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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筆勾銷

土屋隆夫

  在都立大學工作的秋津俊輔,在出席了為期兩天的京都市的公害討論會,回到家里的當夜,發現妻子美佐江死了。她留有遺書,死因由服用安眠藥造成。遺書寫在∼張信紙上,內容是:
  結局,除此以外,沒有別的方法了。作為妻子,于你毫無用處,死后又為你增添麻煩,我深感內疚。我也對不起佳代君,不過我想,這就是我被賦予的人生。后事,懇切拜托你料理了。永別了。
  尸体,悄然地橫臥在舖在起居室中間的被子上。經過化妝的臉頰上,雖然也粘著一點嘔吐的污物,可是沒有痛苦的痕跡。遺容安詳自若。
  俊輔發現情況時,美佐江的身上還留有体溫。死亡已約兩小時——這是警官驗尸后的意見。据推定,服用安眠藥的時間,是在前一夜的12點到今日凌晨2點之間。這段時間,俊輔正同一位當副教授的朋友在京都市內一家快餐館里。妻子雙目緊閉,吞服安眠藥片之際,也正是丈夫觥籌交錯、談笑風生之時。俊舖一面听著警官的說明,一面扑在妻子的尸体上,聲淚俱下。那是今年一月上旬,刮著有些出奇的暖風的一個夜晚的事。
   

  裝飾櫥上的那台座鐘,指示著11點。那台座鐘,鐘面古朴典雅,制作具有民間藝術特色,美佐江買來那台座鐘,是在去年的結婚紀念日——我靠在書齋的桌子上,依稀想起了那件事。
  無論在起居間、臥室還是廚房,仍然留著美佐江身上的香味。事情過去才一星期的今天,美佐江已經不在這個人世了,我不能相信這個事實。蒙受妻子自殺的人的那种屈辱形象,我從心底里表示抗拒。
  我向我工作的大學請了病假。在女學生眾多的教室里,我連避開她們充滿好奇心的視線的勇气都沒有。
  “怎么會發生那樣的事呢?”前來吊喪的同事們,都提出了相同的問題。
  怎么會發生那樣的事呢?倒不如說,想這樣問的是我自己。為什么會發生那樣的事呢?為什么?
  正當我伸手要取桌上的煙卷時,我听到了樓上的腳步聲,聲音在門邊停止了。
  “還沒有睡嗎?”
  我吃惊地轉過頭去。
  美佐江!可是,面向打開的門站著的,是美佐江的妹妹佳代。
  “啊,是佳代。”我歎了口气說。
  “我讓你受惊了吧?”
  “唉,你們姐妹倆太像了……”
  “你是說口音吧。在電話里,你常把我當做姐姐哪。”

