一帶的海面,能登山脈像一條帶子伸向大海。
  “在室田先生那里沒有多大收獲。”
  本多兩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皮鞋發出“咯噎,咯噎”的聲音,走下坡來。
  “是啊!”禎子心不在焉地眺望著遠處的景色,一邊走著。
  “還是打听不到鵜原先生的住處。對方好像十分意外。”
  本多忽然想起什么,抱歉地說道:
  “我不該當著您的面,提這樣的問題。”
  “不,沒事儿,你問了反而好。”
  她對本多的關心,覺得很高興。她望著走在前面的本多,仿佛他那寬寬的肩膀体現出他的善良。那天在上野車站給丈夫送行時,是他,對前去送行的自己表示新婚的祝賀。接著拿著小瓶威士忌先上了車。他万事都非常細心。禎子此刻想起了當時的情景。
  “我本來也想問的,一時說不出口,您替我問了,真是幫了我大忙。”
  她心中又一陣子騷動,丈夫究竟隱藏在什么地方呢?
  “連比較親密的室田夫婦都不知道,鵜原先生究竟在什么地方呢?”
  本多的口吻不僅對禎子,也好像對自己提出疑問。禎子沒有回答。沉默,在這場合就是她的回答。
  “夫人,您終于問了室田太太關于那張照片的事。”
  本多等待禎子和他走在一起說:
  “我在一旁听見了,當時不由地一怔,寶田家和您昨夜給我看的相片上房子完全一樣。我還模糊,其實您早就注意到了。”
  “我一看到他家的房屋立刻想起來了。您瞧,不是和照片上的一樣嗎?”禎子說。
  “看來,夫人您比我認真。不過,寶田太太的話似乎沒有什么內容,也沒有特殊的意義。”
  是的,夫人的話是沒有特殊的意義,問題在于這張照片的保存方法。照片夾在法律書中,另外還有一張農家的照片。如果有意義的話,這兩張照片很不協調。
  如果說,室田的房屋,是丈夫為了將來的美夢,拍下來作參考。那么,簡陋的農家又做的什么夢呢?這兩張照片夾在書里,完全相反類型的房屋具有什么樣的意義在丈夫心中同時存在著呢?
  本多不知有什么看法,禎子想問他一下。
  本多顯然還記得。
  “那張農家的照片嘛,不太清楚。或許是鵜原先生出差到什么地方,看到那民房有地方色彩,覺得挺稀罕才照下的。看來在他到任不久照的,瞧那照片也比較陳舊。”
  本多的推測也有道理。
  也許如此。難道就這么簡單的道理。憲一還有許多風景照片都貼在照相冊上,唯獨這兩張照片夾在書里。這是什么原因?
  然而,禎子沒有勇气向本多提出這個疑問。他畢竟是丈夫的同事,必須區別對待。丈夫的秘密只有自己知道,不愿向外擴散。這時,即使禎子沒有自覺到,但她确實是鵜原憲一的妻子。
  “下一步怎么辦?”
  本多突然站住,看了禎子一眼,禎子立刻領會了他的意思。躺在能登海岸上的尸体,也一直躺在禎子的心中,恐怕本多也放心不下。
  “現在就去現場看看。”子回答。下了坡,在方才位置上看到的能登細長的山影看不見了。
  本多看了一下手表。
  “已經十二點多了,現在去現場,回來很晚了。”
  “可是,也不能不去啊!”
