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檢察官的“自由心證”


  岡野正一上述的理由是違反《憲法》和事實認定有誤。
  辯護人的理由書提出證据能力無效。
  審判的證据能力主要集中于兩點,其中之一是自供的任意性。
  《憲法》(第38條)規定,強制、刑訊、脅迫下的非任意性自供和長期非法拘留、拘禁后的自供也不能作為證据。(該條第2款)有非任意嫌疑的自供也不能作為證据。可以將自供作為證据認定犯罪事實時,也不得將自供作為推一證据,必須具有其它補充證据。
  補充證据有物證和人證。物證是足以證明某人犯罪的物質,如凶器、指紋、腳印。衣服等。人證系指證人的當庭供述,其中,在嚴格限制下,听人傳說的證言也可以作為證据。
  除直接證据之外,還有間接證据。間接證据通過證明其它事實,來證明犯罪事實。
  這些證据能否證明犯罪事實,即證据是否具有證明能力,由法官判定。判定要听憑法官的自由心情,這叫做“自由心證主義”。為此,作為法官判斷材料的證据必須真實可信。所以,只有在法庭上進行合法調查后的證据才能作為認定事實的材料。
  —以上簡要敘述了證明犯罪的審理過程,現在從后者來說岡野。在實施犯罪的當時,他穿的運動衫袖口上附上了被害人枝村幸子的鼻血和嘴里流出的嘔吐物,此外還從被害人尸体所在房間里采集到岡野的新指紋。這些是物證。
  岡野對此也不否認。但他聲稱是在發現尸体,抱起被害人上半身時,襯衫袖口上沾上了血跡和污物。
  證人有岡野的妻子和子、他的公寓管理人、佐山道夫、福地藤子、被害人公寓的住客、香煙店主婦等。
  然而,他們的證言都沒目擊岡野的犯罪,或沒直接證明他犯罪。岡野的妻子和子供述了丈夫在案發的5月四日晚7時35分离開公寓,9時返回的前后情形和丈夫平素的性格及生活情況,這是間接證据;只是,由于妻子作偽證也不能起訴(可以否決證言),因而沒有證据能力,只能作為某种程度的參考。
  佐山道夫的證言是關于同岡野的關系、同幸子的關系,以及岡野同幸子的關系,還有29日晚8時25分打到他房間里的電話。從前者的材料可以推斷岡野是“因嫉妒而犯罪”,揭示了岡野殺害幸子的動机,但并沒證明犯罪,因此不是直接證据,只能作為了解岡野性格的材料。
  福地藤子的證言是接到上述電話,同岡野的陳述內容大致相同,只有細微差別。
  公寓管理人、香煙店主婦等人的證言也是間接證据;而且由于岡野對那些与犯罪不直接相關的行為并不否認,沒有什么問題。
  剩下的就是岡野在警察署供述后又自己翻悔的自供,這一證据有無證据能力要看自供的任意性。
  審訊岡野的司法警察(刑事警察)在一審曾經出庭作證。警察作證說,沒作過岡野在法庭上陳述的那种審訊。
  岡野在法庭上供述:“警察對我說,要想早日回家作畫,現在就自首吧,那樣會給檢察官造成好的心證,我們也提出請愿書,要求緩期執行;而且,如果你真沒犯罪,法官調查后就會清楚的。警察訓斥我說,要想早日回家工作,就在自首書上蓋印!那時我正惦記著工作,覺得沒有事實法庭上也能調查清楚,就按照警察說的自首了。對作案中不清楚的地方,都是按警察教的說的。”
  對此,有關的警察矢口否認,并作證說,曾經告訴過嫌疑人,在自首之前,可以不說對自己不利的事;而且,從沒作過逼迫、誘導、或以利益引誘的審訊,因此,自首完全出于嫌疑人的任意性。
  警察在法庭上還說,嫌疑人移送檢察廳后,向檢察官翻悔在警察署作的自供,是被告想逃避刑罰的心理(這种先例不足為奇),被告在警察署作的自供具有真實性。
  被告岡野的辯護人辯護說:被告的自供是在警察的逼迫下作出的,警察將岡野在發現被害人枝村幸子尸体時偶然沾上的血跡和污物同他与幸子的交際聯系在一起推斷,并將推斷作為自供強加給岡野。因而,在警察署作的自供以及自供构成的物證都是不切實際的空中樓閣。