  相差兩歲的姐妹倆,容貌相像,而性格迥异。六年前,有人把她們姐妹倆介紹給我時,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姐姐。文靜、和善的臉龐,單眼皮的清澈的眼珠,可說正合我的心意。我明确地感覺到,她舉止端庄,言語溫文爾雅。佳代身材高大,儀態嫵媚,我可以想象到她那傲慢的性格,并認為她和我是不相稱的。
  “哎呀,已經是什么時候啦?”我特地向那台座鐘瞥了一眼,仍然站在門邊,對佳代說,“有什么事嗎?”
  “是的,有一些……”
  “那么,這邊坐吧。時間已經不早了,我們不能談得太久。”我走到房間角落里的三角櫥面前,坐下后,用就事論事的語气說。
  從美佐江自殺那天起,佳代一直住在我們家里。這大概是因為她把姐姐遺書上寫的“后事,懇切拜托你料理了”,作為寫給她的話來接受了,這才抱著幫助我料理家務的心情而來的吧?
  可是,我這小姨佳代,是位28歲的未婚女性。她獨自住在一幢公寓里,在一家小出版社工作,平時也寫點小說之類。她生活舒适,我沒有謝絕她的好意的理由,可是社會上的嘴又會怎么說呢?
  我正是為這一點進退維谷。
  “姐夫……”佳代說,像要窺透我的臉那樣。
  “怎么……”
  “我有一件事,想問問姐夫。”
  “那你說吧。”
  從她那短裙下露出的膝蓋,還有和膝蓋相連的雪白的大腿,映入了我的眼帘。我有些慌張,連忙避開了視線。
  “姐夫,姐姐自殺的真正原因,你了解嗎?”
  “原因?”
  “是的,也就是動机。背后的真相,有點像一篇蹩腳小說的題目,不過,姐姐自殺的真正動机是什么,我看姐夫是清楚的。”
  “不管是真是假,”我說,“她的遺書上不是明明寫著:結局,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辦法了……”
  “這确實有點奇怪。所謂結局,在這以前,總有點什么情況吧,例如不幸的事件,或者偶然的事件。姐姐与之斗爭,或者打算逃避。可是,她筋疲力盡了。因此她才說:‘結局,除此以外,沒有別的辦法了。’她的遺書中,可沒有這种說明。”
  “我說佳代,”我竭力用冷靜的語气說,“你這個意見居心叵測。美佐江的遺書中,确實沒有說明詳細情況。可是,我作為她的丈夫,我認為是可以理解的。”
  “那么,姐夫是了解的嘍,是不是?”
  我實在有點生气,就說:“這點,你佳代難道不清楚嗎?去年9月,美佐江流過產。胎儿已經四個月了。當時,我狠狠地責備過她。流產的原因,是她自己失之謹慎。她曾經哭著向我賠不是。此后大概一個月,她就得了神經衰弱症,可還得為我操心,對我進行安慰。那天夜里,我回答了來驗尸的警官提出的問題,你不是也說了相同的意見嗎?”
  我重新想起了當時的不愉快情景。
   

  哲學家塞尼加說過:“自殺是人的特權。”還有人說過:“自殺是人的最后的自由。”
  可是這种特權和自由,給予周圍的人影響太大了。由于美佐江的自殺,我也著實出了名。
  那天夜里,我顯然頭腦發熱,心里興奮,不過也沒有喝醉。我原來想象,妻子會笑臉相迎:“你回來啦!”可是竟碰上了出乎意料的事態。遇到那种也可說是無理取鬧的、用尸体對我的歡迎,我一下子手足無措,那是理所當然的事。我在回答警官問題時的態度,也勢必不冷不熱,顯得不大客气。
  一位有相當年紀的刑警,用手挽住我的肩膀說:“先生,在您難過悲傷的時候,我們不揣冒昧,向您問長問短,我們的心里也同樣難受。不過,這也是例行公事,實在出于不得已……”
  据他說,凡是自然死亡以外的尸体。都必須看做是异常死亡的尸体,按照驗尸的規定來處理。他又說,特別是關于自殺者,還要調查自殺的原因和方法,是否有教唆者和幫手;如果有遺書,還得辨別其真偽。
  “就因為這些理由,”他說,“首先,希望您協助我們的工作。”
  我當然只能點頭。

