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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二等車票和一等警覺


  梅格雷是在星期三的下午离開巴黎的。當天晚上,他在貝熱拉克附近挨了一槍。他在醫院里度過了星期四和星期五。星期六,他妻子從阿爾薩斯赶來后,梅格雷就和她一起住進了“英吉利大飯店”。
  星期一,梅格夫人突然問他丈夫:“你為什么不帶著你的火車專用票旅行呢?”
  他認為這問題提得很唐突。他有一張乘坐頭等車廂的火車專用票,這种票可以在法國全境通用。他正是憑著這張車票從巴黎來到這儿的。
  他看到妻子游移不決,讓她坐在自己的床邊:“他們都覺得我怪,都不怎么相信我在火車上的這次遭遇,而現在……”
  “好吧,不談這些,你瞧!剛才,在過道里,就在我們房門的對面,我把草帘挪個位置,就發現了這……
  她從兜里掏出一張硬紙片。這是張巴黎到貝熱拉克的二等車票,日期是上星期三。
  ——在草帘子旁邊……”梅格雷重复了一遍。“去拿張紙和拿支筆來……
  她按著丈夫的意思拿來了紙和筆,不知道他的意圖是什么。
  ——寫吧!……首先,旅館老板上午九點左右來打听我的病情……接著是外科醫生,差一點儿不到十點來的……你把名字列成一欄一欄的……檢察長是十二點來的,警察局長前腳進,他后腳出……
  ——還有勒迪克!”梅格雷夫人大膽地插了一句。
  ——沒錯!把勒迪克也加上!全齊了嗎?當然還得加上一個,因為飯店的任何一個侍者或者旅客也可能把車票丟在過道里的。
  ——不可能!
  ——為什么不可能?
  ——因為這過道只通這個房間!要不,可能有人到門邊來偷听!
  ——給我挂個電話給火車站長!
  梅格雷對這個城市、車站以及人們同他談到過的所有地方都一無所知。然而,在他頭腦里,早已勾畫了一個貝熱拉克的輪廓,相當具体。一個名叫米什蘭的向導已經給他提供了一張市區平面圖,原來,梅格雷就住在市中心。那向導曾經對他說:“英吉利大飯店”屬于頭等旅館,在一張明信片上,他看到了車站,他知道廣場的另一頭有一家“法蘭西飯店”,是“英吉利大飯店”的競爭對手。在他的想象中,市區的條條街道都是通往郊區的各條公路的。
  ——站長的電話接通了!
  ——問問他星期四早晨從巴黎開來的那次車上有沒有旅客下車。
  ——他說沒有!
  ——就這事,沒別的了!
  這几乎百分之百地可以背定這張車票是屬于未到貝熱拉克車站就越車潛逃,而且向梅格雷開槍的那個人的!
  他對妻子說:“你明白你該做些什么嗎、去看看檢察長迪鳥爾索先生的住宅,然后再去看看外科醫生的住所。”
  他妻子走了,他獨個儿呆在屋里,狠狠地抽起煙來。——為什么火車里的那個人要冒著被碾死的危險在火車沒到站之前就跳車呢,為什么在發現有人跟蹤時就開槍呢?總而言之,那個人很熟悉這條路線,因為他恰好在火車減速時跳落在道碴上!他在沒有到站前就下車,這說明站上的工作人員都認識他!