  辯護人在上訴理由書中說;“審訊中,如果允諾說,你自首就寬恕作,給你從輕判處,那么被審的人便以為得到了只要自首就能立刻得到自由或將來受到寬大處理的保證,從而產生能夠從現實的痛苦中逃脫的希望。這樣,就存在作假供的危險性。在本案中,被告早就有回家恢复工作的強烈愿望,警察知道這一點,審訊中便以利益誘導被告供述。根据遺有嚴重惡習的警察現狀,這种事是十分可能的。因而,本案中在警察署作的自供缺乏任意性,認定這种自供具有犯罪證据能力的一審判決違反了《憲法》第38條第1款、第2款、第3款,這一缺乏任意性的自供引發的其它物證h間接證据都是虛构的。”
  辯護人始終堅持主張岡野的自供無效。此外,將岡野在案發時言行的不自然歸結于“當時通過佐山道夫攬到手的A航空公司的工作不能如意地完成,心情焦躁,處于精神錯亂狀態;由于發現被害人尸体的打擊,精神极度紊亂。”
  看過一審筆錄的副本,桑山信爾想,如今,辯護人只作這樣的辯護,對佐山道夫的證言卻絲毫沒加追究。
  岡野發現枝村幸子的尸体,于8點25分左右給佐山道夫挂了電話,而佐山是否一直在屋里?證明這一點的是福地藤子的證言,她說從6點半左右就一直同他在一起。
  据櫻田事務官私下調查,佐山同福地最近雖不同居一室,但兩人有姘居關系。在案件發生約一年之前,他們沒有這种關系,好像有這种征候。可以推測,佐山為了使自己不在現場的證明成立,便勾引福地藤子,那种關系漸漸深入,以至發展成現在的姘居關系。
  因而,福地藤子所謂“從6點半到9點一直同他一起在佐山的屋里”這一證言便有偽證嫌疑。但是在審判中佐山不是嫌疑對象,所以辯護人不能加以非難。對佐山持有怀疑的只有不負責本案的桑山檢察官。
  据櫻田查訪,佐山在案發的5月四日夜的行跡有可疑之處。佐山同福地9點多從附近叫了一輛出租汽車去A飯店,司机說兩人之間雖不顯得特別親密,但好像是故意做作,想給人留下那樣的印象。
  A飯店開電梯的詩者和餐廳侍者都清楚地記得佐山和藹地。那是因為,他故意做出一些行動,以給人留下佐山到飯店來過的印象。比如,在餐廳里,他學里沙咦地向侍者詢問菜譜上的菜;故意走到正在那時來到餐廳的一位電視演員的座位上,對她說一些沒有意義的話;經常向侍者問時間,等等。
  岡野發現枝村幸子的尸体是晚上8時左右,那可能是剛死不久,所以,佐山晚上9點以后的外出不成問題。佐山執拗地要給A飯店的侍者留下時間上的印象,反而是“罪犯心理”的表現。
  桑人注意到岡野正一上訴書的如下部分:
  “前年的6月10日,位山君約好要去枝村幸子處,結果沒去,受村技之托,我調查了佐山那天的行動。于是了解到,11日,往山君到自由之丘站前的加油站加油,當時在加油站沒了車,輪胎上沾滿了紅土,還有雜草。往山君對加油站雇員說,昨天(10日)到多摩川岸邊游玩去了。
  “我把這些告訴了技村,她非常高興,叫我今后也向著她,意思是說,往山同女人私通,要我幫她阻止他。”
  前年的6月10日,就是后來發現在青梅西御岳山林中自殺的波多野雅子离家出走的日子。佐山那天約好去枝村幸子處而沒去;他駕駛的家用車那天消耗了大量汽油;輪胎上沾有紅土和雜草,這些使人推測到佐山和波多野雅子在10日那天一起乘車到御岳去了。
  技村幸于可能也從岡野的報告中得出了同樣的推測。她是個聰明的女人,而且追蹤意識強。如果是那樣,枝樹幸子就很有可能在听過岡野報告那些情況之后,奔赴御員的現場進行“調查”,因為她可能也認為波多野雅子的縊死不是自殺,而是佐山道夫的偽裝殺人。
  從附在輪胎上的那些紅土和雜草來看,好像不是去多摩川岸邊游玩,而是到御岳去了。
  —在這一點上,桑山和樓田意見一致。
  櫻田事務官從御岳到青梅,進行了調查。