  就這樣,我最早受到詢問的,也就是佳代現在所問的關于自殺的動机。
  “這封遺書,沒有把話說清楚。”那刑警說。“還有一些詳細的情況沒說。”
  “沒有什么情況……”我結結巴巴地說,“決定性的原因,我也不大清楚。”
  “可是,從太太的態度或者最近的言行來看,可能有什么使她心神勞累的事情吧。”
  “那倒是有的。”我把去年9月美佐江流產的事情作了詳細的說明。
  她想在沒有橫道線的地方穿越馬路,撞上了一輛飛快而來的儿童自行車,倒了下來。美佐江自己承認,走路不小心。那是疏忽造成的事故。
  本來,我美滋滋地等待著她分娩的日子。正因為那是我們的頭生子,妻子怀孕以來,我對她的身体特別關心照顧。事故造成的流產,使我的期待落空了。
  我被激怒了。這也許傷了美佐江的心,她有時終日沉默不語,暗暗流淚。直到最近,她好容易心情恢复了平靜。從此,我們夫婦之間,就把流產的事看做禁忌,不再談論了。
  “晤,是嗎?”刑警听完,一面用鉛筆疾書,一面說。“于是,可說是流產造成了神經衰弱。”
  “這也是估計。不過,考慮不出其他的原因了。”
  “确實如此。”
  我把視線轉向站在我旁邊的佳代。她接到我的電話赶來,是在所轄警察局的警官來到之后大約10分鐘。
  “是太太的妹妹嗎?”
  “是的。
  佳代的表情是僵硬的。我把目光從她蒼白的臉上移開了。
  “關于令姐的自殺,您是怎么看的?”
  “我和姐夫持相同的意見。除此之外,不會有什么原因。”當時,佳代毫不含糊地回答。畢竟還是骨肉姐妹呵——我心里頓時發出了這樣的感慨。
  “也就是說,流產導致的打擊,才是自殺的原因。”
  “是的。打那以后,姐姐老是沉默寡言,到我的公寓來看我,有時也會哭上半天。拿出精神來吧,孩子嘛,總有一天會有的,下次生個雙胞胎,不是更上算嗎?即使我這樣說,姐姐也沒有一點笑容。我想,那個打擊是夠沉重的。她的性格,本來就是如此,發生一點小事情,就會耿耿于怀,老是想不通……”
  警官點了點頭,似乎對回答感到滿意。
  “不過……”他說,出示了那張寫著遺書的信紙,“這是太太的筆跡嗎?”
  “是的。”我回答得很干脆。
  “沒有錯。這种右肩低垂、纖細而歪斜的字体,正是姐姐特有的。”佳代也補充說。
  我不禁怒火中燒。這不是說我有偽造遺書筆跡的嫌疑嗎?要是那樣,美佐江的死就可以看做是他殺了。蠢話!美佐江的自殺,算我最了解。
  無聊的問答。警察干嗎一定要進行這种不必要的調查呢?不過,這期間,有一件事是我佩服的,那就是在驗尸工作結束之前,他們查到了美佐江購買安眠藥的那家藥房。

  這里附近有兩家藥房,都是美佐江所熟悉的店舖。我時常服用安眠藥,所以她沒有受到怀疑。藥房老板說,買藥是在前几天,下午8點左右,也看不出有什么异常的情況。
  “因此,說自殺,是很清楚的。”警官這么說,隨手把個小本子藏進了口袋。
  警官告辭之后,我和佳代都像崩潰了一般,坐在遺体面前。
  我凝視著美佐江的遺容,無法抑制奪眶而出的淚水。佳代也抽動肩膀哭著。
  此后,已經過了一星期。到現在為止,佳代要我說明自殺的真正原因的意圖,我仍然不能理解。這,也是我所不能說明的。佳代的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呢?
   