  “是的,要盡快地确認一下。尸体不是鵜原先生。”
  “謝謝。”
  “夫人,不管多么晚,我都在旅館里等待結果。”
  本多良雄說罷,凝視著禎子。這視線格外強烈,禎子感到有些狼狽,掉過臉去。
  坡下,有三四個男女冷呵呵地縮著肩膀往上爬,傳來電車的隆隆聲。
  禎子乘上十三點零五分從金澤站開往輪島的列車出發了。
  車廂很小,設備簡陋,禎子獨個儿坐在靠窗的座位。跟前有兩位當地青年,在津幡下車前一直在談論電影。
  火車离開了干線后,在小站上頻繁地停車。一會儿出現湖面,一會儿又靠近山麓。從地圖上看,列車正在像拳頭一樣突出在海面的半島上行駛。
  列車行駛了一小時到達羽咋站。從這儿再換小電車去能登高滇,還要一個多小時。沿途海面忽隱忽現。
  禎子看夠了車窗外的景色,漫不經心地攤開在金澤車站買的地方報紙,金澤市婦女聯合會干事會開會的標題映入眼帘。消息中有決議事項和出席干事的名單。其中室田佐知子的名字排在第三位。
  室田佐知子高高的個儿,穿著和服的瀟洒的姿影,細長的臉龐浮現在禎子的眼前。夫人喜歡做出柔和的笑臉
  經理的夫人肯定是當地的名流婦女。室田夫人在金澤地方是頗負盛名的。禎子想了解室田夫人的活動狀況,把小小的消息連讀了兩遍。
  在能登高洪站下車時,已經四點多了。冬日苦短,已接近黃昏了。
  禎子走訪高娃的警察分署,那建筑物比派出所銷大一點。
  巡查部長對禎子說:
  “接到金澤署電話,我們一直等待你來。尸体已暫時埋葬起來了。事先照了相,你先看看相片,還是先看看遺物?”
  “先看著照片吧。”
  巡查部長拿出照片。禎子一陣心疼,閉上了眼睛。
  “是這張。”
  一听到巡查部長的聲音,禎子“叭”地睜開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一張陌生的臉,從頭頂到脖子的部位的特寫,鼻子和嘴巴都有黑色的斑點。
  禎子默默地搖了搖頭,用手絹捂住嘴,一陣惡心,額角上淌著汗。
  老巡查向禎子一笑,赶緊把照片收拾起來。
  “不是嗎?那好。你大老遠來看照片,既然不是你要找的人,那太好了。”巡查部長笑眯眯地說:
  “此人是服藥后跳崖自殺的。這附近盡是些斷崖絕壁,一年中總有三四起跳崖自殺的人。東尋訪也因此成為自殺的名胜,名聞道選。看來,人喜歡從斷崖投身自殺。可是我從高處往下看,嚇得魂不附体,沒有死的勇气。”
  禎子只是點點頭,話便在喉嚨里,說不出來。
  “最近這儿又發現一個投崖自殺者,幸好立刻查明身份,被認領走了。這算是好的,永遠查不出身份,才叫人作難哩。也許自殺者不愿意暴露身份。可是,對我們來說,這种不明身份的尸体,事后的回味總是不好的。”
  禎子喝完一杯茶,走出警察分署。
  高洪是漁村,走在街上魚腥味扑鼻而來。禎子問當地人,斷崖在什么地方,回答說在赤住,坐公共汽車約需二十分鐘。
  禎子上了公共汽車。一邊是大海,一邊是丘陵,公共汽車境蜒行駛。丘陵地帶有一級一級的梯田,土質貧瘠。
  赤住是有十五、六家半農半漁的村落。禎子走在道上,農婦們用好奇的眼光目送著她。
  禎子走在通向斷崖的道路,不到十分鐘就到了。太陽在封閉的云層中漸漸往下落。在荒涼的大海上投下了微弱的光影。
  這一帶只有岩石和干枯的草地。大海在遠處怒濤洶涌。云層下面青灰色的海面掀起白色的波濤。只有陽光照著的地方,才落下微弱的光。
  為什么自己要站在這里?禎子找不到合理的說明。她只是想在波濤洶涌的斷崖上站一站。北陸地方陰郁的云層和黑沉沉的大海是她很早以前憧憬過的。
  禎子凝視著黑沉沉的大海,仿佛丈夫就死在這大海里,丈夫躺在這洶涌的大海里,那深藍色的海面很自然地引起她的錯覺。
  就她自己,佇立在這樣的場所,眺望著北方的大海,這是為什么呢?是為了尋找失蹤的丈夫,年輕的妻子在盤彷徨。自己多么無依無靠,多么可怜啊!