  据調查報告,一天,青梅站前的一輛出租汽車載著好像是來自東京的一位30歲左右的女客,到御岳的西側去。那位女客帶著司机爬進了山林。那儿是以前發現波多野雅子尸体的地方。
  后來,那個女人乘出租汽車返回青梅站,進了“和來軒”中國菜館,在餐館里向老板娘打听了許多關于以前來過的一男一女的情況。
  櫻田訪問了“和來軒”的老板娘。老板娘對那個女人和談話的內容記憶猶新。6月10日傍晚,一男一女兩位顧客在店里吃過中國炒面,那女人聲稱那對情侶是自己的朋友,打听了他們的許多情況。當時,那對情侶的車在10號那天來到店門前時,同“青梅林業公司”的一輛貨車發生過糾紛,這事也告訴了她。那女人听到這件事很有興趣。出租汽車司机也作了證明。原來,那女人离開“和來軒”后,又到了車站后邊的“青梅林業公司”事務所,訪問了同那家用車吵架的那個貨車司机黑原。
  于是,櫻田又前往青梅林業公司,直接訪問了司机黑原三郎。黑原還記得很清楚。
  “10號傍晚,在和來軒的門口,一輛下行線上的車要右拐彎,前方被阻,我不由得火上心來,對那個帶著女人的男人訓了几句。當時,和來軒的老板娘出來勸解過。”
  問到那輛家用車的特征,同佐山道夫的車相同,只是車號沒看。
  然而,解剖波多野雅子的尸体,胃腸中遺有中國炒面的消化物,這是鐵的證据。和來軒老板娘描述的那對情侶的特征,也是同佐山道夫和波多野雅子一模一樣。
  据此,可以推斷出兩個事實。
  一是,波多野雅子是佐山開車帶到御岳,絞殺后偽裝成縊死的。所謂警察署認定波多野雅子是自殺,是因為尸体腐爛嚴重,頸部索條溝不清楚,雅子的丈夫堅持對警察說妻子是‘咱殺”。尤其是后者,丈夫有情婦,具有希望妻子死亡的傾向,因而聲稱雅子有遺書。丈夫希望妻子的橫死不引起大的騷動,因為他打算不久就同情人結婚,實際上沒到半年就舉行了婚禮。桑山曾經偶然在飯店里遇見過他們的婚宴。
  另一個是,枝村幸子根据以上調查掌握了佐山道夫的罪行,便以此為武器,要挾佐山結婚。可以說,佐山殺害幸子的動机就在這里。
  看了櫻田的報告,桑山更加堅定了對佐山的怀疑。可是在技村幸于命案中,一審判決岡野是凶手,二審也肯定要圍繞被告岡野進行爭辯。辯護人只是以被告岡野的目供沒有任意性進’行防守。自供當然沒有任意性,但辯護人卻沒有試圖從別人身上找出凶手。
  由于不負責這一案件的審理,桑山不便干預。負責這一案件的同事丸岡繼承了一審檢察官的論點。這不是出于丸岡檢察官個人的考慮,而是從一審階段就根据上峰的意志——命令決定的。法官各有各的“自由心證主義”,檢察官卻沒有。即使一審檢察官的論點与事實方面不符,上一審的檢察官也要繼承其論點。所謂“檢察一体化的原則”太死板,有時就是違反被告人的利益,也要采取擁護這一体系的不合理傾向。
  桑山确認岡野不是凶手,真凶是佐山道夫。如果自己是審理這一案件的二審檢察官,就可以明确岡野的自供不可信,揭露出佐山道夫不在現場證明的騙術。就是說,可以抓住位山自己作的證言的矛盾,進而追究殺害波多野雅子的罪行。
  當然,這樣做有很大的困難。首先,岡野正一對佐山沒有絲毫怀疑,沒發現上了他的圈套;而且,由于沒有第三個人怀疑是佐山犯罪,所以沒提出這樣的疑問。怀疑的只是檢察廳內部的桑山和櫻田,因此提出問題的方法著實是件頭痛的事。
  由于二審不是重复同一審同樣的審查,原則上是事后審查一審的判決,因而提出一審判決后的新證据是個重要條件。要撤銷原判或駁回重審,必須發現嚴重的“原判失誤”。
  然而,明知真正的罪犯不是被告而是他人,只因為不能違反“檢察一体化的原則”,只因為自己不負責本案,就對岡野正一的二審不聞不問?
  桑山信爾先將自己的看法非正式地告訴了丸岡檢察官,接著又向檢察長進言,但都以失敗告終。
  還有什么辦法?