  “你干嗎急于要談那樣的事情呢?”我對沉默不語的佳代說,像探索一般地看著她的臉。
  “唉,那是因為我想起了一件事情,有點放心不下。”
  “什么事情?”
  “出事之前,”佳代說,“姐夫去京都,是在什么時候?”
  “上星期二。會議在當天下午開始,第二天開了一整天,第三天開了整個上午,然后宣告結束。因此,在會議結束的同時,我就乘新干線回來了。”
  “這就是說,姐夫出門,是在姐姐去世三天之前。”
  “是的。正是如此。”
  “大概在几點鐘出門?”
  “很早哪。肯定是乘7點27分開的‘光號’。到達京都,是10點10分。總之,要赶上下午的會議,時間綽綽有余。不過,我看,這同美佐江的自殺沒有任何關系。”
  “也許有關系。”突然,佳代用挑戰的目光直瞪瞪地看著我的臉。
  我似乎想避開她的視線,把眼睛轉向那無聲無息地燃燒著的煤气爐的火焰。
  沉默了片刻之后,佳代開口了。“在姐夫出門的那個星期二的夜里,我給這里挂過電話。同姐姐大概一個月沒見面了,很想來玩。”
  “美佐江在家嗎?”
  “在家。不過,我一說能不能現在就來打攪你,她就一口回絕,說不行,因為有點事情,今夜和明天都不方便。姐夫去京都的事,我當時也听說了。不過,就在通電話的時候,我听到了一种奇怪的聲音。”
  “……”
  “嘎啦嘎啦地響,好像是使力气拉開門的聲音。接著,听到大聲叫了一下‘米君’。同時,我們的對話中斷了。”
  “是電話挂斷了?”
  “不是。我想,大概是姐姐把手捂住了話筒。我叫著‘喂喂’,姐姐的聲音又傳來了,她說:‘不談了,現在我看到鄰居家的人了,我很忙,就此挂斷了,再見。’到此,電話結束了。”
  “我實在不大明白,”我點燃了一支煙說,“即使佳代在電話里听到了什么聲音,我看,也不見得會有什么特別的意義。”
  “是嗎?我看姐夫還是知道的。明明知道還佯裝不知道。怎么這樣膽小怕事呵……”
  “別扯淡。”我心里感到一陣焦急,表情也無疑變得粗暴了。小姨是位年輕的女性,我給她這點年齡的人數落,還說我膽小怕事,畢竟是不愉快的。
  “那么,姐夫听了我剛才的話,有什么感想呢?”
  “沒有什么。”
  “要是那樣,只好讓我來說明了。這個家的電話,放在廚房兼餐室的裝飾櫥上。還有一點,房屋的結构是:所有的房間,進出口都使用門,而裝有拉門的,推獨一個地方,那就是在從廚房進入浴室的地方。因此,我听到拉門的聲音,說明有人從浴室里出來。而且,這道拉門就在電話的旁邊……”
  “這就是說,美佐江在接電話的時候,有人在洗澡?”
  “只能這樣考慮。”
  “唔……”
  這真是聞所未聞。我顯出一副尷尬相,吐著煙卷的煙霧。
  “還有,從浴室里出來的人,對姐姐叫了一聲‘米君’。那是男人的聲音。”
  “美佐江不是說過是鄰居家的人嗎?”
  “她說過。不過,要是鄰居家的人,通常是會叫‘太太’或‘秋津君’的。‘米君’這個稱呼,只限于對小學時代的同學或者极為親密的人使用。”。
  再一次地令人感到郁悶的沉默。
  到此,我才開始理解佳代的真意。

  當戶主外出時,姐姐把一個親密的人招引到家里,讓他寬衣洗澡,如此款待,而這個秘密,讓妹妹來向我揭開了。
  我感到自己的心在冷下去。
  “佳代多半也認識那個男的吧?”我輕聲地說。
  可是佳代沒有回答。代替回答的是,她說:“姐夫是否听到過‘場仁一’這個名字?”
  場仁一?也許這就是佳代的回答。我搖了搖頭。
   

