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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閉的窗戶外,常春藤的葉子在冬季第一場真正的風暴中敲打著小小的玻璃窗。盡管房子蓋得很嚴實,窗子也密合得不錯,多蘿西仍然凍得發抖,感覺那些厚厚的窗帘一定被狂風吹得飄動起來了。窗帘只拉上了一半,因為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 在她舒适的玫瑰色的房間中,放心地躺在她出生的那張床上,多蘿西應當感到滿足了。但是,上個月她失去了這一切。這個強健的老婦人曾經馴服過野馬,養大了她的三個侄孫子——盡管沒能使他們成為有責任心人——管理著她在父親留給她的破爛農場基礎上建起的馬場。她現在似乎沉浸在了回憶之中。 她成了一個廢人,整天裹著絲絨毯子,囚禁在這間和她性格完全不和的屋子里。淺玫瑰色的毯子,深玫瑰色的天鵝絨窗帘,床單上迷人的花朵圖案,這些都是她母親喜歡的東西。 多麗是個農婦,養馬人,意志堅強,身体強壯,在過去的六十七年里從未生過病。這次臥床的事使她平生第一次感到恐懼。 輕輕地摸了一下——胡說八道。你可以撫摩貓或是馬的鼻子,但她這回更像是受到了一次打擊,不僅僅是針對她的內心,而且包括她所代表的一切。最糟糕的是,還打擊了她最為珍視的一樣東西——自立。 門外的走廊里傳來腳步聲。羞怯的敲門聲告訴她是第三個侄孫子的妻子辛西婭來了,站在門外,手里端著一杯巧克力和下午的報紙。 多麗歎了口气。“進來吧,”她咕噥著說,“把那些見鬼的窗帘拉上。風好像直想鑽進窗子里來。我這么把年紀了,可不想和風同床共枕。” 辛西婭按老樣子把托盤擺好,架在多麗的大腿上,然后走過去拉天鵝絨的窗帘繩,把夜晚的寒气關在了外面。她動作优雅,做事細心周到,就好像鑽石划在玻璃上一樣強烈地刺激著這個老婦人的神經。她怀疑辛西婭在沒人的時候遠不如她現在表現得這么淑女。 “你就坐下吧!”多麗命令道。“別忙活了!我喜歡屋子里亂糟糟的,讓我感覺更自在。” 她把糖稀攪進冒著熱气的巧克力里,試著嘗了一口。哈!那股暖流使她放松了一些。她靠回到枕頭堆上,強忍住對這种裝腔作勢的厭惡。 “給我講講那匹母馬——文羅先生查出她哪儿疼了嗎?她太寶貴了,不能有任何閃失。告訴你,如果我們需要換個獸醫,那就得去找一個。文羅也不錯,但是他在很多方面都已經落后了。” “哦,姨奶,別為馬擔心了,杰里把一切都照料得好极了!” “別哄我了!杰里除了他自己什么都不可能照料得好极了,包括你在內。听說他正四處尋找這里可賣的東西,盤算著把它們偷著拿去當了,那還更有可能。他會把自己的親兄弟都打劫了,如果他們不當心的話。”她仔細觀察年輕女人的反應,但是辛西婭已經學會了在多麗發脾气時掩飾她自己的感情。 多麗很是失望。她喝完杯中的巧克力后又從綴滿玫瑰花蕾的壺里倒了一杯。這是件海里藍瓷器,是她為了讓母親高興買的。那時,家里還有錢買這种華而不實的東西。 她不知道這套瓷器是不是有的已經被樓下那幫親戚們給賣掉了。買的時候古董商告訴她,這些東西值大价錢呢。 這些日子,她吃東西時總是要先用舌頭把食物和飲料在嘴里攪半天,看看有沒有异味。她可不愿讓杰里和他那討厭的好媳婦輕易地把自己毒死。那樣的話,他們就可以控制一切,而遠在英國和非洲的愛德和查理還來不及赶回來保護自己的利益。 辛西婭臉色變得比往常更蒼白了,但是她保持了鎮靜。有句老話叫做“一毛不拔”,用來形容她很合适,多麗想。 “文羅。”她又說了一遍,語气很嚴厲。