  在一些犯罪案件中,往往案犯尚未逮捕,就形成了一個罪犯的形象。這是出自于偵查人員的經驗主義。
  發現特定的嫌疑人時,是否將其人的形象与犯罪的情形聯系在一起,是個重要的問題。即使有嫌疑人,如果同犯罪內容相差很大,那就會有不相稱的感覺,在這种情況下,推斷就沒有把握。
  桑山之所以認為佐山道夫殺害枝村幸子的嫌疑很大,是因為從前后情況來看,福岡縣二日市武藏溫泉殺人案也是他所為。被害的那個年輕姑娘同佐山有關系,在殺害她時,佐山利用了偶然從精神病院出走的瘋子。
  殺害波多野雅子的手法同那次案件一模一樣。在武藏溫泉案件中,他在天拜山寺院的山林里作案;殺害波多野雅子時,他選擇了御岳的山林。兩人都是与他有關系,成為障礙后,被他除掉。前者是由于成了他前途的累贅;后者則是因為失去利用价值后,成了他的絆腳石。
  最后的這個枝村幸子同前兩位倒略有不同。她推測出波多野雅子自殺的真相,從心理上控制道夫。他被迫要同她結婚。對未來怀有野心的往山不難想到,幸子的存在束縛著他。就是說,枝村幸子也成了佐山的絆腳石,而且,幸子是個比前兩者更棘手的貨色。
  認為佐山道夫是殺害枝村幸子的凶手,是因為他的人物形象与案件內容十分緊密。
  可是,在枝村幸子案中,罪名落在他人頭上,一審判決有罪,佐山道夫始終站在“證人”席上。要想改變這一點,讓“證人”站到“被告”席上談何容易。直接證据一件也沒有,法庭認定的直接證据個個證明岡野正一是罪犯。
  在間接證据上,倒是佐山道夭不利,這一點隱藏在被告岡野的背后。岡野在警察署作的自供當然是不實的,但正像犯罪學家說的那樣,嫌疑人若一度自首,其他證人就會作出在心理上受到自首影響的“證言”,這些證言將成為間接證据,緊緊束縛著嫌疑人或被告人。
  桑山向副檢察長申述了意見,涉及了佐山道夫。可是,副檢察長鄭重而冷淡地駁回了他的意見。副檢察長嘴上沒說,內心卻是要維護檢察一体化的原則,并非責備檢察官桑山提出如此意見是多管閒事。
  桑山想從重新調查波多野雅子縊死案人手,將佐山道夫作為殺人犯逮捕,以此為突破日,從枝村幸子一案中救出被告岡野。上層說不通,惟有這一條辦法。
  可是,這也有很大困難。要使自殺案件作為他殺案件重新偵查,必須有足夠的說服力,而現在缺乏這种力量。
  困難首先是波多野雅子的解剖報告書上寫的不是勒死,而是縊死。這是阻礙重新偵查的關鍵。
  要否定那一鑒定或另作鑒定已經不可能,關鍵的尸体已經焚化成灰。要對鑒定書作鑒定,即鑒定的鑒定,也不是沒有辦法,但只要沒有其他有力的直接證据,就難以辦到。
  還有,波多野雅子的丈夫不僅對妻子的縊死沒有任何怀疑,甚至還慶幸她的自殺,以至揚言妻子有遺書,可是實際上沒人看到過。
  關于佐山道夫早就同波多野雅子有肉体關系一事,只要追究佐山,調查他店里的人就能查明;僅僅憑這些不足以构成犯罪嫌疑。前年6月11日上午,往山到加油站加油,對車上沾的紅土和雜草,他說是昨天到多摩川游玩去了。實際上不是,是到御岳的山林中去了。這一點,根据青梅中國茶館主婦的話可以斷定。可是,如果佐山否認說是“認錯人了”也沒辦法。中國菜館的主婦過去沒見過往山和波多野雅子,因此,可能會有人反駁說,初次見到的目擊者的證言准确性低。而且,這些他即使承認了,也不過是間接證据,只要主婦沒目擊殺害的現場,就不能构成直接證据。警察署已把尸体作為“自殺”處理,就更沒法翻案了。
  憑這些間接證据——尤其是尸体檢驗結果与推斷不符,不能將佐山道夫作為嫌疑人進行偵查。如果重新偵查,而結果又不令人滿意,就會被人譴責是捕風捉影,還會鬧出人權問題。像佐山道夫這樣難對付的家伙,憑這點間接證据,他是不會自首的。
  可是,不管怎樣,不能眼睜睜地讓真正的罪犯逍遙法外,讓無辜的人蒙受不白之冤。一直注視著往山道夫的桑山心情十分沉重。
  “往山道夫5月29日晚上6點半到9點多一直同福地藤子一起在他的房間里,這顯然是撒謊。佐山肯定中間出去過,時間就在岡野到幸子的房間發現她尸体的8點鐘之前。佐山殺害幸子需要匕分鐘左右,因此佐山出發的時間是7點半左右。如果能找到佐山當時乘坐的出租汽車司机就好了,看來沒有希望。”櫻田說。
  “几乎是絕望啊。”
  “那我們就造一個在那儿載過他的司机。”
  “造一個司机?”