  “仁一君是我們的表哥,他和姐姐相差一歲。”佳代說,仍然把眼睛向著膝蓋。“他本來在都內一家銀行工作,可是大概在十年前,突然失蹤了。”
  “動机呢?”
  “不知道。反正從此銷聲匿跡了。報上登過尋人啟事,也提出過偵查申請,可是仍然下落不明,家里人也就漸漸死了心啦。不料就在上個月,此人竟到我的公寓找上門來了。他讀到了一則我的小說參加評獎入選的報道,知道了我的地址。”
  “唔……”
  佳代的小說被評選為某雜志的新人獎,這我也知道。她這篇已經變成鉛字的作品,在美佐江的推荐之下,我也讀過,可是其中連篇累犢的火辣辣的情欲描寫,實在讓我目不敢視。我當時的心情,真好像窺見了她那獨身生活的秘密,聞到了她那白皙肌膚的香味。
  “我吃了一惊。十年生死兩茫茫。關于那十年的生活,盡管我作了种种盤問,可那小子只是笑著說noComment,還要我告訴他姐姐的地址。”
  “那你就告訴他了?”
  “沒有。他那落魄的形象和浪蕩的態度,讓我感到討厭。連自己的過去及現在的住址都秘而不宣的人,我沒有必要理睬他。我是這樣考慮的。可是,就在我進廚房間去泡茶的片刻,他得悉了姐姐的住址。我回到房間的時候,只見我的通信錄被丟在桌子上……”
  一种難以言喻的不安感,緊緊地攫住了我的心。壓抑著越來越快的心跳,我說:“于是,那天夜里,佳代听到的那男人的聲音是……”我的語尾越來越弱了。
  佳代像傾吐那樣,一口气說:“仁一曾是姐姐的初戀的人。”
  我很感傷。對于我的感傷,佳代又像有點幸災樂禍:“姐姐原來打算同仁一結婚;因此當仁一突然銷聲匿跡之后,她几乎病倒了。他們兩人時常一起去散步,參加音樂會,至于親吻之類,還在話下嗎?”
  我舉起了手,制止了佳代的話。
  佳代目光閃耀,散發出一种包含著憎恨和嫉妒的沉重的光。
  “話就姑且說到這里吧,時間不早啦。”我說,想站起身來。
  “請等一下。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哩。”
  “不,我看我听得已經夠多了。”
  “姐姐自殺的真正原因是什么,這個問題的答案,我還沒有听姐夫說過哩。”
  她那固執的語气,使我感到咄咄逼人,在我心里產生了一种壓迫感。
  “沒有什么可說的。自殺的動机嘛,是流產導致的神經衰弱。除此之外,我沒有掌握能夠說明問題的材料。”
  “那我倒要問:姐姐自殺被發現的那天,姐夫是大概几點鐘离開京都,几點鐘回到家里的?”
  我不胜厭煩地反复看著佳代的眼睛。
   