“說話!” “母馬只是有些浮腫。他替她看過了,開了點藥。杰里說他覺得她明天就會好的。”她慢慢地說,發音很簡洁,好像是在花錢而不是吐气。 “好了。”多麗喝完杯子里的巧克力,果斷地把薄瓷杯當的一聲放在碟子上,向門外示意了一下。“現在走吧,去做你每天找到的能做的事。我宁愿和只鸚鵡說話!” 她的侄孫媳婦后背很單薄,胳膊肘也尖尖的。看著她走出去,門關上后,多麗歎了口气。她已經盡力了。真的盡力了! 可那些男孩子太難管。無論她怎樣調教他們,讓他們守規矩,他們總會在她意想不到的時候搞出點事來。如果她有丈夫的話,可能會好一些。男人更能理解男人。 但是她是比那三個家伙更強的人,他們都知道這一點,而且也很恨這一點。這就是為什么愛德一拿到簽證就到倫敦去了。查理跑到了博茨瓦納或是某個那樣偏僻的地方去寫書了。 杰里一直是离的最近的,惟一原因是他作推銷員的那家化工厂總部設在西海岸。他們給他放了假,所以他就來這儿了,帶著行李和媳婦。媳婦本身也是個漂亮的行李。 她堅起耳朵,听到那輕快的腳步聲沿著沒舖地毯的樓梯下去,廚房門像往常一樣毫不含糊地光當一聲關上了。她笑了。是該練習走路的時候了。 她不想后半輩子就做一個困在床上的廢人,這是肯定的。但是,每次她建議杰里幫她站起來走路,他都是一副緊張、著急的樣子,只能說他希望她躺著。 她絕對不能忍受這樣躺下去,他的拒絕本身就足以激勵她秘密地進行鍛煉了。現在,她的腿勁已經長了很多了。 “那個老……寶貝怎么樣了!”辛西婭走進廚房的時候杰里問道。“還是那么令人討厭?” 她歎了口气,那張瘦臉變得更窄了。“我覺得她比以前有勁儿多了。如果她有一天從床上下來又回去經營農場,我都不會吃惊。” 她丈夫臉變白了。“不可能。在她這樣的年紀,得了中風!” “只是一次輕微中風,沒有永久性的損傷,阿姆華斯大夫說的。六十七歲并不老,現在已經算不上老了。我警告過你不要操之過急,要有十分的把握,但你不听,那個肯塔基育馬人出价后你就硬是賣了那兩匹小母馬。如果她再次掌權,你就得把她們買回來,不管多高价錢,而你清楚我們一分錢都拿不出來。” 她瞪著他。“我們都會坐牢的,杰里,如果她好了的話。” 男人跌坐到他們平日吃便飯的長桌后的搖椅里,土灰色的臉上仍然沒有血色,黑色的頭發無精打采地垂在前額上。 “愛德和查理回來就更火上澆油了。你把她的身体狀況想得太差了,否則就不會冒險賣那些馬了。現在我們該怎么辦?” “我們想想。”他用手抱著頭說。 “想想!”她抱怨道。她開始准備晚飯,盤子碰得當當響。“用什么想?我倒想知道。” “我不能把錢拿回來。如果我在下兩個星期內沒法再弄到一万五千塊錢的話,阿爾尼就會讓他的打手們來收拾我的。而且,下星期那兩兄弟也到了。我必須賣掉那匹灰色的种馬來清賬。” 她轉過身來,臉上閃著紅光。“這才是我的杰里——明知道自己在黑暗中會掉下懸崖也要繼續往前走。那個老太婆會好起來的,你這個傻瓜!” “或許……不會。”他從搖椅上抬起頭來,眼睛亮了起來的。“或許不會。阿姆華斯和那獸醫差不多——他跟不上時代了。而且他說過像她那樣年紀的人隨時都會過去的。所以,如果她死了,他不會感到惊訝的,會毫不怀疑地在她的死亡證明上簽字。” 這回輪到她臉變白了。她轉過身去攪著爐子上的鍋,剛才她一直在惡狠狠地一下下地往鍋里切胡蘿、蕪箐、土豆和冷烤肉。 她背對著他說:“你是說把她殺了?” “不,不。不是扼死或是用任何暴力,用他們給她開的一种藥就行。她体內原本就該有那東西。況且,阿姆華斯決不會想到要解剖尸体的。” 辛西婭瘦骨嶙峋的肩膀突然垮了下去。這是惟一的辦法,她和杰里心里都很清楚。