  “檢察官,与其是這樣到處碰壁,不如我們略施小計。”
  櫻田事務官以前曾經在警視廳偵查一科工作過,作為刑事警察,他掌握了一套老式偵查技術。有些老警察在偵查中運用騙術。
  桑山認為這樣做危險,但不管怎樣,先听听櫻田的打算。
  “前年6月10日,在青梅市‘和來軒’門前,‘青梅林業公司’的貨車司机黑原三郎同佐山吵了一架,”櫻田說,“黑原后來又見到了調查往山行跡的枝村幸子。因為幸于也找他調查!過,所以我見到黑原,問起同往山吵架的事時,他印象很深。”
  “你說的是一個像往山的人駕駛的家用車在中國菜館門前右轉彎,攔住了貨車的路,司机黑原气得同那個像佐山的人吵了起來,中國菜館的主婦出來調解,是這件事嗎/
  “是的,那輛車是佐山駕駛,里面坐著波多野雅子,這一點已确鑿無疑。我把雜志上登的佐山的照片出示給黑原看,他盯著看一會儿說,照片不大清楚,臉很黑,如果見到本人,也許會認得更准确。”
  “讓黑原同佐山見面?”
  “光讓他們見面還不行,往山會裝糊涂的。”說到這里,櫻田把身子往前探,“讓黑原當出租汽車司机,把佐山從枝村的公寓送到青山美容室門口。
  “可是,如果佐山記得出租汽車司机的長相怎么辦?”
  “我看不太可能,我們坐出租汽車從不注意去盯著司机的臉,只要沒吵架。”
  出租汽車司机的職業就是在公共場所服務,同飯店侍者。郵遞員一樣,沒人去留心他們的長相。這一點桑山也明白。
  “我的想法是,不讓黑原當佐山去程的出租汽車司机,而讓他當佐山歸程的司机。”櫻田繼續說,“因為我想,佐山從青山去的時候,出租汽車不知是在哪儿攔到的;而回來則可能是在公寓附近上車,到美容室旁邊下車。作為罪犯作案后的心理,總想盡快脫离現場,往自己的家里跑。雖然去的時候也心慌意亂,但回來時的心情更不安,心理更恐慌。”
  “可是,不知依山會不會真的讓出租汽車開到自己的店門口Q”
  “不是門口,附近也可以。反正要當成司机對他印象很深,覺得那位乘客形跡异常。……讓他當成回來時的司机,還有一個好處。往山不在現場的證明是岡野打電話的時候他在屋里。因此,從司机的證言上可以知道,佐山是在岡野打電話來的8點對分之前剛回到屋里。這樣,他准備的不在現場的證明就徹底破坏了。”
  听了櫻田的話,桑山也動心了。
  “可是,黑原從前年起就一直在青梅林業公司工作吧?”
  “這也要做手腳。把他當成前年8月份左右就調到東京來當出租汽車司机,反正以前又不是載的往山,謊話怎么說都差不多。”
  “怎樣讓黑原同住山見面呢?”