  關于這點情況,來驗尸的官員也向我提問過。
  那天我從京都出發,是乘14點44分開的“光310號”。另一所大學的一位年輕講師和我同座,我和他在東京車站分手。到達東京,是17點35分。我乘了地鐵,在環形內線的新高圓寺站下車。從那里到我家的距离,大約步行十四五分鐘。
  我在家門外站住時,注意到里邊沒有開燈。我想,她大概出門買東西去了,就掏出隨身帶著的鑰匙開了門。我和美佐江,誰都是隨身帶著鑰匙的。
  進入起居間,便發現了尸体。不過還有一點体溫。
  附近有一位態度和藹的醫生。我抱著一線希望,用顫抖的手給他撥了電話。
  可是,赶來的那位醫生的意見,說死了大概已經兩小時了。按照他的指示,我同所轄的警察局取得了聯系,又給佳代的公寓挂了電話。
  這就是我發現美佐江自殺當夜的情況。
  官員提出問題,是在這一點上:我究竟什么時候到達東京,而且我回到家里,從發現尸体到叫醫生,時間是否稍多了一些。
  胡思亂想。這樣的事會造成問題?豈不怪哉。例如,官員和我之間,還進行過下列的問答:
  “您乘坐‘光310號’,沒有記錯嗎?”
  “您說到達東京是17點35分?”
  “是的。
  “您乘了地鐵,在新高圓寺站下車,步行到家花了十四五分鐘。于是,實際上,您和醫生聯系是在8點30分過后,這有證詞可查。就是說,您的行動有一小時以上的空白。這期間,您在干什么?”
  “我不是馬上去乘地鐵的。我開頭想乘車回家,去找了出租汽車。可是,找來找去沒找到,白白浪費了二三十分鐘。”
  “果然如此嗎?因此……”
  “因此斷了乘車的念頭,我這才考慮改乘地鐵。恰好是傍晚,肚子也餓了。我想,索性吃了晚飯回家,就在車站附近找飯館。”
  “在哪一家飯館吃飯?”
  “結果,我哪一家飯館都沒過去。京都旅館里的伙食,油膩太多,所以我在兜來兜去的時候,又改變了主意,心想還是吃點家常便飯吧,就決定快點回家,赶到了地鐵站。為此,我想大概耽擱了一個多鐘頭。”
  對方反复提出的,都是這類俗不可耐的問題。
  如果說要成問題的,倒還在于美佐江吞服安眠藥是不是在這個時刻。
  當時,我在京都市內一家酒吧。同去的有几個人。第一,我對神起誓,我同美佐江的自殺毫無關系。我什么也不知道。此時此地,我覺察到,佳代在問我何時回到東京時的气勢,簡直是近乎敵意的挑釁。
  “佳代,”我說,“我知道你的問題包含了什么意思。關于我的行動,那天已對警察作了詳細的說明,他們也是理解的。這些,你在旁邊不是都听見了嗎?”
  “不過,我并沒有理解。”
  “什么地方沒有理解?”
  “那就是:姐夫极端討厭出租汽車,平時出門都乘地鐵或公共汽車,為什么偏偏在那一天想到要找出租汽車呢?”
  “……”
  “再有,凡是你出差回來的日子,姐姐都是做好特別的飯菜等你的,簡直像家風一樣,這已經成了你們結婚以來的習慣。實際情況就是如此。”
  “……”
  “可偏偏在那一天,姐夫把這個習慣也破了。我不能理解。既然姐夫的行動中有一小時以上的空白,那總得為填補這個空白而制造口實噗?我是這樣考慮的。”
  “豈有此理。”為了不讓她看出我的動搖,我特地用不愿理睬的語气說:“就算有這么一小時,我究竟又能干什么呢?”
  “我看什么都可以干。例如,讀姐姐冗長的遺書……”
  “遺書嘛,信紙一張,不到三十秒鐘就可讀完。”
  “不對,我認為那是遺書的最后一張。前面還有几張,寫得詳詳細細。就是說,所謂結局除此以外沒有別的辦法——姐姐的這种心請,是寫得詳詳細細的。”
  我意識到自己的臉發白了。佳代的嘴唇也失去了血色。
  “你是說,我花了時間,慢慢地閱讀了那封遺書?”
  “是這樣。”
  “那遺書上寫的又是什么呢?”
  “我認為是仁一的事。我認為,姐夫去京都那天,仁一就來找了姐姐。初戀的人,闊別十年之后重逢,昔日的戀人,又一下子從逝去的歲月中复活了。這個人的生活不干不淨,行為不端,自甘墮落,這是姐姐所不能容忍的。真是恨鐵不成鋼。姐姐說過,她曾經一面哭著,一面和他擁抱……”
  “佳代畢竟是小說家,對于這种情景,可以繪聲繪影,非常逼真。”
  “你放嚴肅些!”佳代大聲吆喝。
  我閉口不言了,夾著煙卷的手指抖動得厲害。
  “姐姐流產以后,心情失去了平靜,多愁善感,動輒哭泣。看准了她的這种猶豫動搖的心理狀態,仁一就巧妙地乘虛而入了。那天夜里,我在電話中听到的聲音,肯定是仁一。那天晚上,他們到底重溫鴛鴦夢多少時間,我想姐夫是想象得到的。”
  對于佳代的話,我連反駁的信心都失去了。
  “也許仁一對她說過:同你現在的丈夫离婚,同我結婚吧。姐姐在初戀情人的擁抱下,愛欲升華到了絕頂,已經喪失了自制力。她簡直像在做夢,就接受了對方的要求。可是,就在約定再見,仁一回去之后,姐姐又為自己犯下的過錯而羞愧滿面。她對不起姐夫,可是已經無法挽回了。在恐懼和悔恨交加之中,她的心里就逐漸萌生了以死謝罪的念頭——這就是她自殺的真正原因。是這樣吧,姐夫!”到此,佳代中斷了她的話。
  從她蒼白的臉頰上,眼淚一滴一滴地往下滾落,可見她似乎并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哭。
  “在我開始看那封遺書的時候,我就疑竇頓生。遺書上寫著:我也對不起佳代君。姐姐從來都沒有用過這樣客气的稱呼,把我叫做‘佳代君’,她只把我叫做‘佳代’。”
  “不過,口語里和文章中是不一樣的。”
  我這軟弱無力的异議,被輕而易舉地駁倒了。
  “不,遺書上所寫的字,原來卻是‘仁一君’。姐姐像做夢一樣,一度同意和仁一君結婚,可結果呢,愿望成為泡影,她感到也對不起仁一君,這才向他請求原諒。可是,姐夫惟恐讓人看到這句話,家丑外揚,企圖徹底割絕仁一君的存在同姐姐自殺的瓜葛。于是你靈机一動,就把這個名字改了一下。你把‘仁一’改成‘佳代’,只要添上寥寥几筆就行。遺書的文章照舊,而內容卻大相徑庭了。姐夫在這部分添上几筆,就勾銷了姐姐自殺的真相……”
  無懈可擊的推理!我完全被制服了。可是……
  “佳代,”我說,聲音像是從喉嚨底里擠出來的,“你的這些話,為什么不對警察說呢?”
  “沒有必要。而且……”佳代有些吞吞吐吐,又像下了決心似地說:“因為我愛著姐夫。”
  她的這句話,使我大吃一惊。我一時怀疑起自己的耳朵來。
  佳代在愛著我?佳代……
   