  太陽落下去了,濃重的云越來越暗。大海一片漆黑,濤聲高昂,巨風掠過海面。
  禎子渾身冰涼,手腳凍僵了。她無意識地想起了一首學生時代讀過的外國詩的一節。看吧,天空云彩飛舞,大海波濤洶涌。那高高的塔漸漸下沉,宛如砸開混濁的海面。那尖尖的塔尖刺破天空。天空現出一道裂縫,波濤透出紅光。時間在窒息中過去。在遠离塵世的呻吟中過去。這首詩在禎子心中翻來覆去吟讀,她的眼睛凝視著暮色蒼茫的大海的變化。
  禎子身不由主地吟出一句詩文,落下了熱淚。
  —沿海的墳場
  大海中的墳墓
  火車抵達金澤站時,已是華燈初上了。站台上寒風刺骨。乘客縮著肩膀,向檢票口走去。禎子的車廂在列車的尾部,她跟在乘客的后面行走,能登海岸的海潮味儿似乎還附著在身上。
  車站的電鐘指著九時三十分。電鐘下就是檢票口。人們排著長隊,通過狹窄的通道后,向車站廣場散去。
  禎子的目光抓住乘客群中的一點。哎呀,她睜大了眼睛,多么熟悉的背影。她站住,向前張望,人們肩膀碰肩膀地向廣場流去。
  是大伯子嗎?又圓又粗的脖子和寬闊的肩膀多么像丈夫憲一的哥哥鵜原宗太郎。禎子加快腳步,出了檢票口。
  “您回來了!”她正面碰上前來迎接她的人。
  “哎呀!”
  原來是本多良雄謙遜地站在那里。禎子的視線依然移向剛才搜索的方向。那個人的姿影消失在人群中,再也看不見了。
  “您是不是特意來迎接我?”禎子將目光移向本多,遠處的霓虹燈光落在他的肩膀上。
  “我估計您會坐這趟車回來的,我想盡快地知道能登之行的結果。”本多耷拉下眼皮,辯解道。
  “那真難為您了。”禎子向他鞠躬,心里還惦記著剛才那個姿影。
  那人太像大伯子了,也許是自己的錯覺。因為大伯于不可能此時此刻出現在這里。
  “情況怎樣?”本多有所察覺問道。他問的是能登發現的尸体,禎子這才醒悟過來。
  “不是的,完全是另外一個。”禎子想起照片上那個人,答道。
  “不是嗎?”本多松了口气,肩膀也耷拉下來了。“那太好了。這樣,我可以放心了。”
  “真讓您費心了。還特意來迎接我。”
  “不,這算不了什么……”
  人群散盡了,只剩下禎子和本多。腳底下刮起了風。
  “找個地方喝杯茶吧。”本多說,
  禎子也想喝點熱的東西,跟在本多后面,走進車站前的簡易餐廳。
  “您累了吧?”
  他們在桌子前對面坐下,本多交叉著手指問道。他的眼睛從正面注視禎子。禎子想起從室田家回來的路上,他的眼睛那复雜的神情,便掉過臉去,不去看他。
  “那地方真讓人嚇一跳。”禎子平靜地回答。
  “听說,那地方是這個縣最最封閉的地方。”
  “不過,去看一下,心里就踏實了。”
  “那是呵,有必要去确認一下是不是鵜原先生。”
  “你說得對,撇開此話不談,這回能看到北國大海的風景,我感到很高興,看來不會再去第二次。”
  這話听起來似乎有些不謹慎,本多沉默了一會儿說:
  “是啊,正因為您放心了,才會有欣賞風景的心情。”
  紅茶端來了。禎子嘗了一口,那熱燙燙的甜味滲入了她的舌頭。那寒冷的日本海空气的鹽味似乎還沾在嘴唇上。
  “您還沒有吃飯吧?”本多抬起臉來問。
  被他這么一說,禎子這才想起從早晨起一直沒吃東西。能登的鄉下沒有東西可吃,在火車上又沒有食欲。
  “我不想吃東西。”禎子說。
  “那會搞坏身体的,找一家飯店,吃點可口的東西,如何?”