  “如果只是一般地見一下,就像您說的那樣,對方是佐山,他准會裝作不認識的。為此,想讓黑原給佐山寫一封信,信的內容是…去年5月29日晚上快8點的時候,我載一位乘客從信濃叮公寓附近到青山美容室附近,那位客人我好像見過,想了很久,最近看到女性服飾雜志上的照片終于想了起來。我同您于前年6月10日傍晚,為車的事在青梅吵過一架,因為那次糾紛,我印象很深,沒想到那天搭車的是您。非常想念……就寫這些。嗯,寄出那封信,為了等佐山的回信,讓黑原搬到東京租房子住一個星期,費用我來負擔,給他一筆佣金。我再到青梅去一次,說服他來做這件事。”
  “佐山會回什么樣的信呢?”桑山自己也不清楚。
  一天上午,佐山道夫從送來的郵件中收到一封署名“黑原三郎”的信。
  道夫那里郵件很多,除了雜志、同業界報紙、百貨商店的宣傳品,還有許多陌生人寄來的信函,也有慕名信件。有不少正在各地美容院工作想來拜師學藝的人,他們用幼稚的筆跡寫道,我想成為一流美容師。每天至少有兩三封。男性比女性多,是現代的傾向,人們認為美容師能賺錢。
  道夫以為“黑原三郎”可能也是那一類吧,于是漫不經心地打開了信。
  “秋高气爽,气候宜人。貿然給您寫信,請您原諒。
  “我想對您說,久違了。不過我想,您可能已不認得我,我對您卻記憶猶新。我現在在東京都內一家出租汽車公司當司机,以前在青梅市的青梅林業公司工作,駕駛運貨卡車。前年初夏——我有日記,翻閱日記,是在6月10日下午6點半左右,在青梅市‘和來軒’門口,您駕駛的車右轉彎,擋住了我的車,我一生气,下車去指責您。長期開貨車,脾气就是暴躁,終于發生了那件事,實在對不起。記得當時‘和來軒’的老板娘曾出來勸解,坐在您車里的那位胖胖的女士好像很惊慌。實在抱歉,向您表示深深的歉意。”
  看到這里,道夫的心里翻騰起來。
  —不錯,一點儿也不錯,是在開車帶波多野雅子去御岳的路上,雅子說肚子餓,要進路邊中國茶館的時候。
  向自己述說這段事實的,這是第二個人,那一個是枝村幸子。
  (那位貨車司机,我詳細向他了解過。我掌握了你殺害雅子的确證。那位司机說他任何時候都愿意出庭作證。你的車里坐著一個胖胖的中年女人;獨自在御岳縊死的雅子坐過你的車,說是一個人在多摩川岸邊游玩的你,卻在去御岳的路上的青梅,同雅子一起吃中國炒面;解剖雅子,發現她胃里的中國炒面和那個餐館里出售的雪糕上的櫻桃核。)
  枝樹幸子開心地說著,得意地笑了。為了從她那傲慢的束縛中解脫,決意將幸子也置于死地。——
  黑原三郎的信后還有很長一段,究竟他要說些什么?道夫像在可怕的波濤中掙扎一樣惶恐不安地又往下看。
  “……早就想向您道歉,但一直不知您的尊姓大名,也不知府上在何處,可是偶然在去年5月——查閱日記,是5月29日晚上快到8點的時候,又見到了您。真是太巧了,您從信濃叮搭上了我開的出租汽車,對,那一帶有一座高級公寓,就在公寓附近。不過,我當時沒馬上想起上車的您就是一年前在青梅“和來軒”門口同我吵架的那位先生。我覺得在哪儿見過,從后望鏡往后瞅了好几次,終于想起是您。當時我就想向您道歉,因為不好意思,話沒說出口,想再開一段就向您提起那事,不料您到青山就下車了,于是喪失了向您說話的机會,心中甚感遺憾。最近從雜志上看到了您的照片,沒想到您是那么有名,非常惊訝。我想這樣就更要向您道歉了,想去拜訪您,所以寫了這封信。”
  看了黑原三郎的信,道夫手里抓著那七八頁的信紙,眼睛久久地盯著遠處。他的視線里浮現出兩個不同的場景,看到有一個人在來回地閃動,而且只是一個人影在不透明的玻璃后面閃動。
  對于那個在青梅遇到的貨車司机還隱約有些印象;但對從信濃叮到青山的那個出租汽車司机卻毫無記憶。不僅沒有記憶,實際上就沒看過他的臉。誰乘出租汽車也不會一個一個地注視司机的臉,以后還記著他。
  前年6月10日下午6點半到去年5月四日晚上8點、青梅和信濃叮——沒想到還有人能把這兩個時間和地點聯在一起,即使是偶然也太巧了,簡直像是有緣。會有這樣的巧事?