  “我不能相信。”長時間的沉默之后,我說:“你這种感情,從來也沒有溢于言表嘛。”
  “我嘛,就是這樣的性格。”佳代的嘴邊,好容易才浮現出了微笑。“從別人把姐夫介紹給我那時候起,我一直在愛著姐夫,可嘴上又不能說。我就是這樣一個女人。”
  “我并不知道呵。我一向認為,佳代是一位時髦而勇敢的小姐。”
  “因為勇敢,也許反而不能向男人求愛了。當我知道姐夫向姐姐提出求婚的時候,我承認自己失敗了。我确實傷心、難過,哭了整整一夜……”
  她的話,銘刻在我此時此刻的心里。
  那是她的愛情,防止了我那卑劣行徑的行將暴露。
  一片寂靜。夜深了,街上燈火闌珊,听不見來往行人的腳步聲。我和佳代之間,已經沒有相互可說的話了。只有座鐘的滴答聲在我的耳鼓內鳴響,令人難受。
  突然,我被一陣坦白真相的沖動所驅使:現在可以說啦。現在……可是,我拼命地把這种沖動壓制住了。過分相信佳代的話,那是危險的。在她的“愛情”中,也許正隱藏著她這28歲女人的算盤。要是我坦白了真相,我就不能保證她會站在我這一邊了。只要我一息尚存,就必須把這真相埋藏在我的心中。
  “啊呀,已經是什么時候啦!”佳代一扭身子,向裝飾柜上的座鐘瞟了一眼。
  她的短裙撩起著,外露的大腿的光滑洁白的肌膚,刺激著我的眼睛。我屏住了呼吸,一种涌上心頭的欲火,灼燒著我的身体。
  “你也該休息了。”沒想到佳代站了起來。“這么晚還打扰你,真對不起。”
  “沒什么。”我簡短地回答。然后,喃喃地補充說:“謝謝。”
  在打開了門,跨到外面之后,佳代還是回過頭來說:“我說過愛姐夫的話,一言既出,決不后悔,不管發生什么情況……”
  她說了聲“再見”,把門關上了。
  下樓梯的腳步聲消失了。唉,我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佳代的推理是正确的。她确實看透了美佐江自殺的真相。然而,那只是真相的一部分,不是全部,在美住江自殺的背后,還有更多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實。
  我在記憶中重新搜索那天夜里的情景。
  我一到東京站,立刻乘上地鐵回到了家里。到此為止,都像佳代所推理的那樣。
  當我跨進起居室時,我不禁大惊失色,一下子站住了。我發現,那里,和美佐江的尸体一起,還有一個男人。兩個人合抱著,直挺挺地橫在床單上。
  在受到瞬間的惊愕之后,我在兩個人的枕邊坐了下來。美佐江的呼吸已經完全停止了,可那個男的,還在持續著有規則的深呼吸。當時,他還活著。這是個我素昧平生的人,三十四五歲,淺黑色的、輪廓鮮明的臉龐。黑色西裝的上衣脫在一邊,身穿黑褲子,白襯衫,系著藍色的蝴蝶領結。
  事態已經完全明白:美佐江和這個男人一起殉情。我發現了一封裝入信封的厚厚的遺書,從遺書上得知,男的名叫的場仁一。她同男的關系,也如佳代所說的那樣。可是遺書的紊亂,字里行間,除了傷感的表現,都是對我的謝罪之詞,已經到了絮絮叨叨的程度,至于她決心殉情的心理上的曲折,我無法确切理解。
  男的在大阪一帶的俱樂部和帶舞廳的酒館工作,似乎是當服務員之類。
  我赴京都的當夜,他們兩人進行交歡的熱烈程度,盡管美佐江沒有記載下來,可我從室內充塞的陰濕气味也可以充分想象。
  后來,因為決心殉情,他們雙雙入浴之后,美佐江還換了新的貼身衣服。這种從容不迫的姿態,不禁使我怒火中燒。我不能容忍。
  一個素昧平生的男人抱著我的妻子,橫臥在這里,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滿腔怒火,咬牙切齒地凝視著兩個人的姿態。
  就在此刻,“呼”地一聲,那男的嘴里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气,他微微睜開了眼睛。也可說是一种反射性的行動吧,我抬起一只腳,使足力气向那男的臉上踢去。与此同時,我狠狠地踐踏著那男的頭顱。那男的嘴里擠出了一點聲音,不是歎息,也不是說話,令人發疹。