  不過,這還不足以說明他就是殺害“新磨坊”農婦和站長女儿的凶手。
  梅格雷回憶起同車廂旅伴的那种煩躁不安的情緒,那种不勻稱的呼吸,以及緊跟在絕望的歎息聲后面的那种沉寂。
  ——現在,迪烏爾索想必已經回家,在自己的辦公室里閱讀巴黎來的報紙或者查閱什么文件……外科醫生想必正在查病房,后面跟著那位護士小姐……警察局長……
  梅格雷從容不迫地思考著,他有的是時間。他躺在病床上,盡可能具体地把整個貝熱拉克的市容,以及他所注意的那几個在不同崗位上的人物勾畫出來。他妻子回來時,發現他還呆在一片漆黑之中。晚上涼爽的空气從敞開的窗子里徐徐地飄拂起來,燈光把廣場四周點綴得十分美麗。
  “怎么樣?”他問妻子。
  “我看過那些住房了!迪烏爾索先生住在法院大樓的那一頭,那儿有一個廣場差不多和這個廣場一般大。他家住的是座三層大樓。二層樓外有個石砌的陽台,那陽台的里面想必就是他的辦公室。那大樓房气氛陰沉沉地挂著紫醬色的絲絨窗帘,每條窗帘的价格准在二千法郎左右。”
  梅格雷心醉神迷了,寥寥數筆就把已經畫好的那幢樓房圖樣修改完畢了。他高興得真想拍手,一座堅固而壯觀的樓房,挂著昂貴的絲絨窗帘,筑有石頭砌成的陽台,擺著古老的家俱!檢察長穿的是男禮服,灰長褲、漆皮皮鞋,銀白色的頭發,蓄著平頭。
  ——真的,他穿的可不就是漆皮皮鞋嘛!
  ——是帶扣的皮鞋!我昨天注意到的……
  火車上的那個人也穿著漆皮皮鞋。不過,倒底是帶扣的還是系帶的呢?
  他又問:“大夫的住宅呢?”
  “几乎在市區盡頭!是一幢在海濱常見的那种別墅。房頂不高,有草坪、鮮花、漂亮的車庫,几條白色的礫石小徑,漆成綠色的百葉窗。百葉窗沒關……我看見他老婆正在客廳里刺繡。他有個小姨子,他和大夫一起坐汽車回家。她很年輕,非常漂亮,穿著极其講究,她的長裙肯定是從巴黎買來的……”
  這些和一個癲狂症患者在公路上襲擊女人,把她卡死,又在心髒上扎進尖針的案子又有什么關系呢?
  梅格雷暫且不想去弄清楚這些,他目前只是把所有這些人放在各自的位置上。
  他于是打電話給勒迪克,說想和他聊聊。勒迪克上午十時左右來了,离開司法警察署以來,他發胖了。梅格雷注意到,他那位同事蓄著一小撮棕色小胡子,腳上穿著雙肥大的獵人靴。他讓他坐下來后,開了口:“咱倆之間可以無話不談吧,在私生活方面,你在這儿搞了些什么名堂?”
  “胡說些什么!”梅格雷夫人在一旁勸阻。
  “沒關系”。他繼續對勒迪克,“在鄉下,你失去了城市里的种种方便……你的女廚師多大歲數?”
  ——六十五!你瞧你……
  ——你在鄰近沒有情婦嗎?
  勒迪克手足無措,坐立不安了。
  梅格雷顯出一副不想深究的樣子,沉默了一會儿之后,他低聲說道:“迪烏爾索沒有結過婚……他是不是……?”
  ——你這個人,人家一看就知道你是從巴黎來的!你以為檢察長會把他的那些丑事都告訴大家嗎,
  ——可是,紙是包不住火的,我敢肯定你是知情的。
  “我只知道別人傳說的一些事儿。迪烏爾索每周去波爾多一,二次……在那儿……
  梅格雷嘴角上漾出一絲含蓄的微笑。他從前認得的勒迪克可不是這樣的,沒有這些謹小慎微的語句及外省人的這种膽怯的神色。他于是說:“你有任意來往的方便條件,你知道你該做些什么嗎?請你作個小小的調查,弄清楚上星期三誰不在城里,我特別感興趣的人是里沃大夫,檢察長,警察局長,還有你和……
  勒迪克站了起來,十分惱火,他象准備立即就走似的。
  ——你坐下,勒迪克!