  道夫起初疑惑地感到,這里面或許有名堂。要說名堂,那就是人為的詭計。
  要是人為的就要有原因,若是詭計就更有原因。
  道夫想,黑原三郎也許是警察署的好細,或許是警察想用司机要陰謀。——可是,這种推測不能成立,因為,對波多野雅子,警察署已作為“自殺”處理;在枝村幸子案中,“罪犯”已受到指控,正在審判,一審已判決有罪,處以無期徒刑。被告在上訴,但警察署信心十足。這樣看來,黑原三郎的這番舉動不是來向警察署這條線。道夫認為,司机來接近,是由于同權力部門無關的個人的原因。
  也可能像信中說的那樣,黑原是在一年之后駕駛出租汽車期間,回想起開貨車時的粗暴行為后來道歉。對方若是個普通人也就緩了;知道他是個“名人”時,便惦念不忘,這种心情中或許含有對‘名人’的崇敬,想以此為机會接近“名人”。
  道夫也覺得,這种根据字面的理解或許太天真,可是別的又想不出什么“原因”。其實,司机這种職業不論時間、地點都能到處出沒,他們的生意就是每時每刻都在接触各种不特定的人。只不過是從那不特定的乘客中仍然想起某個特定的乘客。
  然而,道夫斷定,漠然拒絕這個司机的接近是不妥的。如果任其不管,司机可能會四處傳播,對朋友和其他人張揚,弄得不好有可能傳到警察的耳朵里,引起怀疑,他們就有可能想調查一下。此外,世上有不少人好奇心強,那些人也會多管閒事。還有一點不妙,就是枝村幸子后來找過他。
  這些考慮或許是杞人憂天,但若不予理睬,便一直是塊心病,最好是早日查明真相,心里就坦然了。如果确屬隱患,現在就必須除掉。總之,需要對付這封信。
  黑原三郎的信中确定了來美容堂會面的日期,并寫道,將在當天下午5點左右打電話問他能否會面。所謂當天就是今天,信是快遞信。
  傍晚5點左右,道夫將一位政治家夫人的發型交給徒弟做,自己回房間休息去了。也不想用店里的電話。
  正好在5點鐘,房間里的電話鈴響了。
  “我是黑原。”一個年輕男子怯生生地說,“…嗯,是佐山先生嗎?”
  “是的。”佐山冷冷地回答。他是想試探一下對方。
  “我給您寄去一封信,看到了嗎?”
  “看到了。”
  “謝謝。我現在去可以嗎?”
  “就是信上的那件事?要來向我道歉?……”
  “是的,不過,還有點儿別的事。”
  “什么事?”
  “電話里不好說,我想見了您再說。最好不要有外人在場。”
  道夫來到新宿百貨商店后面的一個點心店。
  黑原三郎要求不要有其他人在場,這一點引起了道夫的注意。看來他用心不善。本來沒必要專門到點心店同他會面,可以一口拒絕;可是讀了那封信,道夫聯想許多不得不答應他的要求。
  進了點心店,門口的座位已經客滿。這家點心店往里面走有更低的一層,上面還有二樓。二樓必須上了樓梯才能看清整個樓上的情影,道夫仁立在門口往里面掃視,只見在二樓欄杆處有一個人半起半坐地拿著一本雜志像旗子一樣來回搖動。那人系著峰紫色領帶。這是黑原的記號,他在電話中告訴過他。
  道夫一面上樓,一面望著那個搖著雜志的男人,隱約感到有些面熟。傍晚在青梅的馬路上從那輛貨車上下來的那個家伙就是他。樓梯不高,轉眼便來到那人的面前。
  “是黑原君?”他先打招呼。
  “啊,是的。”
  那人年齡二十五六歲,不是最近流行的蓋著耳朵的長發,而是前面留得長,后面留得短,是平頭發型和藝人發型的變型,洼進去的眼睛又圓又大,顴骨突出,鼻子扁平,嘴巴闊大,…皮膚當然黝黑。對,就是這模樣。
  道夫從模糊的記憶中搜尋出那個男人的形象,當時他身穿一件肮髒的襯衫。
  “佐山先生,那段事我在信上也寫了,實在對不起。”
  黑原三郎深深地鞠了一躬。
  “啊,都是過去的事了,……沒什么。”
  道夫伸出手。對方的手像木器一樣堅硬。
  兩人對面而坐。黑原三郎端著咖啡,自己叫女侍送來一杯。坐定之后,重又打量眼前這個男人,面容上的記憶漸漸恢复,終于認定就是這個家伙。
  若無其事地環視四周,周圍盡是對對情侶,不像有化裝的警察坐在里面。
  “真是對不起,經常開貨車,脾气就暴躁,芝麻大的小事也大發脾气。”
  黑原三郎使勁搔著變形平頭。
  “噢,就別提這事了。”
  “啊,謝謝!”
  “哦……你信上說,現在開出租汽車了?”
  他先發制人地提出問題。
  “哎”
  “哪個公司?”