  本多客气地說,但他的眼神卻是熱切的。
  “謝謝。回旅館后再吃吧。”
  “是嗎?”
  本多說了一句,再也沒有勸她,但他感到有些失望。
  這么晚特意到車站來迎接她,剛才又看到他的眼神和表情,禎子領會了本多的心情。此時此刻,自己憂愁、心煩。當然,一起吃頓飯雖沒什么,但那只會增加自己的煩愁。
  兩人走出餐廳,分了手。天色晚了,禎于上了出租汽車。本多迎著寒風為她送行,禎子覺得很過意不去。
  回到旅館,她精疲力竭,洗完澡,吃罷飯,立刻鑽進被窩;盡管累,卻睡不著。
  第二天又去警察署,還是沒有什么消息。
  夜里,電話響了。
  “是東京來的。”接線員說。
  “喂,喂,是禎子嗎?”是母親的聲音。
  禎子腦海里浮起娘家放電話的地方。
  “怎么樣啦?”
  “還沒有搞清楚。”
  為了听清母親的聲音,禎子把听筒貼緊耳朵。
  “是嗎?那太煩人了。”
  “您那里有什么情況嗎?”
  “‘沒有。對了,你讓我去調查一下憲一的過去,今天佐伯先生來告訴我了。”
  “是嗎?”
  “都寫在這儿。我在這儿說吧。學歷是中途退學,立刻進了R商事公司。一九四二年應征入伍去了中國,戰敗兩年后回到日本,第二年,向R商事公司辭職。一九五O年在警視廳當巡警,被分配到立川警察署……”
  “嚨?”禎子不由地追問道:
  “他當過巡警?”
  “是的,我也吃了一惊,從他身上一點也看不出來。”
  丈夫鵜原憲一在立川署當過巡警。——禎子的眼前浮現出在公寓還未整理的!舊書。全是法律書。
  “當了一年半巡警后,進了A公司。就這些。這是佐伯先生調查后告訴我的,看來不會有差錯。”
  “喂,喂,”母親說,“后來我又問他,他說,据他所知,憲一沒有男女關系。佐伯先生是不會撒謊的。”
  “嗯。”禎子了解佐伯先生的為人。
  母親急促地說:
  “喂,喂,時間不多了。你還在那儿繼續呆下去嗎?”
  “哎,現在情況不明,再呆下去也沒意思,我想過一兩天回東京。”
  “那好,回來看看東京的情況。”母親呼喚著女儿。
  “嗯,就這么辦。”
  “那邊天气冷,別感冒了。”
  “沒事儿。”
  “那我等你回來。”說著,母親挂斷了電話。
  丈夫的經歷弄明白了。使她感到意外的是,他曾經當過一年半巡警。丈夫從來也沒有提起過,或許他并不喜歡他的履歷。
  然而,從他的藏書來看,完一似乎要在警界有所作為,從巡警步步高升,升到更高職位,為此他拼命學習,通過各种考試。這些法律書是作參考用的。
  憲一為什么又放棄這一志向,也許他考慮到進A公司比當警察有出息。或許有人建議的也未可知。總之,進公司已六年,作為地方辦事處主任,也算是晉升,因此,在A公司他不能算是失敗者。
  禎子想給大伯子家打個電話。剛才在車站見到的那個人很像大伯子。母親來了電話,還了解了丈夫的履歷,這些事總括起來使她拿定主意打一個電話。
  給東京打電話,就像打市內電話,馬上接通了。女佣立刻把嫂子叫來。嫂子的聲音依然高昂如初:
  “哎呀,是禎子,你好!你的電話來得正是時候。怎么樣?憲一的情況弄清楚了嗎?”