  ——我沒那么多時間。
  ——坐下,我叫你坐下!你會明白的!我認為在這儿,在貝熱拉克有那么一位先生,他在日常生活中看起來同正常人一模一樣,他也許還從事某种職業。然而,就是這位先生突然間精神病發作……
  ——那么你把我列入了這堆有可能殺人的凶手里面羅!你以為我不懂你提的那些問題的含意嗎!你認為一個沒有情婦的男人要比一個有情婦的男人更容易墮落而去做……
  他這下可真生气了,臉漲得緋紅,兩只眼睛炯炯發光。
  ——檢察院正在管這案子,本地的警察局也管!這件事和我毫不相干!現在,你要是想插手……
  他打斷對方的話:“我不是閒得無聊要插手!我想請你想一想,如果過了一天,兩天,三天,或一周之后,有人發現你的那位十九歲的小情人胸口也被扎了一根針呢……
  一瞬間,勒迪克已經抓起了帽子,猛地往頭上一扣,他不辭而別,把門砰地關上。
  梅格雷夫人听到這一信號,從屋里走出來,焦躁不安,滿臉愁容:“勒迪克做了什么對不起你的事?你很少象今天這樣叫人不愉快。你讓人認為你怀疑是他……”
  “沒關系。待會儿或者明天,他會再來的,好吧!我請求你到他住的里博埃別墅去吃午飯……
  ——我?可是……
  兩人正在講,大夫進來了,梅格雷臉上露出了欣喜的微笑,他興致勃勃地招呼著大夫里沃。
  ——他和您說了些什么?
  ——誰?
  ——我的同事勒迪克……他很發愁!他一定來要求您認真地查一查我的神經有沒有毛病。不,醫生,我沒有瘋……可是……
  他沉默了,大夫檢查了創口,發現愈合得很慢。“您必須完會禁止抽煙!”
  梅格雷對抽煙之事不置可否,卻轉而問道:“您能不能告訴我那個瘋子每次作案隔多少時間嗎?
  大夫不高興地說:“讓我想一想……頭一個案子發生在一個月以前……第二個發生在第一個案子的一星期之后……接著未遂的那次又在第二個星期五……
  ——您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嗎,大夫?我在想我們非常可能還會面臨一起新謀殺。我甚至認為:假如這次新的謀殺不發生的話,那可能是因為凶手覺察到自己被監視了。為什么呢?
  “我們可以采取邏輯學上的排除法,假如在發生凶殺時,您在這間屋子里,那您立即就可以排除!假如檢察長在波爾多,警察局長在巴黎或別地方,我的朋友勒迪克住得又那么遠……
  醫生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病人。
  “總而言之,您縮小了有可能作案的圈子。”梅格雷還在自顧自地說。
  “我看您是想把圈子縮小到那天你醒來時看到的那几個人……”
  “——不全是這樣,我沒有把書記官放在心上!我把它縮小到昨天這一天來看過我的那些人,縮小到由于疏忽而丟失了火車票的人。把話直說了吧,上星期三,您在哪儿?”
  大夫局促不安,盡力地在自己的記憶中搜索著,“我想……請等一等……我到拉羅舍爾去了……我該不該把這看作是一次審訊呢?如果是這樣的話,我有言在先……”
  “請您冷靜些!這不過是我自己發明的一個小游戲,瘋子游戲!難道醫生就一定不會是瘋子,而瘋子就當不了醫生。”他哈哈大笑。
  梅格雷听見醫生低聲地問他的妻子:“他沒喝什么吧?”
  最妙的是,里沃大夫告辭后,梅格雷夫人帶著滿臉的抱怨神情,向他床邊走去。
  “你知道你干了些什么?說真的,連我都沒法理解你了!你是存心要讓別人相信你才是瘋子。”
  ——沒什么!你沒瞧見這陽光嗎!這些糊牆紙上紅紅綠綠的線條……這些廣場上嘰嘰喳喳的女人……這輛象只大甲虫似的檸檬色的小臥車……還有……還有一個瘋子……你瞧,那邊走過來一位美貌的姑娘,她微微隆起的胸脯象兩只梨儿……她可能正是那個瘋子想要……
  梅格雷夫人用眼睛盯著她丈夫,她懂他不再是在開玩笑了,他神情嚴肅,說話的聲調里還帶著某种憂慮。
  梅格雷拉著妻子的手接著說:“你懂嗎,我相信這事還沒完!我要竭盡全力不再讓一個美麗的姑娘過不了几天躺在棺木里,讓送葬的人伴隨她經過這個廣場。”
  他半合著眼睛,用一种溫存的語气,低聲他說:“把煙斗給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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