  “江東區的八光出租汽車公司。”
  “噢,什么時候去的?”
  “前年8月。在青梅生活費倒是很便宜,但沒什么刺激,不過開出租汽車也不是理想的生意,白天根本沒法開。……對了,說起出租汽車,去年我經過信濃叮見過您喲,那儿有座高級公寓,就在那旁邊。”
  “你信上也寫過吧?”
  道夫繼續觀察黑原的態度。
  “是的,實際上我對那座公寓非常關心呢。”
  道夫心中一惊。
  “因為,那座公寓的四樓那陣子有個有趣的俱樂部,是個供男人玩樂的秘密場所,我們司机經常送客人到那儿去,把乘客送到那里,女人就給我們1000日元左右的小費。不瞞您說,您在那附近上車的時候,我還以為您是俱樂部的客人要回去呢,所以,我老是從后望鏡里瞅您,于是馬上回想起來,您就是在青梅的那個人……”
  “我不是從那座公寓里出來的。”道夫禁不住大聲否認,“我是在那附近散步。”
  他覺得光那樣說明還不夠,沒充分考慮,便脫口說出了辯解似的后一句。
  女侍將咖啡送到桌子上,問他要不要加牛奶。
  “哦,您一個人在那儿散步?像您這樣應該有個徒弟什么的跟著吧?”
  黑原三郎睜大凹下去的眼睛。
  “想散散心的時候就一個人。”道夫吸著咖啡說道。
  “您的美容室不久的將來在日本美容界要變成頭一號了吧,周刊雜志上是這樣說的,我就是看到周刊雜志上的照片才知道您的。”
  黑原的眼睛現出敬愛之情。
  “周刊雜志的報道言過其實了,既是贊揚也是鞭策吧。不過也必須當心,弄不好還會遭人誹謗。”
  “什么事都要操心吶。不過,服務的對象全是女的,這一點令人心情愉快,可以把漂亮的女人打扮得更漂亮。”
  “我們的生意是要使不漂亮的女人變得漂亮,所以,在贏得謝意之外,還能盈利。”道夫詼諧地說。
  “這么說,在女性中很有人緣吧?”
  黑原也咧開大嘴笑了起來。對道夫來說,這是個需要特別小心的問題。
  “我們這是工作,顧客們也那樣看待我們。”
  “有道理,不然就沒辦法應付了。”黑原點著頭,忽然又抬起臉來,“我前年失禮的時候,哦,就是在青梅的馬路上同您吵架的時候,當時您的車里坐著一位年長的婦人,她現在好嗎?”
  問題提到要害處,道夫心里暗暗盤算,自己不能亂了陣腳,接著若無其事地答道:
  “可能搬家了,最近沒到店里來過。”
  “如果見到她,請代問好。當時她在那輛豪華車里看到我那副野蠻相,好像都嚇得發抖了。實在對不起她呀。”
  “見到她一定轉達。”語調坦然自若。
  “還有……”司机難為情地直搔頭,“還有一件事要向您道歉,……鎮不好意思啊I”
  “什么事?”
  他覺得不是好事。道夫鼓起勇气主動地問他。如果不讓黑原說出來,不知他想“道歉”什么,心中不能踏實。
  “哦,是這么回事。……同您發生沖突的半個月之后,一個在青梅站前待客的出租汽車司机帶著一位30歲左右、身材高挑的漂亮女人來找我。不知為什么,那女人刨根問底地打听我同您吵架的事,尤其注意了解時間和同乘那輛車的女人。”
  枝村幸子!道夫仿佛覺得胸中涌出一股黑水。幸子曾經把這件事告訴過自己,還得意地說,抓到殺死波多野雅子的證据了。她還說她解開了車輪胎上沾有紅土和雜草的謎,讓他看鑽進褲折里草种,說那是鐵的證据。她把那些“證据”捻成一條繩索,緊緊地套在自己的脖子上——
  “那時候我還不認得您,所以,我回答了那個漂亮的知識女性提出的問題。我一到女人面前就挺不住。我還特意從事務所拿來那天的行車日記讓她看。她是對您有好感,因為吃醋才調查您的行跡的吧?”
  “不,不會吧,我一點儿都不知道這回事。”聲音不大爽快。
  “是嗎?我做了不該做的事,給您添麻煩了吧?”黑原擔憂地問。
  “不,沒有。”
  說是沒有,可是把這事再告訴別人可就麻煩了,你就別再提了。——道夫想,怎樣塔黑原的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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