  “不,還沒有。’”禎子回答。
  “還沒有?已經過了多少天啦?”
  嫂子問。禎子回答后。嫂子說:
  “已經那么長時間了?這憲一究竟上哪儿去了?”
  她還沒有考慮到生死不明,听筒里傳來孩子們的喧鬧聲。
  “哥哥在家嗎?”禎子問。
  “他出差去京都了。兩天前走的,他說辦完事,也許去你那儿。”嫂子起勁地說。
  禎子想,難道前天晚上在車站見到的那個人是大伯子嗎?兩天前出差去京都,到了晚上不可能來金澤的。
  “他要是真的能去就好了。”嫂子明快地說。
  “是啊,他要是能來,就幫了我大忙了。”禎子回答。
  “你一個人膽怯,他去了,可以給你壯壯膽。公司里太忙了。”
  又交談了几句話,挂斷了。
  當夜,禎子感到疲乏。早早就睡了。
  第二天早晨,禎子比平時起得晚,吃過早飯后,倚窗惘然若失地向城樓方向眺望,電話鈴響了。
  她認為是本多打來的,拿起電話一听。
  “是份子嗎?”大伯子鵜原宗太郎的聲音,突然鑽進了耳朵。
  “啊2是哥哥嗎?”禎子不由地惊叫了一聲。
  “你早,此刻我到了金澤,從京都轉過來的。我打電話向A公司辦事處問了你住的旅館。”
  “是嗎?那好。”
  “現在我去你那儿,可以嗎?”
  “請。我等著您來。”
  放下電話,禎子忽然心慌意亂起來。大伯子能來,這是很自然的,毋宁說,他來晚了。可是,大伯子一來,情況就不同了。自己一個人怎么也能對付過去,現在馬上要考慮大伯子的住處,心情突然緊張起來。
  過了約三十分鐘,鵜原宗太郎在女招待的帶領下,那肥胖的身軀出現在禎子的房間里。
  女招待提著大伯子的皮包進來。大伯子笑嘻嘻地脫掉了大衣,一屁股坐到榻榻米上。
  “您來得正好,哥哥,您這么忙,真不好意思。”
  大伯子抱著膝蓋回答:
  “本來早該來了,公司里實在太忙走不開。正好去京都出差,我赶緊把事情辦完,立刻赶來了,現在剛到。”
  大伯子臉上胡子拉碴,現出旅途的疲勞。
  看來,前天晚上在車站見到那個人不是大伯子,一定是自己弄錯了。——禎子想。
  “讓您受累了,真不好意思。”
  “禎子,你也夠嗆啊!”
  大伯子掏出香煙和打火机,點燃了煙。
  “從那以后,憲一的情況怎樣了?”
  “還是沒搞清楚,這儿的本多先生到處在尋找。”
  “本多先生?他是誰?”大伯子吐了一口煙,問道。
  “是憲一的后任,從東京來赴任不久。”
  “呵,是他。”
  “我忘了說了,昨夜嫂子在電話里說,說到您去京都出差,說不定會到這儿來。”
  “是嗎?”也許被煙嗆著了,大伯子眯起了眼睛,這一表情很像憲一。他又回到憲一的話題:
  “可是……一點線索也沒有嗎?”
  “沒有,和本多先生商量后,報了警,但也沒有找到什么線索。前天听說在鄉下發現一具自殺的尸体。我去看了,幸虧不是他。”
  大伯子提高嗓門說:“自殺?那不可能,憲一沒有自殺的理由,他不會做出那樣的事來的。”大伯子現出嚴峻的神情。
  “他活著,他一定在什么地方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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