  我几次三番地并攏雙腳,跳到那男的胸脯上,每一次都“喀哧”一響,發出損傷肉体的聲音。奇怪的是,我一面這樣做著,一面考慮起了收拾那男的尸体的地方。緊接著,我筋疲力盡地夾著那男的尸体,拖到了院子里。院子的一角,有一塊洼地,是把一棵枯死的老樹連根拔起后留下的。我把那男的尸体搬到了那里。我用鐵鍬挖了一個坑,等到把那男的尸体掩埋結束,已經汗流浹背了。
  幸虧是在夜里,而且這一帶是住宅區,行人也少。工作以一小時左右告終。我丟掉了那几張不必要的遺書,只在最后一張上稍微動了一點手術。那就是:像佳代所推理的,加了几筆,把“仁一”改成了“佳代”。
  美佐江在遺書中所寫懇切托付的事,就是仁一遺体的處置,她還在遺書的最后部分寫著,希望同那為自己殉情的男人合葬。
  然而,這种信口雌黃的要求,我會同意嗎?最后,必須把美佐江的自殺作為一個人的事來處理。粉碎了他們兩個人的愿望,我也算報仇雪恨了。
  我在房間里掃視了一下,在确認沒有留下破綻之后,就打電話叫醫生。
  那男的尸体,現在仍然埋葬在院子里的一角。春天到來后,我將在那里种上些花草,因為土地肥沃,看來什么花草都會發芽成長的。
  剛才佳代在這里說過的話,又涌上了我的心頭。佳代那樣說:“我說過愛姐夫的話,一言既出,決不后悔,不管發生什么情況……”
  不管發生什么情況。這不是試探我的話嗎?

  白皙的肌膚的印象,又鮮明地复活了。那滑溜溜的大腿,丰滿的乳房。

  佳代的臥室,就在樓下,那個六張舖席的房間。她已經睡了吧?
  我凝視著通向樓梯的門,浮想聯翩。
  (趙博源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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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子的偵探小屋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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