何況她也不喜歡那個古怪的老太婆。 杰里站起來走上樓去。她知道他是到連接著他們和多麗姨奶的臥室的浴室去了。那里放著一瓶新藥,旁邊是還剩著几粒藥片的老藥瓶。 不管喜歡与否,他們都將成為謀殺犯了。 多麗听到沉重的腳步聲上樓來了。在過去的這兩天,她行動靈活了很多,所以在他走到樓梯頂,穿過大廳之前,她成功地沖回到床上。還好,杰里進了洗手間,沒有來看她。 她拿起一本神秘小說,翻開一頁,盯著上面的字卻什么也沒看。她覺得自己必須裝成一個嬌生慣養的老太太,無助,虛弱,無法走動。某种本能告訴她,這關系到她的生死問題。 馬桶沖水的聲音。有人敲她的門。她四下里掃了几眼,在應聲之前要确信房間里一切正常。她跑回床上的時候拖鞋掉了,躺在地板中央。她伸手去夠上洗手間時用的拐杖,用它把拖鞋撥回了床邊。 “進來。”她盡量用自己最沒惡意的聲音說。 “辛今天晚上准備了她拿手的炖菜,”他說,“我想,你會非常喜歡的。大約六點半能做好。你還好嗎,姨媽?” “不能再好了,”她說,語气干巴巴的,“我不是二十歲的年輕人了,杰里,但是,想想看,我還堅持得相當不錯。”她感到心里猛地一陣劇痛,想起了那個瘦瘦的,晒得黑黑的,把麻煩帶給了她的小男孩。 他是三個男孩中最小的一個。父母感染病毒死了,而當時三個孩子都在國外。他受到了很大的打擊,對所有人似乎都很小心,好像是害怕他們也會离他而去,再也不回來了。她歎了口气。“很好,我喜歡好的炖菜。但是我現在累了,想在晚飯前睡一小會儿。” 他點點頭,悄聲走了出去,看上去過于自信了。她太了解他了,絕不相信這种表情會是真的。 當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她等待著。通常,晚飯前他要在附近轉一圈儿。如果有東西要在火上炖著的話,辛西婭也會跟著。也許寒風會讓他們呆在屋里,但她希望他們至少去三百來碼外的牲口棚里看看牲口。 過了十五分鐘,樓下仍然沒听到有什么動靜。多蘿西把腳抬起來放到地板上,套上拖鞋,然后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她穿上罩袍,向壁櫥走過去,拐杖把她架得很穩。 這是幢很老的房子。這些年來,它內部的房間、樓梯、甚至地板都經過了多次改動。過去,后面有一個樓梯,樓梯頂上是她的壁櫥,是利用內外牆之間的空間改造成的能讓人走進去的那种大壁櫥。 樓梯還在那儿,下面很黑,一直通到后門廚房門旁邊,被用作儲藏柜了。樓梯很窄,足以使她能夠一手扶著牆另一只手撐著拐杖,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向下走。 她不時地停下來歇一歇,听听廚房里有沒有聲響。廚房就在牆那邊,但除了常春藤葉子被風吹得打在外面牆上發出的聲音以外,她听不到任何動靜。 台階到頭了。她站在儲藏室里,右肩蹭著貨架,上面塞滿了腌制的和罐裝的食品,有些都已經放了好几年了。她把門推開一個細縫,眯著眼睛往走廊里看,發現在适應了樓梯里的黑暗之后,她在走廊里這么昏暗的燈光下都看得見東西。 沒有人。 她躡手躡腳地沿著走廊走到廚房里,發現爐子上面亮著一盞燈,炖鍋在火上乖乖地坐著,里面的東西聞著很香,引誘得她想在行動之前先嘗一口,但她忍住了。 她從罩袍口袋里拿出一瓶藥,這是她偷拿的給牲畜治病或毒死它們的藥。她把藥倒進炖鍋里,用順手放在花形托架上的勺子使勁攪了攪。當油狀的藥液完全消失后,她轉過身去,開始艱難地往回走。 當她再次倒在床上的時候,她的确是累坏了。杰里把晚飯端上來之前先來看了看她,怀疑是否還有必要在飯里下藥,但他知道還是保險點好。 “她看上去很不好。”他幫辛西婭把炖菜盛到綴滿玫瑰花蕾的海里藍瓷碗里時非常欣慰地說。他在碗下面的盤子里擺了几塊餅干,為姨奶配著晚餐,他妻子又在托盤里加了一道沙拉,所有專門的佐料都配齊了。 多蘿西得讓人幫忙才能坐起來。他几乎感到內疚了,想起小時候生病時她對自己的精心照料。但他還是把托盤架在了她腿上,胸前系好餐巾,然后問她是否還需要別的東西。 “不,不用了,我很好。你去吃你的晚飯吧,我自己能行。吃完后我會把托盤放到桌子上,就放這儿。聞著好香……”她貪婪地吸了口香气。他帶上門出來后,臉上露出了微笑。 辛西婭在等他。他得承認,她在許多方面都有些過于挑剔,但是個出色的廚師。他們很有胃口地吃著飯,由于解決了燃眉之急,他吃得更香了。 多麗把托盤放到旁邊的桌子上,沒吃炖菜。這樣不行——她必須得把它處理掉,最好的辦法就是倒進馬桶里沖掉,如果她能走那么遠的話。 她不愿不當心把海里藍瓷碗打了,因為她的腳還走不穩,所以她把炖菜倒進放在抽屜里的痰盂中,小心翼翼地端進了洗手間。炖菜被沖進馬桶,沒在池子里留下任何污跡。她把痰盂沖洗干淨后放在洗手間的壁櫥里,然后向屋里走回去。 拐杖在舖了瓷磚的地板上滑了一下。多蘿西沖著浴缸向前栽去,她急忙伸出雙手想要站穩,但在,在還未撞到堅硬的浴缸壁之前,她就已經感覺到那种熟悉的黑暗將自己吞噬了。 文羅醫生敲著門。“柏林小姐?丹尼斯先生?有人在家嗎?” 他不耐煩地在石板路上跺著腳,等待著。這么大清早,應該有人起來了。他費勁跑來為那匹母馬复查,而他們卻還在這儿睡懶覺,不起來干活。 他又敲了一遍。“是獸醫!快開門,我很忙的。” 他轉了轉門把手,門沒鎖。他們昨天晚上沒鎖門?不正常——現在強盜和小偷這么多。 他推開門,走進寬敞誘人的前廳。對面廚房里的燈開著。他朝那邊走過去,不時地喊兩聲。丹尼斯夫婦果真在那里,身体抽搐得變了形,沾滿了塵土,已經死了多時了。旁邊是冷了的剩飯。關小了的煤气灶上燒焦了的炖菜殘渣冒著煙,很難聞。即使在這种糊味中,也能聞到有一种奇怪的气味。 他轉過身去找電話,知道是放在前廳里。這時他想起老太太可能還在樓上,無助,饑餓,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他打電話通知了治安官和阿姆華斯醫生,然后疲倦地沿著漆黑的胡桃木樓梯朝樓上走去。他緊緊抓著扶手,感覺自己老了,累了。 多蘿西的房門下面透出一絲光亮。他輕輕敲門。“柏林小姐?柏林小姐?是我,文羅醫生。” 沒人回答。他扭開門把手,花白的腦袋伸進門里。床罩掀在一邊,但是床上沒人。洗手間的門卻開著。 他感到心里一緊。他走到洗手間門邊,又敲了次門。“要幫忙嗎,柏林小姐?” 還是沒有聲音。 他啪地一下打開燈,燈光照在老式的陶瓷地板上很刺眼。 多蘿西四肢張開趴在地上,臉朝下,貼著浴缸。她的拐杖壓在胯下,雙腿難看地扭曲著。 死了?他碰了碰她的手腕,涼的,但不是那种死亡的冰冷。她還活著,他想。 洗手間里很擠,他盡量輕柔地把她翻過身來,腿擺直,睡衣拉下來蓋住膝蓋。她左邊臉扭歪了,眼睛瞪得大大的,望著他的眼睛,似乎,他感覺,想要告訴他些什么。 但這次中風不同于上一次,是致命性的。多蘿西冰冷的嘴唇再也無法說出她要問的問題和想說的話了。 ------------------ 郁子的偵探小屋出品 穎穎、郁子掃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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